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關於魯迅 魯迅論 文 / 茅盾
一
幾年來,常在各種雜誌報章上,看到魯迅的文章。我和他沒甚關係,從不曾見過面,然而很喜歡看他的文章,並且讚美他。只因我一向居無定處,又所居之地,在最近二三年來,是交通不便,難得看見外界書報的地方,所以並未完全看過魯迅的著作。近來看見一本《關於魯迅及其著作》——這是去年出版的,可是我到今年才看得到——方知世間對於魯迅這人及其著作,有如此這般不同的論調。又從此書,知道魯迅的著作,大都已有單行本,要窺全豹,亦非難事,這就刺戟我去買了他的已出版的全部著作來看。兩月前,在一個山裡養病,竟把他的著作全體看了一遍,頗有些感想,拉雜寫下來,遂成此篇。如果題名曰"我所見於魯迅者",或是「關於魯迅的我見",那自然更漂亮,不幸我不喜這等扭扭捏捏的長題目,便率直的套了從前做史論的老調子,名曰《魯迅論》了。
二
魯迅是怎樣的一個人呢?看見過他的人們描寫他們的印象道:
一個瘦瘦的人,臉也不漂亮,不是分頭,也不是平
頭。穿了一件灰青長衫,一雙破皮鞋,又老又呆板,並
不同小孩一樣。他手裡老拿著煙卷,好像腦筋裡時時刻
刻在那兒想什麼似的。
(《關於魯迅及其著作》:《初次見魯迅先生》,馬玨)這是一個小學生的印象。又一位女士描寫她的印象道:
我開始知道魯迅先生是愛說笑話了。……然而魯迅
先生說笑話時他自己並不笑。……我只深刻地記得魯迅
先生的話很多令人發笑的。然而魯迅先生並不笑。可惜
我不能將魯迅先生的笑話寫了出來。
(曙天女士:《訪魯迅先生》)
說起畫像,忽然想起了本月二十三日《京報副刊》裡
林玉堂先生畫的"魯迅先生打叭兒狗圖"。要是你沒有看
見過魯迅先生,我勸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鬍
子,頭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氅,很可以表出一個
官僚的神情來。
(《致志摩》,陳源)這又是一位大學教授的描寫。
《關於魯迅及其著作》前面就有一張魯迅最近畫像。八字鬍子,瘦瘦的臉兒,果然不漂亮;如果在冬天,這個人兒該也會戴皮帽子,穿厚厚的大氅罷。可惜瘦了一點,不然,豈但是"很可以表出",簡直是"生就成的官僚"罷。
上舉三篇,是值得未見魯迅的人們讀一遍的。在小學生看來,魯迅是意外地不漂亮,不活潑,又老又呆板;在一位女士看來,魯迅是意外地並不"沉悶而勇猛",愛說笑話,然則自己不笑;在一位大學教授看來,魯迅"很可以表出一個官僚的神情來",——官僚,不是久已成為可厭的代名詞麼?
好了,既然人各有所見,而所見又一定不同;我們從魯迅自己的著作上找找我的印象罷。
三
張定璜在他的《魯迅先生》(亦見《關於魯迅及其著作》)裡告訴我們說:
魯迅先生站在路旁邊,看見我們男男女女在大街上
來去,高的矮的,老的小的,肥的瘦的,笑的哭的,一
大群在那裡蠢動。從我們的眼睛,面貌,舉動上,從我
們的全身上,他看出我們的冥頑,卑劣,醜惡和飢餓。饑
餓!在他面前經過的有一個不是餓得慌的人麼?任憑你
拉著他的手,給他說你正在救國,或正在向民眾去,或
正在鼓吹男女僕權,或正在提倡人道主義,或正在作這
樣作那樣,你就說了半天也白費。他不信你。他至少是
不理你,至多,從他那枝小煙卷兒的後面他冷靜地朝著
你的左腹部望你一眼,也懶得告訴你他是學過醫的,而
且知道你的也是和一般人的一樣,胃病。……我們知道
他有三個特色,那也是老於手術富於經驗的醫生的特色,
第一個,冷靜,第二個,還是冷靜,第三個,還是冷靜。
你別想去恐嚇他,蒙蔽他。不等到你開嘴說話,他的尖
銳的眼光已經教你明白了他知道你也許比你自己知道的
還更清楚。他知道怎麼樣去抹殺那表面的細微的,怎麼
樣去檢查那根本的扼要的。你穿的是什麼衣服,擺的是
那一種架子,說的是什麼口腔,這些他都管不著,他只
要看你這個赤裸裸的人,他要看,他於是幾乎看了,雖
然你會打扮的漂亮時新的,包紮的緊緊貼貼的,雖然你
主張紳士的體面或女性的尊嚴。這樣,用這種大膽的強
硬的甚至於殘忍的態度,他在我們裡面看見趙家的狗,趙
貴翁的眼色,看見說"咬你幾口"的女人,看見青面獠
牙的笑,看見孔乙己的竊偷,看見老栓買紅饅頭給小栓
治病,看見紅鼻子老拱和藍皮阿五,看見九斤老太,七
斤嫂,六斤等的一家,看見阿Q的槍斃——一句話,看
見一群在飢餓裡逃生的中國人。曾經有過這樣老實不客
氣的剝脫麼?曾經存在過這樣沉默的旁觀者麼?……魯
迅先生告訴我們,偏是這些極其普通,極其平凡的人事
裡含有一切的永久的悲哀。魯迅先生並沒有把這個明明
白白地寫出來告訴我們,他不是那種人。但這個悲哀畢
竟在那裡,我們都感覺到他。我們無法拒絕他。他已經
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時代的感傷的奔放,乃是舟子在
人生的航海裡飽嘗了憂患之後的歎息,發出來非常之微,
同時發出來的地方非常之深。
這是好文章,竟整大段的抄了來了。」老實不客氣的剝脫","沉默的旁觀",魯迅之為魯迅,盡於此二語罷。然而我們也不要忘記,魯迅站在路旁邊,老實不客氣的剝脫我們男男女女,同時他也老實不客氣的剝脫自己。他不是一個站在雲端的"超人",嘴角上掛著莊嚴的冷笑,來指斥世人的愚笨卑劣的;他不是這種樣的"聖哲!"他是實實地生根在我們這愚笨卑劣的人間世,忍住了悲憫的熱淚,用冷諷的微笑,一遍一遍不憚煩地向我們解釋人類是如何脆弱,世事是多麼矛盾!他決不忘記自己也分有這本性上的脆弱和潛伏的矛盾。《一件小事》(《吶喊》六三頁)和《端午節》(《吶喊》一八九頁),便是很深刻的自己分析和自己批評。《一件小事》裡的意義是極明顯的,這裡,沒有頌揚勞工神聖的老調子,也沒有呼喊無產階級最革命的口號,但是我們卻看見鳩首囚形的愚笨卑劣的作表的人形下面,卻有一顆質樸的心,熱而且跳的心。在這面前,魯迅感覺得自己的"小"來。他沉痛地自白道:
這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熬了
