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再活幾天 文 / 周潔茹
我把自己灌醉了,才能自由地放鬆。我的朋友們總是抱怨我喝得越來越多。酒像水一樣進入了你的喉嚨,就像是平空消失了的瀑布。然後你就醉了。你衝著我們每一個人笑,你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笑,那是很駭人的。你還喝?
我一定是喝醉了,可我的姿態還很優雅,不是嗎?你們有什麼可以抱怨的?你們輪流著走開,各自找一個隱秘的地方,從指尖從腳趾從每一個地方排放掉你們喝下去的酒,你們洗乾淨了胃又繼續坐在這裡,你們的聲音比誰都響亮,你們說,來來來,再乾一杯吧。可我都看見了,我很恨你們。
我的朋友們憂愁地看著我,有的甚至露出了鄙夷的表情。你醉了。她們說。
我不知道我都幹了些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了。我衝著她們笑。
我們要回家了。她們匆匆忙忙地把鞋子和衣服穿上,在此之前,她們都只披掛著幾縷小布塊,我的朋友們在每一處公眾場所都把自己打扮得很不同,可我們周圍的女人往往會比我們更不同,於是這一次她們約定要穿著較透明的文胸出現,我們的情緒仍然沒有高漲起來,甚至還很沮喪,我們發現了一些更另類的,她們什麼都沒有穿。
因為在一開始的時候我就把自己灌醉了,所以我還穿著我的衣服,我像征性地比劃了一下,穿上了我的衣服。
明天上午有一場內衣展示會,日光下的展示會,那很難得,你要來看。她們拍拍我的肩,表示無能為力。現在我們只能把你留在這兒了。她們說。
嘿。等一下,再回答一個問題,就一個,我再也不問了。
又是你疼嗎那樣的問題嗎?她們躲躲閃閃地看我,有點害怕。
不,當然不是。我安慰她們,夢到過熊嗎?晚上做夢的時候,有夢到熊嗎?
她們緊張地看著我。
好吧,我每天都夢到熊,可它跑起來不像熊,倒像隻兔子,一下子就竄到我的前面去了。我說,輕輕笑了一通。
我夢到過熊騎在自行車上,嘴很大,就像你現在這樣。我的朋友中間的一個充滿了厭惡說,我還夢見熊躺在床上睡覺,穿著小花內褲。
那不是熊,那是你的情人。我大笑,環顧了一下她們精緻的臉蛋和身體。好了好了,你們的熊都在床上等著你們。我說,我不要再見到你們了。
她們仇恨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作鳥獸散狀,各自消失了。現在我獨自坐在這裡了,他們播放了約翰.列儂,播放了約翰.列儂,又播放了約翰.列儂。我想起尼古拉斯凱奇,一具灌滿了酒精的屍體,抽搐著,在一張拉斯維加斯的破床上,和愛他的妓女做愛。
一個漂亮男人坐在我的旁邊,碧藍的眼珠。NOsmoking。他說。
我湊近了他的臉,仔細看他的眼珠,仍然是藍色。
Smoke?我兇惡地瞪他,我沒有抽煙,我在喝酒。
欲仙欲死。欲死欲仙。
小青說,來葵花club吧,這兒是我的地盤,我很罩得住的。
小青我可以批評這裡的酒水嗎?還有那個圍著窄小裙子的男人,他的樣子也太難看了。
住嘴。小青說,那不是男人,那是個肥胖的女人,你最好不要惹她。而且你趕快把你的隱形鏡片拿下來吧,這個月沒有人再戴藍色的鏡片了。
這不是藍色,我今天戴了米色的。我說,小青你才戴了藍色的。
總之,我不想再呆在這兒了,我想離開。小青說,我的狀態越來越不好,我很煩惱。布宜諾斯艾利斯好嗎?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去布宜諾斯艾利斯,那麼你一定不要碰我的男人,我可以幫你,你看上什麼男人,我一定幫你搞到手,你可以碰任何一個男人,只是不要碰我的男人,好吧。
你以為你的男人很好麼?小青冷冷地看著我,以後你會明白過來的,所有的男人都是一堆臭爛泥。
好小青,不要再生氣了,儘管你的聲譽確實很差,可我也好不到哪兒去。我們討論一下技巧問題吧。
傍晚,我站在路邊打電話,我很想找個人和我一起吃晚飯。我摁了無數個號碼,但是每一個號碼都沒有接通,它們似乎都是假的。我看著手裡的通訊本,裡面有很多號碼,密密麻麻,於是我懷疑通訊本也是假的。
我翻來覆去地看通訊本,希望它變成真的。
我突然發現旁邊多了個女人,穿著鱗片狀的吊帶裙,就像一隻新鮮的菠蘿,她也站在路邊,打電話,她很快就找到了對方,她立即就在大街上發出了哼哼嘰嘰的呻吟聲,她的舌尖迅速地舔了一下嘴唇,連那舌尖也是很色情的。我停止了打電話,迷惑不解地望著她,她的頭靠在路邊的電線桿上,背上蹭了很多泥灰。
我走進了葵花club,它就在路邊,門上掛著一個骯髒的廢紙簍。我要了一盆玉米湯,我在玉米湯的上方看見了自己,我的頭髮亂了。
鄰桌是個單身女人,正在抽煙,手指象蛇,活潑地動著。我衝她笑了一笑,女人驚慌地跳起來,受傷似地逃掉了。
在我埋頭吃玉米湯的時候,她又回到了我的身後。
嘿。她說,如果每天都要一個人吃飯,還不如去找個男人結婚吧。然後她坐在了我的對面,點燃了第二根煙。
和誰結婚都會離的,現在結了婚將來還是要離,和誰結婚都一樣。我說,很憂鬱地看著她,歎了口氣。
是啊,現在結婚總要離的,不管他是誰,我們都會離婚的。她也很憂鬱地看著我,歎了口氣。
我叫小青,來葵花club吧,這兒是我的地盤,我很罩得住的。小青說。
我在迷迷糊糊中醒來,我聽到了一些古怪的聲音,可這些聲音並不來自外界,它們都是從我的腦子裡發出來的,越來越響,我站在床上,警惕地豎起了我的耳朵,我怕我發出來的噪聲會干擾我的父母。我只是慶幸我還沒有幻覺,如果那樣的話會更糟,我一定尖叫,仇恨,焦灼,充滿慾望,想徹底死去。
我父親和母親在隔壁房裡,他們在睡夢中交談,互相進入對方的夢,起先也許很難,可是二十年了,他們用了二十年的時間互相咀嚼,磨擦,現在他們只要一閉上眼,就會很容易地進入對方。
哼哧,我們的女兒,她總想從我們的身邊逃掉。母親說。
哼哧,她妄想。父親說。
哼哧,她藏了五萬多私房錢了。母親說。
哼哧,你怎麼知道了?父親說。
哼哧,她把錢放在一隻竹籃裡,竹藍掛在她的工作室裡,每天晚上她都要數一遍。
哼哧,我知道,她不想呆在這兒,她恨透這個城市了,我每天飯都吃不定心,就怕她突然跳起來,抱著她的電腦,逃走。
哼哧,我也在擔心,現在她什麼都幹得出來……
我努力把耳朵邊的噪音撥開,聽了會兒我父母的談話,覺得沒什麼意思。於是我回到了幻聽中,我想回憶一下我的前半生。
一個月前,我還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行政機關工作人員,我給每一個來蓋章的平頭百姓看我的冷臉冷色,我把每一件事情拖到實在不能拖了的時候才做,其他的時間我則用來和我們宣傳部一個智勇雙全的老頭進行鬥智鬥勇的戰爭。
更遠地,那要追溯到一年之前,當時我正打算從一家充滿了臭雞蛋般淫蕩氣味的雜誌社出來。
我修飾一番,走入領導的小單間。領導,剛才您的報告聽得我兩眼發直,心如刀絞。
領導迷迷地看了我一眼,說道,咯咯咯,你如何心如刀絞了。
領導,您的年度總結為何要去表揚那徐娘,您明知道那徐娘天天和我打架,並以打擊報復我為樂,您還幫襯她?
