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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文 / 楊沫

    "你來啦,想不到你這個忙人還有工夫來看我。"

    "你一定比我更忙,這多日子怎麼也不看看我呢?你有馬騎,比我用兩條腿跑來,不是更容易一些麼?"

    "小林,還是你有道理。我來到平原兩個多月了,只匆匆和你見過兩三面,而我們真正住在一起,一共只有三個夜晚……"

    "老江,這是命運麼?咱們結合五年了,在一起的時間,充其量沒有半年。"

    "啊,小林,你還想我?這真出我意料--我以為我一直生活在你的心扉之外呢。"

    "去你的,你總是不瞭解我!我對你非常敬重,你是我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之一,我應當常把你掛在心上,怎能把你擱在心扉之外?--你這個李孟瑜真壞……"

    "啊,你還記得我當年的名字--李孟瑜?難得,難得,不勝榮幸之至!"

    "你真該打!怎麼一板正經的老布爾塞維克,也開起玩笑來啦,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啦?"

    "從西邊出來了麼?不,還是從東邊出來。因為見了你,我尊敬的妻子,我高興啊!"

    "你真高興看見我?那你怎麼不快馬加鞭,跑上不過百里之遙常看看我呢?人家都是公不離婆、秤不離砣。可是你呀,分別兩三年了,剛一見面,立刻就走人。我常懷疑你是不是冷血動物,就是對我沒有--就說感情算了;你對我沒有感情。"

    "小林,你說的不對!沒有感情能夠要你作伴侶?只是,和你這個伴侶不大好相處--你剛才還說,公不離婆,秤不離砣。可任我怎麼請你到地委機關來一起工作,你呢,卻大主意在胸,一味自以為是,非在基層工作不可。這,難道是你對我有感情的表現?說呀,怎麼低頭不語了?"

    林道靜挨坐在江華的身邊,雙手緊握住他的一隻大手。一種愧疚的情緒,使她不敢抬頭看他。堅決不在地委工作,有不願依附丈夫當家屬的念頭,同時,也有某種隱秘的不自覺的心緒在作怪--不在江華身邊,也許和盧嘉川見面更方便,更自由些……這些念頭雖然常是一閃,卻每每叫道靜感到沉重的羞愧,深深的自責。她曾不止一次叫自己忘掉盧嘉川,或者如盧兄所說,只和他做個好朋友。然而這些主觀願望只能自欺欺人,連自己也騙不了。她無法忘掉他,又無法接近他。因此,每當稍一得閒,她便設法來找江華,渴望得到他的愛撫、關切,以此作為她忘掉盧嘉川的消溶劑。

    她從挎包裡拿出個小包來,打開白布包,裡面是兩條手縫的寬大褲衩。她把它放在江華的大手裡,臉紅紅的:

    "老江,這兩條褲衩是我抽空給你縫的。看你的褲衩太破了。"

    江華拿起雪白的新褲衩,細看上面手縫的針跡--密密細細的,他被感動了,猛地抱著道靜的面頰重重地吻了一下:

    "你這縣委副書記,工作那麼忙,還抽空給我做衣服……"江華的聲音哽住了,拉起道靜的手,放在絡腮鬍須的臉上摩挲著。這一剎那,兩顆心碰撞了,他們都感到似乎幸福的喜悅。

    自從江華調到平原來,道靜第一次感受到丈夫的溫存、情愛,怦怦心跳了。好像初戀般,她斜倚在江華的懷抱裡,含著一泡淚水,扳住江華的脖頸,輕聲說:

    "老江,你要是總像今天這樣該多好,我真高興呀!你要知道,我是個戰士,同時也是個女人,女人總是希望得到熱烈真誠的愛--可是你……"

    "我怎麼對不起你啦?"江華霍地站起身來,幾乎把懷裡的道靜摔落在地上,"革命這麼多年了,怎麼你的小資產階級的感情還是這麼濃厚!動不動總是嫌我對你不熱情,沒有感情。難道你是林黛玉--林妹妹總要寶哥哥陪伴著,成天談情說愛不成?難道你不知道我是地委書記,黨的任務高於一切!說實話,我無法滿足你的感情要求!"呆了一下,見道靜站在窗前,背對著他,一動不動,立刻又冒出一句,"你有你的盧兄關心你,愛護你,我是個有無皆可的人……"

