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動搖 第六章 文 / 茅盾
經過劇烈的辯論以後,待付表決的提案共有三個:
一,是陸慕游和店員工會委員長林不平的提案,主張照店員工會三大要求原案通過,組織特別委員會訂定詳細執行辦法。附議者有商民協會的趙伯通。
二,是林子沖的提案,主張三大要求暫行保留,電省請派專員來指導解決,一面仍須嚴厲鎮壓土豪劣紳和反動店東的陰謀搗亂。附議者有婦女協會孫舞陽。
三,是方羅蘭的提案,主張:a.店員加薪,以年薪在五吊以下者增加百分之百,余漸差減為原則;b.店東辭退店員知識結構主義法國哲學家、文化史學家福柯(Michel,應得店員工會同意;c.店東歇業問題由各關係團體推派代表合組專門委員會詳細調查,呈由縣黨部斟酌辦理;d.糾察隊及童子團的步哨,即日撤退,以免市面恐慌;e.不得自由捕捉店東。附議者有陳中及周時達。
聯席會議的臨時主席彭剛將三個提案高聲讀完後,抬起他那常是渴睡樣的眼睛在列席各人的臉上打了個圈子,照例地等待有無異議或補充。看見大家都沒有話,他又慢吞吞地說道:
「第一第三提案都是趨向立刻解決本問題的,第二提案趨向維持現狀,靜候上級機關派人來辦理。現在要付表決了,請各位發表意見,應該先將哪一個提案付表決?」
「目下市面甚為恐慌,本問題應得趕快解決;如果照現狀拖延下去,恐怕紛糾愈多,危險更大。」
陳中這麼暗示著應該暫時拋開第二提案,先謀立刻解決。
「先將第一提案付表決了,怎樣?」主席又問。
沒有反對。於是舉手。列席的二十一人中,只舉起了九隻手。少數!
第三提案又付表決了。也只有十票,雖然比較多一票,也還是不足法定的過半數。始終沒有舉過手的是林子沖和孫舞陽。
全場情形,顯然是有利於第二提案了;本來贊成第一第三案的人們總有許多會走這條「不得已」的路罷?陳中和周時達連坐,他在周時達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於是周時達在主席再發言之前起來說話了,照舊用力搖他的肩膀:
「請省裡派人來解決,本是一個妥當的辦法;可是極快也得四五天才有人來。現在謠言極多,反動派就利用我們還沒決定辦法,來散播謠言,恐嚇商人。今天人心已極恐慌,再過四五天,說不定要鬧出大亂來。所以鄙見,一面可以等候省裡派人來根本解決,一面應當先把糾察隊童子團的步哨撤退。要歇業的店舖暫時不准歇,童子團也不要去監視。農民自衛軍請他們回去。我這意見對不對,請大家從長計較。」
「城裡恐慌是一刻一刻加深了,果然也不無反動派從中造謠,但是糾察隊,童子團,農軍,洶洶然如臨大敵,監視店舖,監視店東,不准貨物出店門等等舉動,也是使得人心恐慌的;我也主張根本問題不妨聽候省裡來人解決,而目前的恐慌一定先得趕快消滅了才是正當的辦法。」方羅蘭也發言了。
「不行,不行!」林不平大聲反對。「反動派收買打手總有二百多,他們預備暴動。我們防備得這麼嚴密,他們尚且時時搗亂。我可以斷言,糾察隊的步哨早上撤回,這縣城晚上就落在反動派手裡了。」
「縣警備隊有一百多,警察也有四五十,難道不能維持治安麼?」方羅蘭反駁。
林不平只「哼」了一聲。
這一哼,既藐視而又憤憤,含有重大的暗示,所以全場的人都愕然相顧。
「時局很嚴重,不能多費時間;事實是明明白白擺在這裡的,反動派的陰謀決非一朝一夕之故,現在非堅決鎮壓不可了。請主席宣佈討論終結,將第二提案付表決。然後我們再議具體的辦法。」
在緊張的空氣中,孫舞陽的嬌軟的聲浪也顯得格外裊裊。這位惹眼的女士,一面傾吐她的音樂似的議論,一面拈一枝鉛筆在白嫩的手指上舞弄,態度很是鎮靜。她的一對略大的黑眼睛,在濃而長的睫毛下很活潑地溜轉,照舊滿含著媚,怨,狠,三種不同的攝人的魔力。她的彎彎的細眉,有時微皺,便有無限的幽怨,動人憐憫,但此時眉尖稍稍挑起,卻又是俊爽英勇的氣概。因為說話太急了些,又可以看見她的圓軟的乳峰在紫色綢的旗袍下一起一伏地動。