領導迷迷地看了我一眼,說道,咯咯咯,我如何幫襯她了。
領導,您說,小徐同志代表本雜誌參加全市文化系統選美比賽時,獲得優秀獎,市選美協會專門送來了喜報,同時她還分別代表本雜誌、本編輯部及上級文聯單位參加市裡的選美比賽,均獲得較好的成績,受到了部門領導的好評,在本屆比賽中,小徐同志還取得了一級乙等的證書,最高等級為一級甲等,全市僅有22人獲此殊榮。小徐同志利用自己所學的知識,在實際工作中發揮了積極的作用,等等,等等。
領導迷迷地看了我一眼,說道,咯咯咯,我如何說錯話了。
領導,誰都知道選美比賽與我們雜誌社毫無關係,可您為了要讓徐娘同志露個臉,竟把她的個人行為也硬塞到年終報告裡來了。
我的領導迷迷地看了我一眼,依稀顯出些許不滿,咯咯咯,你倒真是個厲害角色,可你不也經常欺負徐娘同志嗎,你這個小女人,咯咯咯。
我抬起頭,定晴看了領導一眼,料得自己大勢已去,於是決定歇斯底里一回。
好吧。我笑道,我一直想要告訴您,您的手感太差了,徐娘大姐年過三十,老皮老肉的,有什麼好。
領導大怒,拍了桌子,拂了袖子,揚長而去。
我非常津津樂道於複述我們領導的憤怒,至今為止我還記得他穿了一條牛仔褲,那條褲子把他的肚子和大腿都包得非常緊。
然後我高高興興地穿著長裙,盤著髮髻來到了我的新單位,他們給了我一個房間,然後我就獨自呆在房間裡了。每天到了上班的時間我就去上班,每天到了吃飯的時間我就去吃飯,每隔一個月,我就去值一天班,我坐在門衛室和門衛的老頭閒聊,門衛的老頭剃著光頭,穿著功夫長衫,腰纏一條大紅緞帶,手裡轉動著三隻碩大的鐵球,英姿颯爽。
至於我的新領導,新領導年輕有為,五短身材,長得十分威武。新領導給我鑰匙,分派了我的工作,指點了食堂的去向,然後高興地告訴我,我們以前只有兩個人,現在你來了,我們有三個人了。
我慎重地點頭。
還有個老鐘。新領導說,老鍾退休後主動要求到部裡來寫新聞報道,老鍾寫稿很勤奮,每天都筆耕不止,老鍾堅決不要部裡發給他工資,老鍾堅決表示義務為宣傳部工作,老同志嘛,很不容易的,上午老鍾出去採訪了,到下午你就可以看到他。新領導說完,笑了笑,有點害羞地走出去了。
我坐在房間裡黯然地面對即將開始的生活。
此時,一個白胖的老頭推開門,走了進來。
我立即站起來,我想這就是筆耕不止的老同志,於是我應該立即站起來,給老同志一個非常好的印象,於是我哆哆嗦嗦地請安,老師,您坐。白胖老頭銳利地掃了我一眼,坐了下來。
我從眼角處偷偷摸摸地觀察老頭,他穿著一件藍布中山裝,陳舊面料的布褲,方口布鞋,手裡抓有一隻舊塑料袋和一把黑布雨傘,傘很破舊了,造型就像一隻單獨的手臂。
我迎著老頭兒意義不明的目光,獻媚地一笑,老頭臉色略有輕緩,可仍然什麼也沒有說。
老師,我看過您寫的文章,文章刊登在報紙上,您的見報率非常,非常高。我終於說完了這句話,滿頭大汗。
老頭立即露出慈眉善目的面容,溫和地笑起來,彫蟲小技,彫蟲小技啊,不足掛齒,不足掛齒啊。說罷,向我靠近了些,親切地問,你看過我哪些作品啊?
