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憶做一個問題少女的時代 文 / 周潔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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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腳變成了游泳的蟲子
我怎麼會覺得活著毫無意義呢?
每天傍晚我把腳浸沒到熱水裡,就會有這種想法。我是這麼想的,我為什麼要吃飯,現在我為什麼要洗腳。
我媽站在廚房門口,擔心地看著我,說,我們交談一下,好嗎?
可我不想和你說話。我生硬地說,感覺著腳在熱水裡溶化。真是沒勁透了,上學的時候吃飯,睡覺,放了假還是吃飯,睡覺,每天都一樣,每年都一樣,從我出生的那天就開始了,要到什麼時候才結束,我怎麼辦,我怎麼辦才好。
我拚命用左腳踩我的右腳,又用右腳踩我的左腳,水珠濺出來,射到眼睛裡,馬上變成了我的眼淚。
我媽很傷心,我確實不知道你怎麼想,你這個孩子為什麼不和我說話?
我眼睛看著前面,什麼也不說。我知道我在發呆,我自己知道。
你每天什麼都不做嗎?我媽又問。
暑假作業做完了。我說。然後又發呆。
你就去跟吳琳琳學拉提琴吧。我媽說,好像自己也覺得很吃驚,又掩住了嘴。
可她已經十二歲了。我爸在旁邊說,她什麼也學不會了,而且再過三年她就要考重點高中了,那才是最重要的。
那要三年以後啊。我媽小聲爭辯。
可吳琳琳是那樣一個女人……我爸說,突然閉嘴,眼睛銳利地瞪我。
我們似乎不應該在孩子面前說這麼多話。我媽說,然後他們對視一眼,心領神會地到房裡去了。
每次都是這樣,我厭煩透了,他們滔滔不絕,他們欲言又止,他們的眼睛銳利又慈祥,迷惑我,然後他們到房裡去解決一切問題,我真是厭煩透了。等他們進入房間,我站起來,垂頭喪氣地端著盆,把水倒掉。
蟲子在水裡游泳,很快就要到陰溝裡去游泳了。
你說什麼?我媽忽然站到了我的身後,像神出鬼沒的貓,你在說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說。我詭辯。好吧,我是在詭辯,我什麼也沒說。
不,你說了,你說家裡有蟲子。慈愛的臉怒氣沖沖地湊近我,我們只有你一個孩子,你一生下來就過上了這麼好的生活,可你怎麼一點兒也不聽話。
好吧,是我腳裡的蟲子,因為我的腳在爛掉。它們變成了蟲子,在熱水裡游。
2、我的指紋沒有了
我再也找不到我的指紋了,也許它們是被提琴的粗鋼絲磨殆掉的。吳琳琳一走開我就放下提琴看自己的手指,手指柔嫩,但指尖已經開始成繭,上面是琴弦劃出的痕跡,永遠也不會消失。
3、十九歲出門遠行
告訴你。吳琳琳說,我在十九歲時離開了家鄉合肥。我絕決地推開家門,一隻腳踏出門外,又回過頭微笑著說,我回來的那一天就是我功成名就的日子。
我望著吳琳琳,腦海裡呈現出一個年輕美貌的憤怒青年,門板碎裂著,人物卻又幻變成了我自己,於是我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了。
一年以後,我在這裡遇上了一個非常英俊的男人。吳琳琳說,我很快就身陷其中,然後結婚,準備生孩子。當孩子還在我肚子裡的時候,他又遇上了一個紅顏知己,他開始認為我是阻礙他尋求真正愛情的惡勢力,於是他每天都給我臉色看,每天都和我打架。我把孩子生下來後要求離婚。孩子跟了我。現在我單身一人,住在歌舞團照顧的這間小閣樓裡……
吳琳琳歎了口氣。你似乎不怎麼明白,她說,當然,你不會明白的,你還是個小孩子。我有些慌亂,於是我立即也歎了口氣。兩個人對視著,各懷著心事。
4、雪那樣白的松香末
我媽牽著我的手,穿過縱橫密集的小巷,踏上吱吱嘎嘎的木樓梯,來到了吳琳琳的閣樓裡。在此之前我媽完全掌握吳琳琳的情況。那不重要,只要琴拉得好,能把你教好,別的就無所謂了。我媽俯下身子對我說。我仍然在發呆,家裡沒什麼變化,只是多了一塊名字叫做提琴的木頭,那塊木頭象每天的作業一樣讓我厭惡。
那個名字叫做吳琳琳的女人正在做飯,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她赤著腳,像隻兔子那樣在木地板上跑來跑去,床、爐子、桌子和馬桶全都集中在這間屋子裡。這是我和吳琳琳見面的第一天,我的眼睛滑過了吳琳琳,到達了地板的中央,上面坐著個小孩,抱著一塊厚毛巾,沒有人理他,他也不理任何人,一動不動地坐著。