主席正要詢問有無異議,一個人滿頭大汗,闖進會場來,在林不平的耳邊說了幾句。林不平臉上的筋肉都緊縮起來了。
坐在他旁邊的陸慕游也變了色。
「這位同志來報告,縣前街已經發生了暴動,」林不平霍然立起來大聲說,幾乎就是嚷了。「童子團受傷!反動派已經動手了!」
幾個聲音同時發出一個「呀!」
但是會議室間壁,縣黨部常務委員室內的電話又丁零零響了。
「你們還主張撤退糾察隊和農軍,那簡直是籠著手讓人家來砍頭!」林不平繼續咆哮似的說。「你們愛高談闊論,悉由尊便,我可不能奉陪了!」
主席很為難地笑了一笑。大家一時想不出適當的話,情形非常僵。幸而林子沖已經聽了電話回來報告,這才把林不平恫嚇的退席問題無形中擱下了。
「公安局長打的電話。」林子沖還算鎮靜地說。「縣前街王泰記京貨店的店東私自搬運店內貨物,被童子團阻住了,不知怎的跑出許多人來干涉,便和童子團打起來;大概有幾個受了傷,糾察隊也到了,一場混打,許多商店便關門收市。現在情形極混亂。公安局請我們派人去彈壓。」
原來事情並不怎樣嚴重,大家倒鬆了一口氣了。這「王泰記」的名兒,大家聽去也很平淡,然而陸慕游頗著急了;林子沖並沒說明,這所謂「店東」究竟是王榮昌,抑是胡國光。
然而會議之不能再繼續,並且希望有結果,卻也是大家心心相照的了;於是依了孫舞陽第二次的催促,由主席指定三個人馳往出事地點,一面通過了第二提案電省請示。聯席會議就此宣告結束。
當下是方羅蘭,林不平,陸慕游三人被指派到出事地點,擔任調解彈壓。街上頗有三三兩兩的閒人在那裡指手劃腳談論,但糾察隊和童子團的步哨,似乎並沒變動。他們急走了五分鐘光景,早看見前面一大堆人把街道塞滿了,那人堆中有藍衣的糾察隊,有最惹眼的紅布圍著的小小的頭顱,還有梭標的鐵尖閃爍地高出於人頭。
人堆中忽然騰起一片鼓掌聲。許多人臂爭先地舉起來,「擁護胡國光」的呼聲也怪不入調地被聽得了;而高舉的人臂又混亂地動搖,似乎那些臂的主人正在那裡狂跳。
兩分鐘後,三位特派員立即被告訴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是那老實的王榮昌被共產的謠言嚇昏了,想偷運出一批貨物去放在他認為妥當的地方,不料雖然搬出了店門,卻在半路上被查見了;在貨物押回原店的時候,就跟來了一大批閒人看熱鬧。王榮昌看見機密敗露,早慌得說不出話來,忽然閒人中間擠出兩三個來吆喝著「貨物充公」,便不問情由地想拿了就走,這就和上前來質問禁止的童子團發生了衝突,亂打起來。當糾察隊和農軍聞聲趕到時,那幾個趁火打劫的流氓早已逃走,只留下王榮昌作為勾結流氓的嫌疑犯。而況童子團又有一個被打落了門牙,於是王榮昌便被拘留。這可憐的老實人看見分辯無效,卻想出了一條妙計,派人把王泰記填表上的店東胡國光找了來解救災難。
現在這胡國光就以王泰記店東的資格,高高地站在櫃檯上演說。他痛罵那些不顧店員生活不顧大局而想歇業的店東;他說自己即使資本虧盡,也決不歇業;他又輕輕地替王榮昌開脫,說他是個糊塗人,老實人,只知忠於東家,卻不明白大局;他說那兩個想趁火打劫的流氓一定是反動派指使出來的;最後,他說店員工會的三款,王泰記立刻可以照辦,並且還打算由店東店員合組一個王泰記委員會來共管這個店:
為了革命的利益,他是什麼都可以犧牲的。
剛才的熱烈的掌聲和口號就是胡國光替王泰記慷慨犧牲所得的讚許。陸慕游想不到他的朋友竟如此漂亮,快活到說不出話來。然而三位特派員不能悄悄地就回去,方羅蘭是代表黨部的,就首先當眾宣佈了聯席會議的結果。林不平早已一躍上了高櫃檯,趕快補充說:
「我們一面請省裡派人來指導,一面還是要努力鎮壓反動派——土豪劣紳和反動的店東。糾察隊和童子團要加緊巡查,造謠的人要抓,私下搬走貨物的也要抓!土豪劣紳的打手,我們捉住了就要槍斃!現在有些人說我們店員工會太狠,說糾察隊太強橫了,他們不想想那些反動店東多麼可惡;他們要歇業,藏起貨物來,餓死我們,餓死全城的人!如果都像胡國光同志那樣肯犧牲,熱心革命,那就好了!」
林不平很親熱地拉住了胡國光的手。人堆裡又騰起一片的掌聲來;一個聲音高喊:「擁護革命的店主!擁護胡國光!」
許多聲音也跟著高呼:
「擁護革命的店主!」
「打倒反動的店主!」
「擁護犧牲一切的胡國光!」
當下胡國光成為新發見的革命家,成為「革命的店主」。他從櫃檯上下來時,就被許多人挾住了兩條腿,高高地抬起來,歡呼,拍手。連躲在櫃檯角里哭喪著臉的王榮昌也忍不住大笑了。
胡國光又被請到店員工會和總工會去,會晤那邊的許多革命家。他建議,明天開一個群眾大會對土豪劣紳示威。立刻被採用了。
在這群眾大會上,胡國光又被邀請演說;他主張激烈對付土豪劣紳,博得了許多掌聲。方羅蘭也有演說;他也稱讚童子團糾察隊農軍維持治安的功勞。這在方羅蘭,大概不是違心之談;因為正當他上台演說時,混進會場的土劣走狗,忽然又鼓噪起來,幸而有糾察隊捉住了兩三個,這才回復了熱烈愉快的原狀。
全縣的空氣現在逆轉過來了。
商店依舊開市,店東們也不再搬運貨物,因為搬也沒用,反正出不了店門;也沒有店員被辭歇,不管你辭不辭他總是不走的了;加薪雖無明文,店員們卻已經預支:所以你很可以說店員問題已經不成問題了。然而省裡來了復電。說是已經派員來縣指導核辦,在該員未到前,各民眾團體不得輕舉妄動,以免多生枝節。措辭頗為嚴厲。
這個電報是打給縣黨部縣工會農會的,不到半點鐘,滿城都傳遍了。街頭巷尾,便有「又要反水了」的半提高的聲音,而童子團也被側目而視。一部分的店東,當即開了個秘密會議;第二天,便有店東的五個代表到縣黨部和公安局請願「維持商艱」。縣工會門前發見了「營業自由」和「反對暴民專制」的小紙條;林不平接到幾封恐嚇的匿名信。清風閣上又有形跡可疑的茶客。在二十四小時內,全城人心又轉入了一個新的緊張和浮動了。
方羅蘭在接見店東請願代表的時候,很受了窘。他本以為幾句「商民艱苦,本部早已洞悉,店員生計,亦不能不相當提高;省中已有電令民眾團體不得輕舉妄動,本部自當竭力約束,勿使再有軌外行動;一切靜候特派員來後根本解決」,照例地囫圇敷衍一下,便可過去;不料代表們並不照例地「滿意而去」,卻提出一大堆問題推在方羅蘭鼻子前:
「既然省裡來電,嚴命民眾團體不得輕舉妄動,街上的童子團糾察隊的步哨為什麼尚未撤去呢?」
「各店舖裡的童子團是否可以立即撤回,讓貨物自由進出!」
「捕拿店東的舉動應請立即禁止!」
「店員工會究竟受不受黨部的指揮?商民部是為商人謀利益的,究竟對目前的風潮抱什麼態度?」
「農軍很引起人心恐慌,應請立即調開!」
「…………」
方羅蘭看見群情如此「憤激」,很覺為難;他支支吾吾地敷衍著,始終沒有確實的答覆。對於這些實際問題,他有什麼權力去作確定的答覆呢?他果然應該有他個人的意見,並且不妨宣佈他個人的意見,然而不幸,似乎連個人的意見也像自己無權確定了。他彷彿覺得有千百個眼看定著自己,有千百張嘴嘈雜地衝突地在他耳邊說,有千百隻手在那裡或左或右地推挽他。還能確定什麼個人的意見呢?他此時支支吾吾地在店東的代表前說了許多同情於他們的話,確也不是張開了眼說謊,確是由衷之言,正像前日群眾大會時他慷慨激昂地說了許多贊助店員的話一樣。
也不僅方羅蘭,許多他的同事,例如陳中,周時達,彭剛,都是同樣的心情,苦悶彷徨,正合著方太太說過的幾句話: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算是對的。……這世界變得太快,太複雜,太古怪,太矛盾,我真真地迷失在那裡頭了!
