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我在千禧夜做什麼 文 / 周潔茹
我有一個朋友,她生活在有罪中。因為她有很多問題,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她沒有愛。不是不愛什麼人,而是根本就沒有愛。可是她從不愛,卻與不愛的男人做愛,她解釋說,她被慾望戰勝了,她被誘惑了,於是那個做愛的女人不是他,是她心裡面的惡。而那個男人卻誤認為她愛他,他深陷其中,所以她覺得還是傷害了他,覺得有罪。
我無法解釋這些問題。我給我的朋友寫信,我說,你沒有投入到愛情中去,所以你不會明白身體和愛情的關係。這樣吧,如果你愛,你去愛,如果你從來都是不愛,或者是已經不愛了,就不必要再愛下去了,總之,不要用「愛」這個字來欺騙你們和我們,你自己知道你在做什麼,你也非常清楚你該做些什麼好,你又是這麼聰明的一個孩子。我的朋友說,不管怎麼樣,我都是有罪的。
我說,那我就不懂你的意思啦,如果沒有愛,與他做愛就是有罪的,若是有愛,與他做愛也是有罪的,因為你不想要結婚。我不懂,我只相信你是沒有愛的,卻去做愛,是因為肉體和魔鬼引誘了你,你沉迷在慾望中,可這迷戀也只是一時。愛,再想想,還是沒有的。偶爾的鬱悶,也多是出於曾做過愛的原因,那種全不是愛的東西。
我的朋友說,我希望他忘掉我。我要求他恨我,可是他說他不恨,我要求他愛我,可是他說他不愛,他說要我怎麼恨你和愛你呢,我真是一頭霧水。
我說,那我就懂啦,你碰上同道中人了,你們誰也不愛什麼人,你們都根本就沒有愛。
我的朋友說,那我就開始痛苦了,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你明白什麼是痛苦吧。我說,我的痛苦比你少嗎?你的神救你,我自己救自己。我把自己弄瘋了。
我的朋友說,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有罪的。
我說,這樣吧,你要相信,你與任何一個什麼人做愛的時候,你是愛他的,雖然只是一瞬間。好了吧。
——《身體和愛的關係》
一個電話,上海男人的聲音,問我,你會在千禧夜做什麼?
真讓我疑惑,他是誰呢?對我來說每一個上海男人的聲音都一樣,所以我從來都搞不清楚他們誰是誰。
我說你可不可以再多說幾句話。
他說他有點兒想我。
他說我是喜歡你的。
他說現在的上海女人真無聊,說了沒幾句話,就跟回家,就不走了(不走了?)他說我有一個計劃,我要在這剩餘的幾天裡,轟轟烈烈地愛一次,愛那個女人,真正地愛,然後在千禧夜的時候,和她千禧之交(性交?)然後在新千年的第一天,對她說再見。他說我要緊鑼密鼓地找,一定要找到。
他說算了還是我們倆愛一次吧,真正的愛,我太想知道了,愛人並且被人愛,是一種怎麼樣的滋味。
我說可是我不愛你。而且我們似乎都一樣,我們都沒有愛,一丁點兒愛也沒有,愛不起來也不要愛。
他說可是我多麼想知道啊。
我說我都不知道,你也配知道?然後我說,你是葉葉?
葉葉說是啊,你終於猜出來啦。
我說,我寄我的書給你了,葉葉,我在小說裡寫你很唯美,長得像印度人,如果在月光下談論鬼魂就很像一尊佛。
我說葉葉長得像印度人是因為他的眼睛和耳朵太大,我發現我所有的男性朋友,他們的眼睛和耳朵都太大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原因。
葉葉說,我可從不跟你談論鬼魂。
我說,可是我記得,你說你新死了一個朋友,那個朋友年輕,有前途,但是他突然死了,死了以後還化做一縷清魂到很多人的夢裡去告別。你說過那句話以後我就再也睡不著了。
葉葉在電話那邊笑,然後說算了,去他媽的千禧之交,我還是去買兩公斤大麻,抽死掉算了。
我說,兩公斤太多了吧,一斤就夠了,別太浪費了,好孩子。
葉葉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一切都如我小說中所說的那樣,梅花到常州來做主題派對的時候帶來了葉葉和葉葉的樂隊,後來音響燒起來了,梅花讓我不要煩她,我就和葉葉出去喝酒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沒有發生,那麼以後就再不會發生了。即使葉葉的手指像蛇一樣滑上我的肩,他摟著我的腰,吻我的臉頰,而且我的朋友和葉葉的朋友都說我們應該幹點什麼,他們說燭光多麼美,可是我一直在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可是我很嚴肅地問他,你在幹什麼?