我大吃一驚,在腦子裡尋找,腦子裡一片空白,於是我站起身在房間裡走了一圈,又走了第二圈。
老頭不屈不撓,盯牢我,不要緊,不要緊啊,談談想法,談談想法啊。他在沙發上不舒服地扭來扭去,臉上充滿了鼓舞的神情。
於是我微笑,又在房間裡走了第三圈。
於是老頭不再提他的作品了,他打開塑料袋,開始悉悉索索地找東西。我鬆了口氣,坐下來。他找了一會兒,從塑料袋裡摸出個信封,說,你給報銷一下汽車票啊。
我愕然。我不能給您報,我說,您給領導報去吧。
老頭兒又很銳利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沮喪地把車票放回到了塑料袋,此時,一個乾瘦的老頭在門口出現,身影一閃,像光一樣閃過去了,身手比風還要迅速。我吃了一驚,想把頭探出去看,旁邊的白胖老頭叫出了聲,老鐘,老鍾啊。
老鐘。老鍾!老鍾?我想,看門外,老鍾站在走廊的另一頭,枯瘦得像一棵樹,戴著古董店的帽子,上衣略緊,褲管極寬大。白胖老頭拿著裝有車票的塑料袋和雨傘,追了出去。看來老鍾是一個很瘦的老頭,那麼這個白白胖胖的又是誰呢?我想得頭有些發暈,於是我站起來去洗臉,水池旁邊就是老鐘的房間,房門大開著,白胖老頭和乾瘦老頭坐在一起,兩個老頭兒,長得很像,乾癟的老臉。
他們一定在竊竊私語,怎麼才可以把汽車票報銷掉,他們似乎是很要好的朋友,越要好的朋友就會長得越來越相像,到後來,他們會變成一個人,白胖老頭變得又黑又瘦,老鍾會變得又白又胖,那是多麼奇怪的一件事情啊。
我沒有看見白胖的老頭是什麼時候消失的?也許他真的變成了老鐘。
新領導溜進了我的房間,鬼鬼祟祟地看門外,急促地說,希望工程捐款,不要讓老鍾知道,千萬不要讓老鍾知道。?我說。
新領導似乎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新領導說完,又笑了笑,又有點害羞地走出去了。
我多麼恨老鍾啊。隔壁辦公室的小蟲說。?我說。
小蟲似乎也沒有聽見我說的話,走到隔壁去了。
我看了一眼外面,老鍾正端著他的茶杯,站在新領導的辦公室門口,辦公室裡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們都到哪裡去了,老鍾探看了幾秒鐘,像一隻老鼠那樣,哧溜一下就鑽進去了。
小蟲我們談談吧。
不要讓老鍾知道任何捐款活動,是因為老鍾又會把身家財物都捐出來,每一次捐款老鍾都要把他的全部積蓄都交出來,即使捐款活動已經結束了,老鍾也會找到有關責任部門,捐上他的立場和態度。於是老鐘的老伴很煩惱,天天和老鍾打架,於是老鍾也很煩惱。
老鍾經常像一隻老鼠那樣鑽進辦公室,是因為老鐘的房間沒有電話,可是老鍾要打的電話又很多,於是老鍾經常在各個辦公室門口周旋,一有機會,老鍾就能打到電話,老鍾認識各個部門的電話機,它們的顏色都不同。老鐘的電話本像一片爛白菜葉那樣破舊,上面充滿了老鐘的指印和唾沫,當然,老鍾要打的電話實在是很多的。
總之,老鍾是個很好的同志,可是我小蟲很恨老鐘,因為老鍾陷害我。
我每個季度都要報十件群眾最滿意的實事到上級部門去,我非常厭惡做這件事情,可是我不得不做,我挖空心思,收集材料,文理清晰,字跡流暢,謄寫清楚,一式兩份,親自送上去。可是我被上級部門的領導臭罵了一頓,問題一定是非常嚴重的,因為他把那疊材料扔到了我的臉上。
虛假材料你也報?他居然氣勢洶洶地衝我吼。
怎麼會是虛假材料呢。我爭辯。
我要告訴你的直接領導。他惡狠狠地高聲叫喊,我真是太生氣了,各個單位,各個部門都認認真真地完成了我們交辦的各項任務,只有你,你們這個部門,居然,居然會採取欺詐手段!
我報上來的材料都是經我親自核實的,不會有假。我仍然爭辯,我說,我騎著自行車到各個居委會各個鄉鎮村去核實來的。
上級領導堅定地說,你還賴?就是你們單位的老鍾來反映的。
我一下子就受到了打擊,我差一點眩暈過去。我在心裡想老鍾這個老頭兒多麼壞啊,他打電話,注意,是他主動並且偷偷摸摸地打電話到我們的上級單位,告訴他們,我小蟲報上去的材料是虛構的。多麼惡劣啊。他敗壞我們部門的形象,敗壞我的形象,當然更可恥的是他敗壞了部門的形象。儘管他的本意也許是好的,他也去調查了,然後他認為他的調查結果才是準確的,於是他應該揭露我,應該把最準確的材料公佈出來,他甚至沒有與我聯繫,而是直接找到了上級單位……小蟲搖頭,歎息,可是老鍾七十多歲了,又患有多種疾病,我還能夠怎麼樣呢,我徹底沒有話可說了。
我同情地望著小蟲。
當然,我不應該和老鍾發生戰爭,我不報群眾最滿意十件實事到上級單位去,我熱情地接聽老鐘的電話,歡迎老鍾多來打電話,每一次捐款活動過後我都表揚老鐘,可我終於還是和老鍾發生了戰爭。
矛盾始於我的信,老鍾負責所有的信件收發,直到有一天,很偶爾地,我發現我所有的信都要遲幾天才到我的手上,它們在信封上的郵戳和我看到它們的日期非常不同,我連續等待了一個多星期,我得到了確定。
可是我很害怕,我哆哆嗦嗦地對老鍾說,您什麼時候拿到我的信就請什麼時候給我吧,好麼?老鍾生氣地點點頭。
然後故伎重演。
於是每個下午我都主動跑到老鐘的房間詢問我的信,有時候沒有,有時候有,它們都被老鐘面朝下地放在了牆角的舊雜誌堆上或舊雜誌堆裡。我快步走過老鐘的桌子,逕直從舊雜誌堆上或者舊雜誌堆裡取走了我的信。可是到後來連舊雜誌堆那裡也沒有我的信了。
我不得不在樓梯口徘徊,我伸長著脖子看遠處的信箱,等待老鍾拿著報紙和信上樓來,我就像一隻被煮得半熟的螞蟻那樣焦灼,心神不寧,充滿了絕望。
我看到了我的大信封,那是我非常熟悉的信封,於是我雀躍,奔走相告,尾隨老鍾進入老鐘的房間。我的信,我的信。我的信!
老鍾誠實地回答,沒有看到,沒有你的信。我愕然,看了一眼那只信封,它就放在老鐘的桌子上,面朝下,還沒有來得及被收起來,我只是想像征性地問一聲,然後拿到我的信,我沒有想到老鍾會這麼回答。現在怎麼辦?我對自己說,現在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然後我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說,謝謝,然後我回到了我的房間,一分鐘後,我憤怒地回到了老鐘的房間,老鍾不在房間裡,我翻了舊雜誌堆,它不在舊雜誌堆裡,我翻了老鍾睡午覺的沙發,它也不在沙發裡,我從老鐘的抽屜裡翻到了我的信。
我拿著我的信失落地回到了我的辦公室。小蟲憤怒地指責了我,你怎麼可以,你怎麼隨便開老鐘的抽屜,你怎麼這麼惡劣,不就是遲幾天嗎?你斤斤計效做什麼,這只是老鐘的習慣,他又不是不給你了,你現在居然亂翻老鐘的抽屜,你的問題太嚴重了。
我接受,我確實太衝動了。我捧著我的信,它的代價可真他媽的高,我一點兒也不想拆開它,儘管它確確實實是我的信,我把它扔進了垃圾箱。
我又能夠怎麼樣呢?我試圖與老鍾說道理。
您為什麼要留著我的信呢?
您留著我的信心裡會好受一點嗎?
