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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血咒 深瞳鏡 文 / 西嶺雪

    他的手微微顫抖,一筆一畫只如同讚美詩顫慄著引導著天國的路徑,聖光穹窿,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沒有罪,沒有疼痛,沒有背叛和虛無……

    深瞳鏡

    張喬

    真正的遺忘,從來就不需要人費盡力氣。

    凌晨三點,雨喧嘩。

    森停止了繼續塗抹顏料的筆,將盛著松節油的瓶子擰緊,整個房間裡瀰漫著濃郁的顏料香。他站起來,打開窗,濕漉漉的氣息被風裹挾著入侵,鬢邊的毛孔有些顫巍巍的張開,像被無數只小手撓動著。森吸了一口氣,就像大多數獨立工作者一般,夜晚才是屬於他的王國。當那些靜謐的黑暗拉開幕布款款降臨的時刻,就覆蓋了所有欲蓋彌彰的寂寞。

    他此刻所在的地方是A城最昂貴的住宅區,一棟棟高聳入雲的建築,帶著工業時代最驕矜的氣質筆直的睥睨著腳下的城市。一年前當森從歐洲一個著名的繪畫展上載譽歸來之後,這裡就有了屬於他的地方。在這個二百多平米的空間裡,如他所願的佈置著最設備齊全的畫室。畫室面積非常大,天青色的大理石地面,整齊擺列的畫架和工具箱,以及,房間中央那一隻巨大的,高度與天花板平齊的玻璃缸。

    森的代表作品是《深海人魚》。在這幅獲獎無數的傑作裡,就有一隻巨大的玻璃缸,幽藍,在森然璀璨的藍中央,是一個女子絕美而哀艷的輪廓。蒼白肢體猶如花朵般被水浸染而舒展打開,一條靈動魚尾,款擺開與世人絕隔遙遠的距離。A城裡的女孩們都為這畫裡的少女嫉妒得發狂,這樣極致的美麗她們在商業街華美的櫥窗中複製不來,在美容廳誘人的護膚品香氣裡也複製不來。盛大的酒會時時召開,衣香鬢影下搖曳著環珮叮咚,但是卻沒有哪個嬌艷女子得到過畫家如同看待藝術品般顧惜的眼神。森已經習慣的在採訪中緘口關乎這模特兒的一切事情,畫家白皙而英挺的面容裡含著柔情的笑容。那笑容讓許多女孩暗下了決心要成為他下一位模特兒,然而這神秘的美麗如同一個咒語,她們天生的麗質精心修飾的美貌,都被認定超越不了那畫面裡一抹蒼白的艷影。

    夜宴酒吧在A城最繁華的熹風路上,燈火絢爛,一大排的金色小穗燈如同一場瀑布傾瀉而下。極盡的是歌舞昇平的流離。內裡的裝飾則是暗藍,大朵的花影在這暗色中隱約透露,一個迤邐婉轉的女聲,唱著柔艷的普契尼。若有似無,撩撥著把人的注意力打成結,揉成團,扯成片,津津有味。森愛上這裡的迷離氣氛,一瓶黑方兌了碎冰,足夠灌醉所有的情緒。

    他已經許久沒有新作問世,然而他之前的作品都被炒出了天價。對於趨之若鶩的人們,越是稀有的東西,或許越能激起爭奪欲。森想著自己也許是應該再重新拿起筆,畫出一副可以超越自己的作品,然而為什麼眼前的所有美麗都容易讓他失望。在自己執教的美院,在無數個大型酒會和慶典,甚至是在夜總會裡精心被選出來陪伴他們的女孩,她們都不足夠極致到讓人有想要永遠定格時光的衝動。

    一瓶酒無聲無息已經見底,冰塊的溫度在杯子外沿聚起冰涼的水汽。森習慣的揉揉眉心,這注定又是一個獨自失散的夜晚了。他從錢夾裡抽出紙幣壓在杯子下,一朵微弱的光忽然在他的臉頰上輕輕的滑了過去。