我兒子吳堅,四歲。吳琳琳說,我要他從小就學會堅強。吳堅仍然坐著,沒有絲毫反應。
我媽點頭,頻頻點頭。吳琳琳說,吳堅,去,把你的小提琴拿出來,拉一段出來聽。也許提琴是吳堅唯一聽得懂的字眼,他馬上活躍地跳了起來,從暗處拖出個盒子,拿出了一把極小的提琴,聚精會神地把住了位置,開始弄出鋸木頭的聲音。
這把琴是托我的一個朋友特意為吳堅做的,我要吳堅從小就開始拉小提琴,將來成為一個著名的提琴師。吳琳琳說,現在我所有的心血和希望都在他身上了。
每到傍晚,我就一個人拎著提琴盒子,穿過街道、小巷,到那幢破閣樓裡上課。有時候我會在門外聽到吳琳琳揍吳堅的聲音,清晰的雞毛撣子的聲音,呼呼呼,每一下都很狠,於是我非常非常地恨吳琳琳,但我只能坐在木頭樓梯上等。都是吳琳琳的聲音,又哭又叫,卻聽不見吳堅的聲音,也許他也在哭,一個四歲小孩,默不作聲地流眼淚,我多麼恨吳琳琳啊。等到一片寂靜,再沒有聲音發出來的時候,我才推門,就看見吳琳琳坐在地上,抱緊著兒子,肩頭在抽搐,雞毛散了一地。我每天都看到相同的情景,對吳琳琳的恨又變成了其他的一種東西。
照理說,他應該按月寄錢來。吳琳琳說,但有時候他會拖延些時間,歌舞團的又沒有什麼收入,微薄工資和總是不來的撫養費把我算計得真是舉步維艱啊,你明白舉步維艱嗎……一旦這樣的情況發生,我就控制不住自己要歇斯底里發作一回,好吧,你也不明白什麼是歇斯底里……
我想我都懂。我小心翼翼地說,不然,我讓我媽給你長工資。
我看到了那個男人。只有一次,帶著花花綠綠的盒子,站在門口,吳琳琳把那些盒子都扔到了樓梯下面,摔碎了的火車頭從盒子裡滾出來,滾得樓梯上到處都是。男人身材高大,站在窄小的樓梯口襯得吳琳琳瘦弱並且可憐。
不要你的東西。吳琳琳又歇斯底里地發作,你少來。吳堅仍然坐著,悄無聲息,好像外面什麼也沒有發生。我煩躁,怕他揍吳琳琳,又盼望吳琳琳挨揍,我矛盾,痛苦,心裡像燒開水一樣翻來覆去。但我只是坐在房間裡,和吳堅一起。我抓著脂黃的松香在馬鬃上擦來擦去,松香末灑了一地,一片白。
5、目光像一把刀
我發現只過了一個暑假,劉曉青的胸就完全漲起來了,鼓鼓的,像被很多雙手擠捏出來的龐大,在我看來,那真是一個龐然大物。
我們下課以後就去游泳吧。劉曉青說,整個暑假都看不見你,你好像消失了。
我不去。我說,我忽然明白了我要學習,它很重要。
學什麼呢,那又不是最重要的。劉曉青說,即使我們什麼書也不念,大人們也總能把我們搞到一個學校去,過過場,又把我們弄到另一個國家去。我姐就是這麼給弄出去了。
好吧,即使學習不重要,但是我忽然之間要學拉小提琴了,我沒有時間再去幹點別的。
劉曉青瞪大了眼睛,那也不是最重要的,即使你怎麼也學不會,大人們也不會跟你計效的,我們完全可以和他們討價還價。
好吧,提琴也不重要,可是你知道的,我學游泳有十年了,可我什麼也學不會。我說,每次我都要陪著你在水裡泡,泡得腳趾都爛掉了。
這次我一定教會你。劉曉青說,來吧。
我穿上了我的游泳衣,它的肩帶總是要滑下來,露出我的全部上半身。於是我不得不經常地騰出手,繫緊我的肩帶。
我看著那池碧綠的水,看起來很清澈,但是一定有很多人在裡面撒尿,也許在某個角落,還有人在那裡拉屎,我知道。我猶豫了一下,緩慢地進入了水池。我很想再猶豫一會兒的,但是我察覺到有很多人在看我,當然我的意識裡是有很多男生在看我,他們的目光象刀一樣把我絲薄的游泳衣也剝光了。也許並沒有男生看我,那我會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感到丟臉。
我渴望他們的目光,非常渴望,又懼怕那些目光,非常懼怕。我很矛盾,於是就有了煩惱。
你就像一隻呆頭鵝一樣,動也不會動。劉曉青抱怨。
我一看到人多就眩暈。我解釋。
劉曉青輕蔑地看著我,你在學校的時候可不暈場,到處都是你的世面。
你顯然是誤會我了,我的意思是看到那麼多不穿衣服的男生我就很眩暈。
他們當然是穿了。劉曉青說,我最討厭你的幼稚了,而且請你以後再也不要用男生這個詞彙了,他們都是男人,好吧,你記住了,男人。
劉曉青說罷,鑽進水裡,很快就消失不見了。我獨自泡了一會兒,感受著腳趾的腐爛,直到劉曉青又重新出現,帶著一臉凝重。
昨天這裡發生了一起事故。一個完全赤裸的女人從沐浴房裡走出來了,所有的人都看見了她。
然後呢。我說。
什麼然後?劉曉青反問。
那個女人,沒有穿衣服的女人,然後她怎麼樣了?