既然到最後您總是要把信給我的,那麼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給我呢?
您能告訴我您留我的信過夜有什麼道理嗎?
……
我開始覺得自己確實很蠢,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問任何問題了,因為根本就沒有道理。就像我在很小的時候思考活下去的理由一樣,當我思考到最後,回到什麼都毫無理由的同時,我讓自己閉嘴。
我知道郵差到來的時間,於是我直接到樓下去迎接郵差。時間往往會不准,郵差有時候來得太早,信塞進了信箱,有時候又來得太晚,晚一個多小時,那一個小時我就像一個傻逼那樣坐在門口,坐立不安。
敏銳的老鍾察覺到了不對,老鍾不再像平常那樣充滿了優越感,定定心心地下樓去開信箱了,老鍾也開始掐著時間去拿信。
我和老鍾開始賽跑,好像我們一起參加了馬拉松跑,每天我和老鍾都要在樓梯上跑幾個來回,我明顯地跑不過老鐘,我們的辦公室在六樓,有時候我剛跑到四樓就看到老鍾已經拿到了那一疊信及報紙,有時候我拿到了,我駐足在信箱門口,臉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當然我只取走我的東西,其他的我還留在信箱裡,我總覺得應該讓老鍾有些什麼可拿。
可通常我什麼也拿不到,老鍾像一隻狐狸那樣靈敏。有時候我們會在信箱處相遇,那是很尷尬的,我盯著老鐘的手背看,同時把臉迎上去,鍾老師,有我的信嗎?老鍾一下子把報紙戳到我的鼻尖,惡狠狠地翻他的眼白,你自己看,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
我氣急敗壞,但我一臉笑,我溫和地把報紙接過來,翻了一通,又一臉笑,說,謝謝。然後把報紙還給了老鐘。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找到了解決的辦法,我焦慮地來到了老鐘的房間。鍾老師,剛剛門衛打電話上來,說把我的特快專遞塞進了信箱,我借您的鑰匙去開了拿吧。
老鍾毫不遲疑地站了起來,我去好了。老鍾說。
不,不,我連連搖頭,怎麼能讓您跑一趟呢,我去就行了,很快,我很快就回來,就在樓下。
老鍾猶豫,思考,最後痛下決心,把手伸進了褲腰的深處,摸出了他的信箱鑰匙,儘管他馬上就後悔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信箱的鑰匙,它小得就像一顆毛豆。
我捧著那把還帶著老鍾體溫的骯髒的小鑰匙,飛快地跑到了街上,我的臉跑得很潮紅,我的高跟鞋跟掉了下來,我的裙子沾染了很多濕泥,我跑過一架立交橋,一個人民公園,一個鐘樓廣場,找到了一個配匙處。我不停地跺腳,催促,看表,發急,生氣。我在最短的時間裡得到了複製的鑰匙。
我拿著兩把鑰匙回到辦公室,我的臉已經完全發青了。
老鍾找過你好幾回了。小蟲說,好像有什麼急事。每隔三分鐘,老鍾就到辦公室裡找你一次。怎麼了?
我把鑰匙還給老鐘,我想老鍾也許什麼都知道了,老鐘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我終於得到了鑰匙,可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孤獨。
好吧,我的信就放在那裡吧,只要你覺得有樂趣,那就放在那裡吧,好吧,只要你喜歡,放到明年我也樂意。
老鍾走進了辦公室,討好地衝著小蟲笑,小蟲啊,忙啊。
小蟲冷冷地說,是,很忙。
老鍾獨自呆了會兒,佝僂著身子走出去了。
天啊,怎麼辦啊。新領導一臉愁容,走進了我的辦公室,還是讓老鍾知道了,他這次捐了陸佰元。
好吧,我要寫思想匯報,可我實在不知道寫什麼好,這樣吧,小蟲,你給我寫一篇,我就給你三包紅塔山香煙,可好?
小蟲欣然應允。可一個小時後他又反悔了。不,我不寫,你知道這是件很擔風險的事情,除非你給我四包煙,我還要考慮考慮。
什麼是呆逼?什麼是呆逼的生活?小蟲站在房間的中央,氣憤地說,你是女人,你居然也說髒話。
我試圖解釋。是這樣的,你知道你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你知道今天是這麼過的,你知道明天還是這麼過的,每天都一樣,每年都一樣,直到你老死,你都知道你老死的樣子,可你不知道你究竟都幹了些什麼,也許你這一輩子什麼也沒有干,除了往上級單位報群眾最滿意的十件實事,你什麼都沒有干。你就是呆逼,你的這種生活就是一種呆逼的生活。
如果你膽敢在辦公室裡非常大聲地說呆逼這兩個字眼,我就給你一佰元人民幣。小蟲說。
當然。我說,我很敢,你不給人民幣我也很敢。
你要保證隔壁的組織部長,紀委書記,政法委書記都聽到,你的聲音要很響亮。
當然。我說,我的聲音一向都是很響亮的。小蟲凝視了我一會兒,軟了下來,算了吧,我不賭了,我相信你是做得出來的,可是,小蟲又神氣起來,難道你不也在過著和我一樣的生活嗎?你和我在同一個單位裡,你應該說我們都是呆逼,我們都在過著呆逼的生活。
真那樣倒也不錯。我說,我就會過得比現在好得多,每一次我回憶往事,我就後悔我沒有請求組織解決掉我的個人問題,可你始終在主動地要求,你要求組織解決一切你的一切問題,它們分別是,你老婆的工作問題,解決了。你孩子的入托問題,解決了。你的住房問題,解決了,可你嫌房子舊並且不好,你氣極了,堅決不要那間破房子,你開始煩惱,痛恨,懷疑,罵罵咧咧,可是你又充滿了希望。你的那些雞零狗碎的問題,它們都在不能被解決正在解決著和即將解決了。組織變成了一個老太太,什麼都要來幫忙解決掉。當然我不能怨恨你,因為我們都一樣,我們象蟲一樣糾纏在樹的枝幹上,我們吸食樹的汁液,夜以繼日,我們的嘴很小,可是我們很多,於是我們的樹越來越窮。
除了呆逼這個詞我還能夠用什麼詞來表達呢,以前我的嘴臉很漂亮,因為我擅長表演,可我即將離開了,我還擔心什麼嘴臉的漂亮不漂亮呢?我知道明天我就會餓死,我知道明天我不會餓死,可是到最後我一定是死了。我們的區別在於我知道我會死,而你不知道你會死。