    那是光,他所確信的光。森幾乎是同時的轉了頭去,看見在幽暗的角落裡,坐著一個女孩。她一直默默的看著他,柔和的目光,只輕輕在空氣裡滑落。

    女孩很年輕,大概十八九歲的模樣,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連衣裙,裙子上被酒吧的燈光烘托起大朵的花影。長髮圍攏著一張小巧的臉,清透得像瓷器般錚然。森的心猛然一動,竟不自覺的向著她走了過去。

    「你好,我是森年。」他看著女孩,心裡無端的有些被擁擠填滿的感覺,只覺得她風華精彩,堆滿了內心都是喜悅和讚賞。

    女孩抬起眼,她有一對月眼,透著清亮的光:「我叫驚魅。」

    她這般乾淨沉靜,卻有一個奪目的名字。森依舊被自己的情緒所引導著,他甚至主動的坐在了女孩的對面,向她介紹起了自己。

    如同每一次的邂逅那般,任何人都不能不被森年這個名字打動,他是A城最炙手可熱的青年畫家,他英俊而冷傲得像是偶像劇裡的王子。更何況這樣一個美好的夜晚,他衣著光鮮,言談精妙,足夠吸引住任何一個對世界的觀摩心尚未完全的女子。

    「我想要請你做我的模特兒。」森認真的對驚魅說道,「你有著足可以超越我對靈魂的苛求的美麗。」

    驚魅跟著他回到了家,這一片高檔小區在夜裡也會發出粼粼的光,森熟稔的將門卡放在感應器上,帶著驚魅來到了位於27層的家。

    他的心已經許久沒有這麼熾烈的跳動了,好像血液又重新歡快的奔騰著,引導他指尖的熱度,一點點去尋找那些他熟悉的色彩、明暗、光影。他幾乎是有些激動的對女孩說:「請你站在那個玻璃缸裡面。」

    女孩轉頭看了看那座巨大的透明囚籠,沒有一絲的疑慮,就從打開的一頁側門鑽了進去。

    她的身體輕盈得像一首歌。

    森只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在藝術的世界裡又活了起來。他裁好畫布,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抹下了第一筆純藍。

    驚魅隔著玻璃微笑著凝望他,她蒼白的臉上有著清新的氣息,像花朵繽紛的綻開,她的手指輕輕彈撥著玻璃缸,似乎是在奏起一首什麼歌。明亮的燈光下,她素白的衣衫顯得耀眼,一對筆直纖細的小腿上幾乎看得到靜脈血管,她光著腳,沒有穿上森為她準備的柔軟的拖鞋。

    森的嗓子裡微微的乾渴了起來,他甚至停不下筆去為自己倒一杯水喝,血液在血管裡粘滯了,緩緩的向前推動。可是他的腦子裡只剩下迷離的渴望,對美麗想要定格的渴望,閃閃發光,一點點的全部融匯在了筆下的絢麗世界中。

    驚魅貼著玻璃笑著看他:「你作畫的樣子真好看。」

    她天真的話語引起了森的笑意:「因為唯有這個時刻,我才能感受到自己是切實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他用排筆化開一朵波浪,這熟悉的動作引起了他的懷念,「在我還是個學生的時刻,因為家庭的拮据,總是要取捨於買畫具和買東西填飽肚子的矛盾中。那時候我總是聞著松節油的香氣,試圖迷醉自己,把所有的情緒都集中在筆下,其他的干擾就再也不復出現了。」

    驚魅揚起她年輕的臉:「原來你也有過這麼艱難的日子。不過還好,現在你衣食無憂,甚至你的物質豐厚到足夠你的任何臆想都得到甜美的滿足。」

    「也許是這樣的。這一切都是通過我不遺餘力的努力才換來。」森將一支筆扔進水桶裡,繼續端詳著驚魅,「我忘記問你了,你是做什麼的?」

    驚魅甜美的笑著:「我是你的人魚。」她伸出手臂,潔白如同蓮藕的一對手臂,在玻璃箱中輕輕招搖,引人窒息的美好,她自顧自的輕歌曼舞,「我是夜宴新來的公關小姐,之前在C城做出了很大的名氣,所以夜宴的老闆花了許多錢把我帶來的。」

