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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三十八章 文 / 路遙

    田潤生走後,郝紅梅把孩子哄著,她自己也跟著躺在了一片孤寂的黑暗中。

    往常這個時候,她還要門裡門外忙著幹活。但今天她無心再做這一切了。她感到四肢無力,渾身軟綿綿的;更主要的是,她心裡煩亂不堪!

    她躺在自己的小土炕上,任憑眼淚在臉上不斷線地流淌。今天她突然碰見過去班上的同學,使她本來麻木的神經受到了刺激,便忍不住又一次回溯起了往事——那一切似乎都已經很遙遠了……

    高中畢業以後,郝紅梅和所有農村學生一樣,回到了村子裡。臨畢業時因為貧窮和虛榮,她曾在原西城百貨二門市幹了那件蠢事——幾塊手帕幾乎就斷送了她的生活。幸虧孫少平的幫助,否則她當時就無臉見世人,說不定會尋了短見。好在一切都暗中平息了。她終於保全了名譽,像逃跑一樣離開了原西縣城。

    回到村子以後,她慢慢才把心平靜下來。她竭力使自己忘掉那件醜陋事。不久以後,在公社教育專幹的幫助下,她在村裡教了書。生活似乎再一次被太陽照亮了。

    這期間,她一直和城裡的顧養民保持著通信關係。他們的信件來往十分頻繁,每個星期都各寫一封。在信中,相互間的戀愛已經公開了。她每個星期都在等待那封甜蜜的信,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之中。她看來似乎真的已經忘記了那件刺傷她心靈的偷竊事件。

    過了不久,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就把她和顧養民的關係向父母親說了。

    當然,兩個老人比她還激動。和大名鼎鼎的顧健翎老先生的後人結親,對一個地主成份的農民家庭來說,那簡直是一種榮耀。如果在舊社會,紅梅她爸發達的時候,這親事也可以說門當戶對。可如今他們是什麼光景!和顧家比較,人家在天上,自家在地下,差別太大了!兩個老人快慰的是,他們含辛茹苦供養女兒上學,一番苦心終於沒有白操。

    由於這件事的出現,這個多年破敗和晦氣的家庭一下子有了生氣。在親人們的眼裡,紅梅成了全家的大救星。

    但是,命運常常捉弄人。一九七八年春天,災難重新降臨在了郝紅梅的頭上。

    她自己並不知道,「偷手帕事件」敗露在了她親愛的人面前。傳播這件醜聞的是跛女子的父親侯生才。因為顧健翎是全縣的知名人士,他孫子的婚事也就會有許多人關心。當養民和紅梅的關係在縣城有了傳聞後,侯生才不久就知道,顧先生的孫媳婦竟然就是在他門市偷過手帕的女學生。小市民撥弄事非的劣根性,使他迫不及待向顧老先生告了密。侯生才一家人身體都不好,常到顧先生那裡去看病;在侯生才想來,給顧先生揭穿這個「西洋鏡」,往後先生給他們家的人看病就會更認真了,說不定老人家還會拿出什麼祖傳秘方。把女兒侯玉英的那條跛腿治成好腿哩!

    顧健翎一生修身養性,崇尚《朱子治家格言》,豈能容一個偷雞摸狗者成為自己的孫媳婦?他將養民叫到跟前,把他嚴厲地訓斥了一通,讓孫子很快和那個手腳不乾淨的女娃娃斷絕來往!

    顧養民一聽這事,如同晴天響了一聲霹靂。他決不相信他所愛的人會做出這種事!他沒有當面頂撞爺爺,但也沒有答應和紅梅斷絕交往。他已經不是小孩子;儘管他尊敬爺爺,可這種事怎麼能盲目地聽從他呢?本來他正埋頭複習功課,準備夏天的高考,但他決定甩開手頭的一切,到鄉下去找紅梅……

    而所有這些郝紅梅當時還蒙在鼓裡,她仍然沉浸在她的幸福之中。

    第一個不幸的兆頭出現了——她在一星期內沒有接到養民的信。

    這太反常了!

    正在她納悶的時候,養民突然到她家裡來了。她這才又馬上心花怒放——原來他是要上她家的門,才沒給她回信!

    顧養民一到,受龐若驚的紅梅一家就緊急行動起來。手忙腳亂地開始給他張羅吃喝;他們翻箱倒櫃,把所有準備過年節的東西都拿了出來,真是恨不能把自己的心肝掏出來款待這位未來的女婿。

    但紅梅很快發現,顧養民神色有點不對。為什麼?是不是嫌她家窮?

    唉,你原來就應該想到我家庭的狀況!