沒有什麼然後。劉曉青不耐煩地搖頭,瘦弱的四肢在水裡划動,像變形了的蟲子。這只蟲子突然驚叫起來了。你看你看,劉曉青叫著,撲上來抓我的游泳衣,你的衣帶滑下來了,連乳房也露出來了。
我強裝鎮靜地把游泳衣整理好,有人看見了嗎?
當然。劉曉青說,我最討厭你的幼稚了,當然別人都看見了。
我突然之間很恨劉曉青,我認為是劉曉青害我在眾人面前出醜。我搖晃一條很像浮標的東西。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喜歡這個游泳池,又沒什麼好,男人女人都混在一起,水中間只浮著這條不中用的木頭鏈子,他們裝模作樣地把游泳池分成了兩半,其實誰都可以到另一半去。
確實,這種設計是很色情的。劉曉青思考了一會兒,說,你應該離這根鏈子遠些。
可是我離了鏈子抓什麼好呢,我會淹死的。我說。
劉曉青一笑,鑽進水裡,又不見了。
此時,我感覺到肚子上挨了一腳,「咚」的一聲,大概整個游泳池都聽見了這個聲音,就像一隻飽滿的椰子從高處墜下,落進水裡,一聲悶響,餘音裊裊。水花四濺中,我只看見一隻粗笨的大腳,像魚一樣擺動著,很快就不見了。我的眼淚馬上就出來了,源源不斷滾進了游泳池裡。我不知道那隻腳怎麼會出現的,什麼時候出現的,那是一隻神秘出現的腳,非常惡劣,並且下流。
劉曉青又出現,帶著一臉關心。別哭,傻丫頭。劉曉青安慰我。
怎麼能不哭呢,我又很痛。
僅僅只是肚子吧,沒有其他了。
我含著眼淚點點頭,肚子在火辣辣地燃燒。
其實我也看到了,可是我游得太慢了,等我趕過來,他又翻回自己的池子裡去了。劉曉青說,不過你還算是好的,在游泳池裡,我們時刻都要注意,我們要做好被他們欺負的準備,我們要萬分警惕他們。
流氓。我恨恨地說。
劉曉青吃了一驚,驚愕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用力地拍我的肩膀。很好。劉曉青稱讚我,就應該這麼罵他們。
你看到他的樣子了?我說,你認得他?
是……劉曉青沉吟。
我們報復吧,可好?你認得他。
可是,劉曉青遲遲疑疑地說,我們能怎麼樣呢,我們又都是女人。
6、喝一杯薄荷水
一陣鈴響,表示結束。然後水響,男人和女人從水裡爬出來,像醜陋的八爪魚,渾身濕嗒嗒地走動起來。這一場的人出來,下一場的人再進去。也許就像男人們的澡堂一樣,把上鍋人遺留下來的的泥垢糊在自己身上,卻感覺到了滿足。
劉曉青戀戀不捨地在水池裡徘徊,我們再游一場好嗎?
不。我說。
或者像他們一樣。劉曉青朝水池深處呶嘴。
總有一些人,他們躲在水底裡不出來,被救生員痛罵一通,還是不出來。屏住呼吸,蹩在混濁的水裡拖延時間,清場過後又出現,神氣活現。
你會在水裡呼吸,我可不會。我說,翻身上岸,劉曉青無奈,也翻上來。我凝視著劉曉青發育完好的身材,毛髮胡亂地粘在她的身體各處,好像渾身長滿了水草。遠處的救生員看了我們一眼,什麼也沒有說。
你信嗎?劉曉青暗暗拽我的衣帶,我們可以再游一場,救生員不會趕我們的。
我信。我說,可我不想再碰到水了,真的。
我請劉曉青喝薄荷水。劉曉青斜視那杯水,表示不屑,然後輕蔑地一口氣把水喝光,說,老太婆真黑啊,一杯水她要賣一角錢。
可這是薄荷水啊。
你真相信裡面有薄荷嗎?劉曉青冷笑一聲,像大人一樣,嘴角有了細皺紋,老太婆的水放了顏料所以變成這種綠色,其實裡面一點薄荷也沒有。
可我怎麼覺得裡面有薄荷味道呢?
