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愛是動詞—恐怖十三樓

05 兩生花 梅瓶 文 / 西嶺雪

    每一件前朝的藝術品都是有靈氣的,

    梅瓶

    楚江雨

    我工作的地方,是博物館的修復部。工作的最大成就是看著一件件出土後斑駁殘缺的文物在我手中變得逐漸面目清晰並且栩栩如生。每當一件文物經過無數雙手的輾轉流離到我手中的時候,看著它們頹敗的容顏,我心裡總是難過的,當年,和它們的主人一起深埋入地下的時候,它們也沒有料過自己的命運會是怎麼樣吧,命好的,被珍惜的考古學家挖出來後妥善加以保管,命不好的,被盜墓者隨隨便便挖出來加以倒賣,有的有幸被回收,而有的,徹底地流落而雲深不知處。像不像女子的命運,遇上一個愛的人,一生波光瀲灩,遇人不淑,則是顛沛至不可收拾。

    今天忙碌一整天,是在修復一件宋時的瓷器梅瓶。這瓶是耀州窯燒製的,黑色的瓶身線條流暢,瓶身上微微浮起的是仕女打馬球的花紋,看那些豐滿幸福而又神態活潑的女子那麼無所顧忌地快樂著,我會做起很少做的綺夢,如果,今生有一個妻,我希望,她是快樂的,再希望,她可以無所顧忌地吃我做的麵條,胖一點也沒有關係,天知道我是多麼喜歡一句溫香軟玉抱滿懷的詩。

    轉了一會,我坐在博物館的台階上稍事休息,4月的下午春風沉醉,夕陽斜斜地照下來,呼吸著玉蘭花幽幽的香氣,真讓人疑心美得不像人間。「先生,麻煩幫我照張相行嗎?」是有人走到我跟前來了,我抬頭,見是一個一襲黑衣身材婀娜的女子,她恬靜地對我笑著,卻是不容置疑的神態,我平常的穿著就是牛仔褲黑茄克,一則是習慣一則是舒服,但是今天,我覺得我真是有些太簡陋了。

    她站在一棵玉蘭花邊讓我給她照相,陽光打在她的身上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痛,我看明白了,她的黑衣上根本不是城中女子衣服常見的蕾絲,而是鑲嵌著浮出來的金線,我看不清圖案是鳳凰引祥雲或鴛鴦雙交頸還是喜鵲十八纏,她肌膚雪白,在黑衣的襯托下更是如瓷器般閃著光澤,這樣的女子,她們在南郊的台灣人修的別墅裡比較多,我能和她們見面的機會真的很少,也許緣分就是照一張相的緣分。我很清楚我配得上的女子,無非是城中那些買一件打折的傑西卡就笑得開了花的女孩,太美麗的女子,即使人家看得上我,我還怕自己折壽呢。

    一張,再來一張,我發現問題了,剛才在我眼中肌膚如雪的女子,怎麼臉色一點點頹敗下來,像失去水分的年代久遠的紙張,干、脆、發黃到出現一道道的裂紋,先是臉,接著是頸項胳膊手,再接下來是黑色的衣服如遭遇沙塵暴般蒙上了一層灰,衣服上鑲嵌的金線也脫了色,宛如什麼,我明白了,宛如流落我手中需要我修補的出土文物最初的慘無顏色。

    是不是我太久與那些殘缺文物打交道,已經失去對美的感受能力了?我問自己,手卻不敢停,依舊按下了快門。將相機交到女子的手中,我仔細地看她,甚至在她說謝謝時藉機握了一下她的手,溫香軟玉的實在打消了我的疑惑,我想我是以後要注意勞逸結合了,否則,一切美好的東西在我眼中都會變成出土文物的。

    回到辦公室,我一路小心翼翼地抱著懷中我已經修復好的梅瓶,很奇怪沒有瓷器的冰涼感,而是如絲綢般光滑,濕濕地,像是有淚,以至於將梅瓶交到了展覽部時我有萬分的不捨。

    春天真是容易讓人起化學反應的季節。晚上竟然有夢。

    兩個一模一樣的著黑衣的女子,一個正是我下午見過的女子,一個則是我不認識的,她們的相貌幾乎沒有區別,惟一的區別則是黑衣上的花紋,她們走到我跟前,其中那個年歲稍長的說,「謝謝公子還妾以全身之德,我還有個妹妹,當年我們一起出生,一起伴小姐長眠於地下,現在小姐的安身之地被盜墓者盡毀,我得以公子成全,而妹妹仍流落在曲江邊的亂草叢中,妾知公子一向有好生之德,望公子盡早去找回我妹妹,還她一個全身。」姐姐身後的妹妹還是走了過來,「公子下午已經見過我的,我現在實在不敢以真面目再示公子了,如姐姐所說,我現在身首異處,曲江邊亂草叢中棲身,姐妹分離……」說著說著,妹妹已是珠淚瀅瀅,兩人最後雙雙長揖於我床前,「公子成全之德,小女子姐妹定當相報。」說完兩人飄然而去。

    我則醒了過來,四顧之下不覺茫然,身上是大汗淋漓。我相信每一件前朝的藝術品都是有靈氣的,因為它們都是匠人的心血所在而非現在大工業的流水線生產,所以,一大早,我請假去了曲江邊。

    果真在曲江邊的亂草叢中,我找到了一個身首異處的梅瓶,黑色的瓶身恰如我剛修補好的那個,而瓶身的花紋,我辨認出來了,是鳳凰引祥雲,是我昨天下午所見女子身上衣服的花紋。

    我無言,那些盜墓者,我從來不視他們為人類的一分子,因為,如果人不懂得愛,只能叫做禽獸。

    小心地、仔細地、加班加點地忙了三天,我才把那個梅瓶修補好,又一個絕色的女子在我手中誕生了,我知道。我很想把這個妹妹留下來據為己有,可是,在輕輕地吻了她一下後,我還是將她交給了博物館的徵集部。

    下班的時候,一個大學時的死黨打來了電話要給我介紹女朋友,我想,30歲的我是到了該有個家的時候了。

    第二天,在城裡的一家咖啡館,我見到了死黨為我介紹的女孩,當她開口跟我說她叫梅萍的時候,我知道是誰的安排了。

    梅萍是那種胖乎乎的女孩子,她愛吃我做的麵條,當她睜著睫毛忽閃忽閃的眼睛看我,我會幸福得想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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