    吃完紅梅父母精心製作的油糕燴菜後,養民就和紅梅一塊相跟著到村外的山野裡去轉悠。一路上,紅梅興奮地對他說這說那,他只是低傾著頭聽她說,自己很少開口。那時正值清明前後,芳草青青,柳綠桃紅,陽光美好地照耀著這對在山野裡散步的青年。

    在一株紅花艷艷的桃樹下,他們停下了腳步。紅梅手攀花枝,含情脈脈地望著她親愛的人。

    但顧養民仍然神色嚴峻,用一隻腳蹭著剛冒出地皮的草芽子。他抬頭望了一眼紅梅,突然開口說:「我有件事想問問你!」

    「什麼事?」紅梅一下子警覺起來。

    「你是不是畢業時在原西的門市上拿過人家的手帕?」顧養民直截了當問。他迫切地想知道真情啊!

    他緊張地望著她,顯然希望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有……」她平靜地說。

    「不!不!這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顧養民瞪著驚恐的眼睛,絕望地喊叫著。他一下子倒在她旁邊的地上,兩隻手瘋狂地抓著黃土,哭起來了。

    紅梅象死人一樣呆坐著。她不再對顧養民解釋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反正一切都完了;她感到天空和大地一起在她眼前旋轉。

    過了片刻,滿臉糊著泥土和淚痕的顧養民爬起來,悲憤地轉過身,默默無語地沿著彎彎的山路走了——永遠地走了。空曠的山野裡,在那死一般的寂寥之中,只有一支深情而憂傷的信天游在高原上飄蕩——三十里明沙呀四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

    牽牛牛開花羊跑青,那時候見罷到如今。

    大紅公雞毛腿腿,不想妹妹再想誰。

    木鴿子喝了消冰水,往日裡喜來今日裡灰!

    花椒樹上落雀雀,一對對成了單爪爪。

    井子裡打水麻繩繩短,你丟下妹妹誰照管?

    城牆底下撒豌豆,你扔下妹妹誰收留?

    一隻孤雁當天叫,我心裡的苦情誰知道……從此以後,她就墮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過去的一切都成了一場夢。她不抱怨任何人,只抱怨她自己。她親手把自己的青春年華毀滅了。

    同年夏天,她聽說顧養民考進了省醫學院。這消息既不使她高興,也不使她痛苦。那個人的好好壞壞已經與她無干;至於他那光輝的前程,她早就估計到了。

    第二年春天,本隊幹部的幾個子女都從高中畢業回了村,她的教師職位也自然被擠掉了。她並不為此而過分地難受;她的暗淡命運也早就注定了。這時候,外縣一個親戚給她介紹了當地一位農村小學教員。她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這門親事。她挎著一個土布包袱,單身一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很快就結婚了……

    她對自己的婚姻很滿足。丈夫是個公派教師,人很老實,愛她,體貼她。公公和婆婆跟她丈夫的弟弟一塊過;他們小兩口單家獨戶,光景日月倒也很安樂。再說,這地方已經到了外縣,她對這一點也很滿意——她要遠離她的痛苦與恥辱之地。

    不久,她懷孕了。她摸著自己不斷膨脹起來的肚子,重新體驗到了人生的幸福;往日的不幸漸漸變得遙遠而模糊了。

    但是,災難再一次從天而降。她的孩子剛滿月,男人就死了。可憐的丈夫攢了一點錢,想重新整治一院地方,便雇了幾個人先打幾孔土窯洞,然後準備接石口。為了省幾個錢,他在假日裡親自上手去幫工,結果被倒塌的土堆活活壓死了。

    苦命的人,常常是雪上加霜!紅梅已經完全相信這是命運的懲罰。命運如此殘酷無情,是不是在報應她曾偷過那幾塊手帕?或者是報應她爺爺在舊社會欺壓過窮人?報應之烈焰啊,如果是這樣,你什麼時候才能在罪孽之人的頭上熄滅?

    丈夫死後,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不再奢望人世間的溫暖和幸福。世界上的其它事對她來說不僅是遙遠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她相信她生來就要吃一輩子苦,受一輩子罪。她活著的唯一寄托就是她懷裡的這個小生命——她親愛的兒子。她感謝老天爺動了惻隱之心,看見了她的不幸,給了她這樣一個關照。

    為了這孩子,她忍著悲痛重新開始了生活。她天天出山耕田種地;天冷天熱,孩子都背在她的脊背上。她公公和丈夫的弟弟也窮家薄業,給她幫不上什麼忙,她就一個人咬著牙苦熬日子……

    這幾天,溝口的川道上有廟會,她想著到廟會上去賣點茶飯,好給孩子置辦點必需的東西。於是,在公公的幫助下,她就把一點簡單的灶具搬運到那個戲場子裡,賣起了餃子。她做夢也想不到,在這個地方碰見了過去班上的同學田潤生……

    郝紅梅躺在黑暗中的土炕上,一邊流淚,一邊心酸地回首往事。她真後悔去溝口的廟會上賣餃子;要不,她就不會碰見田潤生了。她不願意再見過去那些同學的面。她希望悄無聲息在異鄉了卻自己的一生;看見過去的熟人,她就會想起自己的往事——而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啊!

