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 文 / 楊沫
柳明拉著苗虹,一連幾天跑到北平大大小小的西藥房裡去買藥。她們拿著曹鴻遠給她們的八百元法幣和一張藥單子,走了一家又一家。可是,不論到哪家藥房,那些往常對顧客笑臉相迎的掌櫃或夥計,個個沒精打采地坐在櫃檯裡的板凳上,動也不動地皺著眉頭嘎聲嘎氣地問道:「買什麼藥?」「我們要買五萬片阿司匹林,一萬瓶紅汞,一百磅藥棉……」苗虹總是搶先說話。可是,沒等她說完,掌櫃就大驚失色地喊道:「要買這麼多藥?幹什麼用呀?我們可沒有!」碰了釘子,她們只好又走進另一家。一進門,柳明慢聲細氣地對櫃檯裡的人解釋說:「蘆溝橋戰事打得吃緊呵!前方下來那麼多的傷兵,需要大批藥品。我們是救護隊的,向各界募捐了一筆款子,要為抗戰負傷的士兵買藥品。咱們都是中國人,請你們盡量把這些最需要的藥品賣給我們吧!」「二十九軍的軍需處存的藥品多著呢!幹嘛用你們這些學生來募捐買藥?」櫃檯裡的掌櫃先生不緊不慢地反駁著。
苗虹急了,連珠炮似的向那個扇著大蒲扇、穿著一身白綢褲褂的商人開了火:「二十九軍有藥沒有藥,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他們軍需處能知道日本鬼子在七月七號突然進攻蘆溝橋麼?能知道二十九軍的士兵不怕死、跟鬼子拚得那麼勇敢,犧牲的、受傷的有這麼多麼?你們做商人的也是中國人,你們存著這麼多藥品不賣給打日本的人,打算賣給什麼人呀?你們商界也組織了慰問團,好些人還捐了款。我們買你們的藥又不是白要你的,你們要多少錢,我們照數給你們還不行呀!」扇著蒲扇的掌櫃也火了,站起身子把蒲扇向櫃檯上一扔,圓瞪著兩隻眼珠子,飛濺著唾沫星子說:「我說,你們這些愛國的學生,要有氣,跟蘆溝橋上的日本人去發,幹嘛平白無故找到我這門臉上發起火來啦?我當然抗日!可是,我一家老小能喝西北風去抗麼?我問你們拿什麼錢來買藥?——法幣對不對?法幣,這錢——跟你們實說吧,我們信不著啦!誰知道哪一天日本人進了北平城,這法幣立刻就變成一堆廢紙。可我的藥品沒了!我一家老小要吃窩頭鹹菜呀!呵,呵,二位小姐……」苗虹一看那勁兒,火氣更加上來了。
「憑你這麼大的西藥房,賣給我們這麼點兒藥就會成了吃窩頭鹹菜的窮光蛋?你別沒理找理!不管怎麼著,今天你就得賣給我們!不然,你們就是……」下面的「漢奸」兩個字還沒說出口來,忽然,一個聲音把她的話打斷了。
「掌櫃先生,愛國人人有份。您這位先生也是不甘心當亡國奴的吧?囤積藥品如今也不保險呀!」柳明、苗虹同時回過頭來——原來是曹鴻遠。他提著一個手提包也走進這家藥房來了。兩個女孩子好像得救了似的。苗虹急忙對曹鴻遠說:「曹先生,您來得正好。您跟這些見利忘義的人去講道理吧!我可實在……」她想說「氣死了」,柳明拉了她一下,她才把話嚥了回去。
鴻遠和氣地跟藥房掌櫃又講了一些抗日道理,這個掌櫃的總算賣給了他們一千片阿司匹林、五磅紅汞還有一點別的藥品,還要了高價。三個人走到藥房門外,個個累得滿頭大汗、口乾舌燥。忽然,苗虹看到了什麼,對著門外牆上的幾個大字努著嘴巴,氣沖沖地:「你們看,這藥房牆上寫著什麼。」本店出售花柳病第一靈藥——淋病的福音——天下馳名只此一家。
柳明看了這些字樣,像吃了蒼蠅似的一陣噁心。她把頭一扭,捶了苗虹一下:「小傢伙,你倒眼尖,看這些幹什麼!」「媽的!救抗戰傷員的藥他不賣,可治花柳、淋病的藥,你要是大批去買,他準保拱手送上門來。」柳明看苗虹那麼放蕩不羈,不由得扭頭看了鴻遠一眼,好像是她自己胡說了什麼似的,臉緋紅了。鴻遠沒有注意這些,只輕聲對身邊的兩個女孩子說:「藥很難買吧?」柳明點點頭,從手提包裡拿出幾個白紙包著的藥包和幾個藥瓶,遞給鴻遠:「你看,常常說了半天好話,藥房才賣給我們五百片阿司匹林。像這樣,我們手裡的錢什麼時候才能花完呢?……」鴻遠接過柳明手裡的藥包和藥瓶,笑笑說:「我遇到的情況跟你們差不多。有的鋪子也只賣給我幾百片阿司匹林和不多的紅汞。