很久以後,在一個下雪並且下雨的冬天,我和葉葉見了第二次面,在他空蕩蕩的房間裡。真奇怪,他的房間裡什麼也沒有,沒有唱片,也沒有唱機,只有一個煙缸和一張看起來溫暖極了的床,我發現煙缸是葉葉還很年輕的時候得的一個MTV獎,他就用那個獎盃做煙缸。
我說葉葉你真奇怪。
即使我已經在他的手指下盛開,我被他挑逗得顫抖起來,欲死欲仙,可是我仍然說,真糟糕,我還是不想和你做愛,真的,無論如何都不想,而且我安慰他,我說以後我愛上你了就會做了。多麼寒冷的冬天,我裹著葉葉的大棉襖,飛快地逃走了。難以置信。
後來我趴在一個冷清的酒吧裡快要睡著了的時候,我旁邊坐著的一個女人說,真難以置信,她說,茹茹是一個很冷酷的女人。我的朋友們眼神和耳朵都不大好,他們中間的一個問,冷漠?而另一個問,殘酷?她搖了搖頭,說,冷酷。
我已經站都站不起來了。我想說其實我這樣的女人真好,不愛就不會做愛,身體和愛,怎麼也分不開,真好。如果我還站得起來,我會吻她,她真可愛,她說我冷酷。關於身體和愛的關係,我早已經解釋過了。如果你和不愛的男人做愛,心裡非常不安,並且覺得自己有罪,那麼就必須安慰自己,你要相信,你在與他做愛的一瞬間是愛他的。
很多時候我真不明白自己,我總是花很多時間去解釋別人的問題,我好像從來都不解釋我自己的問題。
後來我收到了一本名字叫做《心理輔導》的行業內雜誌,他們告訴我,關於您解釋的這種身體和愛的關係,很抱歉,我們沒有經過您的同意就轉載了它,我們認為它很有道理。
我很得意,我保存著那本雜誌,如果再有人稱呼我小瘋子,我就會把雜誌扔到他的臉上,我會說,現在我是一個心理輔導啦,我不是瘋子。
凌晨六點,我過馬路,差一點被車撞死,我聽得懂他們說的話,他們很溫柔地問我,尋死啊?我搖了搖頭,我搖了很多次,仍然清醒不過來,於是我繼續搖搖晃晃地,又過了第二條馬路。真可怕。在這個時間,凌晨六點,所有的酒吧和咖啡館都下班了,而所有的商場和餐廳都還沒有上班,我沒有地方可去。
只要我離開自己的城市,我就是一個孤兒,沒有地方去了。現在我在上海,這個令我厭倦的城市,我從網上看到一句話,那個悲傷的傢伙說,早安,這個操來操去的上海。我大概走了兩個小時,最後我找到了一家麥當勞,我抱住他們門前的一根柱子,我再也走不下去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的玻璃門看,當他們把「CLOSED」翻進去的那個瞬間,我飛快地跑進去了,很高興,我是第一個顧客,我把那個戴著小紅帽的小男孩嚇嚇了,他給了我一杯熱紅茶,然後我趴在他們可愛的卡通桌子上睡著了。後來葉葉上網了,他打電話告訴我他的電子信箱和他常去的聊天室。
後來我去他的聊天室看望他,那是一個很小的聊天室,只有一百多個人,可是所有的人都用上海話說話,葉葉在裡面叫Q,我在很多年前寫過一個魔幻小說,小說裡那個神通廣大無惡不作的魔鬼就叫Q。真奇怪。我一直都認為Q是全部字母裡最好看的字母,可是它在我的小說裡是惡魔。
葉葉一看到我的名字就尖叫起來了,他變換了一種顏色,他說他很快樂。
可是除了葉葉別人也很快樂,我知道他們都是第一次看到我,尤其是一個名字叫做桂園的,他(她?)比葉葉還要快樂,他(她?)不停地呼喚我,小妖精茹茹。小妖精茹茹。小妖精茹茹。
葉葉說我們私聊好不好?我說我不喜歡私聊。
網絡上的小妖精茹茹就像一種名字叫做Happy99的病毒,那是我見到過的最可愛的病毒,它不過是喜歡傳播和暴露,它把自己偽裝成一張會放煙花的小卡片,紅的綠的黃的藍的煙花,喜氣洋洋地放,放完了它就在你的電腦裡安了居,可是它會生很多孩子,它的孩子們就和電子郵件的附件一起,再傳遞給下一台電腦,它從不作惡,真的,也許偶爾地,會在某一個它喜歡的日子裡搗一搗亂。
這個瘋狂的小病毒,它不過是有一點兒自暴傾向,就這樣。