你要幹什麼?小蟲的臉靠近了我,你這個蠢女人。
好吧,小蟲,總之我要離開了,你繼續去過你的生活吧。
小青,如果我的男同事在辦公室裡對我說,他勃起了,這是性騷擾嗎。
我總預感有什麼東西要掉下來,只是想想罷了,我說出來,就會有很多人認為我應該去看病。深更半夜,我躺在我的床上,我正在做夢,可我突然就醒了,我聽見耳朵邊有嘶嘶的聲音,像皮膚被撕開。我飛快地從床上跳了起來,我抱著我的被子,有禮貌地敲父母的房門,首先他們房間的燈亮了,然後我父親起來開了門,怎麼了?我父親生氣地說,你又要作怪了。
我要和媽睡。我簡短地說。
可你已經很大了。父親惱火地阻擋在門口。
我的魂跑出來了。我說,我抓都抓不回來,我需要鎮靜一下。
我父親的眼睛瞪得很大,每天你的魂都要跑出來的,每天都是三點半,你總要來敲門。
今天不一樣。我解釋,我房間裡有聲音,像一個男人在我的耳朵邊說話,右邊那只耳朵。
我父親回去抱了他的被子,在走過我身邊的時候他瞪了我一眼。我看見他們的床上,母親還睡著,身體散發出了牛奶的氣味。現在好了,父女兩人,各自抱著各自的被子,站在走廊裡,互相仇恨。
不,不要去房間。我說,你去睡沙發好了。
為什麼。我父親說,我最討厭沙發了,睡得我腰酸背疼。
我父親嘰嘰喳喳,可我注視著他,我的目光炯炯有神,父親終於妥協,去了客廳,嘰嘰喳喳地睡下了。
幾分鐘後,房間的壁櫥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隻充滿了氣的貯藏袋緩慢地滾了下來,那是一包龐大的衣物,它砸倒了床旁邊的陶瓷衣架,陶瓷衣架倒下來,落在了我的床頭上,它們碰撞,發出了響亮的聲音,鐺--餘音繚繚。如果我還躺在床上,那麼我一定已經變成一個白癡了。
所有的燈都亮起來了,我站在床前,望著一地狼籍,希望面前的情景永遠都不要消失。母親已經醒了,她和父親迅速地來到了我的房間。
當然,你聽到嘶嘶嘶的聲音,那是因為貯藏袋在充氣,所以你得到了警示。父親解釋說。
其實沒有什麼道理的。我說,我正在做夢,可我突然不做夢了,我堅決地離開了我的床,也堅決不讓你睡這張床,你忘了嗎?而且這只貯藏袋是電視購物來的,如果一隻塑料袋價值四佰元人民幣,我根本就不會意識到它又會充起氣來了。
好吧,你預感到了,可你為什麼不預防它呢?現在好了,你的銅床槓上砸了個大洞,很好看吧。父親興災樂禍。
床和情人一樣,要好看幹什麼,能睡就行了。我說。
天啊。母親驚叫,我們的女兒居然說這種話。
朽木不可雕也。父親很輕蔑地看了我一眼,抱著他的被子回房間了。
凌晨五點,我父親把我弄醒了。我一睜開眼就看見了父親的臉,那張臉很喜悅,那聲音我研究過了,那是穿堂風,昨天沒有關窗子,風又大,你的房間門又沒有關,所以你耳朵邊會有嘶嘶嘶的聲音,我剛剛都查過了。
可是我每天都聽到聲音,並不只是昨天,我每天都聽到。
父親慈祥地凝視我。
我還想過我們單位的天花板要掉下來,我每次上廁所都情不自禁地很緊張,我提心吊膽地溜進了廁所,兩分鐘內我就會出來,我的眼睛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天花板,我盯著上面看,目不轉睛,可我回到辦公室後我就會嘲笑自己,我想我可能是患了嚴重的疾病。直到那一天,樓道裡沒有一個人,我從樓梯上來,就我一個人,當我走過廁所的門口時,天花板掉了下來,那是由無數塊水泥塊拼製成的天花板,沒有一層樓的天花板會掉下來,可是它掉下來了,就像地震一樣,掀起了一大片沙土,興師動眾。我尖叫了,是的,我從沒有提起過,當時我尖叫了,我覺得可怕極了……
父親慈祥地凝視著我。好吧,他拍拍我的肩,好像我還是個孩子,你每天臨睡前吃一粒藥片就會好些,一分鐘以後你就會安靜地睡著了。
我困惑地看著我的父親,什麼藥,我不會吃藥的,一粒也不吃,即使我一個月都睡不著,我也不會吃藥。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了我才睡,可是每一件事情都不清楚,我怎麼睡?
我仍然在想有什麼東西要掉下來,一定要掉下來,否則,我得一直想下去,永遠沒有覺睡。我馬上起床,四處察看,我在我父母的房間發現了小青的油畫,它懸空掛在床的上方,很可疑。
這幅畫很難看,一定要拿下來。我說。
確實難看,你爸已經拿過很多回了。母親說,可是怎麼也拿不下來,每次它都紋絲不動,你一定用了非常牢固的海綿膠。
你再拿一回吧。我說。
母親不高興地嘟嘴,說,你最麻煩了,我已經說過了,你爸都拿了好幾回,他都拿不下來,我怎麼拿得下來,你爸的力氣又比我大得多。我母親一邊嘮嘮叨叨一邊麻利地站到了床上,她的手碰到了那幅畫,畫馬上就從牆上滑下來了。
好吧,如果這幅沉重的油畫和它的紅木框都在夜晚掉下來的話,準確的位置就應該是我父母的頭部。我們再也不能在我們的頭頂上放置任何東西了,它們都可能會掉下來。
我想起了這幅畫的來歷,在我參觀了小青的所有繪畫以後。
你挑,隨便挑。小青說,我要送一幅畫給你。
我挑了一通,說,就這幅吧,這幅畫得最好。
小青停頓了一下。這不是我的畫,這是我一個朋友畫的。小青假笑,盡量讓我覺得她並不介意。他只是暫時放在我這兒,你另外再挑一幅好吧。
我自己最喜歡這幅。小青拿出了那幅後來掛在我父母床頭的畫。你看,上面畫了三隻飛翔的野鴨,這像你們一家三口。小青說,你看最小的這隻,飛得最漂亮。
可它看起來很遠,似乎要飛到山的那一邊去了,我只看得見它的屁股,好像它正在奮不顧身地逃走。我說。
怎麼可能呢?小青說,它太胖了,不會飛很遠的。
我還是勉強接受了這幅畫,它終於帶著小青的情緒從我父母的床上掉下來了。
你今天穿得很暴露。小青說,確實性感,可是會招你們領導罵的。
呸。我說,我是這麼說的,哪個領導敢管我穿什麼,我一定罵他流氓。
我當然是為了你好,你明白嗎。小青說,因為你現在是一個國家幹部,所以你不能露出你的任何一部分肉,你明白嗎?你是我最要好的女朋友,我不想你吃虧,你還不明白嗎?
