正文 第二十五章 文 / 楊沫
桌上一盞煤油燈,映出雪白的牆壁和窗紙。
林道靜坐在太師椅上,正在和常裡平淡話。
"常縣長,怎麼逮捕曹鴻遠同志,連我都沒給打個招呼?這是怎麼回事?你剛從地委那兒回來,一定知道原因。"
"哎呀,林道靜同志,我也不知道呀!誰告訴你他被捕了?是我們自己人捕的他麼?"常裡平滿臉焦灼,手指縫間的紙煙都有些顫抖。
"柳明從老曹住的房東那兒聽說的。好像是分區司令部的幾個戰士把他抓走的。他發著燒,剛好一點。這樣對待自己的同志,像話嗎?柳明急壞了,走了一夜找到我……司令部抓他,一定是地委的決定,你昨天才從地委那兒回來,這麼大的事,能不叫你知道?"林道靜凝重的目光,緊緊盯著常裡平的圓臉,似乎要從那張油光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
常裡平連連擺手:
"小林同志,你誤會了。你是地委書記的夫人,又是縣委副書記,事先都不知道,我一個小小縣長怎麼會先知道?這可能是一次機密行動,所以跟咱們縣的幹部,誰也沒有事先打招呼。他--老曹一定出了嚴重問題,否則不會這樣突然被逮捕的。"常裡平搖頭歎氣,"是不是因為他和柳明太接近了,這一陣子,借口給他治傷,柳明總泡在他那兒。曹鴻遠是怎麼回事,完全忘了柳明是個有問題、正在被審查的人……"
"不一定吧!"道靜直率地打斷常裡平的話,"老常,你不是也常找柳明看病麼,難道誰和她接觸多一些,就都有問題?老曹是個久經考驗的幹部,怎麼能輕易懷疑呢?"
常裡平連連搖頭,手上的紙煙快燒到指頭了,他也沒感覺。
"我找柳明看病,這倒是事實。可是我和柳明的關係,怎能和曹鴻遠比?他們的關係早就不正常……"
林道靜不出聲了,她在沉思。
一個在槍林彈雨中,在敵人的虎口裡出生入死、為革命奮鬥多年的人,怎麼會突然變成了敵人,被自己人逮捕起來?她的眼前驀然閃過他們一起在樹林裡伏擊日寇"大下巴"的情景,心裡一陣緊縮--他是因為她的安全,挺身而出,為救她才負傷的。因為負了傷,柳明才和他接觸頻繁,不然他也許不會被捕……她分析著情況,不想和常裡平爭論他知不知道要逮捕曹鴻遠的問題。即使事先他知道了,又能怎樣。關鍵是怎樣瞭解事實真相,救出曹鴻遠。在她心目中,鴻遠是個年輕有為、忠誠可靠的小伙子;盧嘉川也瞭解他。林道靜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心思繚亂地思考著。這時,羅大方、小俞、王福來、王永泰也相跟著走進屋裡來。這幾個人一臉驚慌神色,紛紛向常裡平和林道靜詢問曹書記突然被捕是怎麼回事?王福來眼裡噙淚,聲音打著顫,說:
"我說,怎麼小曹被分區司令部抓走,連你們二位縣領導都不知道?這是哪門子事呀?這麼好的幹部會是壞人,說出大天來我也不信!你們二位快想辦法向上級反映,把他放出來吧!他的傷還沒有全好,這真是禍從天降啊……"
小俞急得唧呱唧呱向常、林打問情況,見他們都說不出緣故來,她喘吁吁地漲紅著臉,用力拉住林道靜的胳膊,反覆喊著:
"我不信,我不信!曹書記要是壞人,那我們這些人就沒一個好人了!"
