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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文 / 楊沫

    柳明,這個和林道靜長得十分相像的姑娘,也和道靜一樣,有顆敏感多情的心。奇怪的是,兩個人又都一樣的善良,一樣的同情關懷弱者,也一樣的性格倔強、執著。只是道靜比她年長些,鬥爭經驗豐富些。一句話,比她各方面成熟些。必要時,她能克制自己的感情,遇到生活、工作上的任何狂風暴雨,她都經受得起,像棵高高的白楊樹,美麗、挺拔,一任風吹雨打,依然矗立在藍天下。而柳明呢,稚嫩多了,遭到誤解,不能常和曹鴻遠在一起,造成她極大的痛苦。她雖然也在農村裡跑來跑去,卻像個機器人,心死灰似的。今夜,道靜留下她負責傷員的運轉工作,她才強打起精神,準備迎接傷員的到來。

    午夜後,擔架隊陸續從鐵路線上轉運下來十幾個傷員。秋水村是個臨時轉運站,農會主任張景山,村長劉福祥已經為傷員們號了一所安靜的小院子。傷員抬來後,她們--十幾個中、青年婦女積極分子,加上柳明和汪金枝,都急忙輕輕地把這些傷員安置在兩鋪大炕上。婦女們先給傷員把準備好的被褥鋪好、蓋好,然後,在關大媽的指揮下,有的拿起早就準備下的洗臉盆、乾淨毛巾給傷員洗臉、擦血跡;有的從茶壺裡倒出一杯杯溫熱的白糖水,用湯匙一點一點地喂傷員水喝。當婦女們細緻、耐心地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柳明就認真仔細地給傷員們包紮鬆脫了的繃帶,摸試著傷員的脈搏次數,診察著傷勢的輕重程度……因為除了一個衛生員跟著這些傷員準備向後方醫院轉移外,村裡並沒有其他醫務人員,柳明就自動當起醫生來。她掏出小本子,用親切的低聲,一個個詢問傷員的姓名、年齡、是哪個部位受了傷、現在的感覺如何等等。當她滿腔熱情為流血的傷員服務時,她忘掉了多日來的煩惱;一種神聖的責任感充溢心房。

    汪金枝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小媳婦幹活麻利、靈巧,那雙紅腫的眼睛流溢著微笑,溫情脈脈的語言,使負傷的戰士們感到一種絕處逢生似的愉悅。

    天大亮了,屋子裡灑滿燦爛的陽光。柳明正在仔細檢查傷員的傷情,忽然聽到汪金枝和一個傷員說話的聲音,她扭過頭去,這時屋子裡其他婦女也把臉朝向說話的傷員那邊。

    "你們看,我們的老排長……"一個十八九歲,有張娃娃臉的小戰士,傷勢似乎輕些。他躺在炕上,喝過水、吃過點兒東西後,精神來了,衝著汪金枝指著旁邊的一個傷員,說,前兒個傍晚那一仗呀,他一個人就刺死了六個日本鬼子!啊呀,那日本鬼子可是頑固呀!我們排奉命去松店車站截擊日本鬼子的軍火列車--鬼子正把大批軍火順著鐵路線往南運--聽說他們正在對晉東南根據地進行"九路圍攻"呢。為了阻止敵人運軍火,我們老排長奉命帶著一個排和一部分基幹民兵埋伏在鐵道兩邊,等火車開到這兒,我們埋的地雷一下子爆炸了!那火光啊,冒著幾丈高的硝煙,火車炸翻了。活著的鬼子剛跳下車,我們趁著硝湮沒散,攻了上去--就跟鬼子打開交手仗啦。說到這兒,小戰士的眼睛閃起亮晶晶的、自豪的光芒,熱烈地盯著他身邊的老排長。老排長說老,不過二十一二歲,他的頭部受了傷,臉腫得老大。因為紮著繃帶,看不出細模樣。但那筆直的鼻子、厚厚的弧形嘴唇可以看出這是個黑黑的、英俊的青年。這時他似乎處在昏迷中,有時輕輕哼一聲"水",一會兒又不出聲了。小戰士看了一會兒老排長,又轉頭看看一屋子都在聽他說話的婦女們,他似乎特別注意柳明和汪金枝,看看她們說:

    "仗都打完啦,鬼子一共三四十人全叫咱們給消滅啦;那幾車皮軍火也都叫咱們給炸飛啦。老排長就帶著我們幾個新戰士跑步去車站,配合二班去搗毀維持會、捉漢奸、搜索殘敵。沒想到,我剛端著槍走進一個小黑屋,忽然從屋裡跳出一個鬼子,衝著我的胸口就是一刺刀,接著又有兩把刺刀也衝我刺了過來;原來屋裡還藏著兩個鬼子呢。眼看我就要完了。這時,我們的老排長一個箭步躥到我跟前,把我往旁邊一推,大喊一聲-殺-!就獨個兒跟幾個鬼子拼起刺刀來。我受傷倒在地上,怎麼也站不起來了,心裡真替老排長著急呀!他以前多次負傷,這回他又得了病,正住在醫院裡,卻自動要求上前線殺鬼子。我躺在地上想,他一個人跟三個鬼子拼刺刀怎麼行啊!可是,他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的勁兒,只見他的刺刀晃了幾下子就刺死一個鬼子。就在他頭部受了傷快要倒下去的時候,他又大喊一聲-殺-!一刺刀戳在另一個小日本的心窩裡。這時別的戰士聽見喊聲趕了過來,他們才刺死了最後頑抗的鬼子。這場戰鬥打得好凶啊!儘是拚刺刀。可也真痛快,勝利可大啦!光老排長一個人就刺死了六個鬼子,還捉住幾個大漢奸。我們的老排長真能呀!--要不是他,我的小命早就完啦!"

    屋裡靜悄無聲。婦女們--其中也有劉秀芝和呂文蘭,都歪著腦袋、屏息靜氣地聽著小戰士的敘述。關大媽和汪金枝一人拉住小戰士的一隻手,另一隻手輕輕撫摩著老排長的頭部,用慈母樣的柔情低聲呼喚:

    "排長!排長!這會兒你覺得怎麼樣?"

    柳明只顧凝神聽小戰士講戰鬥故事,忘了探詢傷情,也忘了為勇士們服務而激盪在心頭的欣悅。她一邊聽著小戰士講述老排長的事跡,一邊在小本子上查著老排長的姓名--李良法。

    她心裡輕輕自語:"李良法--多麼英勇的鬥士啊!--不!是勇敢、無畏的英雄!為了打擊敵人,他受過八次傷--那一定是在長征路上受的了……"對視死如歸的長征勇士,她的心頭自然湧起一種異常崇敬的感情,不由得又回過頭去望望李良法--他平靜的臉上似乎露著微微的笑意,只是呼吸短促,露在外面的半個臉,時而蒼白,時而漲得發紫。柳明趕快坐在李良法的頭旁去數脈搏--一百五十次。

    醫生立刻緊張起來。他的傷勢危重,應當趕快送後方醫院去搶救!正在柳明急著想辦法的時候,李良法忽然被一口痰堵住了。喉嚨呼嚕呼嚕直響,臉色從蒼白變紫紅、又從紫紅變深紫。柳明知道,這口痰如果不吸出來,昏迷中的李良法很可能因為窒息而立刻死亡……她回憶著書本上講的,急得汗珠從額頭上涔涔流下,張著兩隻手,嘴裡忍不住喊起來:

    "哎呀!沒有吸痰器怎麼辦?沒有吸痰器怎麼辦?做氣管切開術--沒有設備呀……"

    屋子裡鴉雀無聲。每個人怦怦心跳聲似乎都可以聽到。愛說話的小戰士瞪著大眼看著李良法變得黑紫色的臉驚呆了;關大媽兩眼噙淚握住李良法的一隻手直哆嗦;汪金枝探著腦袋急得兩腳在地上亂跺;那十幾個婦女也直呆呆地站在當屋地上嚇得臉色發白。就在這時,忽見一個年輕女同志,噌地從屋門外箭似的躥到李良法的炕頭前。她把柳明輕輕一推,躥到炕上,雙腿猛地跪在李良法的身邊,兩隻手掰開李良法的嘴,急速地俯下頭去。接著輕輕地把自己的嘴對在李良法的嘴上--嘴對嘴地用力嘬了起來。她微紅的臉由紅變紫,由紫變青--轉眼間,她的臉色變得和李良法的臉色一樣青紫。就在這時,咕嚕一聲響動,李良法的臉色立刻變了--由青紫變淺紫,又變紅、變白了。也有了輕微的呼吸聲了。李良法得救了!汪金枝高興地喊了一聲:

    "媽呀,這下可好啦!"

