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兩生花 孽情如夢 文 / 西嶺雪
三十年前,卓徒君便丟下我走了,所以,我要生生世世追著他,我要生生世世在婚禮前拋棄他……
孽情如夢
連諫
一
秋天到了,蕭婉和馬格的婚期也日益迫近,她的心忽然地張皇起來,每每看到馬格便有莫名的屏絕感,一種沒來由的厭倦甚至憎惡,那種近乎於絕望的莫名感覺迫著,蕭婉幾乎是逃一般離開了自己的城市,選擇要去的城市時,莫名地想起了蘇州,便來了,一個人遊蕩在蘇州的街上,四處瀰漫著致命的熟悉,如同夢裡來過千次萬遍,路過一座朱門宅邸時,門口的石獅子,以及探牆而出的芙蓉……都熟悉得讓蕭婉聽見了內心的驚悸……
一切的一切,彷彿都是轉眼經年的蒼茫……
遲疑中舉手敲門,開門的竟是一癡愚的老年女子,她迷起眼睛看了看蕭婉,溝壑縱橫的臉上露出粲然的一笑:你來了……
在陌生的蘇州街頭,蕭婉聽到了一種冷風穿心而過的聲音……
一個逼仄灰暗的故事,在黃昏的門樓下,緩緩地伸展了脈絡……
二
三十年代中期的蘇州,陸續有留洋的人回來,年輕人搞搞酒會,跳跳舞什麼的正逐漸興起,張秋盈雖是大家閨秀,卻出落在極為守舊的門第,平時極少有機會出門,那次,偶然地出席了一場酒會,卻也只會托著一隻酒杯看紅男綠女們跳舞,風流倜儻的卓徒君就是這時出現的,款款地躬了腰,請她跳舞,張秋盈嚶嚶地說著不會時,手已被卓徒君托在了掌心裡,一個晚上,張秋盈的臉上飛奔著淺淺的紅暈,心慌意亂到讓繡花軟鞋踏烏了卓徒君的皮鞋。
聚會結束後,卓徒君的樣子便牢牢地刻在了張秋盈的心裡,在寂靜的一里,端著一臉的暖笑浮上來。
三
因了卓徒君,張秋盈到女伴家玩得勤了,一次,恰好遇上了,便約下了日子,到張府聚會,卓徒君應得爽朗。是日,卓徒君卻沒有來。
咬著心裡的恨恨,張秋盈送走了女伴們,拿起電話本想打過去把卓徒君臭罵一通,想了想又太失大家閨秀的風範,只好回了書房,提起筆,給卓徒君寫信,寫著寫著委屈就漫上來,眼淚落在紙上,也不去管,寫完了,叫過秋菊,讓她叫輛車,把信送過去,在門口,對對秋菊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一定要送到卓徒君手裡。
連夕照都看不見時,秋菊才鬼鬼祟祟回來,急急說:他病了,正發燒,在家打著點滴呢。
張秋盈就給落下心去,遂怏怏問:他沒說什麼嗎?
他說等退了燒就登門向小姐賠罪呢。
張秋盈的心,懸懸地,就飛起來。
幾天後,卓徒君果然來了,一切順利得張秋盈幾乎不敢相信,在花園子裡,卓徒君悄悄執了她的手,摘了一朵花兒,單腿跪下來,望著她的眼睛說:秋盈,答應嫁給我吧。
張秋盈拚命地眨眼睛,拚命地眨,眼淚撲簌蔌落下來,心裡說了一聲:我的冤家呀……
四
卓徒君央了父母前來提親,卓父是城內名醫,有家偌大的醫院,也算得上門當戶對的,萬事皆順。
卓徒君好像得一美人心滿意足的樣子,從前的放浪倜儻收斂了不少,常常來張府和張秋盈下下棋聊天,或是接張秋盈到卓府走動,一次,卓徒君忽然問:秋盈,將來拿什麼做陪嫁啊?
張秋盈嬌嬌瞥他一眼:你看我是那種要豐厚陪嫁才肯有人娶的女子麼?
卓徒君跟在身後,連聲討饒說自己不對,張秋盈才回過頭,點著他的鼻子說:你呀你呀……
末了,卓徒君小聲道:你帶著秋菊一起嫁過來吧。
張秋盈騰然地就寒了臉,怔怔地望著他,心翻騰著停落不下來:你什麼意思?
卓徒君訕訕:秋菊你使喚習慣了麼,這邊的下人,未必能侍候到你心裡去。
張秋盈將信將疑地回了家,心卻懸在半空始終沒落下來,看著秋菊在眼前轉來轉去,轉得心聲厭煩,遂怒喝著讓她滾出去,秋菊汪著莫名的淚水退出去,張秋盈的心快速跳蕩了一下,以前只當她是下人,從未放在心上過,仔細打量更沒有了,這仔細一留心,才看出秋菊原是一副地道的美人胚子,婀娜的腰身,細膩白皙的面目,唇口紅櫻,明目皓齒,原是自己有幾分不及的。
恍然的,張秋盈就對卓徒君的求婚誠意有了幾分懷疑,該不是打著明媒正娶自己這個小姐的幌子給自己娶一個偏房吧,富貴人家的小姐,出嫁時帶去的丫頭,過幾年又先生收房做小妾本都是習以為常的事。
何況這卓徒君,居然擔心著自己會不帶著秋菊出嫁要提醒一下呢?
