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路遙
高家村的人好幾天沒有見巧珍出山勞動,都感動很奇怪。因為這個愛勞動的女娃娃很少這樣連續幾天不出山的;她一年中掙的工分,比她那生意人老子都要多。
不久,人們才知道,可愛的巧珍原來是遭了這麼大的不幸!
立刻,全村人都開始紛紛議論這件事了,就像巧珍和加林當初戀愛時一樣。大部分人現在很可憐這個不幸的姑娘;也有個別人對她的不幸幸災樂禍。不過,所有的人都一致認為,劉立本的二女子這下子算徹底毀了:她就是不尋短見,恐怕也要成了個神經病人。因為誰都知道,這種事對一個女孩子意著味什麼;更何況,她對高玉德的小子是多麼的迷戀啊!
可是,沒過幾天,村裡人就看見,她又在田野上出現了,像一匹帶著病的、勤勞的小牝馬一樣,又開始了土地上的辛勞。她先在她家的自留地裡營務莊稼;整修她家菜園邊上破了的籬笆。後來,也就又和大家一起勞動了,只不過一天到晚很少和誰說話;但是卻仍然和往常一樣,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剛強的姑娘!她既沒尋短見,也沒神經失常;人生的災難打倒了她,但她又從地上爬起來了!就邊那些曾對她的不幸幸災禍樂的人,也不得不在內心裡對她肅然起敬!
所有的人都對她察顏觀色。普遍的印象是:她瘦多了!
她能不瘦嗎?半個月來,她很少能嚥下去飯,也很難睡上一個熟覺。每天夜半更深。她就一個人在被窩裡偷偷地哭;哭她的不幸,哭她的苦命,哭她那被埋葬了愛情夢想!
她曾想到過死。但當她一看見生活和勞動過二十多年的大地山川,看見土地上她用汗水澆綠的禾苗,這種念頭就頓時消散得一乾二淨。她留戀這個世界;她愛太陽,愛土地,愛勞動,愛清朗朗的大馬河,愛大馬河畔的青草和野花……她不能死!她應該活下去!她要勞動!她要在土地上尋找別的地方找不到的東西。
經過這樣一次感情生活的大動盪,她才似乎明白了,她在愛情上的追求是多麼天真!悲劇不是命運造成的,而是她和親愛的加林哥差別太大了。她現在只能接受現實對她的這個宣判,老老實實按自己的條件來生活。
但是,不論這樣,她在感情上根本不能割捨她對高加林的愛。她永遠也不會恨他;她愛他。哪怕這愛是多麼的苦!
家裡誰也勸說不下她,她天天要掙扎著下地去勞動。她覺得大地的胸懷是無比寬闊的,它能容納了人世間的所有痛苦。晚上勞動回來,她就悄然地回到自己的窯洞,不洗臉,不梳頭,也不想吃飯,靠在鋪蓋捲上讓淚水靜靜地流。她母親,她大姐和巧玲輪流過來陪她,勸她吃飯,也和她一起流眼淚。她們哭,主要是怕她想不開,尋了短見。
劉立本睡在另外一個窯裡長吁短歎。自從這事發生後,他就病了;頭上被火罐拔下許多黑色的印記。他本來對巧珍和加林的事一直滿肚子火氣未消,但現在看見他娃娃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也就再不忍心對她說什麼埋怨話了。村裡和他家不和的人,已經在譏笑他的女兒,說她攀高沒攀上,叫人家甩到了半路上,活該……這些話讓仇人們去說吧!作父親的怎能再給娃娃心上捅刀子呢?但他在心裡咬牙切齒地恨高玉德的壞小子,害了他的巧珍!