因為你最幼稚了。劉曉青肯定地說,你最容易受騙,所以,以後你要多出來游游泳跳跳舞什麼的,讀死書,是讀不出什麼道理來的。
我認為劉曉青非常有道理,於是我仰視著她,深深地覺得做一個宣傳委員其實還不及做一個自由的差生好。
7、我向住你這樣的幸福生活
劉曉青站在我家的浴缸裡沖澡,涼水嘩嘩嘩流得沒完沒了。
你真的不需要熱水嗎?我有些擔心。
不要,我只要涼水。劉曉青說,同時又使勁抽鼻子,似乎正在流著清水鼻涕。
劉曉青你到底想什麼呢,水又那麼冷。
我在想,你家的條件怎麼這麼好呢,不知道以後我能不能過上這麼好的生活。
我可沒這麼想。我說,我爸媽以為讓我過的是一種幸福的生活,也許他們真認為那是很幸福的吧,可我卻覺得痛苦。
劉曉青沉默一通,歎了口氣,做出很理解我的樣子,然後順勢滑進了浴缸,全身都浸沒在涼水裡。我只看見一叢白,白得耀眼。
嘿,你剛才在游泳池裡露出來的,能再給我看一眼嗎?劉曉青突然想起什麼來了,又從浴缸裡站起來,很多水漫出來,流得到處到是。
什麼?我迷惑,你指的是什麼?
就是那個,你知道的,你知道你的顏色是什麼樣的嗎?很漂亮的,粉紅色,也許並不是粉紅色,而是咖啡色,總之真的很漂亮啊。
可我真不知道那是什麼。我說,我只覺得我渾身發冷,而且我真不想理你了。
好吧,不提這事了。我姐姐過幾天就回來了,你帶你去看她……好吧好吧,你不要真生氣嘛,我給你化妝,你知道我很會化妝的,你會變成一個美女。
劉曉青把裝著油脂和粉末的瓶瓶罐罐都翻出來,五顏六色擺了一地板。
這是什麼?劉曉青抓起一個三角形的盒子,搖晃了幾下。
爽身粉吧。我說,小孩子洗完澡後擦的東西,可我爸媽執意要我現在還用它,我真是煩透了。
我要用,我不怕,我喜歡用,我比你自覺。劉曉青說,擰開爽身粉的蓋子,把那些潤滑的白色粉末灑了一身,用熟練的手指均開它們,哼哼著,就像一隻非常懂得享受生活的白約克豬。於是整個房間都泛起了爽身粉的粉塵和氣味。
8、吳堅的寶
每次上課的時候,吳堅就坐在靠門邊的地板上,抱著他的厚毛巾,眼睛看著外面,非常安靜。衝突發生在吳琳琳出去之後。我看見他把毛巾拖到了地板上,於是我熱心地跑到了他的面前,拾起來了那個東西。我馬上就後悔了。多麼骯髒的東西啊,我在心底裡想,濕嗒嗒得像鼻涕一樣粘在我的手上甩也甩不掉,也許上面什麼都有,唾液,眼淚,耳屎,我多麼厭惡這塊東西啊。
然後我感覺到手指的刺痛,那是突如其來的感覺,我想我首先發了會呆,然後才看見吳堅那雙受到傷害的小眼睛。
我痛得想大叫,但那小子卻先號啕大哭起來了,嘴裡叫著,娘妮娘妮。
你哭什麼?我把手指放到嘴裡吮,心裡充滿了厭惡。
娘妮娘妮。吳堅乾嚎,一滴眼淚也沒有。
我又不知道這條毛巾也有名字的,還是你娘妮。我說。想讓他住嘴,但他在那裡抽動,一點也不聽話,我憤恨地看著那個粉紅的肉團,真想一把扼住這個肉團,扔到窗外去。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想碰所有象毛巾那樣軟綿綿的東西了,我知道它們都是吳堅的寶,吳堅管它們叫娘妮,雖然它們不會說話。
9、提琴教師的舞台演出
大姐,我可以叫您大姐嗎?在這裡我也沒有親人朋友,您就當我的大姐吧。你們一家都待我這麼好,我和吳堅也有個走動的地方,我就很感激不盡了,怎麼還能收錢呢?吳琳琳坐在我媽的旁邊,一把抓住我媽的手臂。
可我們似乎也不怎麼好啊。我媽迷惑,每個月的教課費還是要付的。
吳琳琳向我媽流露她的心思,大姐,說真的,要不是為了吳堅,我真想去死了算了。一邊就攥著手絹擦眼淚。我坐在旁邊,討厭極了吳琳琳的眼淚,我打斷了吳琳琳,今天不上課了嗎?
吳琳琳醒悟過來,說,上啊上啊,先把昨天教的那首曲子拉一遍。
我累,脖子疼,眼睛也疼,我看不清楚樂譜了。我說,我不想拉。
你怎麼不喜歡練琴呢,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要是有整塊的時間拉琴,會高興得幾天都吃不下飯。
這是因為琴不好。我說,拉出來的聲音難聽得連我自己都要暈過去了。
吳琳琳一笑,把琴拿起來,抬手拉了一段,說,這是梁祝中間化蝶的那一段。
好吧。我說,即然這麼好聽,我就不學別的了,先教我拉這一段。
吳琳琳又一笑,說,你要拉梁祝,還要等十年五年以後,也許你一輩子也拉不了。
那樣最好。我說,我才不想呢,我又不喜歡小提琴。
那你喜歡什麼呢?