羅大方今天一改平日活潑、灑脫的風度,聽著大家說話,不出聲。他在想:自己出身官僚家庭,又被國民黨逮捕坐過監獄。這陣子肅托的風聲緊張,曹鴻遠出身好,還在紅軍中工作過,尚且被捕,那麼,誰知道自己哪一會兒也會遭到不幸呢?坐敵人的監獄是光榮的,就是犧牲了,也值得。而被自己的同志看成敵人,這種痛苦可是人生中最最難以忍受的啊!他正胡亂想著,突然聽見林道靜喊了一聲:
"我去找江華。他總不能不知道這件事!"說著,她掙脫被小俞拉著的胳臂,轉身就向屋外走。
常裡平用雙臂攔住她:
"小林,天這麼晚了,敵人近來活動猖獗,你怎麼能隻身走夜路?我在地委那邊是聽到了一點兒情況:混入革命隊伍裡的托派,各個根據地都發現不少,部隊上的同志首先被審查了。我們地方上遲了一步。曹鴻遠的被捕,依我看,並不稀奇。比他革命歷史長、地位高的人,有的也被捉起來送到山裡去審查的。發生這個變故是不幸的,但我們大家要沉住氣。我想地委很快會派人來處理我們縣的善後工作。我們各部門的負責人,必須堅守崗位。小林,恕我直言,你不能因為江華同志是你的愛人,你就可以擅離職守,隨便去找他。況且曹鴻遠被捕,在我們地區是大事,地委一定經過認真討論才做出這樣決定的。我想江華同志,絕不會根據妻子的片面之言,就能改變地委的決定。小林同志,請聽我的勸告。也許我說得過於冒昧了。"
林道靜愣住了。她突然有一種感覺:常裡平對曹鴻遠的被捕,雖然也顯露一點兒意外之態,但他的神情並不痛惜,並不在意,反而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味道……剛這麼想,她就責備起自己的多心來。常裡平比自己沉著冷靜,遇事不慌,他這種表現也是正常的。
可是這個夜晚,她還是帶著馮雲霞和羅大方,三個人連夜奔向八九十里外的博縣去找江華。臨行前,她給常裡平留下一張條子:
常縣長:
出了這種意外事,我無法鎮定,還是去找江華了。無論論公論私,我必須和他面談。請原諒!
林道靜即夜
昏黑的夜晚。
一口氣在彎彎曲曲的交通溝裡走了八十里,因為要經過兩座崗樓,道靜手中的盒子槍,張著大小機頭,隨時準備與敵遭遇,發生戰鬥。神經是異常緊張的。一想到曹鴻遠突然被捕,心頭更加上一層深深的悒鬱。夜,好像一張黑色的大網,緊緊地扣在她的心上。"多災多難的祖國!"不知為何,她心頭反覆飄浮著這幾個字;一個個字,又似小蟲般啃嚙著她的心。
天大亮後,他們順利地在一個大村子裡找到了江華。馮雲霞、羅大方到老鄉屋裡去和江華的警衛員們聊天;道靜奔進江華的房子裡,疲憊地一頭倒在炕上,喘息著說不出話來。
"瞧你,盒子槍的大小機頭還張著,一失手,一顆子彈飛出來,多危險呀!"說著,江華隨手把道靜盒槍的機頭關回去,把槍和她腰間的皮帶解下來,放在桌子上。
這時,已是上午九點多鐘,陽光照著道靜煞白的臉。
"怎麼回事,小林,你病了麼?怎麼有病還跑這麼遠的路來找我?"江華臉色和藹,拉住妻子的手關切地問。
"沒有病。"道靜休息了一下,慢慢翻身坐在炕上,"是為曹鴻遠突然被捕的事來找你的。這件事你一定知道吧?"
江華的臉色霎地嚴肅起來,沉了一下,掉過頭去,看著窗紙說:
"當然知道。這是經過地委討論,同意上邊的意見才做出的決定。這與你有什麼關係?你何必連夜跑這麼遠路,還冒著遭遇敵人的危險……真是,你越來越任性了!"
"我真不理解,地委為什麼要做出這樣不符合事實的決定?你為什麼不制止?曹鴻遠真的是應該逮捕的敵人麼?"道靜慘白的臉色變紅了,她被一種自己也說不出的情感激動著,也許是因為對江華的態度感到意外而氣惱。
"你竟然對上級決定有懷疑?小林,這太可怕了!我對你也越來越不理解了。這是上級的指示,曹鴻遠有嚴重的政治問題,在這肅托時刻,他不僅是個托派,而且還有其它反革命罪行。地委當然要執行上級的決定。"江華流露出對林道靜的失望和不滿,有些不耐煩地向她解釋著。
"你知道他最近為什麼受的傷麼?那是為了掩護我,救我,才流了血。這樣英勇無畏的人,為黨出生入死的人,會是什麼托派,會有什麼嚴重的反革命罪行,這合乎邏輯麼?能令人信服麼?你們為什麼不深入調查研究,就對一個同志的政治生命,採取如此不負責任的輕率態度!"