    "阿彌陀佛!這可是位搭救眾生的菩薩啊!"

    很快,那個吸痰的女人跳下炕來。人們才像從夢中驚醒來,齊聲喊道:

    "林書記,原來是你呀!你,你怎麼不嫌髒啊?我,我就不敢……"汪金枝緊緊拉住道靜的手,激動地說。

    柳明抱住林道靜的胳臂,馮雲霞趕緊給道靜送來一缸子清水,叫她漱口。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淚汪汪地盯著道靜看個不停。

    道靜安詳地笑笑,俯下身去,憂慮地看著李良法沒有血色的臉,彷彿母親觀察自己生著重病的孩子。

    這時,一個穿戴著新衣新帽的老頭,懷裡抱著一個籃子,年輕人一樣興沖沖地走進院裡來,邊走邊喊:

    "同志,傷號住在這兒吧?我來看看他們。"說著,不等人們回答,就急步邁進了門檻。

    關大媽迎過來,笑著說:

    "章榮,原來是你這個老不死的呀!"

    馮章榮的臉紅噴噴,人變胖了,嘴邊的鬍子剃得乾乾淨淨,變年輕了。他沒搭理關大媽,也沒搭理他那寶貝閨女馮雲霞,卻瞇縫著半失明的眼睛滿屋子打量。當他發現炕上躺著的傷號,就疾步走了過去,把手裡的籃子往炕上一放,拉住一個傷員的手叨叨起來:

    "同志啊,你們可是老百姓的大恩人吶!那日本鬼子殺人放火欺壓中國人,咱這塊地方全仗著你們八路軍殺他們、砍他們,救護咱們窮苦百姓哩!……我原是個窮要飯的,自打你們來了,我的生活變好啦!我養了三隻母雞,下了蛋,一個也沒捨得吃,全給你們積攢著。眼下,聽說你們住到了咱村,我就給你們送來啦-瓜子不飽是人心。同志們,你們還想吃什麼?我給你們找去。只要說一聲,要什麼有什麼--要吃王母娘娘的仙桃,我老頭子也敢去大鬧天宮……哈哈!"

    馮章榮興奮得連說帶比畫,屋裡人都被他說笑了。被他拉住雙手的傷號,正是那個娃娃臉,愛說話的小戰士。看這熱情的老漢滿臉紅光,瞇縫著雙眼十分關切的神情,好像看見了自己的老爺爺。他歪著頭,用力握住馮章榮的雙手,說:

    "老爺爺,謝謝您啦!咱們軍民是一家啊。打鬼子是咱們應盡的責任。老爺爺,受了您的鼓勵,我向您保證:我傷不重,過幾天養好了,立刻就上前線去殺鬼子!"

    林道靜激動地望著這個場面,忽然想起毛主席說的革命的戰爭就是群眾的戰爭的話。她到根據地以後的經歷,一次次證明了這些話的正確性,真理性。可是,群眾並沒有充分發動起來,當前複雜的局面,應當怎樣更加充分地發動群眾呢?而且群眾並不完全是農民,還有廣大的知識分子和各階層人物。

    她正繚亂地思摸著,忽然人聲沸騰,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還有唱著歌兒的兒童團。院子裡一片親切的呼喊聲、歌唱聲。

    "八路軍傷號住在這兒嗎?"

    "我們慰問你們來啦!"

    八路好哇--八路強!

    八路軍打仗--為老鄉!

    兒童團的孩子們,用清脆的童音唱起慰勞八路軍的歌曲。

    負傷的戰士們躺在炕上笑了。

    屋裡屋外的男女老鄉也全笑了。

    汪金枝也笑著。只有柳明沒有笑。她心頭湧起無限感慨:為了抗日救國,多少戰士--像李良法那樣的英雄,拋頭顱,灑熱血;多少無辜的群眾,被日本人鬧得家破人亡。而我一個來自大城市的知識分子,又有那個大特務白士吾的社會關係,就是由組織上審查一下,比起那些犧牲了生命的戰士,又算得了什麼!為什麼總是覺得委屈--鬱鬱不樂?這麼一想,柳明也綻出了微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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