我什麼也不喜歡。我說,我只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吃飯,為什麼要拉琴。
吳琳琳板著臉,說,你媽把你交給我,我就一定要你好好地拉琴。
不能因為你們生了我們,你們給我吃飽,我們就要感謝你們,你們給了我們幸福的生活,我們的精神卻在痛苦,你們想過要給我們幸福吧?你們要我們活著,可我們活著一點兒也不快樂。
你是從什麼地方抄來的吧。吳琳琳驚恐地回頭看房間門,我媽也許還沒有走開。你們?我們?
我們。我和吳堅。你為什麼揍吳堅。我說,有時候我很恨你。
吳琳琳吃驚地望著我,可是……我是多麼愛我的兒子啊。
我把臉別過去,心中湧現出了深深的憂愁。
你不應該胡思亂想,你會想出病來的。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只一門心思想有一個自己的小提琴獨奏會,別的我想都沒有想過。吳琳琳說,我從小就這麼想,我要有自己的獨奏會,只可惜我這一輩子都實現不了了。
為什麼?你的琴拉得這麼好。我說。
是啊,我剛到歌舞團的時候,什麼地方也不去,就呆在宿舍裡練琴,從早到晚,從來也不知道什麼是疲倦,只知道再拉好些再拉好些,離我的理想也就越來越近……
我看著吳琳琳的臉,那張臉突然變化了,不像往常那樣的灰黃色了,笑起來嘴角邊的皺紋都會深深地往裡面陷,吳琳琳的臉側突然湧上了兩叢嫩紅色,眼睛炯炯有神。很短暫。吳琳琳馬上就回到現實來了,紅暈褪盡,一切都和幾分鐘前一模一樣。
好吧,你不要胡思亂想了,我再警告你一遍。吳琳琳繃緊臉皮的細皺紋,拿出兩張藍色的小紙片給我。明天的文藝會演,有我們歌舞團的節目,這是票,你和你媽媽一起來看。
我從沒有看過演出,也不明白什麼是演出。我坐著,很不安分地扭來扭去,這是我第一次看演出,舞台背影點綴著亮閃閃月亮花朵,很好看。我在心裡想。我媽坐在旁邊看節目單,提醒我要認真地看老師的節目。我看了好一會兒,沒有看到吳琳琳,再看,終於看到了,她站在角落裡,半邊身子陷在幕布後面,穿著最好的一件領口有紅白花邊的連衣裙,頭傾著,右手臂象硬木頭那樣來來去去,沒有絲毫張揚。還有好幾個小提琴手,有一個男人,很肥胖的男人,站在最顯眼的地方,他的琴和吳琳琳的琴顏色非常不同,男人瞇著眼睛,似乎陶醉到琴聲中去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感到非常難過,說不出來的難過。到最後,吳琳琳幾乎全部站到後台去了,露出一隻手臂伸在外面,三個化裝成印度人的女人,一路跳過來,她們的假銀手鐲在燈下放著黯淡的光。
吳琳琳始終沒有往台下看一眼,她似乎眼睛只要看琴,別的什麼也不看,她一直在一絲不苟地拉琴,不分心。我很希望她能往台下看一眼,她會看到我的,我會站起來向她揮手,但她沒有,真不知道那是為什麼,她好像從來也不認識我一樣。
10、有迫切成名的慾望
宣傳委員,這期黑板報真是太差了。公共關係課教師項胖端詳著教室後方的黑板,大聲說。
我一怔,然後有了一種羞愧感,然後又有了一種仇恨感,我埋著頭,反反覆覆想,我痛恨你手裡捧著白開水,我恨透了。
我沒有恨老師的膽子,在隨後的日子裡,這種膽量開始擴大,並且無限止地開展起來,我開始仇恨所有的老師,仇恨是從項胖開始的。
劉曉青一下課就急切地奔到我的座位上來,說,你知道為什麼這期黑板報出得不好嗎?