我相信《午夜凶鈴》作者的靈感一定來自Happy99,他不過是把煙花改換成貞子的詛咒,它們都一樣,不可避免地傳播和殺人,一時之間,絕找不到破解的方法。其實我並不喜歡《午夜凶鈴》,可是我所有的新聞都來自於網絡,如果影視論壇上的每一個人都在談論它,我也會去找來看一看,但是很奇怪,很多別人身上不會發生的事情都會在我的身上發生,我不得不有一點兒害怕。
就像有一天我正在看《去年煙花特別多》,突然,窗子外面真實地放起煙花來了,我以為我做了一個夢,因為太戲劇化,我已經有十年沒有看到煙花了,可我在看電影裡的煙花時,我也看到了真煙花。他們要告訴我什麼?
我也很久沒有見到彩虹了。《聖經》上說,我把彩虹作為與你們立約的記號,只要天上出現彩虹,我就會記住與你們所立的約,我就不會用洪水滅絕你們,也不會毀壞這地。沒有什麼可說的,沒有彩虹了,是人自己做的惡。這句話是我說的。
我愛陳果,我從他的電影《香港製造》裡學會了說「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1998年11月,於南京召開的江蘇省青年文學創作會上,領導和我的講話中都深情款款地提及了那段話。可是,那位領導說完了這句話以後,全場掌聲雷動,而我說完了這句話,他們的臉卻如此緊張,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我想我再也不能參加任何會議了,我會使別人的臉很緊張。
很多時候我都這麼想,陳果和我一樣,我們都很關心社會問題和青少年的成長。我試圖不流眼淚,當電影中的那個男人被子彈射穿頭部,他綣在地上回憶往事,我的眼淚還是流下來了,可是另一個孩子,他被殘酷地虐殺,我一點兒也不可憐他。
我有很多次在自己的小說中說,那些比我們小的孩子,他們用冷峻的眼神看我們,
他們說,你們老了。他們使我觸目驚心。可這是事實,我一閉上眼睛,就老了。
《去年煙花特別多》說的是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些人,他們的生活和苦痛。我還是不太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那樣活,如果他們願意妥協一點的話,也許就不痛苦了。
在電影的最後,男人失去了一切記憶,他不愛,也不恨,他的臉上充滿了幸福,向著陽光,健康地走。我想起來我看過的一幅廣告畫,畫的旁邊有一行字:幸福生活,就是白癡的生活。
也好。
一切都如我所願,在我觀看《午夜凶鈴》的時候,我接到了無數電話,每一個電話都沒有聲音,可是我偏偏不拔掉電話,我對自己說,真好,愈恐懼愈快樂。
貞子說,我不過是要你們感受一下,我所感受到的黑暗和恐懼。
我不過是喜歡在網絡上暴露自己,我喜歡所有的人都看到我說話。
桂園孜孜孜不倦地呼喚我。
我說桂園我不認識你從來也沒有認識過你我也不想和你說話請你不要再叫我的名字了,然後就像所有現實中的流氓一樣,桂園開始說一些奇怪的話。
他說小妖精茹茹你是不是潮濕了呢在我的撫摸下。
他說小妖精茹茹我真喜歡你劈開著腿在我的身體底下的樣子。
他說小妖精茹茹你會不會叫床你尖叫了嗎或者你呻吟了嗎。
他說小妖精茹茹你會不會感受到高潮不會吧因為你是性冷淡。
他說小妖精茹茹我這麼操你你高不高興。
他說小妖精茹茹你這個淫婦賤貨婊子。
我就在那個陌生的聊天室裡,在那麼多陌生的眼睛的注視下,被那個名字叫做桂園的陌生傻逼這麼操了一把。
我目瞪口呆。
我相信葉葉和我一樣,我們都目瞪口呆,而且葉葉一定比我還要吃驚,我已經上網三年了,而葉葉只有三天,他最初只是想使用電腦來作曲,聊天不過是我們的娛樂生活,誰也不想深陷網絡出不來,可是誰也出不來了。
我說桂園您似乎患有一種勃起機能障礙的疾病,如果您每次都必須使用這種方式才可以勃起並得到快感的話,我希望您去看一看醫生,不看醫生對您的身心健康是很不利的……
葉葉在旁邊讓我閉嘴。我說葉葉你真奇怪,你不讓他閉嘴,卻讓我閉嘴。
我說那麼葉葉我再也不來這兒了,因為這兒沒有網管,而且最大的可能是,桂園就是這兒的網管。
