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十一章 文 / 楊沫
民運隊傳出一條「爆炸性新聞」,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議——吃飯議,上課議,小組會上也在議;回到住處,你找我、我找你,聚成團,似乎怕房東聽見,個個放低嗓門也在議:「怎麼回事?指導員會逃跑——會開小差?太奇怪了!」「他可不像這種人呀!敵情還沒有太嚴重,逃跑幹什麼呀?」「真是朝秦暮楚!」苗虹把柳明拉到無人處,把嘴巴放在好友的耳朵上,神秘而又略帶驚惶地說:「明姐,壞事了!你聽到了麼?那個人逃走了啊!」「那個人是誰?我什麼也不知道!」柳明嚴肅地盯著苗苗的臉,輕輕搖頭。
「你別裝傻。昨天你還叫我寫信給爸爸媽媽,還要了我的照片。今天,他就逃跑了——大夥兒都這麼說他,我不信。我心裡明白他是去執行任務,去買藥的——昨天不是叫我寫信給爸爸說這件事了麼?可是,他為什麼不公開走,卻落個逃跑——開小差的罪名?大家都在恥笑他呢,連高雍雅都在幸災樂禍……」「別說了,苗苗。你心裡明白就是了。你這快嘴巴,可千萬不要說出他是去北平買藥,聽清了麼?千萬別洩露!你也跟著大伙說他開小差算了。」苗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還從來沒有表現得這麼大人氣。想了一下,噘起嘴巴說:「那,明姐,你的眼睛為什麼都紅了?是不是昨晚上哭了一夜?為什麼?捨不得他,還是想白士吾呀?」柳明一把摀住苗苗的嘴,「他」——代替了曹鴻遠。這個「他」字一提,她心裡就有一種異常複雜的、自己也說不清的感情在起伏。尤其是前夜聽到白士吾投敵的消息後,彷彿天上突起的烏雲——大片大片的、濃黑濃黑的烏雲在她心上翻騰■滾……她恨——恨不得狠狠打這個傢伙幾個嘴巴;她恨——恨不得破口大罵他,也罵自己……可是,她不能打,也不能罵,只能咬緊嘴唇,吞嚥著無聲的淚水。她想從此永遠忘掉這個人,叫這個人永遠從她的記憶裡消失。然而,這個夜晚,白士吾時而翩翩美貌少年、時而猙獰魔鬼的面影,卻總在她心上晃動、盤旋;在一度慶幸自己沒有跟白士吾走的情緒過去後,他又闖入她的眼簾。她心裡痛楚:是為那永遠逝去了的不幸的初戀麼?為那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純潔的童年麼?為那曾經夢想他能和自己走上同一道路而終於破滅了的希望麼?……不管多少思緒纏繞心頭,柳明終究沒有懊悔,沒有抱怨,反而感到像身上的一個毒瘤被割去了似的——雖不免疼痛,卻帶來了輕鬆;然而,她還是悄悄地哭了。是讓簌簌的淚水,沖刷掉粘在身上的污泥嗎?……
看柳明怔怔地不出聲,苗虹急了。拉住她的胳膊,一定要問她為什麼哭,為什麼眼圈兒都發黑了?柳明覺得白士吾當了日本特務的事無需對她隱瞞,便如實告訴了她。
不等柳明說完,苗虹忽然緊緊抱住柳明的肩膀,哇哇地哭出聲來。
柳明不知所措。扳起苗虹的臉,替她拭著淚,哄小孩似的說:「苗苗,好苗苗!白士吾那個傢伙又不是高雍雅,他叛變投敵就隨他去吧,我都沒有你這麼……你為什麼……這麼大哭?」「明姐!明姐!我替你難受;我、我也替我自己難受呀……你不知道,高、高——他後悔跟我——來了,他——他會成為第二個白士吾的!……我們——女人的命運,為什麼都這樣悲慘呵?……」柳明說不出話來。她輕輕替苗虹擦著淚,嘴唇哆嗦著,渾身也不住地顫抖。