這種空氣,持續了短短的四十多小時,然而城裡已經發生了新現象:謠言更加多而離奇了;匿名的小字條不但偷偷地貼,並且也飛散在市上了;童子團和流氓廝打的事情甚至一日數起了;罷市的風聲又有流傳,老婆子們又忙著上雜貨鋪了。全城又進入了一個新的恐慌時期!
幸而省裡的特派員史俊亦就到了。這正是胡國光一交跌入「革命」後的第四天的下午。這位史俊,並不是怎樣出奇的人物:略長的身材,亂蓬蓬的頭髮,一張平常的面孔,只那一對眼睜大了直視的時候,還像有些威風。總之,就他的服裝,他的相貌,他的舉止,種種而言,這史俊只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學生模樣的人物。然而恰因來的時機關係,他便成為大眾屬目的要人了。
因為到時已是午後六時,所以當天只有林子沖和孫舞陽會見了這位特派員。他們在省裡本已認識。但翌日一早,就有許多人找他。差不多黨部和民眾團體的重要人物都到了。各人都準備了一肚子話來的,不料成了個「不期而會」,弄成不便多說話。
「經過的情形,昨天有林同志詳細講過了;」史俊把談話引到本題。「兄弟是省工會專派,省黨部加了委的;此來專辦本案,帶便視察各民眾團體的狀況。逗留的日子不能多。今天可巧大家都來了,我們先交換意見,明天便開個聯席會,解決這件事。」
但是來客們並不提出意見,只有消息;他們把各種各樣最近的消息——各種人的態度以及謠言,充滿了史俊的耳朵。至於意見,他們都說特派員自然帶了省裡的「面授機宜」來的。
這位史俊綽號「大炮」,是一個爽爽快快,不懂得轉彎抹角,也不會客氣的人兒,他見大家沒有意見,都推尊他,便老老實實說:
「這就更好辦了。省裡現在對於店員問題,一加薪,二不得辭歇店員,三制止店東用歇業做手段來破壞市面。漢口就是這麼辦。外縣自然採用這原則;所出入者,不過是小節目,譬如加薪的多寡。」
來客們有的愕然了,有的露出喜氣,也有的並無表示。林不平和陸慕游幾乎鼓起掌來。陳中看著方羅蘭的臉,似乎有話,但亦不說。
「舞陽,忘記告訴你了,赤珠有東西送給你。」
史俊忽然回頭對坐在左首正玩弄她的白絲圍巾的孫舞陽說。赤珠就是史俊的戀人,孫舞陽以為一定同來玩玩的,卻竟沒來。
孫舞陽將她的媚眼向史俊一瞥,微笑著點頭。
「但是,史同志,」陳中忍不住不說了,「聽說店東們聚會過幾次,準備積極反抗,誓不承認店員工會的三項要求呢。昨晚已有傳單散發,今天早上,我也看見了。並且土豪劣紳從中活動,和店東們聯絡。敝縣的土豪本就很有勢力,能號召千把人。他們新近收羅了幾百打手,專和黨部中人及民眾團體為難。剛才史同志說過省裡的辦法,自然應當遵照,但省裡有大軍鎮壓,辦事容易,敝縣情形,似乎不同。如果操之過急,激成了巨變,那時反倒不容易收拾了。」
這一席話,很得了幾個人的點頭。方羅蘭也接著起來說:
「店東們反對的空氣從昨晚起特別猛烈。似乎是預定的計劃。大概他們暗中醞釀已久,最近方才成熟。這倒不應該輕視的。況且一律不准歇業,究竟太嚴厲了些;店東中實在也有不少確已虧本,無力再繼續營業的。」
又有幾個人點著頭,表示同意。
「那些無非是恐嚇,不管他。」史俊很不介意地說,「他們看見你們對此事遲疑不決,知道你們顧慮太多,便想利用謠言恐嚇,來騙取勝利。一旦決定了辦法,包你沒事。省裡店東也玩過這種把戲。」