    她天真的面容裡有殘酷的美好:「而當你為我畫了這幅畫之後,也許我可以被人發掘,去進入演藝界,或者是被某個更有錢的場子看中。」她的面容幾乎是在發光,猶如鮮艷桃花,「這樣我就可以擁有像你這麼漂亮的房子,也可以夜夜的看星光,而不是低矮的天花板和糊了報紙的頂棚。」

    森凝神看著她得意而快樂的面容,他平靜的問:「錢有那麼重要嗎?」

    女孩笑得雲淡風輕:「那不是我們永生都在追求的東西嗎?」

    當她透露出這個簡潔的回答,才發現自己頭頂的玻璃缸不知何時已經覆蓋上了一個蓋子,嚴密的將整個玻璃缸封死了。

    森面無表情的繼續著自己的畫作:「我一直以來,都致力於尋找不滅的美好。」

    驚魅有些意外的退後了一步,一腳踩進了冰涼水裡。缸的頂部有四個噴頭,此刻開始往缸內注水。

    「我親愛的人魚,只應該生活在幽暗冰冷的深海裡,不應該被這個世界污染一星半點。」森深情的眼神裡流淌著甜蜜的毒,「你這麼美麗,只該被遙望,而不能被分享。」

    缸內的水靜默的上升,沒過了腳踝,又爬上了膝蓋,再淹沒過腰肢,瀰漫上胸口……驚魅惶然的臉在冰冷的水裡綻放,她潔白的衣裙漂浮起來,像水草。

    森的筆著了魔,在畫布上重重的為她美艷的面容增加著嫵媚的笑影。

    他的世界寂靜了,猶如沉墮在最廣袤的深海中。無數的光在四周繽紛的綻開,他的呼吸和感受裡都是冰冷的虛空,火焰,盛放的火焰只是筆端流瀉的傾城,那只應該被定格,再也穿透不了真相的驕傲炫耀。他的手微微顫抖,一筆一畫只如同讚美詩顫慄著引導著天國的路徑,聖光穹窿,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沒有罪,沒有疼痛,沒有背叛和虛無。他深深的吸一口氣,猛然的收住了筆。