江華坐在太師椅上,沒有說話,沉吟一下,站起身來給道靜倒了一杯白開水,又喊來警衛員準備飯。
"你除了帶小馮來,還有別人同來麼?"江華問。
當他聽說還有羅大方同來時,眉頭跳了一下,一絲不易覺察的不快,卻被目不轉睛盯著丈夫的妻子看到了。她驀然又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難道羅大方也……她的眼前閃過了一九三三年北大南下示威時,江華、羅大方還有盧嘉川,帶領北大學生南下臥軌時的悲壯情景。那時,他們是戰友,同生死,共患難,並肩戰鬥。如今呢,情況不同了,雖然同在抗日根據地,在自己的政權裡,因為江華是地委書記,而羅大方不過是個小小的縣青救會主任。他來了,不去找江華,卻跟警衛員在一起。還有盧嘉川和江華之間的關係,似乎也變得冷漠了。一種人世滄桑的悲涼之感,浸蝕著道靜的心。
飯熟了,江華、道靜和羅大方、馮雲霞一起吃了一頓飯。吃飯時,江華只和羅大方打了個招呼,什麼也沒說;羅大方彷彿不認識江華,也不說話。飯後,趕快和馮雲霞一起退下去。當屋裡只剩下夫妻二人時,江華才用誠懇而又嚴肅的語調對道靜說:
"小林,讓我對你說句真話,我感到你變了,變得和當年在定縣的時候大不一樣了!那時候,你多麼相信組織,依靠組織,熱情追求革命。這樣,我才發展你入黨,允許你獨立工作,多受鍛煉。這兩年不常和你在一起,你受了什麼影響,怎麼變得……"說到這裡,江華稍稍沉吟,雙目緊緊盯在道靜的臉上,見她面容蒼白、憔悴,他有點兒心痛。但是,那雙閃閃發光、異常美麗的眸子裡卻有一種桀傲不馴、異常自信的神情,又使他不快。見道靜不出聲,他考慮片刻,像兄長般語重心長地說:
"小林,還記得你入黨宣誓時候的誓詞麼?共產黨員要無條件地服從黨章、黨綱。我認為:黨員對黨的服從是絕對的,是無條件的。過去,你一向不馴服。今天,你是黨員了,就該無條件馴服才是。"
"不對,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道靜把短短的黑髮一甩,蒼白的臉變紅了,"馴服不馴服,要看對待什麼事物,對待什麼樣的政策。對待真理就該馴服,甚至應當為它去死。對謬誤就要不馴服,就要反對!包括你們現在對待曹鴻遠和其他一些知識分子的做法,我看就是謬誤!所以,我來--我來勸你,設法趕快放出曹鴻遠,也糾正對其他一些同志的懷疑和審查!"
江華在屋地上來回走動著、思考著。他想不到林道靜的思想觀點,竟變得如此荒謬可怕。如果按照她的觀點,黨員可以服從黨;也可以認為黨的主張或政策不正確,而不服從。那麼,黨的統一意志哪裡去了?黨的組織原則、政治原則還要不要?當他看到、聽到道靜那倔強而自信的神態和語氣,他知道一時無法說服她。考慮一會兒,他只說了句:
"別忘了你還是個共產黨員啊!"
道靜從炕上跳下地來,拉住江華的胳臂說:
"正因為我意識到自己是個共產黨員,我才連夜穿過兩座敵人的崗樓,一夜走了八九十里路來找你。你怎麼現在糊塗到連美醜、好壞都分不清了?曹鴻遠這個人能是敵人麼?你研究過他的歷史,向群眾瞭解過他的為人麼?把自己人當成敵人,加以侮辱迫害,這才是對共產黨的褻瀆,這才不配當個共產黨員哩!"
"他有嚴重問題,你知道麼?不要一味地自以為是!"江華也生了氣,聲音提高了,睜大眼睛瞪著林道靜。
"他究竟有什麼嚴重問題?請把事實、把證據拿給我,我就相信。毛主席不是一再叫我們多做調查研究麼!"
"用不著什麼事都向你匯報。不該知道的事不必多問,這也是一條原則。再一次警告你,你要遵守原則!"
"你只知道原則,原則!卻不顧事實,事實!"道靜傷心她哭了。她倒在炕上,一種從未經歷過的痛苦,沉重地向她襲來。她明白她無法說服江華尊重事實;江華也無法使她改變觀點。兩個人之間,忽然像乾旱的土地,裂開了寬寬的裂縫。霎時間,她似乎向黑黑的裂縫沉下去--沉下去。
道靜伏在枕上無聲地抽泣著,一隻大手,忽然輕輕撫摩著她的臉,她睜開眼睛,見是江華躺在她身邊微微含笑。她浮上一絲苦笑,用力握住了這隻大手:
"老江,我真不願意--也害怕咱倆觀點不一致……"
"小林,談這些,沒有必要。我問你,你的臉色為什麼這麼不好?白得沒有血色。生病了麼?為什麼不告訴我?"