人世間的事情往往說不來。就在這個時候,馬店的馬拴竟然正式托起媒人來,要娶巧珍。好幾個煤人已經來過了,一看他家這形勢,都坐一下子就尷尬地走了。
又過了向天,馬拴卻在一個晚上又自己找上門來了。
劉立本一家看他這樣實心,也就在另外一孔窯洞裡接待了他。不管怎樣說,在巧珍這樣不幸的時候,這個小伙子卻來求親,使得劉立本一家人心裡都很受感動。至於這事行不行,劉立本現在已不在考慮了。事到如今,立本已經再不願勉強女兒的婚事。苦命的孩子已經受了委屈,他再不能委屈她了。他老婆給馬拴做飯,他拖著病蔫蔫的身子,來到巧珍的窯洞。他坐在炕邊上,無精打采地摸出一根捲煙,吸了兩口又捏滅,對靠在鋪蓋捲上的女兒說:「
「巧珍,你想開些……高玉德家這個壞小子,老天他報應他呀!」他一提起加林就憤怒了,從炕上溜下來,站在腳地當中破口大罵:「王八羔子!壞蛋!他媽的,將來不得好死,五雷轟頂呀!把他小子燒成個黑木樁……」
巧珍一下子坐起來,靠在枕頭上喘著氣說:「爸爸,你不要罵他!不要罵他!不要咒他!不要……」
劉立本住了口,沉重地歎息了一聲,說:「巧珍,過去了你傷心事就再不提它了,你也就不要再難過了。高加林,你把他忘了!你千萬不要想不開,自己損躪自己,你還沒活人哩……以前爸爸想給你瞅人家,也是為了你好。從今往後,你的事爸爸再不強求你了。不過,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給自己尋個人家吧。心不要太記高,爸爸害得你沒唸書,如今你也就尋個本本分分的莊稼人……唉,馬拴這幾天又托起了媒人往咱家跑,但這事我再不強求你了。你要是不同意了,我就直截了當地給他回個話,讓他不要再來了……他今天又親自到咱家。」「他現在還在嗎?」巧珍問她父親。
「在哩……」「你讓他過來一下……」
她父親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就轉身出去了。不一會,馬拴一個人進來了。
他看了一眼爐上的巧珍,很侷促地坐在前炕邊上,兩隻手搓來搓去。「馬拴,你真的要娶我嗎?」巧珍問。
馬拴不敢看她,說:「我早就看下你了!心裡一直像貓爬子抓一般……後來,聽說你和高老成成了,我的心也就涼了。高老師是文化人,咱是個土老百姓,不敢比,就死了心……前幾天,聽說高老師和城裡的女子戀上了愛,不要你了,我的心就又動了,所以……」
「我已經在村前後莊名譽不好了,難道你不嫌……」
「不嫌!」馬拴叫道:「這有什麼哩?年輕人,誰沒個三曲西折?再說,你也甭怨高老師,人家現在成了國營幹部,你又不識字,人家和你過不到一塊。咱鄉俗話說,金花配銀花,西葫蘆配瓜。咱兩個沒文化,正能合在一塊哩!巧珍,我不會叫你一輩子受苦的!我有力氣,心眼也不死;我一輩子就是當牛做馬,也不能委屈了你。咱鄉里人能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粗壯的莊稼人說到這裡,已經大動感情了,掏出火柴「啪」地擦著,才發現紙煙還沒從口袋裡取出來。
眼淚一下子從巧珍紅腫的眼睛裡撲簌簌地淌下來了,她說:「馬拴,你再別說了。我……同意。咱們很快就辦事吧!就在這幾天!」馬拴把掏出的紙煙又一把塞到口袋裡,跳下炕,興奮得滿面紅光,嘴唇子直顫。巧珍對他說:「你過去叫我爸過來一下。你不要過來了。」
馬拴趕忙往出走,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幾乎跌倒。
不一會,劉立本黯淡的病容臉上掛著一絲笑意走過來了。
馬拴趕忙對他說:「爸爸,我已經同意和馬拴結婚。我要很快辦事!就在這三五天!」
