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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文 / 楊沫

    敵人將要進攻安定縣城,在一個黑夜裡,縣委機關主動退出了縣城。

    林道靜起了個大早,帶著從部隊分配給她的警衛員,沿著交通溝走了二十里來到秋水村。

    剛出了交通溝走到平坦的村邊,忽然從一棵小樹後閃出兩個人來--一個老太太,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小姑娘舉著一枝紅纓槍,把槍一橫,攔住了道靜,用清脆的童聲喊道:

    "同志,拿出路條來!"

    道靜窘住了。她沒想到秋水村的工作進展這麼快,兒童團配合老太太們在村口站崗查路條。

    "小姑娘,我忘了開了,叫我進村吧。"

    "這位是咱縣的縣委林副書記,還不叫我們進村工作麼?"警衛員說。

    "不行!我們認路條不認人。任誰沒有路條都不許進村。"小姑娘伶牙俐齒,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挺精神,也挺厲害。

    道靜攤開兩隻手,無可奈何地笑了。

    "我是來參加你們村的工作的。不叫我進村,我怎麼工作呢?小姑娘,老大娘,讓我們進去吧。"道靜和顏悅色地說好話。

    "你們把我和林書記捆起來送到隊部去吧!反正滾著爬著也得讓我們進村呀!"警衛員急了,把馬槍舉了起來。

    小姑娘和老太太都笑了。齊聲說:

    "這次讓你們進村,下一次可別忘了開路條。"

    道靜拉著小姑娘的手問:

    "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沒有上學呢?"

    "我叫關小曼,我媽就是關大媽。你見過她吧?大高個子……喂,你去找她麼?去吧,我們家這會兒可熱鬧呢。"小曼為什麼沒有上學,她沒有回答。

    道靜趕到關大媽家。一進屋,一個矮小的老頭坐在炕上立刻喊叫起來:

    "哎呀,說曹操,曹操就到!我們還正念叨林書記怎麼不上咱村來呢,可把老章榮想壞啦!他想找你,也不知往哪兒找。喂,章榮啊,妞子啊,還不快給恩人磕頭,不是林書記給你們爺倆賣了大力,你們父女哪輩子能團圓呀?"小老頭唸唸叨叨說個沒完。這時昏暗的小屋裡,一個老頭拉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大閨女,撲通一聲一同跪到林道靜的膝蓋旁。閨女沒張嘴,老頭兒卻用蒼老顫抖的聲音呼喊起來:

    "我馮章榮給恩人磕頭啦!共產黨過來了,雨過天晴,老天爺睜開眼啦!咱那苦命的閨女妞子回來三天啦……謝謝恩人,謝謝林大姐,不,不是,給林書記燒香磕頭啦!"

    道靜急忙拉起馮章榮--就是盧嘉川在秋水村邊扶起的那個老乞丐,也拉起了被賣掉十年現已找回來的女兒妞子。

    "馮大伯,別這樣--你想女兒的心,我們知道。幫你找她回來,父女團圓,我們也高興。"道靜第一次受人磕頭下拜,羞得滿臉通紅,忐忑得不知說什麼好。

    妞子站起身向道靜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拉住道靜的手臂說:

    "大姐,我聽說了,是你托人各處尋找俺,托人一直托到山裡頭。碰巧有位幹部到俺養爹家裡,一說找馮妞子,一說我親爹逃命回來了,我養爹立馬就把我送回家來了。"妞子說著,淚汪汪地指著另外一位山裡人打扮的老頭,"他沒兒沒女就我一個閨女……"那個山裡老頭也立刻站起身,給道靜深深鞠了一躬,卻吶吶地說不出一句話。道靜越發不好意思--做了這麼點小事,卻被群眾奉若神明,她的臉更加緋紅了。

    "全是好人,全碰見好人啦!"方才道靜進門時,就喊叫起來的那個矮老頭,又手舞足蹈地嚷道,"章榮兄弟呀,你好福氣呀,碰到如今的世道了……"

    "栓老頭,就聽你一個人瞎嚷嚷了,倒叫林書記坐下來,大夥兒說說話呀!"房東關大媽忍不住打斷了栓老頭的話。

    栓老頭脖子一縮,舌頭一吐,嘻嘻著不出聲了。

    小屋裡一陣哄堂大笑。

    剛笑完,栓老頭又比比畫畫地喊出聲來:

    "林書記呀,你還不知道我章榮兄弟一見妞子那個勁頭呢,又是哭,又是笑。兩隻瞎眼也能看見人影了,就對著妞子左看呀,右看呀,恨不得把閨女一口吞到肚裡去。看得妞子又臊又哭,連她養爹也哭了。這可是出好戲呀!早時有出《鳳還巢》,這會兒就唱《失女還鄉》吧!"