    "江華,你住嘴!"道靜激怒了,突地轉過身來,"我走了七八十里路來看你,你怎麼這樣對--對待我?怎麼這樣疑神疑鬼的?如果你對我是、是有無皆--可、可的人,我、我為什麼一針、一針地給你縫褲--衩,為什麼不給別人縫……"道靜傷心地哭了。此刻,她確切地感到命運的巨大威力,它是如此地捉弄人,可以把人拋上天去,也可以將人打入地下。她想愛的,怎麼如此地難以相愛;她不想愛的,卻像一股濁浪向她衝來,把她打得遍體鱗傷。

    大概江華感到自己過於魯莽了,道靜畢竟是個可愛的女人。她風塵僕僕跑了幾十里,穿過幾個危險的崗樓,跑來看他,還親手為他縫製褲衩。而自己呢,不知為什麼變得這樣煩躁易怒,她只怪自己對她缺乏熱情,這是任何女人都會對丈夫企望的常情,自己實在不該為這個就對她發起脾氣;尤其不該提盧嘉川……他明知共產主義者不該把女人看作自己的私有財產,而自己呢,當她和盧嘉川--這也是她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接觸時,他為此陷入痛苦不安,竟嫉妒起自己多年的好朋友來。他也想克制這種不應有的感情,想相信道靜對他的忠誠,但是他做不到。由於對道靜的猜疑,他變得動不動就發脾氣。有時他也責備自己,但道靜只能屬於他一個人的觀點,牢牢地束縛住他,像刻在心上,怎麼也抹不掉。

    道靜默默無聲地哭著,他慢慢走到她身邊,扶著她的肩膀,在她耳邊小聲說:

    "小林,原諒我!我不該這樣……"他想說些溫存的話,卻沒有詞;他想熱烈地抱吻她,沒有勇氣,也不好意思。見道靜不理他,只是低聲啜泣,他慢慢坐在桌邊,兩手抱頭趴在桌邊不再出聲。

    道靜的心思很快轉了過來:他是好同志,好戰友,他怨她不和他在一起工作,怨她接近盧嘉川--嫉妒,人類天性中的這一特質,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諒的……而且自己也有虛偽的一面--她來看他,理智多於感情。她知道自己是為某種使命、某種道德觀、某種法定的觀念才來找他的。說得更徹底些,她要借屍還魂,為了忘掉盧嘉川而來找江華。當她看透了自己靈魂深處的偽善,立刻收干淚水,跑到江華身邊按住他的肩膀搖晃著,說:

    "老江,你生我的氣有道理,我對不起你,咱們和好吧!你看我不哭了。因為我感到自己身上也有許多毛病,我應當受到你的指責……"

    江華抬起頭,把道靜摟在懷裡,用粗大的指頭在她臉上戳點著:

    "你這個小林呀,感情太豐富了,想像力也豐富得像個詩人。可惜我變得越來越像個大老粗。原諒吧,互相諒解吧!咱倆應當珍惜咱們的患難之交,對吧?"

    道靜倒在江華的懷裡,頻頻點頭。她覺得江華能夠如此坦率地承認自己變成了"大老粗",奇怪,她反倒喜歡起這個大老粗來。

    門響了,馮雲霞咳嗽一聲走進屋來。她提了一壺水,給江華和道靜兩人的搪瓷缸子各倒了一滿杯,細聲細氣地對道靜說:

    "姐,你們說了這半天了,該喝口水了。房東正在給咱們做飯--白面烙餅,香著呢。"說完,姑娘急忙退出屋去。

    "怎麼?你的警衛員叫你-姐-,這是怎麼搞的?"江華驚異了。

    "真怪事,四萬萬同胞都是父老兄弟。小馮是個純樸的農村姑娘,親切地叫我姐,有什麼不好?是等級觀念在作怪吧?"

    江華搖頭一笑:"農村時興拜乾姐妹。我怕你這個縣委副書記也來這一套,那樣影響不好吧。小林,你渾身上下,好像散發著一片火焰,什麼人都容易被你吸引到身邊。這個,你該有點選擇--該冷的冷,該熱的再熱才好。"

    道靜坐在炕沿舉著缸子慢慢喝水,迷惘的眼睛盯在江華黑蒼蒼的絡腮鬍子上。這鬍子雖然剛刮過不久,卻又像芒針般一根根豎了出來。半天,她才開口:

    "老江,你說我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火焰,好像不管好壞人,不分青紅皂白,我都要把他們吸引到身邊,是這樣麼?請你舉個例子。不然,你的訓導又出乎我的意外--我希望我們心平氣和地講,難得見面,不要再爭吵。"

