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十五章 文 / 楊沫
還是拂曉,還是那麼寒冷,還是那嶙峋的怪石,還是登在石上眼望東方——眼望著太陽冉冉升起的地方,還是直直地望著由紅變白的染滿朝霞的天空。然而,今天柳明的臉色卻是陰沉的、痛苦的。再沒有幾天前,獨自歡唱「我的X光」那種喜悅的情緒了。她的雙頰凍得發紫,頭髮被風吹得散亂,像一團落葉在飛捲。她的雙目失去了光澤,癡呆地望著東方,也許又是一夜無眠,才使得明亮的眸子變得如此黯淡失神?
劉志遠走後的那天午後,柳明忙著為一個病人作胃切除手術。手術剛完,分區衛生部政委常裡平找她來了,並把她引到一個沒人的屋子裡。一坐下來,常裡平就睜圓眼睛,神色緊張地盯著她的臉說:「小柳,你很忙,恕我來打擾你。因為實在有事……」「常政委,有什麼事就說吧。一會兒我還要講課。」「小柳,你惹了禍了——你知道麼?」柳明嚇了一跳:「我惹了什麼禍?作了什麼錯事?」「你給白士吾那個特務寫了信,是麼?」「寫了。那是工作需要。」「小柳,你真太幼稚,太天真,太不懂得黨的原則了。你懂得,『劃清界限』這個黨的原則麼?界限——就是敵我界限——當然有時也包含著是非界限。這白士吾,我知道你們過去是好朋友,或者說是愛人關係。可是,他後來叛變投敵了,這個,你是知道的。給一個投了敵的敵人寫信,並且求他幫助你辦事,你想想,你是不是犯子原則錯誤?」
柳明愣怔著,心裡立刻翻擾起來:「怎麼?犯了原則錯誤?……但這不是我要犯的,苗教授面臨死亡的威脅,劉志遠出自一片好心,想利用白士吾這個關係救他,才叫我寫了這封信。劉志遠是聽黨的指揮的統一戰線人物,我們都是為了救苗教授和保住華北支店,有什麼大錯呢?……」她忽然想起那位戴眼鏡的江懷曾叫她交待過和白士吾的關係,如今不是火上加油了麼!認識這麼一個白士吾,想不到惹出這樣多的事……柳明唱然不語,坐在椅子邊上對著窗戶發怔。
「小柳,恕我再問你幾句話。」常裡平對柳明說話,總是彬彬有禮,和藹異常,「你和那個劉志遠看來很親密,你們是什麼關係?怎麼這樣信任他?是在保定那段工作中建立起來的感情吧?」柳明忽然想起地下工作的原則:她去保定工作這一段經歷,鴻遠作為她的領導,曾嚴肅地告戒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如今,常裡平探詢起這件事來,告訴他,還是不告訴他?柳明心裡更加煩惱了。但她對曹鴻遠的信任,遠遠超過常裡平。於是,沉了一下,慢慢搖了搖頭:「常政委,您不是對我講黨的原則麼?據我所知,按黨的原則,您不該問我這件事。」常裡平碰了個軟釘子,不但不尷尬,反而哈哈笑了起來。他向柳明解釋,他是政委,是黨代表,他可以問柳明的經歷,她也應當對他說。
「不對!您不是我的直接領導,我沒有必要向您說。」柳明的倔勁又上來了。
「我不是邊區衛生部的政委,但是我是分區衛生部的政委,是邊區衛生部的黨委委員呵!小柳,你還沒有入黨,不懂得黨的這些原則。好了,你不願意說,可以不說,我收回我的問話可以吧?不過,由於關心你,我特地來告訴你,你給叛徒大特務白士吾寫信——據說還寫得相當親熱。這,你就犯了原則性錯誤了!我就是為你擔心,才特地來和你談談,瞭解一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柳明只得把苗教授被捕,曹鴻遠正在設法營救,劉志遠熱心抗日,認為可以利用她和白士吾的關係,寫信叫白設法幫助救出苗教授,他本人也準備給白士吾送去重禮的事,全向常裡平說了。柳明一邊說,心裡一邊嘀咕:「向常裡平說了這些,我是不是又犯了錯誤?……呵,錯誤!錯誤!我想把全力獻給革命,獻給抗日,卻怎麼招來了這麼多可怕的錯誤一一錯誤呢?」常裡平對柳明的坦率表示滿意。他說,不論是誰,只要肯把事實真相交待出來,就可以得到組織的諒解。他叫柳明寫一份交待材料,把寫信給白士吾的經過,如實寫出來交給他。再由他轉給組織。他還建議柳明能認真地寫個自我檢討,那就更好了。