劉立本一下子不知所措了,說:「這……時間這麼緊,要不要兩家簡單地準備迎送一下?」
「爸爸,你告訴馬拴,事情完全按咱的鄉俗來。咱家裡你們也準備一下。你和我媽當年結婚怎樣過事,我結婚也就怎樣過事!」「我們那時是舊式的……」
「舊的就舊的!」她痛苦地喊叫說。
劉立本馬上退了出來。他過來先把巧珍的意思給馬拴說了。馬拴說沒問題,他即刻回去準備,訂吹手,準備席面,至於其它結婚方面的東西,他前兩年就辦齊備了。
劉立本送走馬拴以後。很快跑到前村去找高明樓。
明樓聽說巧珍已經同意和馬拴結婚,先吃了一驚。然後對親家說:「也好!高加林現在位置高了,咱的娃娃攀不上了。馬拴在莊稼人裡頭,也就是像樣的……」
「現在主要是巧珍有點賭氣,要按咱過去的老鄉俗行婚禮,這……」「不怕!」明樓決斷地說,「就按娃娃的意思來!現在黨的政策放寬了,這又不是搞迷信活動哩!你就按娃娃說的辦!這幾天要是忙不過來,叫我大小子和劉巧英給你們幫忙去……」劉巧珍和馬拴舉行結婚儀式的這一在,高家村和馬店兩個村都洋溢著一種喜慶的氣氛。兩個村的大部分莊稼人都沒有出山。在高家村這裡,除過門中人當然被邀請為賓客以外,村裡的一些外姓旁人也被事主家請去幫忙了。村裡的大人娃娃都穿起見人衣裳。即是不參加婚禮的村民,也都換上了乾淨衣服;因為看紅火,在坐人面前露臉,總得要體面一些。
高加林的父母親當然是例外。高玉德老漢一早就躲著出山去了。加林他媽去了鄰村一個親戚家——也是躲這場難看。
全村只有一個人躺在自己家裡沒出門,這就是德順老漢。重感情的老光棍此刻躺在土炕的光席片上,老淚止不住的流。他為巧珍的不幸傷心,也為加林的負情而難過。
娶親儀式的開頭首先在馬店那裡進行。馬拴是一個姨姨和姑姑是引人的主要角色。另一個更主要是角色是馬拴他大舅——男女雙方的舅家都是屬第一等賓客。吹鼓手一行五人走在前面,他們後面是迎新媳婦的高頭大馬;鞍前鞍後,披紅掛綵。黑鐵塔一樣的馬拴現在騎在馬上——這叫「壓馬」,按規程新女婿要「壓」到本村的村頭。然而再返回自己家裡等新媳婦回來。馬拴後面,是他姑和他姨,都騎著毛驢;他姑夫和姨父分別給自己的老婆牽著驢韁繩。他舅作為「領隊」斷後,和媒人走在一起——媒人是兩家的貴賓,既是引人的,又是送人的。這支隊伍一進高家村,吹鼓手長號一吹,接著便鼓樂齊鳴了;兩個吹嗩吶的人肋幫子鼓得像拳頭一般大,吱哩哇喇吹起了「大擺隊」。同時,在劉立本家的土僉畔上,已經辟辟啪啪響起了歡迎的鞭炮聲。迎親人的被拉下不久後,第一頓飯就開始了;按習俗是吃合饹。吹鼓手在院牆角里圍成一圈,開始吹奏起慢板調。
劉立本家的院子裡,士僉畔上,窯項上,此刻都擠滿了看紅火熱鬧的人,娃娃們大呼小叫,婆姨女子說說笑生。
因為要趕時間,第頓飯剛完,就開始上席。席面是傳統的「八碗」,四暈四素,四冷四熱;一過澆酒居中,八個白瓷酒杯在紅油漆八仙桌上轉過擺開。第一席是雙方的舅家;接下來是其它嫡親;然後是門中人、幫忙的人和劉立本的朋親。吹鼓手們一直在著——要等到所有的人吃完之後才能輪上他們……就在裡裡外外紅火熱鬧的時候,巧珍正一個人呆在她自己的窯裡。她坐在炕頭上,呆呆地望著對面牆壁的一個地方,動也不動。外面的樂器聲,人的喧嘩聲,端盤子的吆喝聲,都好像離她很遠很近。她想不到,二十二年的姑娘生活,就這樣結束;她從此就要跟一個男人一塊生活一輩子了。她決沒有想到,她把自己的命運和馬拴結合在一起;她心愛過的人是高加林!她為他哭過,為他笑過,做過無數次關於他的夢。現在,夢已經做完了……
她呆呆地坐了一會,感到疲乏得要命,就靠在鋪蓋上,閉住了眼。漸漸地,她感到迷迷糊糊的,接著便睡著了。
門「吱扭」一聲,把好驚醒了。