"想告訴你,因為還不敢肯定。"道靜緋紅著臉,指指自己的肚子。
"啊!你懷孕了?"江華喜悅地緊握住道靜的手,並在她臉上吻了一下,"咱們結合幾年了,連個孩子都沒有,現在也許有希望了。怎麼不早告訴我?看,現在地委已經決定你接替曹鴻遠擔任安定的縣委書記,正要去通知你,你卻來了。你這樣身子,怎麼能在戰爭環境中擔負這麼重的擔子?我提議改換別人。你就回到地委機關工作,回到我身邊來。"
道靜坐起身來,仍把江華的大手握在懷裡:
"應當派人去接替曹鴻遠,但不必一定是我。我要在下面鍛煉,可不到地委機關當家屬。"
江華稜角分明的臉上憂喜交加,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腦際:她堅決不願到我身邊來,是不是因為--盧嘉川?這樣,他們便於常見面。那麼她肚子裡的孩子……想到這兒,堅毅的男子漢,臉色變得鐵青,許久工夫沉默無語。
屋裡一片沉寂。
"小林,你身體不好,今天不走了吧,在這裡休息兩天再回縣裡。"半天,江華才勉強開口。
道靜當夜仍要趕回縣裡去。她說因為曹鴻遠被捕,幹部人心惶惶,連老百姓也很驚慌。所以,她下午就要出發。
江華的神態冷峻,坐在太師椅上,沉默了好一陣,才開腔:
"既然上級已經決定你接替曹鴻遠當縣委書記,我看,你就先幹起來吧。不過有個情況先通知你:安定縣不僅抓了曹鴻遠,還要抓幾個人,其中就包括送你來的羅大方,還有……先不說了。你回去後的首要任務就是肅托。要想有力地打擊日寇,就得首先肅清埋藏在我們內部的敵人。"
"我不幹這個縣委書記!你們另派別人吧。"道靜霍地跳下炕來,直直地站到江華面前,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像雲團般湧動著悲哀,也奔騰著憤怒,"我真不理解你是怎樣認識和看待現實的!這些為了抗日捨身棄家的中華兒女,哪裡會是什麼敵人--托派?你們深入調查瞭解了麼?別人不瞭解,難道你也不瞭解羅大方?當年南下示威的時候……"道靜說不下去了,淚水簌簌地落在衣襟上。
"小林,你這種不健康、毫無階級警惕性的思想很可怕!難道你不知道,每到困難時期,共產黨內部就會出現叛徒--陳獨秀還是黨的最高領導者呢,怎麼墮落成托陳取消派的頭頭,成了日本帝國主義進攻中國的急先鋒……"
"我聽到的和你說的不一樣!"林道靜駁斥起江華,"陳獨秀是和托洛斯基有過關係,和黨的觀點主張有差異,但是他是反蔣愛國的。他在蔣介石的監獄裡蹲了五六年,-七七-事變才被釋放,蔣介石叫他去當國民黨的勞工部長,高官厚祿他不幹,寧願窮困,挨餓,靠朋友救濟。這樣的人,你說,他是日寇進攻中國的急先鋒,可能麼?"
江華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沉默好大一陣,才慢慢搖頭說:
"小林,你的思想變得太可怕了?難道你曾經和托派的人有過來往?不然,怎麼總是為他們辯護呢?我們的關係,使我真為你擔心啊!你這種右傾--起碼算右傾機會主義思想是怎麼形成的呢?你回去吧。只有認真地百分之百地執行黨的方針、政策,執行上級黨的指示,才能說明你自己沒有問題。否則,你這個人也太危險了!你這些思想究竟是怎麼形成的呢?"江華憂慮地重複著說。
"我這些思想是認真讀了些馬列主義、毛主席的著作,也因為我關注實際情況而形成。一個黨,一個共產黨員,首先要面對現實,要根據實際情況來確定我們的方針政策。過去AB團的教訓還不夠深刻麼?今天的知識分子絕對絕對的多數都是愛國的,你們不看事實,不知什麼來頭,卻總是懷疑他們,把他們推到敵人那邊去。這太可怕了!這不是糟踏人才,糟踏革命麼?"
江華沉鬱地低著頭,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