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
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雲"一般,背不上半句
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
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並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所以我對於這篇"並且即稱為隨筆都很拙劣的《一件小
事》",——如一位批評者所說,卻感到深厚的趣味和
強烈的感動。對於《端午節》,我的看法亦自不同。這
位批評者說:
我讀了這篇《端午節》,才覺得我們的作者已再向我
們歸來,他是復活了,而且充滿了更新的生命。而最使
我覺得可以注意的,便是《端午節》的表現的方法恰與
我的幾個朋友的作風相同。我們的高明的作者當然不必
是受了我們的影響;然而有一件事是無可多疑的,那便
是我們的作者原來與我的幾個朋友是一樣的境遇之下,
受著大約相同的影響,根本上本有相同之可能的。無論
如何,我們的作者由他那想表現自我的努力,與我們接
近了。他是復活了,而且充滿了更新的生命。在這一點,
《端午節》這篇小說對於我們的作者實在有重大的意義,
欣賞這篇作品的人,也不可忘記了這一點。
(《關於魯迅及其著作》頁八○,
成仿吾:《〈吶喊〉的評論》)
這一段話,雖然反覆詠歎,似乎並未說明所謂"自我表現"是指《端午節》所蘊含的何方面(在我看來,端午節還是一篇剝露人的弱點的作品,正和《故鄉》相彷彿,所以其中蘊含的意思,方面很多),但是尋繹之後,我以為——當然只是我以為——或者是暗指"憤世嫉俗,懷才不遇"等情調是作成了《端午節》的"自我表現"的"努力"。如果我這尋繹的結論不錯,我卻不能不說我從原文所得的印象,竟與這個大不相同了。我以為《端午節》的表面雖頗似作者借此發洩牢騷,但是內在的主要意義卻還是剝露人性的弱點,而以"差不多說"為表現的手段。在這裡,作者很巧妙地刻畫出"易地則皆然"的人類的自利心來;並且很坦白地告訴我們,他自己也不是怎樣例外的聖人。《端午節》內寫方玄綽向金永生借錢而被拒後,有著這樣的一段話:
方玄綽低下頭去了,覺得這也無怪其然的。況且自
己和金永生本來很疏遠。他接著就記起去年年關的事來,
那時有一個同鄉來借十塊錢,他平時明明已經收到了衙
門的領款憑單的了,因為恐怕這人將來未必會還錢,便
裝了一副為難的神色,說道衙門裡既然領不到俸錢,學
校裡又不發薪水,實在"愛莫能助",將他空手送走了。
他雖然自己並不看見裝了怎樣的臉,但此時卻覺得很局
促,嘴唇微微一動,又搖一搖頭。並且《端午節》的末
了,還有一段話:
這時候,他忽而又記起被金永生支使出來以後的事
了。那時他惘惘然的走過《稻香村》,看見店門口豎著許
多斗大的字的廣告道:「頭彩幾萬元",彷彿記得心裡也
一動,或者也許放慢了腳步的罷,但似乎因為捨不得皮
夾裡僅存的六角錢,所以竟也毅然決然的走遠了。這又
是深刻的坦白的自己批評了。
我覺得這兩段話比慷慨激昂痛哭流涕的義聲,更使我感動;使我也"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人類原是十分不完全的東西,全璧的聖人是沒有的。但是赤裸裸地把自己剝露了給世人看,在現在這世間,可惜竟不多了。魯迅板著臉,專剝露別人的虛偽的外套,然而我們並不以為可厭,就因為他也嚴格地自己批評自己分析呵!紳士們討厭他多嘴;把他看作老鴉,一開口就是"不祥"。並且把他看作"火老鴉",他所到的地方就要著火。然而魯迅不餒怯,不妥協。在《這樣的戰士》(《野草》七七頁)裡,他高聲叫道:
要有這樣的一種戰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著雪亮的毛瑟槍的;也
並不疲憊如中國綠營兵而卻佩著盒子炮。他毫無乞靈於
牛皮和廢鐵的甲冑;他只有自己,但拿著蠻人所用的,脫
手一擲的投槍。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
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
戰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品力。
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
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
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
輯,公義,東方文明。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微笑,偏側一擲,卻正中了他們的心窩。
一切都頹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無物。
無物之物已經脫走,得了勝利,因為他這時成了戕害慈
善家等類的罪人。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在無物之陣中大踏步走,再見一式的點頭,各種
的旗幟,各樣的外套……。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終於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於不是戰士,
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
在這樣的境地裡,誰也不聞戰叫:太平。太平……。
但他舉起了投槍!