    "栓大伯,你那張嘴歇一會兒行吧!"名叫黑鍋的小伙子,圓臉大眼剃著溜光的和尚頭,站在門坎上打斷栓老頭的話,"聽說妞子養爹大伯是位好獵手,妞子從小也學會使槍,那就參加咱們的民兵吧。不過我得先考考你--你背來一支獵槍,能打中房簷上的麻雀窩,算你夠格。怎麼樣?妞子妹妹,有這能耐嗎?"

    姑娘圓圓的臉漲得通紅,不說話,剛要舉起身邊小櫃子上的獵槍,又一個小伙子說了話:

    "黑鍋,你別瞎胡鬧!你沒聽說過-騍馬上不了陣-麼?一個大閨女會打什麼槍,你別叫人家為難啦!"

    "砰!砰!"忽然連響兩槍。子彈從吊起來的窗戶下面嗖嗖射了出去。正好兩隻麻雀從簷下飛過,一槍一隻,兩隻麻雀同時落到關大媽的小院裡。

    兩個小伙子嚇愣了。

    人們都跑到院裡去看,兩隻麻雀正在塵土地上蜷縮著。栓老頭又是第一個喊叫起來:

    "穆桂英,賽過楊宗保的穆桂英呀!好樣的呀!妞子,快參加八路軍打鬼子去吧!跟黑鍋這芝麻粒大的民兵隊長能幹個啥?"

    林道靜忽然感到一種力量的沖激,一種婦女也能和男子一樣能幹的自豪感。她緊緊握住妞子的手,笑道:

    "以後,你當我的老師,教我槍法好吧?"

    馮章榮老漢摸索著拉住道靜的手,不等女兒開口,顫巍巍地搶著說:

    "林大姐林書記呀,俺爺倆永遠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呀!為了報答你,叫妞子跟了你去吧。叫她給你當個護兵,遇見鬼子,她準保救你,報答你……"

    道靜一聽動了心。多麼純樸可愛的姑娘,又有這麼好的槍法,叫她跟著自己,比男警衛員方便多了。於是,扳起姑娘的臉--她因為剛才打了兩隻麻雀,正怪不好意思的低著頭,道靜一扳她,她把頭猛地一抬,高興地笑道:

    "林大姐,你真肯要俺麼?俺可真願意跟你去--俺在山裡也打過鬼子。"

    "那好極了。咱們一言為定。以後你跟著我當通信員好麼?"見妞子頻頻點頭,道靜又問,"除了妞子,你還有別的名字麼?"

    "沒有。在山裡俺叫董妞子,這會兒養爹一定叫俺改成馮妞子。"

    "我給你起個名字行麼?"

    "哎呀!恩人起名,這太合天意了!"說話的不是馮章榮,也不是妞子的養爹董獵戶,又是那個大腦袋小身子有點像侏儒的栓老頭。

    "你叫馮雲霞好麼?雲彩的雲,霞光萬道的霞。因為我最喜歡天上的雲霞。"

    妞子一頭趴在道靜的肩上,害羞地藏著臉,嘻嘻笑道:"那以後俺就叫雲霞--馮雲霞啦?"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當真紅噴噴的滿臉雲霞,"林大姐,把你的槍給俺使使行麼?這洋槍多好!俺以後也要換槍--不用這老獵槍了吧?"

    "當然要換一支好使的小馬槍。雲霞,你高興吧?現在,不談槍了,咱們還有別的事。請關大媽、栓大伯、黑鍋,還有章榮大伯留下,其他列位都先到別處串個門,我們要商量點事。怎麼區委書記王福來還沒來?你們哪位去把他找來。還有,聽說婦救會小俞也在這個村,也去個人找找。咱們一塊兒商量商量晚上的會好麼?"

    道靜自從到根據地工作後,養成一種習慣,也許是她幼年坎坷生活形成了她的和藹、謙讓,說話從不疾言厲色。她關心人,尊重人。不管什麼人--上至大首長,下至一般貧苦工人、農民,她都以同樣態度相待。所以,她來到安定縣時間並不久,大多數群眾都知道本縣來了一位能幹、和氣、沒有架子、長得又漂亮的女書記。

    也許是聽人傳說的原因,馮雲霞一見林道靜就打心眼兒裡喜愛她,尊敬她;感恩不過是次要的因素。她見屋裡人少了,就直著脖頸,目不轉睛地盯在道靜的臉上,好像那兒有塊蜜糖把她吸引住。嘴裡還不斷喃喃自語:

    "瞧,多像畫兒上的人兒--莫非,她是仙女下凡……"

    道靜見幹部們還沒有來,拉住小馮的手來到關大媽的小院裡。院裡有根木頭,正好橫放在陰涼地裡,她倆坐了下來。道靜喜歡身邊這個純樸、熱情的小姑娘,也對著她圓圓的紅潤的臉,看個不停。柔聲地和她談起家常,問起小馮被賣後的生活,小馮流淚了。