她倒轉頭,見是她媽進來了,手裡拿著一摞衣服。
「把衣服換上,再洗個臉,梳個頭。快起身了……」她媽輕聲對她說。她用手指頭抹去了眼角兩顆冰涼的淚珠,慢慢坐起來,下了炕。這時候,外面的鼓樂突然吹奏得更快更熱烈了,這意味著最後一席已經起場,吹鼓聲正在結束他們的工作,準備吃飯了。她媽只好趕緊把她扶在椅子上,給她換衣服。換完衣服,她就又倒了一盆熱水,給她洗去滿臉淚痕,然後就開始給她梳頭。就在這時,她妹妹巧玲進來了。她剛放學,也沒去吃飯,就進來看她二姐。漂亮的巧玲很像過去的巧珍,修長的身材像白楊樹一般苗條,一張生動的臉流露出內心的溫柔和多情;長睫毛下的兩隻大眼睛,會說話似的撲閃著。
巧珍看見她妹妹,便伸出自己的一隻手,抓住了巧玲的手,非常動情地說:「巧玲,好妹妹,你不要忘了二姐……你要常來看我。二姐沒有念過書,但心裡喜歡有文化的人……我現在只有看見你,心裡才暢快一點……」
巧玲眼裡轉著淚花子,說:「二姐,我知道你現在心裡很苦……」巧珍說:「妹妹你放心,不管怎樣,我還得活人。我要和馬拴一塊勞動,生兒育女,過一輩子光景……」
巧玲在巧珍面前蹲下來,兩隻手捉住巧珍的手說:「二姐,你說得對。我以後一定會經常去看你的。我從不就愛你,雖然你沒上過學,但你想的事很多,我雖然上了學,但受了你不少好影響,否則,我的性格很倔,也不會像今天這樣開展……二姐!你也不要過分想以往的事了。對待社會,我們常說要向前看,對一個人來說,也要向前看。生活總是這樣,不能叫人相處都滿意。但我們還要熱情地活下去。人活一生,值得愛的東西很多,不要因為一個方面不滿意,就灰心。比如說我吧,夢裡都想上大學,但沒考上,我就不活人了嗎?我現在就好好教書,讓村裡的其安娃娃將來多考幾個大學生,就是不能教書,回村勞動了,該怎樣還要怎樣哩……」
已經在各方面開始成熟的巧玲,這一番話把巧珍說得眼睛亮了起來。她的手緊緊抓著巧玲的手,只是說:「你一定常來看我,常給我說這些話……」
巧玲不住地給她點頭,然後突然憤憤地說:「高加林太沒良心了!」巧珍搖搖頭,又痛苦地閉住了眼睛。
準備送人的巧英進來了。她讓她媽趕緊收拾齊備,說已經準備起身了。她媽讓巧玲去吃飯。巧玲走後,她把窯裡其它東西查看了一下,然後從後面箱子裡拿出一塊紅絲綢,用發卡別在了巧珍的頭上——這是蒙面的蓋頭。
太陽西斜的時候,娶親的人馬一擺溜從劉立本家的土坡裡下來了。嗩吶、鑼鼓、號聲、鞭炮聲響成一片。出村的道路兩帝和村裡所有人家的土僉畔上,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娃娃們引著狗,在娶親隊伍的前後亂跑。
吹鼓手們在最前面鼓樂齊鳴,緩緩引路;緊跟著是男方娶親的人馬。新媳婦紅絲綢蓋頭蒙面,騎在披紅掛綵的高頭大馬上,走在中間。後面是送人的女方親戚,按規矩是引人的一倍,幾乎包括了劉立本兩口子全部參加婚禮的親戚。立本按鄉俗把這支隊伍送到坡下,就返回自己家裡——他一進大門,立刻長長舒了一口氣……
娶親的人馬在通過村子的時候,行進得特別緩慢——似乎為了讓這熱鬧非凡的一刻,更深刻地留在村民的記憶裡……巧珍騎在馬上,盡量使自己很虛弱的身體不要倒下來;她紅絲綢下面的一張臉,痛苦地抽搐著。
在估計怏要出村的時候,她忍不住用手捺開蓋頭一角:她看見了加林家的土僉畔;她曾多少次朝那裡張望過啊!她也看見了河對面一棵杜梨樹——就在那樹下,在那一片綠色的谷林裡,他們曾躺在一起,抱過,親過……別了,過去的一切!她放下紅絲綢,重新蒙住了臉,淚水再一次從她乾枯的眼睛裡湧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