看了這一篇短文,我就想到魯迅是怎樣辛辣倔強的老頭兒呀!然而還不可不看看《墳》的《後記》中的幾句話:
至於對別人,……還有願使憎惡我的文字的東西得
到一點嘔吐——我自己知道,我並不大度,那些東西因
我的文字而嘔吐,我也很高興的。……我的確時時解剖
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發表一點,
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
來,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樣。我有時也想就此驅除旁人,到
那時還不唾棄我的,即使是梟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這
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並這個也沒有,則就是我一個人
也行。但現在我並不。因為,我還沒有這樣勇敢,那原
因就是我還想生活,在這社會裡。還有一種小緣故,先
前也曾屢次聲明,就是偏要使所謂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
不舒服幾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幾片鐵甲在身上,站著,
給他們的世界上多有一點缺陷,到我自己厭倦了,要脫
掉了的時候為止。
(《寫在〈墳〉後面》,《墳》三○○頁)
看!這個老孩子的口吻何等嫵媚!
四
如果你把魯迅的雜感集三種仔細讀過了一遍,你大概不會反對我稱他為"老孩子"!張定璜說魯迅:
已經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時代的感傷的奔放,乃
是舟子在人生的航海裡飽嘗了憂患之後的歎息,發出來
非常之微,同時發出來的地方非常之深。這話自是確論;我們翻開《吶喊》,《彷徨》,《華蓋集》,隨時隨處可以取證。但是我們也不可忘記,這個在"人生的航海裡飽嘗了憂患"的舟子,雖然一則曰:
本以為現在是已經並非一個切起而不能已於言的人
了。
(《吶喊自序》)再則曰:
但我並無噴泉一般的思想,偉大華美的文章,既沒
有主義要宣傳,也不想發起一種什麼運動。
(寫在《墳》後面)然而他的胸中燃著少年之火,精神上,他是一個"老孩子"!他沒有主義要宣傳,也不想發起一種什麼運動,然而在他的著作裡,也沒有"人生無常"的歎息,也沒有暮年的暫得寧靜的歆羨與自慰(像許多作家常有的),反之,他的著作裡卻充滿了反抗的呼聲和無情的剝露。反抗一切的壓迫,剝露一切的虛偽!老中國的毒瘡太多了,他忍不住拿著刀一遍一遍地不懂世故地盡自刺。我們翻開魯迅的雜感集三種來看,則雜感集第一的《熱風》大部分是剜剔中華民族的"國瘡",在雜感集第二《華蓋集》中,我們看見魯迅除奮勇剜剔毒瘡而外,又時有"歲月已非,毒瘡依舊"的新憤慨。《忽然想到》的一,三,四,七,等篇(見《華蓋集》),《這個與那個》(《華蓋集》一四二頁至一五三頁),《無花的薔薇》之三(《華蓋集續編》一一八),《春末閒譚》(《墳》二一三頁),《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墳》二○一頁),《看鏡有感》(《墳》二○七頁)等,都充滿著這種色彩。魯迅憤然說:
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於改變的麼?倘
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
古已有之。
(《華蓋集》十一頁)他又說:
看看報章上的論壇,"反改革"的空氣濃厚透頂了,
滿車的"祖傳","老例","國粹"等等,都想來堆在道
路上,將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我想,現在的
辦法,首先還得用那幾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經說過的
「思想革命"。還是這一句話,雖然未免可悲,但我以為
除此沒有別的法。
(《華蓋集》一五頁)《熱風》中所收,是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四年所作的雜感,這六年中,我們看見"思想革命"運動的爆發,看見它的橫厲不可一世的剎那,看見它終於漸漸軟下去,被利用,被誤解下去,到一九二四年,蓋幾已銷聲匿跡。是不是老中國的毒瘡已經剜去?不是!魯迅在一起雜感《長城》裡說:
我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成材料,是
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兩種東西聯為一氣造成了城
壁,將人們包圍。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
(《華蓋集》五五頁)
舊有的和新補添的聯為一氣又造成了束縛人心的堅固的長城正是一九二四年以後的情狀。在另一處,魯迅有極妙的諷刺道:
在報章的角落裡常看見青年們的諄諄的教誡:敬惜
字紙咧;留心國學咧;伊卜生這樣,羅曼羅蘭那樣咧。時
候和文字是兩樣了,但含義卻使我覺得很耳熟:正如我
年幼時所聽過的耆宿的教誡一般。
(《華蓋集續編》一一九頁)然而攻擊老中國的國瘡的聲音,幾乎只剩下魯迅一個人的了。他在一九二五年內所做的雜感,現收在《華蓋集》內的,份量竟比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四年這六年中為多。一九二六年做的,似乎更多些。"寂寞"中間這老頭兒的精神,和大部分青年的"闌珊",成了很觸目的對照。
魯迅不肯自認為"戰士",或青年的"導師"。他在《寫在〈墳〉後面》說:
倘說為別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為連我自己還不明白
應當怎麼走。中國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輩"和"導師"罷,但
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們。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