我不明白。我說,倒是可以穿著棉襖通姦,卻不可以穿著吊帶裙做一個處女。
小青憂愁地笑了一聲。
下午,領導把我招到了辦公室。有一件事情要與你談一談,上半年你把頭髮染黃了,我跟你談過了是吧。
可我在談話後就把頭髮染回黑色了。我說。
好好。領導點頭,今天談的是你的衣服,你前天穿了我沒有說話是吧,可是你昨天又穿了,昨天我也沒有說話是吧,可你今天又穿了。
好吧好吧。我說,那麼我明天不會再穿了,好吧。
我走出領導的辦公室,想起來忘了對領導說,你是一個流氓。
即使想起來又怎麼樣呢?小青說,你這個有賊心沒賊膽的東西,你還真敢啊。
確實不敢,我鬱悶地歎了口氣,即使要通姦,也只能穿著棉襖了。
格非說,讓他去。約翰列儂說,Letitbe。
既然不可以穿著吊帶裙通姦,那麼做什麼呢?
那麼就享受生活吧,有茶有報紙,有中央空調的辦公室,還有工資,福利,獎金,醫療保險,養老保險,住房公積金,永遠也不會下崗,那麼就享受生活吧。
《Smoke》(盜版影牒)。一個煙店老闆,十四年,每天早晨八點,拍攝同一個地方的照片。一個作家,再也寫不出一個字了。一個女人,只有一隻眼睛。另一個女人,吸毒成癮。一個孩子,戴著帽子,背著包,尋找自己的父親。另一個孩子,很幼小,有父親,也有母親。
《陳美RedHot》(現場會)。電提琴。古典提琴。
《駱駝飛鳥魚》(Video)。齊豫說,有沒有這種說法,常常飛行的人離天堂比較近。
CHANNEL[V](頻道)。說你愛我。我們愛吧。就要愛了嗎。
婦女們的BBS(網絡公告牌)。言論自由,請隨便說話,請隨便。
狀態。開始坐在床上發呆,一個小時。
一個陳舊故事。大街上,兩個陌生女人不期相遇,她們發現對方穿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衣服,用著同一個款式的首飾,走近了,居然連香水也是一個品牌的,於是她們找了家酒吧坐下來,但她們都頗有些矜持,繞來繞去,繞了半天,終於知道,她們的情人是同一個男人,那個花心男人,買禮物給女人也不捨得費心思,什麼都要買兩樣,送給她,又送給她。故事的結果是,兩個女人約定,要恨這個男人,要離開這個男人,然後,故事結束了。
討論。故事可以有很多結果,女人之一出錢雇個孩子,用顏色果汁潑女人之二的衣衫,迫她回家換衣服,那麼什麼也不會發生了。或者兩個女人合夥拆穿他,羞辱他,因為受騙報復他,她們轟轟烈烈地干了點什麼,那麼故事就可以再往下開展,做成一個驚險的復仇記。
思想。女人總是容易互相仇恨,花心男人並不會因為女人的仇恨而有收斂,相反,還成為了一種樂趣,他們喜歡上了把玩這些小情節,看著女人們表演,樂不可支。女人又很懦弱。她們的指甲和利齒只用來對付同類,她們很敏銳,總是一下子就刺中對方的要害,馬上就有鮮血流出來,她們又很沒有心肝,看到受傷流出來的血也不會眩暈。就像故事裡的兩個文靜女人,她們受了騙,發誓要離開騙自己的男人,表面上她們達成了協議,骨子裡,她們互相痛恨極了。
狀態。坐在床上發呆,兩個小時。
想。迷幻,神,鬼怪。
觀念。我們可以要性伴侶,我們不要孩子,我們結婚吧,我們離婚吧,我們要自由,我們身體自由,我們思想自由,我們言論自由,我們絕對地不相信愛情,我們絕對地要做愛。
一隻蟲子。那東西在蠕動,像抽搐的屍體,白色粘液,像精液,起先是滾熱的,後來就變得冰冷,凝成凍膠狀,甩也甩不掉。
狀態。坐在床上發呆,兩個小時以上。
你知道皮膚不好的原因是什麼嗎?因為你每天只睡6個小時,女人要漂亮就要睡得多,我每天就睡12個小時。
可是小青,你每天吃掉多少錢呢?
五塊錢。
五塊錢夠吃什麼?
我自己做飯的嘛,就吃點青菜豆腐好了。
我還是睡6個小時吧,我寧願睡得少,可我每天要吃十塊錢的菜。
你再想想吧。12個小時,皮膚好。6個小時,吃十塊錢的菜。
好吧,我想了,還是睡12個小時,吃青菜豆腐吧。
這就對了。小青滿意地點頭。
可是,如果我對我們的領導說,我為了皮膚好,於是我要辭職,這個理由成立嗎?
你又不是做妓,要皮膚好做什麼,你們的領導會這麼說。小青說。你應該這麼說。他媽的。這個鬼地方。我厭煩透了。我操。
12個小時用來睡覺,另外12個小時做什麼呢?
一街道很擁擠,撞到了一個男人,他的手也許因為擠壓受了傷,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很快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二獨自一人,坐在街邊的道板上,看著很多人,也有很多人看我,不認識的一個男人,遞了根煙過來。
三天黑了,下大雨,很多男人的名字飄來散去,很快地都像煙霧一樣消失不見了,沒有一個固定留下來的影子,讓我深深地思念他,路過的傷痕都結了疤,平日裡碰都不敢碰的,哪裡又想過讓自己再痛一次呢,也許應該像我的朋友們那樣生活,沒有愛情,但有合適的性伴侶,她們就是那樣地活著,什麼都無所謂地一直這樣下去。
四你的慾望遠遠超過了情感,你是一個慾望強烈的女人。
五男人告訴女人,他們不愛就是不愛,要做愛就去做愛,這是明朗的生活態度,健康,積極,有指導意義,腐爛,但是展示給大家看,女人倒藏藏掖掖,愛是愛得不明白,恨又恨得模模糊糊。
六我的女朋友說,有很少的男人,他們的聲音很純,往上揚,但是大多數的男人聲音都很濁,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能從聲音裡聽出慾望來。
我的女朋友說,很多時候並不是愛,進攻只是一種姿態。
我的女朋友說,如果可能的話,你可以在電話裡和愛的男人做愛。
我的女朋友說,與其在一棵樹上吊死,還不如就這麼過著。
我的女朋友說,不要做已婚男人的情人。
我的女朋友說,不要和太老的男人談戀愛。(這是一個有彈性的句子)
我的女朋友說,不要把男人當作丈夫,朋友,情人,兒子和父親,因為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做得那麼完滿。
我的女朋友說,如果男人對你說,不要塗深顏色的口紅,那麼他的愛是丈夫式的。
我的女朋友說,開店的是男人給的錢,做官的是男人滿足了慾望提撥上去的,發小說的一定是和編輯們上了床。喪盡天良。
讓-雅克·盧梭說,我在女人跟前經常失敗,就是由於我太愛她們了。
但也許有一些話是我說的。
七我愛你們,每一個男人,我非常非常地愛你們,真的。
八可是我說謊了。
九一段電影。深夜,地鐵站?莫文尉和李嘉欣面對面走近,走近,擦肩而過,
突然停步,回頭,凝視對方,眼神很鬱悶,也很受傷。女人自白:在另一個女人的
身上,聞到了他的味道。
十你在做什麼?