不過,有些有愛國熱情的店伙,倒偷偷多賣給一點。看來只好請你們再辛苦點,繼續零星買一些;另外最好再轉托你們的熟人幫助給買一批……」「那,我托我爸爸幫忙給買可以麼?他這位醫學博士總比咱們這些毛孩子辦法多一點。還有……」苗虹向柳明一指,「你那個尾巴白士吾,聽說他有個親戚開西藥店,你也可以托他給咱們去買嘛。」苗虹一說白士吾,柳明的臉刷地紅了。扭轉頭說:「什麼尾巴——綠頭蒼蠅!我不願求他辦事。」曹鴻遠聽苗虹一說,意識到柳明說的「蒼蠅」可能就是他在醫院裡碰見過的那個年輕大學生。於是問柳明:「白先生是哪個學校的?他對抗戰的態度怎麼樣?對不起,我也許不該這樣問。」苗虹咯咯笑了,看柳明紅著臉遲遲不說話,就推著她,笑道:「人家問,你倒是回答呀!」柳明才邊走邊說:「他是朝陽大學法律系的學生,和我是小學同學。後來,他上了中學,我爸爸還給他補習過功課……他倒也有點愛國思想,不過——」底下的話柳明沒辦法說了,快嘴的苗虹立刻接茬發揮起來:「不過什麼?不過在愛情飛奔的時候,他就顧不得愛國了——他就變成一條尾巴——一頭蒼蠅,總在你身邊飛來飛去。」柳明睨了苗虹一眼:「你那個高雍雅也不亞於白士吾。」「我看高雍雅比白士吾強得多!」看兩個女孩子邊走邊逗嘴,曹鴻遠笑了。默默同行了一段路,將要分手的時候,他站住腳說:「你們兩位的意見都很好。那位白先生可以托他買些,反正我們是為了支援二十九軍抗戰嘛。至於苗教授,我知道這是位愛國、正直、有頭腦的先生。前兩年,我在醫學院當練習生的時候,還聽過他講的課——不過,別為這些事去麻煩他吧……」那有什麼關係!「苗虹打斷曹鴻遠的話,急急地說,」我去跟爸爸說,他肯定會幫助你的。呵,原來你真的在醫學院做過事,還聽過課?怪不得我和柳明都看你面熟哩。「鴻遠笑笑,沒有回答。三人就此分手。
柳明買了一天藥品,一個小手提包還沒有裝滿。當她帶著渾身的塵土和汗漬,又渴又餓又累地回到家裡,洗把臉,剛向床上一倒,白士吾風度翩翩、衣著入時地又來了。他一進門,柳明媽招呼著,趕緊到屋旁一間小棚子裡去燒開水。柳清泉卻戴上老花眼鏡拿張報紙舉在鼻子上看起來。這位老先生一向對白士吾很冷淡。
白士吾走到柳明床邊,找把椅子坐下。柳明立刻從床上坐起身,無精打采地向白士吾招呼一下:「你又光臨敝舍了。」「小柳,你不願意我來找你麼?為什麼?」白士吾細皮嫩肉的白臉上露出惶惑不安的神色。
柳明站起身把桌上一杯茶一飲而盡。
「咱們是從小同學,你肯來寒舍賞光,我有什麼不願意的!不過,小白,別怪我又問你——你這幾天都為抗戰做了些什麼事情?」白士吾搖搖頭,懊喪地歎了口氣:「小柳,你見了我就沒別的話好說麼?總是——你為抗戰做了什麼?你為抗戰做了什麼?……難道你沒見那些街壘,剛壘好又都拆除啦!聽說南苑、豐台、蘆溝橋一帶,剛修好的工事,二十九軍還沒撈著進去,就叫日本人先鑽進去了。抗戰——抗戰,那些丘八都頂不住,咱們這些廣鵓艗(註:丘八指士兵,丘九指學生。)亂喊一陣子,能頂個什麼用!小柳,我知道你的脾氣,幹什麼都是一個心眼。你應當……」柳明蹙著修長的眉毛,閃動著長睫毛,打斷白士吾的話:「這麼說,你準備恭恭敬敬地靜候日本人光臨北平城了?這麼緊張的形勢,你不想著怎麼替祖國效點力,老是,老是……」「小柳,你誤解我了。我哪兒會歡迎日本人來——我可沒有這意思!……」白士吾急忙分辯,「我當然想愛國。可是……我說小柳,咱倆今天莫談國事好不好?我想跟你談點咱倆……」一見柳明那嚴峻而冷漠的神情,白士吾把底下的話嚥了回去。