「不怕,再調二百農軍來!」林不平奮然說。
「這也不必。明天開會宣佈省裡所定原則,即席商定了具體辦法,就完了。店東們有反抗的,土豪劣紳有搗亂的,立刻拿辦!」
史俊輕鬆松地說,似乎事情已經解決了。大家也不再多言。
於是第二天開會了。果然適如史俊所預料,辦法宣佈後,並沒發生意外。然而還有些善後問題,譬如要求歇業的店舖實在情有可憫者應該派人調查以便核辦,逃跑了的店主遺下來的店舖如何去管理,加薪的成數分配等等,因此又推定了方羅蘭,趙伯通,林不平三人專辦此等善後。
現在史特派員遺下的工作只是視察民眾團體了。舊歷元宵的翌日,人家給他介紹,會見那新發見的「革命家」胡國光;近來他很努力,那是不用說的。
胡國光到了史俊的寓所,一眼就見史俊和一男一女在那裡閒談。男的是林子沖,本來認識;那女的可就像一大堆白銀子似的耀得胡國光眼花繚亂。他竟還不認識這有名的孫舞陽。
這天很暖和,孫舞陽穿了一身淡綠色的衫裙;那衫子大概是夾的,所以很能顯示上半身的軟凸部分。在她的剪短的黑頭髮上,箍了一條鵝黃色的軟緞帶;這黑光中間的一道淺色,恰和下麵粉光中間的一點血紅的嘴唇,成了對照。她的衫子長及腰際,她的裙子垂到膝彎下二寸光景。渾圓的柔若無骨的小腿,頗細的伶俐的腳踝,不大不小的踏在寸半高跟黃皮鞋上的平背的腳,——即使你不再看她的肥大的臀部和細軟的腰肢,也能想像到她的全身肌肉是發展的如何勻稱了。
總之,這女性的形象,在胡國光是見所未見。
史俊本已聽得林不平說過胡國光如何革命如何能幹,卻不料是這麼一個瘦黃臉,細眼睛,稀鬆松幾根小黃須的人兒,便很有幾分不快。但是他立刻又想到了省工會委員長——自己的「頂頭上司」,也差不多是這麼一個面相,便又釋然了。他很客氣地和胡國光攀談,不上十分鐘,他也賞識了這位一交跌入「革命」裡的人物。
「胡同志在哪裡工作?我覺得此地各團體內都缺少有計劃有膽量的人。所以辦事總是拖泥帶水地不爽快。」史俊很熱心地說。
「胡同志現在並沒工作。」林子沖代答。
「那未免可惜了!」孫舞陽嘲笑似的插進來說。
「國光自問沒有多大才力;只是肯負責,徹底去幹,還差堪自信。辛亥那年國光就加入革命,後來時事日非,只好韜晦待時。現在如果有機會來盡一份的力,便是赴湯蹈火,也極願意的。」
史俊很滿意了。他記起他的好朋友李克的一句話:「真革命的人是在千辛萬苦裡鍛煉出來的。」他覺得胡國光正是這等人。於是史俊便說起省裡的局面,目下的革命策略,工農運動的意義,等等。這個「大炮」只顧滑溜溜地速射,不但胡國光沒有機會插進半句話去,竟連孫舞陽的不耐煩的神氣,也不覺得了。
「史俊!已經三點了呢!」孫舞陽再忍不住了。
「呵,三點了麼?我們就去!」
史俊打住了他的宣傳,立刻搖搖身體站起來。他預許胡國光,先到店員工會裡幫忙,將來是要介紹他到黨部裡去辦事的。他送走了滿意而去的胡國光,回身拉住了孫舞陽的手膀,直著喉嚨嚷道:
「我是說溜了嘴,忘記時候,你為什麼不早說?」「還不到三點,騙你的。」孫舞陽掙脫手,吃吃地笑。「現在還只兩點,還有三十分鐘呢。我是討厭這瘦黃臉的人,要他早走。」
「像朱民生那樣小白臉,你才歡喜;是不是?」林子沖代抱不平地說。