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
道路。那當然不止一條,我可正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
還在尋求。在尋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實偏偏毒死了偏愛我的
果實的人,而憎恨我的東西如所謂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鑠,所
以我說話常不免含胡,中止,心裡想:對於偏愛我的讀者的贈獻,
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個"無所有"。我的譯著的印本,最初,印一
次是一千,後來加五百,近時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
是願意的,因為能賺錢,但也伴著哀愁,怕於讀者有害,因此作
文就時常更謹慎,更躊躇。有人以為我信筆寫來,直抒胸臆,其
實是不盡然的,我的顧忌並不少。我自己早知道畢竟不是什麼戰
士了,而且也不能稱前驅,就有這麼多的顧忌和回憶。還記得三
四年前,有一個學生來買我的書,從衣袋裡掏出錢來放在我手裡,
那錢上還帶著體溫。這體溫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寫文字時,還
常使我怕毒害了這類的青年,遲疑不敢下筆。我毫無顧忌地說話
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罷。但也偶爾想,其實倒還是毫無顧忌
地說話,對得起這樣的青年。但至今也還沒有決心這樣做。
但是我們不可上魯迅的當,以為他真個沒有指引路,他確沒
有主義要宣傳,也不想發起什麼運動。他從不擺出"我是青
年導師"的面孔,然而他確指引青年們一個大方針:怎樣生
活著,怎樣動作著的大方針。魯迅決不肯提出來呼號於青年
之前,或板起了臉教訓他們,然而他的著作裡有許多是指引
青年應當如何生活如何行動的。在他的創作小說裡有反面的
解釋,在他的雜感和雜文裡就有正面的說明。單讀了魯迅的
創作小說,未必能夠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必須也讀了他的雜
感集。
魯迅曾對現代的青年說過些什麼話呢?我們來找找看:
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
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
了可詛咒的時代。
(《華蓋集》四○頁)
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
要發展。苟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
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
散,秘製膏丹,全都踏倒他。
(《華蓋集》四三頁)
在別一地方,我們看見魯迅又加以說明道:
……但倘若一定要問我,青年應當向怎樣的目標,那
麼,我只可以說出我為別人設計的話,就是,一要生存,
二要溫飽,三要發展。有敢來阻礙這三事者,無論是誰,
我們都反抗,起滅他!可是還得附加幾句話以免誤解,就
是:我之所謂生存,並不是苟活;所謂溫飽,並不是奢
侈;所謂發展,也不是放縱。……中國人雖然想了各種
苟活的理想鄉,可惜終於沒有實現。但我卻替他們發見
了,你們大概知道的罷,就是北京的第一監獄。這監獄
在宣武門外的空地裡,不怕鄰家的火災;每日兩餐,不
慮凍餒;起居有定,不會傷生;構造堅固,不會倒塌;禁
卒管著,不會再犯罪;強盜是決不會來搶的。住在裡面,
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子座不垂堂"了。但闕少的
就有一件事:自由。古訓所教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法。教
人不要動。……我以為人類為向上,即發展其見,應該
活動,活動而有若干失錯,也不要緊。惟獨半死半生的
苟活,是全盤失錯的。因為他掛了生活的招牌,其實卻
引人到死路上去!
(《華蓋集》四九頁至五○頁)
這些話,似乎都是平淡無奇的,然而正是這些平淡無奇的話是青年們所最需,而也是他們所最忽略的;魯迅又說過:
青年又何須尋那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
友,聯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們所
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
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
(《華蓋集》五四頁)大概有人對於這些話又要高喊道:「這也平淡無奇!"不錯!確是平淡無奇,然而連平淡無奇的事竟也不能實現,平原因還在於"不做"。魯迅更分析地說道:
第一需要記性。記性不佳,是有益於己而有害於子
孫的。人們因為能忘卻,所以自己能漸漸地脫離了受過
的苦痛,但也因為能忘卻,所以往往照樣地再犯前人的
錯誤。
(《墳》一六七頁)其次需要"韌性"。魯迅有一個很有趣的比喻道:
我有時也偶爾去看看學校的運動會……競走的時
候,大抵是最快的三四個人一到決勝點,其餘的便鬆懈
了,有幾個還至於失了跑完預定的圈數的勇氣,中途擠
入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為跌倒,使紅十字隊用擔架將
他抬走。假若偶有雖然落後,卻盡跑的人,大家就嗤笑
他。大概是因為他太不聰明,"不恥最後"的緣故罷。所
以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
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弔客;見勝利則
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
(《華蓋集》一五○頁)魯迅鼓勵青年們去活動去除舊革新,說:
我獨不解中國人何以於舊狀況那麼心平氣和,於較
新的機運就這麼疾首蹙額;於已成之局那麼委曲求全,於
初興之事就這麼求全責備!