幸虧房東一家子都到地裡幹活去了,家中無人。苗虹抱住柳明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陣,漸漸冷靜下來,抽抽嗒嗒地對柳明說:「明姐,高雍雅吃不了我們這兒的苦,情緒很不好。他說,他要不是為了我,這個窮地方他一天也呆不下去……我勸他,安慰他,叫他立志為國效勞,不要光拴在愛情的枷鎖上,他有時還好,也聽我幾句。有時,又動搖……」「苗苗,你一定要拉住他!一定不要叫他再回北平去!你想,那個姓白的狗東西,要知道他回去了,能夠饒得了他嗎?要不是他叛變投敵了,本來這次是準備叫我去北平買藥的。」苗虹又吃了一驚,兩隻圓圓的眼睛比洋娃娃瞪得還大:「明姐,你走?你可不能走!白士吾一定會把你搶去當壓寨夫人的。明姐,你感覺到了麼?我越來越感覺咱們的路子走對了。在這民族危亡,風雲突變的大時代,魚龍混雜,東南西北,走什麼樣的路的青年人都有。我們要是聽了白士吾或者高雍雅的話——他也是主張我跟他去國外或者到國民黨那邊去的,哪裡還會有抗日根據地裡這麼美妙浪漫的愉快生活呀!別看吃的不好,可我的心呀,一到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抗日根據地裡,就像基督教徒上了天堂——儘管高雍雅使我有時不痛快,可是,我漸漸懂得了什麼是真理;什麼是人生最有價值的東西……呵,我的青春是美麗的一一是美麗的呀!」苗虹滔滔說到這裡,把眼淚一抹,忽然唱了起來,而且抱住柳明的脖子又嘻嘻笑了。可一看,柳明卻還紅著眼睛癡呆呆的。苗虹的小嘴巴一鼓,不高興地推著柳明:「還是明姐姐呢,比我還軟弱!」「高雍雅如果逃走了,你不難過麼?」「(口歐),我明白了。你也在為曹鴻遠難過對吧?……我看你對他——他對你都挺有好感……明姐,這樣好吧?忘掉那個真叛徒,跟這個假叛徒好吧。這個人可真不錯,別看他沒有上過大學,可是,他非常好學,學識淵博,也和咱們一樣,喜歡文藝。聽說他過去演過話劇——扮演《雷雨》裡的大少爺,演得挺不錯呢。」柳明歪過頭,看著苗虹小小的櫻桃似的紅唇不住地蠕動,她像聽懂了她的話,又像沒有懂,茫然地重複著:「你說他用功?你說他會演戲?……這個、這個,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明姐,你怎麼失魂落魄了?我主張你跟這樣的人好——他是好人,是革命的人,絕不是叛徒!」「請問,柳明同志在這兒麼?」窗外有人說話。
兩個姑娘的對話戛然止住。外面有人在找柳明。
進來的是一個穿著八路軍軍裝、打著綁腿的小戰士,旁邊還跟著一個軍官模樣的青年人。
「請問,您就是柳明同志?」那個軍官倒有眼力,一眼看出兩個姑娘中誰是柳明。
柳明點點頭,問他們有什麼事。
青年軍官說,他們是邊區衛生部的。衛生部張部長請柳明去一趟,有事談。外面備有馬,請她馬上就走。
柳明想起曹鴻遠那晚對她說的話,她將要當邊區醫院醫務主任的事,忽然緋紅著臉對來人不安地小聲說:「不用騎馬。我走著去吧。」「部長派來的馬,您不騎可不行。路又不近,請上馬吧!」苗虹拉住柳明的胳膊,慌張地問:「明姐,衛生部找你幹什麼去?你在民運隊還沒有畢業呢,是叫你去工作麼?」柳明勉強笑笑,沒有說話就跟著兩個八路軍騎馬走了。
三十里外的一個大村子裡,住著衛生部的一部分幹部和一些醫療供給單位。柳明見了戴著眼鏡、儀態文雅的張部長,有些侷促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只點頭,不開口。