孫舞陽不回答,唱著「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在房間裡團團轉地跳。她的短短的綠裙子飄起來,露出一段雪白的腿肉和淡紅色短褲的邊兒。林子沖乘她不備,從身後把她攔腰抱住了。孫舞陽用力一摔,兩個人幾乎都滾在地上。史俊拍起手來大笑了。
「林子衝你這孩子,多麼壞!」孫舞陽微怒地說。「你知道外邊人怎樣說來?」林子沖還在笑,「他們說:孫舞陽,公妻榜樣!」
「呸!封建思想。史俊,這裡的婦女思想很落後,停刻你到婦協的茶話會就知道了。你看,我在這裡,簡直是破天荒。」「不做點破天荒給他們看看,是打破不了頑固的堡壘的。」
史俊說的很用力。
「但是朱民生只是一個無聊的糊塗蟲!」林子沖冷冷地說。
孫舞陽還在團團轉地跳,聽得這一句話,立刻煞住腳轉身問道:
「朱民生怎樣?我也知道他是個糊塗蟲。不過因為他像一個女子,我有時喜歡他。你妒忌麼?我偏和他親熱些。你管不了我的事!」
她又跳著,接下去唱「到明天——」了。
「不管你的事!但是,小姐,你還跳什麼?我們該到婦女協會去了。」
林子沖這話提起了史俊的躁急的老脾氣,他立逼著孫舞陽一同走了,雖然孫舞陽再三說「時間還早」。
婦女協會的茶會是招待史特派員的,縣黨部委員們是陪客。這是照例的事,史俊演說一番,也就散會。孫舞陽請方羅蘭和史俊到她房裡坐坐。方羅蘭略一遲疑,也就欣然遵命了。
他們走進了一間狹長的小廂房;窗在後面,窗外是一個四面不通的小院子,居然也雜栽些花草。有一棵梅樹,疏疏落落開著幾朵花。牆上的木香僅有老干;方梗竹很頹喪地倚牆而立,頭上滿是細蜘網。這裡原是什麼人的住宅,被作為「逆產」收了來,現在婦女協會作了會所。房裡的傢俱大概也是「逆產」,很精緻;孫舞陽的衣服用具就雜亂地放著。方羅蘭在靠窗的放雜物的小桌旁坐下,就聞得一陣奇特的香。他忍不住吸著鼻子,向四下裡瞧。
「你找什麼?」孫舞陽問。
「我嗅著一種奇怪的香氣。」
「咦,奇了。我素來不用香水的,你嗅我的衣服就知道。」
方羅蘭一笑,沒嗅衣服,就和史俊談起婦女協會來了。他們同聲地惋惜婦女運動太落後;因為縣城裡女學生不多,而且大都未成年,女工是沒有的,家庭婦女則受過教育的太太們尚且不大肯出來,餘者自不用說。
方羅蘭突然想到自己的不大肯出來的太太,便像做了醜事似的不安起來。幸而談話亦就換了方向,又談到縣黨部方面去了。史俊以為縣黨部不健全,只看沒有女子擔任婦女部長,便是老大一個缺點。方羅蘭也以為然,他說:
「下月初,縣黨部應當改選了。那時可以補救。」
「有相當的人才麼?」史俊問。
「我想起一個人來了,」孫舞陽說,「便是張小姐。」
史俊還沒開口,方羅蘭看著孫舞陽說:
「你看來張小姐能辦黨麼?她為人很精細,頭腦也清楚。
但黨務從沒辦過。我以為最適當的人選還是你自己。」
孫舞陽笑著搖頭。
「哪一個張小姐?今天她到會麼?」史俊著急地問。
孫舞陽正要描寫張小姐的狀貌和態度,忽然外邊連聲叫「史先生」了,史俊雙手把頭髮往後一掀,跳起來就走;這裡,方羅蘭看著孫舞陽,又問道:
「舞陽,你為什麼不干婦女部?」
「為的干了婦女部,就要和你同一個地方辦事。」
方羅蘭聽著這婉曼而有深意的答語,只是睜大了眼發怔。