在接你的電話啊。
接電話之前呢?
等你的電話啊。
你真是個小甜嘴。
我呸,臭男人,滾遠點。
你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了?
上海《新好男人》雜誌的命題作文棗請七十年代出生女作家談一談「男人們為什麼不結婚」(隨刊贈送大幅玉照)男人們為什麼不想結婚呢?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問題,果真是奇怪,真是太奇怪了,為什麼不結婚呢,為什麼不結呢,真是奇怪極了。
經歷太少的男人不結婚是因為還沒有賺到錢,賺到房子,現在的女人都很物質,學識人品都在其次,固定的錢與房子才是最重要的,因為後面還有孩子,還有孩子的孩子,還有還有……而經歷太多的男人瞭解女人的一切,性情,手段,身體,又有豐富的同居經驗,同居過後就會懂得一些道理,兩個人,即使那是最愛的女人,一直一直在一起,就會互相厭倦,像一件曾經愛極了的襯衫,穿舊了就變得很家常,沒有喜歡,也沒有不喜歡,之所以還穿著它,是因為僅存著的一點舊情,時間再長下去,就愈發不想去結婚了,即使只是想一想,很快地就頭疼。如果同居的女伴逼得太緊,就會逃掉。
廣州《絕望》雜誌的命題作文棗七十年代出生女作家愛情宣言:問卷(隨刊贈送大幅玉照)愛情宣言,有旗幟的愛情宣言,做封面做頭條的愛情宣言,賣得好嗎?
1、你的小說裡有你認同的愛情婚姻模式,或是較典型較精闢的情愛觀嗎?推薦給我們《絕望》的讀者。
答:沒有。
2、你小說裡的愛情故事是你生活中的反映嗎?
答:不是。
3、你是否相信有真正的愛情?
答:相信。
4、你認為男人可信嗎?
答:不可信。
5、男朋友越來越好,還是越少越好?
答:不知道。
6、你會為男人放棄寫作嗎?
答:會。
7、你會同時愛兩個男人嗎?
答:不知道。
8、關於愛情你還有什麼話說?
答:ま♀♂ぼぽ☆▽◎※№‰↘
北京《風光》雜誌的命題作文棗請七十年代出生女作家談一談「初戀情人」(隨刊贈送大幅玉照)
稿酬果然極優,果然。有些事情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結果的,就像我的第一次戀愛,我曾經有過無數次戀愛,每一次我都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了,我迫切地想做一個壞男人的最後一個女人。可是每一次都會結束,很快,我從來就沒有耐心重複我做過的事情,尤其是戀愛,所有的戀愛都只是在幸福中痛苦,或者在痛苦中幸福,我有什麼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幸福或痛苦呢?我不想做壞男人的女人,不想做好男人的女人,不想做第一個女人,也不想做最後一個女人,我什麼都不想。而且要去分辨一個男人的好壞,根本就沒有道理。於是我現在的戀愛,連結果也沒有了。
我的朋友們都認為我十四歲時候的那個電台DJ是我的初戀情人,那些認為顯然是錯了。那是八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時候我真的還是一個孩子,我從早到晚地欺騙他,心安理得,於是那不是愛,真實的狀況是,如果我愛那個男人,我會盡量克制住不去欺騙他,也許很偶爾地,我說些謊,我解釋那是一種輕度的精神病,很多時候我無法分辨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有時候幻想中的東西會跳出來,變成真的,把我自己都騙過了。也許要過了25歲,我才能夠解釋,我為什麼要欺騙。
他果真是一個帥極了的男人,儘管我是個非常挑剔的女人,但我不可以否認一個男人真實的體面,後來我開始進入寫作,我欣賞一些寫作的男人,但我不可以否認他們的長相真實的不體面。
我的朋友們向我介紹他,他們說,這是一位商人。我至今還記得我說的第一句話,哼。我從來就對商人沒有絲毫好感,我爸就是一個非常狡猾的商人,但他對待我很誠實,而且他勇於承認他自己是個奸商,
十七歲,那年我已經發表我的第一篇小說了,與小說同時開始的是戀愛,我問我爸,我可以戀愛了吧。我爸說,可以。然後我問,他是一個商人呢?我爸說,不可以。我沒有再問,但我知道如果我繼續問下去,我說,可是我已經愛上他了呢?我爸會遲疑一下,然後說,可以。
我爸會把很複雜的道理解釋得很簡單,就像我昨天晚上問他,我可以去找個男人結婚了吧?我爸說,可以。
我說,我可以不結婚同居吧?我爸說,不可以。
我說,我可以生個孩子了吧?我爸說,可以。
我說,我可以不結婚生個孩子吧?我爸說,不可以。
我從不去問為什麼,因為我爸的答案始終只是一個,體制。我有個朋友,他對待體制只有兩個詞,合作和抗拒,我爸有一個新的詞彙,協調。
我曾經用一天的時間來思考我寫作的理由,活下去的理由,我顯然是有些走火入魔了,當我思考到最後,回到什麼都毫無理由的時候,我停止。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戀愛,婚姻,生活,一切都沒有開始的時候,我就已經思考過了,我為什麼要活著,這個問題折磨了我很久,直到我爸站出來解釋,我爸說,就像你出生和死去都無法選擇一樣,你活著,因為你必須成為我和你媽的精神支柱,沒有你這個孩子,我爸說,我們會孤獨,會覺得沒有意義,於是我們決定要生下你。我們從不怕自己死去,可是我們怕你死去。那真是非常殘酷的,在我還在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爸就對我說,我們怕你死去。我的局限在於我有最愛我的父母,他們為了要我活著,把精神支柱拿出來做理由。可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惡毒地認為,生孩子是一種自娛自樂,是違背自己必須死去,是想讓自己生命延續,可是生過孩子就會知道,什麼都理解錯了。於是我不去想孩子,不去想婚姻,不去想戀愛,到最後,愛情只是在我無法選擇的生活中,自個兒找的一點樂趣。
原因在我,從一開始我就是絕望的,我曾經妄想愛情能改變我,我哭了,笑了,我快樂,我墮落,我思念,仇恨,焦灼,充滿慾望,我想徹底死去,可我錯了,我看待生命都是絕望的,我還想怎麼樣呢?我的苦悶不是沒有男人愛我,而是我什麼男人都不愛,即使強迫自己去愛,還是不愛。所以我真不知道以後要怎麼過了。
戀愛的細枝末節都是大同小異的,我可以描繪它們,也可以創造出一些什麼,可我只記得最後一次,他試圖吻干我的眼淚,可我心中充滿了厭惡。
現在想起來,最完滿的愛情是必須沒有結果的。我把他的花都扔在大街上了,很多時候我都像一個潑歸,但我原諒自己,因為那時候我真的還是一個孩子,第二天我還要上課。
我有個女朋友,她從不愛那些送她花的男人們,但她把那些花都扔在裝飾壁爐裡,都是些很漂亮很漂亮的玫瑰,沒有任何裝飾的,一大捆一大捆,後來那些花枯萎了,很美,可是虛榮。我不接受一個已經不愛我的男人送我花,因為那只是他同情我。
就像現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最愛我的男人,可是我必須要讓他離開我,必須,如果他堅持著不離開,那麼我就自己離開。
我一定要把自己搞死。(這一句也計算稿酬嗎?那麼就再來一遍)
我一定要把自己搞死。我給小青打電話。小青你在哪兒?