    馮章榮夫婦因為和劉繼功打官司,被迫把七歲的妞子賣給了人販子。妞子在人販子家裡當了兩年丫頭,受盡苦不用說,到九歲那年,人販子帶她到山裡,把她賣給一個比她大三十歲的男人當童養媳。可是……小馮抽嚥著哭了半晌,才對道靜說出來:那個大男人--比她爸爸還大的大男人,每天夜裡都要鑽到她的被窩裡,扒光她的衣服,要糟踏她。她反抗,她哭喊,她的身體被咬被抓得遍體鱗傷,還是扭不過那個大男人……她睡的炕上還有那個大男人的爹娘,可他們都裝著聽不見。實在哭吵扭打得厲害了,那老婆婆才喊一聲:"傻小子,瓜不熟就摘,要連根爛哪。忍忍吧,等她長大點再來吧。"妞子掉到苦海裡,她把渾身的衣服裡裡外外偷著縫個嚴嚴實實,可還是逃不出那個大男人的魔掌。一個漆黑的夜,她趁那三個人都睡熟了,逃了出來。逃到大深山,在一個山洞裡她躺了不知幾天幾夜,快要餓死了。沒想到打獵的老獵戶董千發現了她,把她背回家裡救活了,以後還常帶她出去打獵,所以練就一手好槍法。

    "林大姐,俺養爹可好呢,他孤身一人離不開俺。他答應不走了,跟俺親爹一塊兒過。"小馮擦乾眼淚喜笑顏開。

    道靜陷入沉思中。聽小馮敘述了她悲慘的婚姻,她心思繚亂。世上,不,在中國的土地上,有多少男女不是被"婚姻"兩個字強硬地捆綁在一起?有多少婦女被賣了,又被姦污著?人類的文明被褻瀆,人變成動物般地生活著--有幾多孩子是愛情的結晶,而不是精蟲和卵子的偶合……一陣心酸,她想到了江華。

    十幾天前,江華來看她,這次他住下了,且住了兩天。兩人除了談別後的工作,談現在的工作,談談相識朋友的情況,就再沒有什麼可談的了。他似乎有心事,常常對著窗外默然無語。那兩天,道靜努力使自己愛江華,關心他,給他洗衣服,縫補舊襯衣,補破襪子,拿出零用費,叫警衛員到集上買些肉、魚回來,盡量叫江華吃好些。這樣做了後,她從靈魂深處懷疑自己,這是愛情麼--她曾經熱烈地愛過江華麼?這是不是只從理智上履行一個妻子的職責呢?當江華走後--她送他到村邊,看見他騎上馬在兩名警衛員的護衛下走了,沒有蹤影了,她才回到房東家裡,一頭倒在炕上悄悄地哭了。她心裡那樣地難過,卻又說不清究竟為什麼。她不討厭江華,她仍然像過去一樣地尊敬他,關心他。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卻沒有話,沒有熱烈的感情交融,沒有思想認識上的交流。如果談到縣裡的工作,他們還要爭吵。她為這種狀況難過……天,這怨誰呀?怨自己見異思遷麼?

    這時,她忽然想起了小俞。這些天,小俞似乎躲著她,不願見她。她知道為什麼。因為看見小俞日益憔悴的臉,她感到微微的內疚。

    因為不願見老盧,雖然知道他現在駐在離安定縣不過幾十里的鄰縣,她也不去看他。因此,她無從把小俞的事向他提。正想著,小俞來到她身邊。她驚醒般輕輕拉起她的手,溫存地、又似夢囈般地說:

    "小俞妹妹,怪我,責備我吧!因為沒有機會見他,沒法和他談你們的事,這樣,他還不知道你的心思呢。聽說,他到高大成的部隊去當副旅長了,那擔子好重啊,恐怕他一時難得想到個人問題,你該原諒他……以後,我見到他一定替你說……"

    "說--那不管用!林姐姐,愛情是自然的產物,自然生長,憑別人怎麼說,恐怕也沒--有--用。"

    俞淑秀說的是對的。愛情這種事既平凡又神秘。它決定人們的命運,命運卻常常奈何不了它……她想到自己決心愛江華,決心忘掉盧嘉川,她要扭轉自己的命運,不受感情的桎梏,然而,談何容易。她自己彷彿是只飄蕩在海上的小舟--這命運之舟不知將把她載向何方?何處是她心的歸宿?她深深地同情俞淑秀,一把把她拉住,深情地在她耳邊說:

    "愛情,我比你經受得多。不要把它看得過重了。咱們的生活裡有比它重要得多--重要得多的東西,小俞,你說是麼?"

    小俞轉過身來,抱住道靜的脖頸,苦笑著:

    "對,林姐姐,你說得對!林紅姐姐多麼愛她的丈夫,可是為了革命事業,她甘願犧牲個人的愛情--幸福。我會學習她的……"

    兩個好朋友的心都在激烈地跳動,好像陣陣狂風漫捲著的落葉。馮雲霞在一旁愣怔地望著兩位大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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