智識高超而眼光遠大的先生們開導我們:生下來的
倘不是聖賢,豪傑,天才,就不要生;寫出來的倘不是
不朽之作,就不要寫;改革的倘不是一下子就變成極樂
世界,或者,至少能給我(!)有更多的好處,就萬萬不
要動!……
那麼,他是保守派麼?據說:並不然的。他正是革
命家。惟獨他有公平,正當,穩健,圓滿,平和,毫無
流弊的改革法;現下正在研究室裡研究著哩,——只是
還沒有研究好。
什麼時候研究好呢?答曰:沒有準兒。
孩子初學步的第一步,在成人看來,的確是幼稚,危
險,不成樣子,或者簡直是可笑的。但無論怎樣的愚婦
人,卻總以懇切的希望的心,看他跨出這第一步去,決
不會因為他的走法幼稚,怕要阻礙闊人的路線而"逼
死"他;也決不至於將他禁在床上,使他躺著研究到能
夠飛跑時再下地。因為她知道:假如這麼辦,即使長到
一百歲也還是不會走路的。
(《華蓋集》一五二頁)他對於現在文藝界的意見,也是鼓勵青年努力大膽去創作,不要怕幼稚(見《墳》一篇一頁《未有天才之前》〉。
對於所謂正人君子學者之流的欺騙青年,他在《一點比喻》內說:
……這樣的山羊我只見過一回,確是走在一群胡羊
的前面,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小鈴鐸,作為智識階級的徽
章。……人群中也很有這樣的山羊,能領了群眾穩妥平
靜地走去,直到他們應該走到的所在。袁世凱明白一點
這種事,可惜用得不大巧,……然而"經一事,長一
智",二十世紀已過了四分之一,脖子上掛著小鈴鐸的聰
明人是總要交到紅運的,雖然現在表面上還不免有些小
挫折。
那時候,人們,尤其是青年,就都循規蹈矩,既不
囂張,也不浮動,一心向著"正路"前進了,只是沒有
人問——
「往哪裡去?"
君子若曰:「羊總是羊,不成了一長串順從地走,還
有什麼別的法子呢?君不見夫豬乎?拖延著,逃著喊著,
奔突著,終於也還是被捉到非去不可的地方去,那些暴
動,不過是空費力氣而已矣。"
這是說:雖死也應該如羊,使天下太平,彼此省力。
這計劃當然是很妥帖,大可佩服的。然而,君不見
夫野豬乎?它以兩個牙,使老獵人也不免於退避。這牙,
只要豬脫出了牧豕奴所造的豬圈,走入山野,不久就會
長出來。
(《華蓋集續編》三二至三三頁)然而魯迅也不贊成無謂的犧牲,如"請願"之類。北京"三一八"慘案發生了後,魯迅有好幾篇雜感寫到這件事,在《死地》內,他說:
但我卻懇切地希望:請願的事,從此可以停止了。倘
用了這許多血,竟換得一個這樣的覺悟和決心,而且永
遠紀念著,則似乎還不算是很大的折本。
(《華蓋集續編》九一頁)
在《空談》內,魯迅更詳細地說道:
請願的事,我一向就不以為然的,但並非因為怕有
三月十八日那樣的慘殺。那樣的慘殺,我實在沒有夢想
到,雖然我向來常以"刀筆吏"的意思來窺測我們中國
人。我只知道他們麻木,沒有良心,不足與言,而況是
請願,而況又是徒手,卻沒有料到有這麼陰毒與凶殘。
……有些東西——我稱之為什麼呢,我想不出——說:群
眾領袖應負道義上的責任。這些東西彷彿就承認了對徒
手群眾應該開槍,執政府前原是"死地",死者就如自投
羅網一般。……
改革自然常不免於流血,但流血非即等於改革。血
的應用,正如金錢一般,吝嗇固然是不行的,浪費也大
大的失算。我對於這回的犧牲者,非常覺得哀傷。
但願這樣的請願,從此停止就好。……
這回死者的遺給後來的功德,是在撕去了許多東西
的人相,露出那出於意料之外的陰毒的心,教給繼續戰
斗者以別種方法的戰鬥。
(《華蓋集續編》一○九至一一一頁)在《無花的薔薇》之二第八節內,魯迅又有這樣幾句話:
如果中國還不至於滅亡,則已往的史實示教過我們,
將來的事便要大出於屠殺者的意料之外——
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束,是一件事的開頭。
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
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
利息!