    紅梅又想,田潤生是偶爾相遇,走了也就走了。潤生現在是堂堂的汽車司機,她窮家薄業的,人家怎會把她這樣的人放在眼裡呢?再說,過去在學校裡,她和潤生也沒什麼交往。

    可是出乎她預料的是,三天以後,田潤生竟然又開著汽車,來到了家裡。

    郝紅梅大吃一驚——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

    好心腸的潤生給她拉了幾千斤石炭,帶了一塑料桶菜油,還給她的兒子買了許多吃食和一輛玩具小汽車。

    紅梅感動得不斷用圍裙揩眼淚。她把潤生敬讓到她的熱炕頭上,精心給他做了幾碗香噴噴的細麵條,還把給孩子留下的幾顆雞蛋,全部打進了調湯裡。

    潤生臨走時,她把自己賣餃子積攢的十幾塊錢,硬往他口袋裡塞。她知道這十幾塊錢也不夠開銷潤生給她帶來的這些東西。但她總不能白白接受人家的禮物啊!

    潤生死活不收,最後還是把錢硬給她留下了。他說:「如果我要收你的錢,我也不會給你送這些東西來。你日子過得這麼清苦,我想幫助你。我要是順路,還會來的……」紅梅含著感激的淚水送走了好心的同學。

    打這以後,過些日子,潤生就把汽車開到了坡底下。他每次來,總要給她和孩子帶點什麼;甚至把城裡的醬油和醋都給她買來了。

    俗話說,寡婦門上是非多,不久,村裡就風言風語傳播說,她準備改嫁了。每當潤生的汽車開進村裡的時候,孩子們就喊叫說:「看,紅梅的『後老漢』來了!」

    郝紅梅再一次陷入到苦惱之中。活一回人真難啊!嚼舌頭的村民們,我現在這副樣子,怎敢妄想嫁給一位司機呢?你們這樣瞎說,對我倒沒什麼,可是叫我的同學怎樣再上我的門呢?我而今好不容易碰見一個好心人,你們難道連這麼一點幫助都不容我獲得嗎?

    她不能讓她的同學處在這樣尷尬的境地中。

    潤生再一次來她這裡的時候,她對他說:「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為什麼?」潤生問。

    「村裡人瞎說哩……」

    「你怕嗎?」

    「我不怕!我已經是這副樣子了,還怕什麼!我怕你受不了……」

    「只要你不怕,我怕什麼哩!我和你們村的人一個也不認識,他們願說啥哩!只要你不在意,我照樣來!」紅梅扭過頭,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我苦慣了,我不願再連累別人……」

    「不怕!」瘦弱的潤生胸脯一挺,倒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氣勢雄壯。

    紅梅再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對於孤兒寡母來說,沒有什麼能比得上一個男人的關懷更重要了……但是,話說回來,她能給好心的同學報答什麼呢?她一貧如洗,除過每次侍候他吃兩碗她精心擀的細麵條外,就只能兩手空空送人家走了。」

    後來,她想起給潤生做一雙布鞋。儘管她知道人家不缺鞋穿,但這是她的一點心意。農村婦女感謝別人的禮物,往往就是自己親手做的一雙布鞋……不用說,村裡傳播她和潤生長長短短的風生越來越大了。這是不可避免的。生活在窮鄉僻壤的人們,傳播這種事已經成了一種文化娛樂。

    這一天,她的公公上門了。

    抽了幾鍋旱煙後,老人家為難地開口說:「自我兒歿了後,我就一直盤算這件事。你年輕輕的,如果有合適的人,你就按你的心意跟人家過日子去吧。你出走也可以,招個人上門也可以,我們這方面沒什麼意見。至於娃娃,我們也不強迫你留給我們。你也離不開這娃娃。再說,娃娃跟上你,不會受苦,我們放心著哩……」老人的一番話是開通的。但她能說什麼呢?她到哪裡去找個男人?

    她對公公說:「沒個合適人……」

    「不是說你要和那個開車的……」她公公吞吞吐吐說。「那是我中學時的同學,人家來是出於好心幫助我。這是村裡人瞎說哩!」紅梅有點生氣地對公公說。

    「噢,是這……」老漢走了。但看來他並不相信兒媳婦所說的話。

    紛紛輿論使紅梅苦惱和煩亂,可倒也給她那麻木的精神世界帶來一些刺激。有時候,她心裡也忍不住冒出某些念頭。但往往很快又搖搖頭把這種念頭否定得一乾二淨。說實話,在高中時,她根本沒有看起過田潤生,可現在,她這副樣子——結過婚不說,還帶著一個孩子,開汽車的潤生怎麼能看上她呢?這簡直是異想天開!

    唉,她實際上連這種念頭都不應該有,否則,她就有點對不起仗義而好心的田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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