我又有什麼辦法。我說,我必須騰出一大塊來寫期中考試的名單名次,版式當然就難看了。
劉曉青搖頭,其實是這樣,你在黑板報上署了自己的名字,這讓我們都看不慣啊。我瞭解你,當然我是瞭解並且也贊成你的成名慾望的,可是別的同學意見就很大了。
我有成名慾望?我惡狠狠地瞪著劉曉青,卻又非常心虛。
當然。劉曉青輕笑一聲,說,而且還很迫切,我看得出來,我什麼都看得出來。
好吧,我承認,我已經干死幹活九年了,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就要出黑板報,我煩透了。劃版是我,描的畫的寫的都是我,就是小花邊什麼也是我一人在那兒忙,我憑什麼要告訴任課老師們這是我們班的黑板報?我怎麼不能署上我的名字?這是我課間課後忙出來的,我忙黑板報的時候你們倒在外面的操場上瘋玩。
可大家都知道黑板報是你出的,你是宣傳委員啊。
他們都知道嗎?他們看都不看,每一次我寫完又擦掉,擦掉又寫,總是我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就像勤奮的四腳蟲一樣,忙個不停……總之我很煩,你不要煩我。我的臉正在發燒,這是我第一次被老師在課堂上當眾批評,我覺得很丟臉,我還想一死了之呢。
劉曉青擔憂地看著我,死是不必的,這點難為情算什麼,你知道三毛吧,就是現在很流行的那個,她的眼眶上畫了兩隻黑圓圈,墨汁不斷地流下來,她就那樣在學校裡走了一圈。
似乎是神經病。我說,如果我遇上這樣的事情,我一定和老師打起來。
劉曉青嘶嘶笑,你就是這樣,只會嘴上逞硬,事實上你一定會順從地頂著墨圈,出去走一走,你是一個懦弱的女人,你知道吧,你甚至連反抗意識也不會有,你一路上檢討自己的錯誤,最後認定這麼做有助於你成為一個更好的優等生。
總之,能幹出這樣的事情,只有項胖,但我是一定會和項胖打起來的。我堅持。
劉曉青搖頭,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知道項胖為什麼調來調去嗎?從一中到二中,又從二中到三中,總是調動得沒完沒了。因為她是一個神經病,以前她在五中上課,突然停下來,笑咪咪地問前排的一個女生,你知道老師最喜歡什麼嗎?那女生驚恐地搖頭,說,不知道。然後項胖臉色一變,抬手就給了她一個耳括,又笑咪咪地說,老師最喜歡給你吃耳光了。所以如果項胖問你,你知道老師最喜歡什麼嗎?你就趕快轉過身跑掉。好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可不要再告訴第三個人了。劉曉青關照說。
我張大著嘴,覺得自己好像剛剛從最危險的邊緣逃了出來,有些後怕。
然後就是班主任的課了,班主任一直在皺眉,我在想一定是黑板報,也許我真的應該把迫切成名的慾望藏一藏。佈置完作業後,班主任向我招手,我心領神會,來到走廊上,我感覺著後排劉曉青的眼睛,什麼都明白了的銳利。
是這樣,下月的校際運動會很重要。班主任說。我點頭。
我們班一定要拿名次,年級八個班,我們一定要拿第一。班主任握緊了拳頭,說,這次入場式一定要弄好,得分才會高,隔壁六班準備讓每個人抓一束鮮花,經過主席台前把芬香的鮮花擲向主席台,隔壁二班準備了氣球和鴿子,經過主席台的時候,手一飛揚,鴿子在五彩繽紛的氣球中飛起來了。我們做點什麼好呢,你想想。
我受寵若驚,開始想。
一定要出奇不意,一定。班主任強調,好了,你回去好好想吧。
劉曉青,和我一起想想吧。我說。
劉曉青不屑地皺嘴,你一出去我就猜到了,我的腦海裡馬上就浮現出班主任的醜樣了,蹲在訓導室的牆角里,藏在二班三班的窗子底下,支稜著耳朵探聽消息。
那也是為了我們班能拿名次嘛。我為班主任申辯。
你這個班主任的走狗。劉曉青說,你不明白嗎?我們表現好校長就會發獎金給她,可我們有什麼呢?這樣吧,你應該和體育委員商量商量,這樣工作才能開展。
可我不想理他,你知道上個星期我們還打了一架。
其實你不應該和體育委員弄得不愉快,誰都知道,他一定是很喜歡你。
可喜歡我為什麼還打我呢。
就是因為喜歡你才打你嘛。劉曉青說,就是因為喜歡死了才要打你嘛。
好吧好吧,他因為喜歡我所以打我,可我怎麼不知道他喜歡我呢。
因為每一個班都是這樣,體育委員(男)和宣傳委員(女)好,學習委員(男)和文娛委員(女)好。
為什麼要這樣配成對呢,也不顧我們的感受,沒道理。我說。
這是傳統。劉曉青憤怒地說,你又犯愚笨的錯誤了。
告訴你真話,我一點也不喜歡他的腳,像把鐵鏟子一樣,一點內容也沒有,他的腦子也一樣,塞滿了漿糊,成績差得一塌糊塗。我說。
現在可不是鬧情緒的時候。劉曉青勸說我,還是委屈一下自己吧,你現在的任務就是要弄出點花樣來,在入場式中拿高分……我想起來了,我們舉著熊貓入場吧,一定轟動。
為什麼一定要舉熊貓呢,為什麼不舉點別的什麼東西。
因為我家就有一隻熊貓,非常大,一定轟動。好吧。你放心吧,一定轟動。
11、把散發出腐臭氣味的姐姐藏在壁櫥裡
我姐回來了,你到我家去看我姐姐吧。劉曉青殷切地看我的眼睛。
可你姐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她可是一年才回來一次啊。劉曉青說,我真想死她了,我再也不要她出去了。
可我為什麼要想你的姐姐呢?