(《華蓋集續編》八八頁)
五
離開魯迅的雜感,看魯迅的創作小說罷。前面說過,喜歡讀魯迅的創作小說的人們,不應該不看魯迅的雜感;雜感能幫助你更加明白小說的意義,至少,在我自己,確有這種經驗。
《吶喊》所收十五篇,《彷徨》所收十一篇,除幾篇例外的,如《不周山》、《兔和貓》、《幸福的家庭》、《傷逝》等,大都是描寫"老中國的兒女"的思想和生活。我說是"老中國",並不含有"已經過去"的意思,照理這是應該被剩留在後面而成為"過去的"了,可是"理"在中國很難講,所以《吶喊》和《彷徨》中的"老中國的兒女",我們在今日依然隨時隨處可以遇見,並且以後一定還會常常遇見。我們讀了這許多小說,接觸了那些思想生活和我們完全不同的人物,而有極親切的同情;我們跟著單四嫂子悲哀,我們愛那個懶散苟活的孔乙己,我們忘記不了那負著生活的重擔麻木著的閏土,我們的心為祥林嫂而沉重,我們以緊張的心情追隨著愛姑的冒險,我們鄙夷然而又憐憫又愛那阿Q……總之,這一切人物的思想生活所激起於我們的情緒上的反映,是憎是愛是憐,都混為一起,分不明白。我們只覺得這是中國的,這正是中國現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們的思想和生活,這正是圍繞在我們的"小世界"外的大中國的人生!而我們之所以深切地感到一種寂寞的悲哀,平原因亦即在此。這些"老中國的兒女"的靈魂上,負著幾千年的傳統的重擔子,他們的面目是可憎的,他們的生活是可以咒詛的,然而你不能不承認他們的存在,並且不能不懍懍地反省自己的靈魂究竟已否完全脫卸了幾千年傳統的重擔。我以為《吶喊》和《彷徨》所以值得並且逼迫我們一遍一遍地翻讀而不厭倦,根本原因便在這一點。
人們的見解是難得一律的,並且常有十分相反的見解;所以上述云云,只是"我以為"而已。但是以下的一段文字卻不可不抄來看看:
……共計十五篇的作品之中,我以為前面的九篇與
後面的六篇,不論內容與作風,都不是一樣。編者不知
是有意還是無意,恰依我的分法把目錄分為兩面了。如
果我們用簡單的文字來把這不同的兩部標明,那麼,前
九篇是"再現的",後六篇是"表現的"。
嚴格地說起來,前九篇中之《故鄉》一篇應該歸入
後篇作品之內,然而下面的《阿Q正傳》又是前篇的作
品,而且是前其中很重要的一篇,所以便宜上不妨與前
篇諸作並置。
前篇的作品有一種共通的顏色,那便是再現的記述。
不僅《狂人日記》,《孔乙己》,《頭髮的故事》,
《阿Q正傳》是如此,即別的幾種也不外是一些記述
(description)。這些記述的目的,差不
多全部在築成(buildup)各樣典型的性格
(typicalcharacter);作者的努力
似乎不在他所記述的世界,而在這世界的住民的典型。
所以這一個個的典型築成了,而他們所住居的世界反
是很模糊的。世人盛稱作者的成功的原因,是因為他
的典型築成了,然而不知作者的失敗,也便是在此處。
作者太急了,太急於再現他的典型了,我以為作者若能
不這樣急於追求"典型的",他總可以尋到一點"普遍
的"(allgemein)出來。
我們看這些典型在他們的世界不住地盲動,猶如我
們跑到了一個未曾到過的國家,看見了各樣奇形怪狀的
人在無意識地行動,沒有與我們相同的地方可以使我們
猜出他們的心理的狀態。而作者起起好像非如是不足以
再現他的典型的樣子。關於這一點,作者所急於築成的
這些典型本身固然應該負責,然而作者所取的再現的方
法也是不能不負責任的。
(《〈吶喊〉的評論》,成仿吾,見《關於
魯迅及其著作》七四至七六頁)
我和這位批評者的眼光有些不同,在我看來,《吶喊》中間的人物並不是什麼外國人,也不覺得"跑到了一個未曾到過的國家,看見了各樣奇形怪狀的人在無意識地行動",所以那"裡面最可愛的小東西《孔乙己》"以及那引起多人驚異的《阿Q正傳》,我也不以為是"淺薄的紀實的傳記","勞而無功的作品,與一般庸俗之徒無異"。
這位批評者又說:
文藝的作用總離不了是一種暗示,能以小的暗示大
的,能以部分暗示全部,方可謂發揮了文藝的效果,若
以全部來示全部,這便是勞而無功了。只顧描寫的人,他
所表現的,不出他所描寫的以外,便是勞而無功的人。作
者前其中的《孔乙己》,《藥》,《明天》等作,都是勞而
無功的作品,與一般庸俗之徒無異。這樣的作品便再湊
千百起擾來,也暗示全部不出。藝術家的努力要在捕住
全部——一個時代或一種生活的——而表現出來,像庸
俗之徒那樣死寫出來的東西是沒有價值的。
(引同上)這意思若曰:《孔乙己》,《藥》,《明天》等作,所以成其為勞而無功的庸俗作品,即因它並不能以部分暗示全部。又若曰:孔乙己,單四嫂子,老栓,小栓,僅《吶喊》的小說中有此類人,其於全中國,則成為碩果,初無其匹,故只是部分的。不錯,我也承認,孔乙己,單四嫂子,老栓等,只是《吶喊》集中間的一個人物,但是他們的形相閃出在我的心前時,我總不能叫他們為孔乙己,單四嫂子等,我覺得他們雖然頂了孔乙己……等名姓,他們該是一些別的什麼,他們不但在《吶喊》的紙上出現,他們是"老中國的兒女",到處有的是!在上海的靜安寺路,霞飛路,或者不會看見這類人,但如果你離開了"洋場",走到去年上海市民所要求的"永不駐兵"區域以外,你所遇見的,滿是這一類的人。然則他們究竟是部分的呢?抑是暗示全部的?我們可以再抄別一個人的意見在這裡:
……魯鎮只是中國鄉間,隨便我們走到那裡去都遇
得見的一個鎮,鎮上的生活也是我們從鄉間來的人兒時
所習見的生活。……他(魯迅)嫌惡中國人,咒罵中國
人,然而他自己是一個純粹的中國人,他的作品滿薰著
中國的土氣。……
(張定璜:《魯迅先生》)