整整一夜,張秋盈都在想這件事,一直想到齒面俱寒,洞穿卓徒君的狼子野心後,想退婚,未必有那麼簡單,雙方的父母都算城裡的頭面人物,丟不起這個臉事小,更多的是,恨歸恨,在心裡,張秋盈是放不下卓徒君的,畢竟,嫁他這樣留過洋的體面夫君不是件容易事,何況還被那麼多的名門淑媛們羨慕著呢,難道自己甘心把這分驕傲丟掉讓別人撿了去?然後任她們在背後做退婚的種種猜測來中傷自己?流了一夜淚之後,張秋盈遂決定把著委屈咬在心裡,不管那麼多,到時候自己不點頭,他卓徒君想收房也未必那麼簡單。
五
盛大的婚禮終還是在秋天舉行了,張秋盈帶著秋菊嫁給了卓徒君,事先,張秋盈試探過,說母親想留下秋菊侍候自己。說完她盯著卓徒君,卻見卓徒君默不出聲地點上一支雪茄,抽了半天才肯緩緩說:你母親怎麼不留下你侍候她?女兒是娘的小棉襖嘛,留下你豈不是更好一些。
張秋盈的心,刷拉地就涼透了,對卓徒君的迷戀,讓她除了偷偷流淚幾乎沒了反抗的餘地。
婚後不久,當著張秋盈的面,卓徒君對秋菊種種的親暱舉止便不再避諱,開始秋菊膽怯著躲避,後來,見張秋盈沒太多過激的反應,也就淡然接受了,想必,卓徒君已是跟她說了關於收房的事,知道有些東西是早晚會發生的,反而就放開了。
張秋盈冷眼旁觀著,心裡咬著冷冷的笑。
一次,夫妻歡娛之後,卓徒君竟然道出了事實,其實那次,他根本沒發燒,而是忘記了應該去張家赴約。
張秋盈咬著憤怒,做沒事樣淡淡問:怎的後來又想起來去呢?
卓徒君有點無賴地笑著問:說了,你不生氣?
其實,答案已在張秋盈心裡了,這次,她一定要不動聲色地咬著牙忍了憤怒,聽卓徒君說出來證實了。
帶卓徒君輕笑一聲:呵呵,全城漂亮小姐多了去了,但沒有人像你一樣能帶著絕世美人丫頭嫁給我啊。
張秋盈哦了一聲,說:就知道你是這樣想的,改天,給你們辦收房儀式吧。
卓徒君就擁上來:就知道你好,最懂我心,娶了你這般豁達的太太,算我的福氣。
張秋盈的心冷冷地乾笑了一下。
六
只要張秋盈點頭,收房自然順利,好在秋菊在張秋盈手下低眉順目習慣了,即使卓徒君拿她如寶,卻也不敢在張秋盈面前狐假虎威,依舊是一口一聲小姐叫了,單薄的樣子惹得一家人愛憐不已,倒好像處處彰顯著張秋盈的厲害了,搞得家裡沒幾個人願意跟她說話。
看著局勢向於自己不利的方向滑下去,張秋盈不動聲色,對秋菊越發的好了,妹妹長妹妹短的,不讓她做任何事,常常親自下廚房褒了湯送過去,讓秋菊受寵若驚到手足無措,張秋盈看著,在心裡笑:儘管比自己漂亮點,卻是整個一副經不起抬舉的小家子氣,真不知卓徒君哪根神經短了路。
不知怎的,秋菊竟越來越迷糊,竟常常記不得昨天說過的話,記不得哪間房是自己的,晚上進錯了房間是常事,搞得老爺很是不滿,偶爾的,婆婆會和張秋盈說:到底是下人,經不起抬舉的,整天走錯房間,成什麼體統?
張秋盈忙忙地給婆婆道歉,好像全是自己的不對,一副絕然的大家小姐風範,讓婆婆讚不絕口。
半年後,秋菊徹底傻了,卓徒君也徹底不進張秋盈的房間,他這般風流倜儻的男子,自然不會沒有花叢飛的,飛長流短傳過來,讓張秋盈的臉,幾乎沒地藏,只好,痛挫了自尊到夜總會揪卓徒君的現行,卻被卓徒君冷漠地擋在了包房門外:你給秋菊喝了什麼我不想追究了,至於我做什麼,你也不必追究吧?
張秋盈就愣在了燈紅酒綠中,喃喃說:卓徒君,你不要為你的風流齷齪找借口,你說我給秋菊喝了什麼?你找出證據來。
卓徒君輕笑一下:你是不是忘記了我家是醫學世家?你褒給秋菊的湯裡,放了水銀的,這東西少喝點不會死人,卻會慢慢變傻,因為你明白我不會喜歡一個傻女人,即使她再漂亮,但是,你忽略了一點,我也不會喜歡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這一點,我也是剛剛知道,否則,秋菊也不至於……
說完,門咚的一聲,關上了。
張秋盈瞠目結舌,原是自己以為的天衣無縫,卻是被他窺破了,而那聲門響,則意味著自己,永遠地被關在了他的愛情之外。
回去的路上,張秋盈出了車禍,三天後搶救無效死亡。
七
老人抹了抹稀疏的頭髮:你猜一下,張秋盈跟卓徒君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蕭婉搖搖頭。
我要生生世世追著你,我要生生世世在婚禮前拋棄你……
剎那間,嗖嗖的冷風奔跑在蕭婉的心裡,遂攥了老人的手追問:你是誰?卓徒君什麼時候去世的?
我是誰,難道你不認識麼?三十年前,卓徒君便丟下我走了,難得你有耐心等他四十幾年才肯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