這時,柳明媽拿著一把瓷茶壺和兩個洗得乾乾淨淨的小茶杯走進屋裡來,一邊走一邊喊著:「明兒,小白對你、對咱家那可是一百一——好得沒法子說啦!丫頭,你幹嘛總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人!」「媽,您少說兩句行不行?這跟您有什麼相干!」柳明執拗的性子上來了,搶白著母親。母親無奈,嘟嘟嚷嚷地走出門外去了。忽然,柳明想起曹鴻遠叫她委託白士吾幫忙買藥的事情。於是,她立刻改變了態度,對白士吾笑笑說:「不管怎麼著,咱們是中國的青年,對危難中的祖國總應當盡自己的一份力量。小白,你嘴裡說愛國,可行動不一致。你可不能總這麼吊兒郎當的,你應該做點有益於國家、民族的事情。」「你叫我做什麼呢?」白士吾翻著眼皮咬著嘴唇愁眉苦臉地說,「只要你吩咐,我一定聽從你的命令——這樣吧,這是我的零用錢二百元,拿給你,也做為我向抗日軍的捐獻。你替我轉交好吧?」柳明接過錢來放在小桌上,高興地說:「錢可以替你轉交。不過,我還得求你幫助辦一件事——就是替傷員們買些藥品。你不是有個親戚開著一家大西藥房麼,請你幫助我們買一萬克雷弗奴爾、一千克黃碘、三十磅紅汞,還有……」「呵,慧頤菕,慧頤菕?這個懨菕是誰?……」不等柳明說完,白士吾打斷她的話,「你那個懨菕,是不是就是那個在你護理傷兵的時候,把你叫出去的小伙子?就是在大街上遊行時候相遇的人?沒想到,你倒真聽他的話,為他這般賣力……」白士吾的臉色突然變了。
聽到白士吾這些帶刺兒的話,柳明霍地站起身來,把短髮一甩:「白士吾,你幹麼說這些無聊話!告訴你,這個慧頤菕就是人民大眾!我是替人民大眾而買藥,是為了抗戰而買藥。你幹什麼亂扯?不肯幫忙就拉倒!」平日對白士吾有點傲慢的柳明,此刻甚至變得凌厲起來,一下子把白士吾嚇壞了。他趕忙站起身來,想拉柳明的手,可剛把手伸出來又急忙縮了回去——因為他不敢。這時,他的聲音變柔和了,抬起頭,用脈脈含情的目光看著柳明:「我的小柳,別生氣,別生氣!我這就為懭嗣翊籩趻效勞買藥還不成麼?你要買多少藥,開個單子給我,我一定想辦法替你去買。而且,我還願意為了你——支付所有的藥款。」「誰要你白給買!」柳明的口氣變和緩了,歎口氣說,「這裡有張單子,你照著單子上的藥品,盡量幫我們買來。用多少錢,我這裡有。」「好吧,一定照辦——可是,得有個條件。」「什麼條件?」「我知道你為買藥跑了一天,又餓又渴。走,我請你去吃館子——西餐還是中餐隨你挑。我知道你愛吃冰淇淋,涼涼甜甜地吃兩杯消消暑再吃飯。你可得好好保養身體。看你,近來瘦多了。」白士吾的關切和柔情又把柳明感動了。她脈脈含情地向男友投去動人的一瞥,嘴角含著一絲甜甜的微笑:「小白,別怪我,我知道你對我——心好……」「小柳,你聽,你聽——我念給你聽——『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些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我的心你明白麼?每天我一想念你,就念這首詞……」
柳明微微點頭,臉上又是一陣紅潮。
看看父母都不在屋,她對白士吾笑道:「我餓了,現在跟你一塊兒吃飯去。」白士吾笑逐顏開:「好,好,咱們飽飽地去吃一頓。別看有些飯館前邊沒有好菜吃了,咱們可以到後頭去吃。許多開飯館的都跟我家不是沾親就是帶故。你想吃什麼,包你滿意。」黃昏過後,月上梢頭。出了柳家的大門口,白士吾挨著柳明沒走幾步,忽然扭過頭笑嘻嘻問道:「小柳,問你句話,可別惱。那個托你買藥的小伙子,是你新交上的朋友麼?」一句話又惹惱了柳明。
「你如果不願意幫忙,那就拉倒!想不到你這麼不瞭解人!」說著,柳明返身就往自家的門口跑。
「小柳,小柳!別生氣!我只不過信口開河……走,快吃飯去,你一定餓壞了。」白士吾趕上去拉住柳明,急得腦門子上直冒汗珠。
柳明轉過身來,不理白士吾,逕直朝胡同口走去。
白士吾高興了,誠惶誠恐地追在她的身後,幾步趕卜了她。並肩走了一陣,忽然長長歎了口氣,帶著悲愴的音調又低聲地吟哦起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小柳,知道這詩的意思麼?——這詩真好像是形容我的心境——我在為你受盡煎熬,你能領會麼?」沉沉暮色中,柳明聽到白士吾為她誦吟的詩句,心裡又是一動——一股憐憫的情感驀地湧上心頭。她的眼睛潮濕了。側過頭,看了白士吾一眼,那對美麗的酒窩微微顫動了一下,望望一彎斜月,沒有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