現代煩悶的青年,如果想在《吶喊》裡找一點刺戟(他們所需要的刺戟),得一點慰安,求一條引他脫離"煩悶"的大路:那是十之九要失望的。因為《吶喊》所能給你的,不過是你平日所唾棄——像一個外國人對於中國人的唾棄一般的——老中國的兒女們的灰色人生。說不定,你還在這裡面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在《彷徨》內亦復如此——雖然有幾篇是例外。或者你一定不肯承認那裡面也有你自己的影子,那最好是讀一讀《阿Q正傳》。這篇內的冷靜宛妙的諷刺,或者會使人忘記了——忽略了其中的精要的意義,而認為只有「滑稽",但如你讀到兩遍以上,你總也要承認那中間有你的影子。你沒有你的"精神勝利的法寶"麼?你沒有曾善於忘記受過的痛苦像阿Q麼?你潦倒半世的深夜裡有沒有發過「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的,阿Q式的自負?算了,不用多問了。總之,阿Q是"乏"的中國人的結晶;阿Q雖然不會吃大菜,不會說洋話,也不知道歐羅巴,阿美利加,不知道……,然而會吃大菜,說洋話……的"乏"的"老中國的新兒女",他們的精神上思想上不免是一個或半個阿Q罷了。不但現在如此,將來——我希望這將來不會太久——也還是如此。所以《阿Q正傳》的詼諧,即使最初使你笑,但立刻我們失卻了笑的勇氣,轉而為惴惴的自不安了。況且那中間的唯一大事,阿Q去革命,"文童"的"鹹與維新",再多說一點:把總也做了革命黨,不上二十天,搶案就是十幾件,舉人老爺也幫辦民政,然而不在把總眼裡……這些自然是十六年前的陳事了,然而現在鑽到我們眼裡,還是怎樣的新鮮,似乎歷史又在重演了。
他拿著往事,來說明今事,來預言未來的事。
(尚鉞《魯迅先生》,見《關於魯迅
及其著作》三一頁)魯迅只是一個凡人,安能預言;但是他能夠抓住一時代的全部,所以他的著作在將來便成了預言。
《彷徨》中的十一篇,《幸福的家庭》和《傷逝》是魯迅所不常做的現代青年的生活的描寫。戀愛,是這兩篇的主題。但當書中人出場在小說的時候,他們都已過了戀愛的狂熱氣,只剩下幻滅的悲哀了。《傷逝》的悲劇的結果,是已經明寫了出來的,《幸福的家庭》雖未明寫,然而全篇的空氣已經向死路走,主人公的悲劇的結果大概是終於難免的罷。主人公的幻想的終於破滅,幸運的惡化,主要原因都是經濟壓迫,但是我們聽到的,不是被壓迫者的引吭的絕叫,而是而是疲茶的宛轉的呻吟,這呻吟直刺入你的骨髓,像冬夜窗縫裡的冷風,不由你不毛骨悚然。雖則這兩篇的主人公似乎有遭遇上的類似,但《幸福的家庭》的主人公只是麻木地負荷那"戀愛的重擔",他有他的感慨,比如作者給我們的一段精彩的描寫:
「……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做貓洗臉給你
看。"他同時伸長頸子,伸出舌頭,遠遠的對著手掌舔了
兩舔,就用這手掌向了自己的臉上畫圓圈。
「呵呵呵,花兒。"她就笑起來了。
「是的是的,花兒。"他又連畫上幾個圓圈,這才歇
了手,只見她還是笑瞇瞇地掛著眼淚對他看。他忽而覺
得,她那可愛的天真的臉,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親,通
紅的嘴唇尤其像,不過縮小了輪廓。那時也是晴朗的冬
天,她聽得他說決計反抗一切阻礙,為她犧牲的時候,也
就這樣笑瞇瞇的掛著眼淚對他看。他惘然的坐著,彷彿
有些醉了。
「阿阿,可愛的嘴唇……"他想。
門幕忽然掛起。劈柴運進來了。
他也忽然驚醒,一定睛,只見孩子還是掛著眼淚,而
且張開了通紅的嘴唇對他看。「嘴唇……"他向旁邊一偏,
劈柴正在進來,"……恐怕將來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
八十一!……而且兩隻眼睛陰淒淒……"他想著,隨即
粗暴的抓起那寫著一行題目和一堆算草的綠格紙來,揉
了幾揉,又展開來給她拭去了眼淚和鼻涕。"好孩子,自
己玩去罷。"他一面推開她說;一面就將紙團用力的擲在
紙簍裡。
(《彷徨》六五頁)這一段是全其中最明耀的一點,好像是陰霾中突然的陽光的一閃,然而隨即過去,陰暗繼續統治著。從現在的通紅的嘴唇,笑瞇瞇的眼睛,反映出五年前,可愛的母親來;又從現在兩隻眼睛陰淒淒的母親,預言這孩子的將來:魯迅只用了極簡單的幾筆,便很強烈的刻畫出一個永久的悲哀。我以為在這裡,作者奏了"藝術上的凱旋"。
我們再看《傷逝》,就知道《傷逝》的主人公不像《幸福的家庭》內的主人公似的,只是麻木地負擔那"戀愛的重擔"。《傷逝》的主人公涓生是一個神經質的狷介冷淒的青年,而他的對手子君也似乎是一個憂悒性的女子。比起涓生來,我覺得子君尤其可愛。她的溫婉,她的女性的忍耐,勇敢,和堅決,使你覺得她更可愛。她的沉默多愁善感的性格,使她沒有女友,當涓生到局辦事去後,她該是如何的寂寞呵,所以她愛動物,油雞和叭兒狗便成了她白天寂寞時的良伴。然而這種委宛的悲哀的女性的心理,似乎涓生並不能瞭解。所以當經濟的壓迫終於到來時,這一對人兒的心理狀態起了變化,走到了分離的結局了。我們引一段在下面: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極冷的早晨,這是從未見過
的,但也許是從我看來的怨色。我那時冷冷地氣憤和暗
笑了;她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也還是
一個空虛,而對於這空虛卻並未自覺。她早已什麼書也
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
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
道槌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於戰鬥,只得
一同滅亡。
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捨
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
幸而是早晨,時間正多,我可以說我的真實。我們的新