一聽「交待」二字,柳明陡地又是一驚!上次江懷就叫她「交待」和白士吾的關係,她沒有寫,就被調到保定工作去了。如今,一聽常裡平又說寫「交待」,她心裡不但厭煩,而且痛苦。她如墮五里霧中,想當初滿腔熱情參加抗日鬥爭,何曾料到革命陣營裡,還會有這麼多想不到的麻煩來纏人,來使人煩惱呵!……
說著話,小艾進屋來了。他暗中窺望:見常裡平來了後,柳主任立刻愁容滿面,神色不好。他有點急了,也不顧常裡平還在屋裡,便說:「柳主任,您該吃飯去了。剛做完手術多累!也得注意身體,休息休息。」說畢,轉臉對常裡平說,「常政委,您在這兒吃飯麼?我通知伙房給您做點好吃的。您是政委呀,理當照顧。」柳明沒有出聲,雙眼仍然呆呆地看著窗紙。常裡平吸著紙煙,笑著對柳明說:「小柳,你這個小警衛員可真靈巧呵!」轉臉又對小艾笑道,「你叫艾信兒對吧?你問我吃飯麼,我不吃。我還得趕回去開會。小艾,以後,你來跟著我好麼?你們的柳主任總是單槍匹馬,不帶警衛員。有幾次都是我給她當了警衛。」「我不跟您去。柳主任像大姐一樣,對我可好啦!當然,您常政委也和氣,也好。可是,我得暗中保衛我的首長。柳主任,快去吃飯吧,要不,我給您打來——今天是小米干飯,熬白菜裡還有點豬肉片呢。」柳明搖搖頭,叫小艾出去。小艾不高興地看了常裡平一眼,轉身一蹦,出了屋門。
「小柳,你人緣好,技術也高,就是政治上太幼稚。我對你很敬慕,所以什麼話都願意對你說,你明白我的用意麼?今天我來——這麼著急來,就是因為聽到你給白士吾寫信的事。我一方面替你向領導解釋;一方面趕快來給你報信。是怕你出問題呀!你不會怪我太冒昧吧?」柳明不說感謝話,反而詰問道:「常政委,您從哪兒得到這個消息的?怎麼知道我給白士吾寫了信?敵區工作不是保密的麼?」常裡乎哈哈笑了幾聲,並不回答柳明的問題。只是說,有他的關心和幫助,她只要寫個交待,寫個檢討,就保準沒有問題了。柳明對常裡平的話將信將疑,鬱鬱地看他騎馬走了,回到屋裡,便倒在小炕上,連晚飯也沒有吃。
寫有關白士吾的「交待」,這比寫什麼都為難、都痛苦。她要忘掉他,永遠忘掉他,永遠把這個曾經在她心目中佔有過相當位置的人連根挖掉,尤其當她想像到他正和那個罪惡的、卑鄙的女特務梅村津子鬼混在一起的情景,她就像吃了蒼蠅,要嘔吐。但偶然間又有一個多情的、似乎純摯的翩翩少年在她心頭掠過——他的影子在她心底尚未完全消失;她甚至有過負疚的剎間——她如果跟他一塊兒去了日本,他也許不至於被那個梅村拉下水;也許不至於變成這等卑鄙的惡人……總之,她太不願想起他了。不論何時,一想起他,就像一根根尖針向身上扎。如今,要寫交待——要寫白士吾,要撥動這一根根刺在身上的針,她真有點兒受不了。她很後悔,悔不該聽劉志遠的話給白士吾寫了信。可是,當苗教授關在黑牢中鮮血淋淋的形象在她眼前閃過時,她又不後悔了——應當救苗教授!應當千方百計地救這個人,只要有一點點辦法,都應當利用。想到那台已安裝好、而且已經為傷病員作了不少透視的X光機,她更增加了自信。要不是苗教授的見義勇為,我們山溝裡的醫院哪能有什麼X光機!這是教授用他的鮮血甚至生命換來的呵!記得受命到保定工作前夕,領導上同她個別談話,不也提到要善於利用敵人的矛盾麼?她給白士吾寫信,只是一種利用,有什麼大過?出了什麼惡果?要她寫交待,交待什麼呢?還有他呀——一想到曹鴻遠,她立刻閃出一個不祥之念:說不定他也被梅村津子這夥人捉住了;也鮮血淋淋地倒臥在冰冷的水門汀上……柳明想到這兒,渾身好似癱軟了,拿著筆的手不住地顫抖,眼淚流了滿紙……冷靜一會兒,她又為自己適才的軟弱,為怕寫白士吾的交待材料而自責……
輾轉反側,她幾乎一夜沒有睡。不管怎樣為苗教授擔心,為曹鴻遠難過,她就是寫不出交待材料來。
天色朦朧,她又悄悄爬起身。冒著凜冽的寒風,一個人又跑到村邊大山上去。她仍舊望著東方——東方那邊有苗教授,有曹鴻遠……那天上紅彤彤的彩雲,一縷縷、一團團在白茫茫的天宇上浮動,那是他們!是他們湧流出的殷紅的鮮血,是他們綻開著的玫瑰般的心,是他們在層層烏雲包圍中,噴射出來的一股正氣呵!旁邊還有那一塊烏黑色的雲,也在浮動……那是白士吾!一想到白士吾,一想到還要寫和他有關的「交待」,柳明悚然驚醒似的,用力一把抹掉已經凍在面頰上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