    沉默一下,江華講了兩個人的問題,一個是柳明,一個是汪金枝。他說,柳明因為社會關係複雜,定為托派正在審查。而道靜卻對她同情、包庇,甚至親如姐妹。不相信組織,卻相信個人,這是十分危險的。江華聽到這些情況後,很為道靜擔心。想去勸告,但知道道靜的個性,他正在為難。至於那個汪金枝,是秋水村有名的破鞋,道靜卻支持她當了村婦女救國會主任,群眾反映很大,連區委書記王福來都把這件事反映到地委機關來了。縣長常裡平也說道靜一意孤行,聽不進不同意見。江華認為這是道靜自擔任安定縣的領導工作以來,敵我、好壞人不分的大問題。他希望道靜能夠聽從他的勸告,回去後立即改弦更張,站穩立場。

    "就是這些麼?"道靜平靜的臉色給了江華一種安謐感。

    "這些就不簡單了,你還想闖什麼大婁子?"

    "老江,這些事,你親自作過調查研究麼?是不是全是聽匯報得來的印象?或者是結論?"

    "一個領導怎麼能夠事必躬親?當然要靠聽各方面的匯報……"

    "你的匯報來源主要是常裡平吧?他常以腦袋痛為名,多次把柳明叫去給他看病,對她慇勤備至,還揚言她並沒有什麼問題,是個好幹部,好醫生等等。可是,他卻在你面前說柳明的問題嚴重,說我包庇她,是吧?"

    江華心裡一震,嘴上卻說:

    "我怎麼能夠只聽老常的匯報,你有什麼理由這樣猜想?"

    "我已感到老常是個左右逢源、心計極多的人。安定縣的情況百分之八十都是他提供給你的。你不要搖頭,你找過縣委書記曹鴻遠談過一次話麼?我只知道常裡平時常來找你匯報;而曹鴻遠,你卻沒有找他單獨談過一次話。"

    "小林,你又糊塗了!曹鴻遠和柳明是親密的一對兒。柳明有問題,曹不和她劃清界限,依然親親密密。對這樣失掉立場的人,我能夠信任麼?找他談什麼?他見了我,除了說柳明冤枉,其他全是雞毛蒜皮的事兒。"

    道靜又控制不住自己了,噌地站起身,兩眼直直地盯住江華的絡腮鬍子,氣喘吁吁的:

    "前幾天,我還和老曹一起打了個伏擊戰,打死了日本強盜-大下巴。他為了掩護我還負了傷。這些情況已上報。難道你這個地委書記不知道麼?這樣的幹部,你不但不獎勵,僅僅因為他愛著柳明,就斷定他失掉了立場,看問題不太簡單了麼?立場是什麼?唯領導之命是聽,就是立場堅定;有一點兒沒按領導的意圖辦事,就是失掉了立場?難道-立場-是領導手中的聖經、上帝,不管善與惡,永遠只能篤信無疑麼?"道靜忘掉了剛才不要吵嘴的協議,滔滔地對江華開了炮。

    說完這些話,見江華不回答,也不理。道靜拿起炕上的挎包、盒槍,匆匆走向門外,張口剛要喊馮雲霞一起走,江華一把拉住她:

    "又耍孩子脾氣了,不許走!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談呢。"

    大大出乎道靜的意料,江華忽然雙臂摟緊她,搶過她的背包和手槍向炕上一扔,哈哈笑起來:

    "小林,將來你可以去當律師。可現在,你是我的老婆,只能當夫人。好小林,不要爭辯了,你不是也感到自己是個女人,有女人的情感和要求麼?今天咱倆只許做夫妻,不許高談闊論,一句話--莫談國事如何?"

    道靜立刻變成溫順的妻子。她不出聲,翻出江華背包裡的兩件襯衣,兩雙襪子,一條破褲衩,找來房東的洗衣盆,蹲在院裡的水井邊,用房東家以柴草灰濾成的、權當肥皂的灰水,洗起衣服來。

    馮雲霞站在井邊替道靜打水,伏在首長耳邊悄聲說:

    "姐,你們怎麼一見面就鬥嘴?我聽了,真替你難受……"

    "小丫頭,不要多嘴!夫妻之間哪有不吵嘴的?我們都是為工作,沒有別的……"

    小馮睜大亮晶晶的眼睛,不解地望著她親愛的首長姐。不知為什麼,還長長歎了一口氣。

    道靜抬頭望望小馮。小姑娘立刻發現姐的眼睛是紅的,飽含著的眼淚差點兒沒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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