的道路的開闢,便在這一遭。
(《彷徨》二○○頁)涓生覺得"分離"是二人惟一的辦法,所以他在通俗圖書館取暖時的瞑想中,
往往瞥見一閃的光明,新的生路橫在前面。她勇猛
地覺悟了,毅然走出這冰冷的家,而且,——毫無怨恨
的神色。我便輕如行雲,漂浮空際,上有蔚藍的天,下
是深山大海,廣廈高樓,戰場,摩托車,洋場,公館,晴
明的鬧市,黑暗的夜……。
……覺得要來的事,卻終於來到了。
(《彷徨》二○三頁)子君並沒通知涓生,回到家庭,並且死了——怎樣死的,不明白。涓生
要向著新的生活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
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
導……。
(《彷徨》二一三頁)涓生怎樣跨進新生活的第一步,我們不知道——作者並沒告訴我們。可是我以為這個神經質的青年大概不會有什麼新的生活的。因為他是
一個卑怯者,應該被擯於強有力的人們,無論是真
實者,虛偽者。
(《彷徨》二○八頁)《幸福的家庭》所指給我們看的是:現實怎樣地嘲弄理想。《傷逝》的意義,我不大看得明白;或者是在說明一個脆弱的靈魂(子君)於苦悶和絕望的掙扎之後死於無愛的人們的面前。
《彷徨》中還有兩篇值得對看的小說,就是在《酒樓上》和《孤獨者》。這兩篇的主人公都是先曾抱著滿腔的"大志",想有一番作為的,然而環境——數千年傳統的灰色人生——壓其他們,使他們成了失敗者。在《酒樓上》的主人公呂緯甫於失敗之後變成了一個"敷敷衍衍,隨隨便便"的悲觀者,不願抉起舊日的夢,以重增自己的悲哀,寧願在寂寞中寂寞地走到他的終點——墳。他並且也不肯去抉破別人的美滿的夢。所以他在奉了母親之命改葬小兄弟的遺骸時,雖然壙穴內只剩下一堆木絲和小木片,本已可以不必再遷,但他
仍然鋪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小兄弟先前身體所
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來,裝在新棺材裡,運到我父親
埋著的墳地上,在他墳旁埋掉了。……這樣總算完了一
件事,足夠去欺騙我的母親,使她安心些。
(《彷徨》四二頁)《孤獨者》的主人公魏連殳卻另是一個結局。他是寂寞撫養大的,他有一顆赤熱的心,但是外形很孤僻冷靜。他在嘲笑咒罵排擠中活著,甚至幾於求平地活著,因為他雖然已經灰卻了"壯志",但還有一個人願意他活幾天。後來,連這也沒有了,於是他改變了;他說:
……然而我還有所為,我願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
為此寂寞,為此辛苦。但滅亡是不願意。你看,有一個
願意我活幾天的,那力量就這麼大。然而現在是沒有了,
連這一個也沒有了。同時,我自己也覺得不配活下去;別
人呢?也不配的。同時,我自己又覺得偏要為不願意我
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好在願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
經沒有了,再沒有誰痛心。使這樣的人痛心,我是不願
意。然而現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快活極了;
舒服極了;我已經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
斥我先前所崇拜,所主張的一切了。我已經真的失
敗,——然而我勝利了。
(《彷徨》一六四頁)願意他活幾天的,是什麼人,愛人呢,還是什麼親人我們可以不管,總之這不是中心問題。總之,他因此改變了,他以毀滅自己來"復仇"了。他做了杜師長的顧問。他這環境的突然改變,性格的突然改變,剝露了許多人的醜相。他勝利了!然而他也照他預定地毀滅了自己。這裡有一段寫出他的「報復"來: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從交運之後,人就和先前兩樣
了,臉也抬高起來,氣昂昂的。對人也不再先前那麼迂。
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個啞子,見我是叫老太太的麼?
後來就叫老傢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術,
他自己是不吃的,就摔在院子裡——就是這地方,——
叫道:老傢伙,你吃去罷。"……
「可是魏大人的脾氣也太古怪",她忽然低聲說:「他
就不肯積蓄一點,水似的化錢。……他就冤裡冤枉胡裡
糊塗地化掉了。譬如買東西,今天買進,明天又賣出、弄
破,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彷徨》一七二——四頁)作者在篇末很明白地告訴我們:
隱約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
叫,慘傷裡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彷徨》一七六頁)
六
上述《幸福的家庭》等四篇,以我看來,是《彷徨》中間風格獨異的四篇。說他們獨異,因為不是"老中國的兒女"的灰色人生的寫照。
魯迅的小說對於我的印象,拉雜地寫下來,就是如此。我當然不是文藝批評家,所以"批評"我是不在行的,我只顧寫我的印象感想,慚愧的是太會抄書,未免見笑於大雅,並且我自以為感想者,當然也是"舐評論骨"而已。
然而不敢謬托知己,或借為廣告,卻是我敢自信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