    玻璃缸內已經注滿了水,驚魅懸浮在那其中,白色的裙擺柔軟的招展,她睜著一對美好的眼睛,只是面容上再也沒有那甜美的笑容綻放。

    森看著她,他安然的笑了:「這樣你將永遠只是我內心裡那聖潔的美麗。」

    他的內心像被什麼鈍重的東西所擊傷,面前的畫布上,如歌的色彩爭先恐後的爆發,當中的女子,絕倫的臉上帶著清美的笑,就擊敗了全部的光彩。

    「真美。」森喃喃的囈語一聲,才發覺自己的臉上有些涼。

    從來我也只願意恪守原則,美好的東西往往都會流於污濁,但是我們這一生偏都要在這污濁上行走困厄,我拼了命想要追尋的東西,守護不住,就只能讓時間停格。

    他看著自己面前的畫,欣然的笑了。

    但是立刻,他的笑容凝固了。

    畫布沒有隨著時間晾乾,卻反而漸漸化開,猶如被水浸染。

    那些色彩,一團團的模糊,盛放為大朵的虛浮花朵。

    森愕然的退後一步,才發覺自己的腳背涼涼。

    「很冷對不對?」一個透徹的聲音自面前響起。

    驚魅甜美的笑著,耐心詢問。她舒展的手臂在水裡慢慢的劃開波痕,潔白的衣裙裊娜的散開,她沒有穿上森為她準備的柔軟拖鞋,嫵媚的轉身,一條幾乎白得透明的魚尾,剪水生波。

    森的喉嚨似乎被人死死扼住,竟然發不出半點的聲息。

    他的腳下,水位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攀升。涼薄得透徹心扉。

    而驚魅,在這層層的水裡,皎然自得的滑行著,那玻璃缸的輪廓漸漸消失,她只輕微的一聳身,就跳脫出了桎梏,游弋在更廣闊的房間裡。

    冰涼的水,全部,都是茫茫的水。

    「森年,水很冷,你來陪我一起吧。」柔和的聲音,敲碎了記憶上的鎖。

    森不能移動,只能睜大一雙眼睛,看著那曼妙的精靈向著自己游來,她冰冷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笑容傾城般絕美。

    「清眠。」他的腦子猶如被電光映照,一片雪亮的景色。

    驚魅勾起眼尾笑了:「忘不掉我對不對?所以,來陪我吧。」

    森想要開口,但是冰冷的水立刻倒灌進了他的身體,一筆辛辣的重彩。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浮了起來,像是在做夢。

    七年前,沈森年不過只是個初到A城的青年,憑著對藝術的熱望一頭扎進了這繽紛的油畫世界裡。學院的氣氛很好,遇到了林清眠,這甜美的女生亦是天賦極高的女畫師,二人情意甚篤。所有的青春回溯起來卻不過是一筆絢麗的流光。

    日日裡一起作畫,給彼此當模特,有一點點錢就互相省給了對方,絕口不提的辛苦竟然也有滋有味。

    然而現實終究無情寡義,畢業時分人人都忙著尋求好的去處,森年與清眠也開始奔波,然而各個畫廊都對他們的作品擺滿不屑,沒有重量級的獎項一切藝術有時候輕賤得垃圾都不如。

    這個世界盲了眼,推搡著分毫看不見他們的掙扎落魄。

    森年受了大打擊,而他一貫瞭解自己的天分足可以籠罩起世界上所有的讚譽。在這巨大落差裡他飽受心酸,亦再無力氣對女友浪漫體貼。

    清眠忍受困厄太久,兩個人的日子捉襟見肘,而天分不被人發現那還不如一頓可以飽腹的快餐。終於,學院的一個副院長暗示,可以推薦她做留校教師。

    所有交易都是暗地裡開放的花,甫一出世就全然打滿禁忌標籤。清眠何嘗不是乾淨女子,然而她迫切需要的是工作和錢以供養不能斷續的夢想和她愛的這個落魄男子。

    那一夜的屈辱,在眩暈的燈光裡一次次被打開入侵的身體,世界被油彩踩髒了視野。

    偏偏森年,不知道從何處聽見了這流言。

    撕開真相的表面,侵入到最暗黑的深處去。

    森的肺葉裡灌滿了水,辛辣嗆鼻。他的視線亦是模糊的,分不清楚自己還有多久就可以徹底的脫離開這一場清冷黑暗的夢境。

    他親手殺掉了他最愛的女人,那一夜她在他的手下被耗盡了氣力,睜大一雙眼睛看著這個冷漠的世界。

    而諷刺一般,那幅畫贏得了所有的榮華盛讚。

    只因為太愛,而捨不得被世界一絲一毫的破壞。

    失去了信心,亦失去了信仰。

    「清眠,對不起。」他在心內默默的這麼重複著,手指放棄了掙扎,亦再也無力繼續在這樣的世界上沉浮。他太累了,需要潛入到更深的夢境中去了。

    滿地的水,傾塌了世界的倒影。

    次日,在A城所有的報刊雜誌上都有著這樣顯赫的標題《天才青年畫家森年,在家中溺斃身亡》。

    據悉,這年輕的畫家為了尋找靈感,不知是醉酒抑或失足,將自己淹死在了自己房間的玻璃缸內。而現場留著一副殘破的油畫,整個畫面都模糊一片,看起來,宛如一朵盛放的水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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