「我知道為了一塊全無意義的手帕,你家庭裡已經起了風波。你大概很痛苦罷?我不願被人家當作眼中釘,特別不願憎恨我的人也是一個女子。」
孫舞陽繼續著曼聲說,她的黑睫毛下閃著黃綠色的光。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
方羅蘭發急地問,又像被人家發見了自己的醜事似的,十分忸怩不安了。
「是劉小姐告訴我的。自然,她也是好意。」
方羅蘭低了頭不響;他本以為孫舞陽只是天真活潑而已,現在才知道她又是細膩溫婉的,她有被侮蔑的銳敏的感覺。
他昂起頭再看孫舞陽時,驟然在她的眼光中接著了委屈幽怨的顫動;一種抱歉而感謝的情緒,立即浮上他的心頭。他覺得孫舞陽大概很聽了些不堪的話,這自然都是從方太太那天的一鬧而滋蔓造作出來的,而直接負責任的便是他自己:這是他所以抱歉的原因。然而孫舞陽的話裡又毫無不滿於方羅蘭之意,「你大概很痛苦罷?」表示何等的深情!他能不感謝麼?嚴格地說,他此時確已發動了似乎近於戀愛的情緒了。因為他對孫舞陽覺得抱歉感謝,不免對於太太的心胸窄狹,頗為不滿了。
「這事,只怪梅麗思想太舊!」方羅蘭神思恍惚地說,「現在男女同做革命事業,避不了那麼許多的嫌疑。思想解放的人們自然心裡明白。舞陽,你何必把這些事放在心上呢?」
孫舞陽笑了笑,正要回答,史俊又匆匆地跑進來了;他抓得了他的呢帽合在頭上,一面走,一面說:「有人找我去,明天再見。」方羅蘭站了起來,意思是送他,卻見孫舞陽趕到門邊,喚住史俊,低聲說了幾句。方羅蘭轉身向窗外的小院子裡看了一看,伸個懶腰,瞥見小桌子上一個黃色的小方紙盒,很美麗惹眼;他下意識地拿起來,猛嗅著一股奇香,正是初進房時嗅到的那種香氣,正是那紙盒裡發出來的。
「你說不用香水,這不是麼?」
方羅蘭回頭對正向他身邊走來的孫舞陽說。
孫舞陽看著他,沒有回答,只是怪樣地笑。
方羅蘭拿起紙盒再看,紙盒面有一行字——Neolides-H.B.1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揭開盒蓋,裡面是三枝玻璃管,都裝著白色的小小的粉片——
1Neolides-H.B.一種避孕藥,當時的新派人物都喜用之。——作者原注。
「哦,原來是香粉。」方羅蘭恍然大悟似的說。
孫舞陽不禁撲嗤地一笑,從方羅蘭手裡奪過了紙盒,說道:
「不是香粉。你不用管。難道方太太就沒用過麼?」
她又是一笑,眼眶邊泛出了淡淡的兩圈紅暈。
方羅蘭覺得孫舞陽的手指的一觸,又溫又軟又滑,又有吸力;異樣的搖惑便無理由地擊中了他……
天快黑時,方羅蘭從婦女協會回家。他自以為對於孫舞陽的觀察又進了一層,這位很惹人議論的女士,世故很深,思想很徹底,心裡有把握;浮躁,輕率,浪漫,只是她的表面;她有一顆細膩溫柔的心,有一個潔白高超的靈魂。老實說,方羅蘭此時覺得常和孫舞陽談談,不但是最愉快,並且也是最有益了。
但孫舞陽正忙著陪伴史俊到各處走動——視察。這位特派員到處放大炮,「激動革命的熱情」,直到指導過了縣黨部的改選,方才回省。此次改選值得特書的是:胡國光被選為執行委員兼常務,張小姐被選為執行委員兼婦女部長。兩人都是史俊以特派員資格提出來通過的。