小青很不高興地說,我正在蘇州的觀前街上走。
為什麼要在觀前街上走,你要買什麼?我們不可以在別的什麼街走走嗎?
可我現在已經在蘇州了。小青說,你來吧,我在玄妙觀門前等你。
不,我不想去,小青,我好像聞到你的嘴裡散發出了指甲油的味道。
我剛換了種牙膏。我每天都坐在家裡,可是跑街們一直跑到六樓來煩我,他們塞給我洗髮水,潔面霜,衛生巾,還有個腿長得很粗壯的小姐,她每天都來,介紹說她的牙膏能夠增加女人的味道。
於是你毫不猶豫地掏出了一百塊錢買下了那支牙膏,你每天只吃五塊錢的菜,你每天只抽一塊錢的煙,你每天在家都不捨得穿你的衣裳,只怕衣裳穿舊了出去沒行頭,你倒花一百塊買一支牙膏。我說,我只聞到你嘴裡有一股指甲油味道,濃烈得從話筒那頭飄過來了。
住嘴。小青說,能給你三個忠告嗎?
說吧。
你應該這樣:1、不計後果地寫作。2、少打電話。3、十點之前上床睡覺。
我當然應該計後果地寫作,不然我會不得編輯寵愛的,我會很快就變成黃花。
你已經是黃花了。小青說,你明白嗎,而且你早已經不是黨的喉舌了,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吧。
好吧,那我掛電話了,我會少打電話的。
我說的是少給男人們打電話。小青氣呼呼地說,我們還是聊點什麼吧。我問你個問題,你現在假想一下,你在森林裡,你看到的第一隻動物是什麼。
鹿。我說。
第二隻呢?
蛇。我說。
天啊。小青說,你看到的第一隻動物是你自己,第二隻動物就是你將來的丈夫,按照你的答案,他一定是個很陰柔的男人,漂亮但是陰毒,並且象蛇一樣纏緊著你,看牢你,你連情人都很難找。
那麼你呢,小青你的答案是什麼?
我看到的第一隻動物是鳥,第二隻還是鳥,兩隻鳥。小青說,我和我未來丈夫的心都不安分,我們都想像鳥一樣離開對方。
還是和以前一樣,我們都不要結婚好了。
互相憂鬱地看了一眼話筒,歎了口氣。
我和小青坐在地鐵裡,路途很遙遠。我們坐著,我們的紙袋放在腳下,我們各自觀察著各自身體前面的男人。
小青把嘴靠近了我的耳朵,要說話了。
不要,不要說,我明白你要說什麼,現在我們先閉上嘴吧。
門開了,有人下去了。
小青,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麼,剛剛坐在我們對面的是一個漂亮的同性戀男人。
是。可是,你看見了嗎,他已經很老了,他努力穿著亮色的衣服,他做了頭髮,細細地搽了粉,可還是遮不住他的老態。
他有三十歲了吧,對於他們來說,外貌的年輕漂亮是最重要的。
他一定很痛苦,所以他拚命地打扮自己,想讓自己看起來好一些。
是啊,時間過得多麼快啊,像刀一樣鋒利和殘酷。
我們也會老的,老得沒有人再來管我們,沒有人再來評論我們,把我們的性生活傳來傳去,那很快。
可是小青,我們現在還年輕著,不要再和那些老男人搞在一起了,好嗎?
我只是喜歡欣賞自己身體動起來的美感,那是最美的,如果我會洗照片,我一定會把它拍下來,我們應該趁現在身體還很美的時候多拍些照片的。
可你還是在老,飛快地老著,照片又有什麼用呢?
好了好了,趕快聽這段聲音,那是非常精彩的。小青把她的CD唱機調到最高的音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是什麼聲音。
這是最時髦的聲音,可能冰島的女人都會發出這種聲音,你可以理解為她在呻吟。
車廂裡已經沒有什麼人了,看得見外面那片雜草地嗎?
看見了。
在那裡做愛有多麼好啊。
是啊,是啊。我不動聲色地回答,可是,不要再這麼說話了,每一個真正想操和被操的,從來都不說來。
可我們穿著吊帶裙,明明白白的找操的樣子,於是他們不得不以為我們是可以很容易搞上床的。小青說,我又是這麼地喜歡吊帶裙。女人和男人的關係就像眼球對隱形鏡片的吸引力,有些是一貼就上的,迫不急待地,手指還沒有靠近,它們就自己粘上去了,有些貼上了也會剝離。
我不明白你的話,現在我什麼都看不清楚,我已經把我的最後一副拋棄型鏡片扔掉了,現在我一分錢也沒有,連買眼鏡的錢也沒有。
(備註:出現了一個女人,沒有面孔,沒有腳,誰也看不見她,只能聽聽她的聲音。深夜時分,她才出現,與我交談,有時意見一致,有時有分歧,那麼就爭論,友好地爭論,偏激地爭論。她一定住在我的腦子裡,她的聲音從腦子的深處傳出來,有時候她讓我的頭痛極了。但是我很愛她,於是我通常很聽她的話。
即使只有一點小聲響,她就像煙霧一樣消失,等待她重新凝固成形狀,那需要很長時間。
我叫她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