「你就是柳明同志?真很年輕呵,還不到二十歲吧?好呵,咱們衛生部十分缺乏醫務人員一一衛生員當護士用;護士當醫生用;實在沒有辦法呵!真正上過正規大學、系統懂得醫藥學的,實在不多。最近幾天才聽說,從北平出來的一批學生當中,有你這位上過北平醫學院的大學生,而且還是位高材生——在蘆溝橋戰鬥中,聽說你還參加過搶救傷員,親自為他們做手術……很不容易呵!在我們這裡已經是難得的人才了……」說到這裡,三十多歲、操著東北口音的張部長又對柳明打量一眼,微微一笑,「柳明同志,經衛生部黨委討論,決定任命你擔任邊區醫院的醫務主任,你同意吧?這副擔子很重,不光是醫務行政工作很麻煩,各種問題多,而且,你還要辦培訓班,要備課,要給咱們邊區快速培養出一批醫護人員來。怎麼樣?請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吧!」「張部長,我年輕,資歷、經驗都很淺,實在不勝任。……」柳明又紅了臉,心裡激動得怦怦亂跳。
「現在,都是矮子裡面拔將軍嘛。拿出年輕人的幹勁來,大膽放手地干去!我們支持你,有什麼困難來找我。」…………
這個夜晚,柳明就住到衛生部所在的那個陌生的大村子裡。她的心情陡然改變:昨夜的悲傷,變成了今夜的喜悅。似乎多少年的夢想、憧憬——登上醫學寶座的夢想、憧憬,忽然一下子實現了——實現得那麼意外。她有點像作夢,可是展現在她眼前的,又是真實的事兒。她激動地想給爸爸、媽媽和弟弟寫信,告訴他們:多少大學生畢了業,從住院醫生熬到醫務主任,常常熬白了頭也未必能攀得上呀!而今,她剛到共產黨領導下的根據地裡,還沒到一個月,才十九歲就當上了醫務主任——這是她自從考上了醫學院後,幾年當中夢寐以求的呵!那時,希望是渺茫的、空洞的。如今卻實實在在成為事實了。這裡生活雖然艱苦,物質條件、醫院設備雖然都很簡陋,但是,這是多麼神聖的事業呵!為了中華民族的生存、解放,為了驅逐入侵的敵人,爭取抗日戰爭的勝利,她投身到這個行列中,生命在飛騰、生命在放光彩!這是幸福!呵,超越一切的幸福!苗虹說的,我們像基督教徒上了天堂——天堂,多麼美妙的天堂呵!天堂,這只是人們虛構的幻想,只有現在——柳明用牙齒咬咬自己的手指,很痛。那麼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了,她當真當了醫務主任——邊區大醫院的醫務主任,確是真實的了。她的心頭泛湧的喜悅,驅逐了白士吾帶給她的失望和痛苦。驀然,一個高高的英俊的人在她眼前一閃——在黑黑的小屋裡,一盞明燈似的一閃,立刻,一絲甜甜的感覺湧上心頭。苗苗的話響在耳邊——忘掉那個真叛徒,跟這個假叛徒好吧!……不,他絕不是叛徒,永遠不是!他是高尚的,他正在支援我們的醫院,正在為我們的醫院,為廣大的傷病員赴湯蹈火,深入到龍潭虎穴……窗外的風聲呼嘯,發出陣陣肅殺之氣;然而現在響在柳明耳邊的,卻是春天的鳥兒在啁啾;是溪水淙淙悅耳的聲響。
「人類的義務是要把世界變成樂園。」柳明躺在炕上,忽然默默地念出法國啟蒙思想家狄德羅的這句話來。她喜歡讀書,除了醫學上的書,當她疲乏時,也常拿起各種文藝、哲學、心理學方面的書來翻看。書中的一些警句,她還記在小本子上,並且能背誦下來。「人類只有在實現自己美好理想的過程中才能前進」……她忽然想起了這句話。這是誰說的呢?她一下想不起了。但她覺得這句話很適合於她現在的心境:她前進了,她是在前進。但這美好的理想是誰激勵她、誰給予她的呢?曹鴻遠——那個從延安來的革命者;那個使她從心底景仰的人。他把她從白士吾的金絲籠子裡,引到了這廣闊的、美好的世界。……是他,是他!假如他能知道我現在的心情該有多好。然而,他不在!柳明的心,不知不覺又被一種新的思念擾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