臨動身時,史俊特到婦女協會給孫舞陽告別。本來他天天見著孫舞陽,今天上午整理行裝時,孫舞陽也在他房裡,似乎這告別是不必要的,然而惜別之感,即在伉爽大炮如史俊,亦不能免,所以在最後五分鐘,他要見一見孫舞陽。
不料孫舞陽不在婦女協會,也沒有人知道她到哪裡去了。史俊惘然半晌,猛然醒悟,心裡說:「她大概先到車站去了。」
他匆匆地就往回走。挾著春的氣息的南風,吹著他的亂頭髮;報春的燕子往來梭巡,空中充滿了它們的呢喃的繁音;新生的綠草,笑迷迷地軟癱在地上,像是正和低著頭的蒲公英的小黃花在綿綿情話;楊柳的柔條很苦悶似的聊為搖擺,它顯然是因為看見身邊的桃樹還只有小嫩芽,覺得太寂寞了。
在這春的詩境內,史俊敞開大步急走。他是個實際的人,這些自然的詩意,本來和他不打交道,可是此時他的心情實在很可以說近乎所謂感傷了。他不是一個詩人,不能寫一首纏綿悱惻的「贈別」,他只赤裸裸地感到:要和孫舞陽分別了,再不能捏她的溫軟的手了,他就覺得胸膈悶悶的不舒服。
一片花畦,出現在史俊眼前了。他認得這是屬於舊縣立農業學校的。他想,快出城了,車站上大概有許多人等著,而孫舞陽也在內。他更快地走。剛轉過那花畦的護籬,眼角里瞥見了似乎是女子的淡藍的衣角的一飄。他不理會,照舊急步地走。但是十多步後,一個過去的印象忽然復活在他的記憶上:今天上午他見孫舞陽正穿的淡藍衣裙。他猛然想到大概是舞陽在這裡看花。他立刻跑回去,從新走完了那鑲著竹籬的短短的一段路。淡藍衣角是沒有,淺而小的花畦裡並沒一些曾有人來的痕跡,除了一堆亂磚旁新被壓碎的一叢雛菊。
花畦後身的小平屋裡原像還有人,可是史俊不耐煩看,早又匆匆地走了。
車站上確有許多人候著。都和史俊招呼,問這問那。胡國光也在,他現在有歡送人的資格了。方羅蘭和林子沖,在一處談話。似乎一切人都在這裡了,然而沒有淺藍衣裙的孫舞陽。
史俊走近了方羅蘭,聽得林子沖正在談論省裡的近事。
「已經決裂了麼?」史俊忙追問。
「雖然還沒明文,決裂是定了。剛接著電報,指示今後的宣傳要點,所以知道決裂是定了。」林子沖眉飛色舞地講。
「我們以後要加倍努力農民運動。」
「說起農民運動,困難真多,」方羅蘭說,「你們知道土豪劣紳最近破壞農運的方法麼?他們本來注重在『共產』兩字上造謠,現在他們改用了『共妻』了。農民雖窮,老婆卻大都有一個,土豪劣紳就說進農協的人都要拿出老婆來讓人家『共』,聽說因此很有些農民受愚,反對農協了。」
三個人都大笑。
「有一個方法。我們只要對農民說,『共妻』是拿土豪劣紳的老婆來『共』,豈不是就搠破了土豪劣紳的詭計麼?」胡國光很得意地插進來說。
史俊大為贊成。方羅蘭遲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說什麼。
胡國光還要發議論,可是汽笛聲已經遠遠地來了;不到三分鐘,列車進了月台,不但車廂頂上站滿了人,甚至機關車的水櫃的四旁也攀附著各式各樣的人。
史俊上了車,才看見孫舞陽姍姍地來了,後面跟著朱民生。大概跑急了,孫舞陽面紅氣喘,而淡藍的衣裙頗有些皺紋。
當她掣出手帕來對慢慢開動的列車裡的史俊搖揮時,手帕上飄落了幾片雛菊的花瓣,粘在她的頭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