你真可恥,我一直把你當做我唯一的好朋友,你知道,班裡我誰也不理,我只有你這個可以說說話的人,我的姐姐不就是你的姐姐嗎?劉曉青動情地說。
我突然之間很感動,我突然領悟到我和劉曉青的友誼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再也沒有別的什麼能比得過我和劉曉青之間的友誼了,我們的友誼一定地久天長。
但我一進入房間就感覺到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好像很臭。我說。
劉曉青用力地抽鼻子,我可沒有聞到什麼臭。
真的很臭,非常臭。我堅決地說。
好吧好吧。劉曉青賭氣地別過身去,用腳踢床,床底下滾出一堆爛蘋果。就是這東西在臭嘛。劉曉青抱怨,我恨透這些爛東西了。
你姐呢?我環顧這個空蕩蕩的房間。
姐在壁櫥裡。劉曉青回答。
我吃驚地張大嘴,你姐在壁櫥裡?!你為什麼要把你姐放在壁櫥裡?
她大概也不想,可是我的力氣是很大的,你知道,我想做的事情沒有人能阻攔住我,就是我姐也不例外。
姐,姐。劉曉青突然躡手躡腳地來到壁櫥旁邊,一邊輕聲叫喚,一邊打開櫥門。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劉曉青,每一根汗毛都豎起來了。
劉曉青捧出個黃澄澄的軟東西,用手指細心撫摸著。我偷偷摸到一處角落,背靠在門板上。
你要摸摸嗎?劉曉青說。
不要。我哆哆嗦嗦地說。但是劉曉青執意把那東西伸到我的鼻尖處來,我聞到了那股惡臭,果真是它(她?)散發出來的。我不得不伸出手應付地摸了摸那個東西,軟綿綿的,像腐爛了的棉絮。
可這分明是一隻絨布的玩具雞嘛。我說。
是啊,這是絨布雞。劉曉青說,就是我姐嘛。它就是我姐嘛。
你原來是這麼想念你的姐姐嗎?你用這隻雞來代替她。
是啊,她不回來,我又很想她。而且她把她的衣服都帶走了,我要出去跳舞又沒有合適的衣服穿。
再也沒有其他了?
還有什麼?劉曉青反問,她把什麼東西都帶走了,我怎麼能夠不想她。
12、預謀
熊貓在經過主席台的時候跌倒了,頭朝下,摔在濕透了的田徑跑道上,隊形馬上就潰散了。校長們都吃了一驚,覺得受到了污辱。大概他們很恨我吧,我想。我看到了我的影子,上面有無數個洞。
13、燃燒的手指
現在我什麼也不是了。我對劉曉青說,我再也不用出黑板報了。
這雖然好,可我認為你還是要做點什麼的好。劉曉青低頭思吟,你似乎還是政治課代表吧,你不能再犯任何錯誤了,以後事事要小心。
我本來就沒有什麼錯誤。我說,我並不想做這些事情,從小到大,我從來都沒有做過自己的主。
你將來是要做領導的。劉曉青小心翼翼地說,真的,你很快就能實現你的成名慾望了。為了慶祝你將來要做領導,我們坐到街沿去喝啤酒吧。劉曉青說。
我有些犯愁,小心翼翼地說,有沒有比啤酒更好喝的東西呢?
我們坐在街沿上,如果不喝啤酒,就失去了坐在街沿上的意義。劉曉青耐心地開導我。
我早就知道一定會發生些什麼,男生們像往常一樣躲在走廊裡竊竊私語,他們的眼神到處飛。你是不是敢去抱一抱劉曉青,很多男生說。
我坐在窗口,一陣慌亂,我感覺到危險來了,我把頭探出去,只看到他們的臉,每張臉都一張,臉上面的泥垢也一樣,我不知道那是誰說的,我也不知道誰會給劉曉青危險。我只能到處找劉曉青,卻不知道她跑到哪兒去了。
我跑到走廊上,往下看,劉曉青正走來,妖妖地走著,有一把三角尺扔到了她的頭上,不知道是誰幹的,一把三角尺,充滿了豐富的內容。
劉曉青笑一笑,撥開三角尺妖妖地走上了樓梯,當她的卷髮在樓梯口出現的同時,體育委員衝了上去,抱住她的身體,然後又迅速地放開,滾下樓梯,跑掉了。
我吃驚地望著那個身體飛身下了樓,很快就在拐彎處消失了。
劉曉青慢慢地轉過臉來,表面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吃驚。她整理了一下被揉皺了的襯衣,上面有體育委員留下來的犯罪證據,一隻大黑手印,非常清晰。
直到過了兩分鐘,劉曉青忽然大哭起來,卻沒有一個男生搭理她,於是我扶著痛哭的劉曉青離開了走廊。
一來到操場,劉曉青的臉色馬上就正常了。
你不要太難過。我安慰劉曉青,其實你真是成熟得很,當時我都沒有想到,你會那麼鎮靜。我說。
不是鎮靜,是傻了。劉曉青說。
那你哭什麼呢?