這時候出現了一個荔枝,荔枝安慰我說,不要走,小妖精茹茹,我們這兒的大部分人還是挺好的,真的,你別走,小妖精茹茹,你是中國醫科大學畢業的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就是校友啦……
桂園很冷靜地看著我們,不再說一句話。
我非正常地離開了。
後來葉葉打電話給我說他已經不喜歡上網了。
我說,哦。
葉葉說,都一群孩子,前兩天他們玩得不爽,就把一個網管的眼睛打瞎了。
我說,哦。
我突然意識到,只剩下幾天了,就要跨世紀了。新千年了。新世紀了。新新人類了。
我比誰都要茫然。
尋歡在電子信裡說,你在酒吧裡說過,男女關係,是一種很簡單的關係。可是,我想破了頭也不明白。也許用做愛來表現會更直接更乾脆一些。
小念,別再唱了,你應該去做點別的,看你的信,那麼淡若止水卻又韻味深長的文字,你應該去寫字,把你的生活都寫下來,或者你去做一個DJ,你知道嗎?你的聲音很迷人,是那種,帶著纏綿而又散發出誘惑的,那種聲音。
我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給尋歡回信,我說,好吧,我不唱了,我已經把嗓子哭壞了,我也唱不了了。可是我也做不了女作家,我沒那麼幸運,我是一個很平凡的女人。我只喜歡網絡,我願意像你,活在網絡裡。別再叫我小念了,叫我小妖吧,是我網絡裡的名字,也是我最純真時用的名字。
尋歡說,小妖,我在千禧之夜有一個決定,很迷人也很童話,完全與新人類無關。我翻雜誌和報紙,我想知道別人的打算。我看到的最聰明的一個答案是,睡覺。我看到的最傻的一個答案是,千禧之夜隨便撥個電話號碼,祝那個不認識的人快樂。而最多最常見的一個答案,他們說,做愛,從二十世紀做到二十一世紀,做一個世紀。我想我要在世紀末找到一個不討厭的男人做愛真是比登天還難,我想我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我開始覺得我被整個新新人類社會拋棄了,當然我早已經被他們拋棄了。
我打電話給尋歡,我說你告訴我吧,你會在千禧夜做什麼,告訴我吧。
尋歡說我不告訴你,我就是不告訴你,即使我什麼都不做我也不告訴你。
我又打電話問了問其他的所有人,真奇怪,他們居然都不告訴我。但我知道他們會幹什麼,即使他們什麼都不說我也知道。當然,我們實在也沒有什麼別的可幹。
我又打電話給尋歡,我說,我知道你要幹什麼,你別來,我不喜歡突然襲擊。
尋歡愣了一下,然後說,我機票都訂了。
我說,你可以退掉,總之,你別來,我最恨這種突然的襲擊。
尋歡說,我只想要你知道,所有的人都懼怕在千禧年來臨的時候飛,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我為了去看你,決定在最危險的時候飛,只為了看你一眼,你讓我退掉?我說,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說,算了,總之,你別來。
我上網,我很想問一問聊天室裡的孩子們,你們會幹什麼?可是如果我問就會很蠢,我當然也知道聊天室裡的孩子們會幹什麼。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千禧夜他們當然仍然在網上,也許他們也會慶祝一下,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和某個比較親密的異性或者同性開一個單獨的窗口,說,跨世紀啦,真像一場鬧劇,可是身在鬧劇中,不投入也難呀,總也得為快樂找一個合理的借口吧,這個墮落的時代啊,如果沒有千禧的希望,也許就什麼都沒有啦。
祝你新世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