有時候只是為了表示自己單純嘛。劉曉青說,其實他們的手指很單純,像死掉了一樣動也不會動,形式是色情的,其實和色情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說了很多次色情,色情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好了,預備鈴響了,我們還是上課吧。劉曉青轉過身向教室的方向走,我看著劉曉青的背影,在樹蔭的明暗中移動,變成了碎片。
劉曉青忽然尖叫,然後又大哭起來,她的眼淚是黑色的,從臉蛋上滾下來,把桌面都弄黑了。又來了。我暗自生氣,認為劉曉青實在沒有必要在班主任的課堂上也做這種把戲。
雞蛋。劉曉青抽抽泣泣地說。有一隻雞蛋。
我們探頭過去看,每個人都很惱火,只不過是因為抽屜裡的一隻熟雞蛋,我們就要被你劉曉青尖利利的聲音嚇一大跳。
可是,如果熟雞蛋上爬滿了白花花的蛆,那些蛆們在蠕動,散出了酸臭的味道。那會是什麼樣的呢。
誰幹的。班主任發怒,眼睛裡噴著火花。
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一定是男生。劉曉青羞答答地提醒她。
好吧,男生們都到牆角邊站著吧,直到你們中間有一個站出來承認這件事情。
男生們都靠著牆角站著。我們仇恨女生,他們的眼睛說,他們的手指在長袖下握緊,出汗,燃燒起了綠色的火。
14、充滿了奇怪女人的歌舞團
歌舞團非常遠,坐車坐了半個小時,走了好一段,終於看見了一幢樓。很舊很破的一幢房子,每扇門每戶窗都不完整,地板上凹突不平,好像地底下馬上就要有很多樹長出來頂破地板一樣。
我跟在吳琳琳的後面,一進去就是一片黑,上樓,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過一間房間,房間裡沒有擺設,只有一架風箱,風琴前面坐著一個黑黝黝的女人,動也不動,好像趴在那兒睡著了。再走過一間房間,房間裡沒有人,堆著亂七八糟的紙板箱,中間放著一張床,床的周圍還是紙板箱。走廊的盡頭,還是那樣的一個房間,開門,一股很異樣的奶味撲出來了,一個女人走出來和吳琳琳打招呼,我從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一個女人,但是她抱著一個醜陋的嬰兒,嬰兒在哭,身子扭來扭去,拚命排擠硬伸過來的奶嘴。吳琳琳和她說話,坐在她的床上,說了幾句很快又出來了。出走廊了,懷抱嬰兒的女人響亮地歎了口氣,聲音像是從她的胸腔裡冒出來的,能夠飄遊到很遠。我回頭看了一眼,那門已經關上了,走廊裡像夜晚那樣黑。
吳琳琳要找的房間在一樓,房間很大,好像已經空了很多年了,吳琳琳滿懷感情地撫摸了一些開關和窗戶,那些灰都蹭到了她的手指上。你看你看,這裡就是我當年練琴的地方。吳琳琳說。我看這個房間,並不覺得它很特別,房間裡沒有放一件東西,地上的灰卻積得很厚,把吳琳琳走動的一圈腳印清晰地刻在上面。
吳琳琳沉默著,突然伸出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好像那裡很痛似的,她似乎在壓抑這種疼痛,但疼痛越來越濃烈,逼得她透不過氣來。
還是走吧,快。吳琳琳說,拉著我的手就往外面走,門鎖上了,把那些春光乍現的彩華又鎖進了裡面。
我被趕到房間裡睡午覺。我躺著,聽見吳琳琳在外面說,我媽給我找了個男人,已經打過幾個電話來了,讓我回家去過安安穩穩的日子,不要再拖著孩子在外面受苦了。
我想了很久了,還是同意了。他也是離婚,有兩個孩子,大孩子已經十四歲了,我想我會做一個好的繼母。這次我回去再也不想出來了,這個地方給我的痛苦已經夠多了,我再也不會來了。
吳琳琳像往常那樣給我上完課。然後說,這是最後一堂課了,我要回家了。
你不是說過要辦個獨奏會嗎?你怎麼就走了?我從未有過這樣的留戀。
吳琳琳也歎了口氣,聲音從喉嚨裡鑽出來,沒有持續很久,很快就消散在空氣中了。
15、一個公共關係課老師的神秘失蹤
項胖的失蹤似乎是必然。早晨,沒有項胖的課。項胖破天荒地走進了教室,和顏悅色地說,大家把筆記本和書本都交上來,好嗎?然後夾著這些書本和筆記本笑咪咪地走掉了。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那一天我收到了吳琳琳唯一的一封來信。
你要好好拉琴。
我已經把吳堅的堅字改成了艱字,是要讓他讓我永遠也不要忘記曾經有過的艱苦的日子。
還有,那次的演出我故意不理你,是不想你和老師一起痛苦,可是我還是看到了,你的眼睛噙滿了淚水。
原諒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