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子夜夢魘 致命男人香 文 / 西嶺雪
她的眼角上挑,很媚。皮膚極好。身上有強烈的誘惑的香味,我幾乎整夜都在快樂著,快樂得要暈過去。可是醒來的時候,她冷冰冰的完全不是昨夜那個人。
致命男人香
凌霜降
楔子
她的眉毛長而清秀,眼睛狹長,眼角有些向上挑起,讓人想起一個詞,眼兒媚。她是一個眼兒媚的女人。都說人老珠黃,我通常從女人的眼睛判斷女人的大概年齡,可我判斷不出她的年齡,她穿灰色的絲質上衣黑色的長褲,無疑她的身材與氣質都很成熟。我喜歡成熟的女人,她們在床上有迷人的滋味。可我看她的眼睛,又不能斷定她是成熟的。她的眼珠是純粹的黑色,更顯得她眼睛的黑白分明。眼神是清亮的,卻帶著似是而非的迷離,與她的成熟氣質相背離。但沒關係,這使她看起來更加神秘而迷人。
她也在看我。我知道自己是一個迷人的男人,有強壯的身體與翩然的風度。我舉杯對她微笑,算是打招呼。這是我的酒吧,也是我的獵艷場所。我喜歡她這樣,陌生,神秘而迷人的女子。
她走近了,對我說:嗨。我也說:嗨。我看見她不言而喻的眼神。我聞到她身上致命的毒藥香水味。
她一定是一個要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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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有奇異的香氣。我不忍心張開眼睛去探求香氣的來源,我把頭埋入床上凌亂絲絨裡,深深地深深地呼吸,只有呼吸,才能全情地享受這奇異的誘人的香氣。
我記起昨晚,一整夜的香艷。我跟著一個眼兒媚的灰衣女子,進了一處老式別墅。她的皮膚在汗水的滋潤下像乳酪的潤滑,她的嘴唇不是朱色,但火熱,似可燎原的火種。夜那麼短,怎麼夠,盡訴我對歡情的無限貪戀。
醒醒,你得離開了。一個女聲在叫我,這聲音綿厚,在暗夜聽來有別樣的性感。我順著聲源一把抓住,把她拉過來:來,和我一起,聞這歡情的異香。她身上冰冷的衣料使我終於睜開眼睛,天,眼前這個一身白色盔甲的人就是昨晚那個活色生香的眼兒媚麼?她在做什麼?科學試驗?她是誰?專門研究地球人的火星人?
她站在床邊,著一身厚實的白色化學工作服,她是一個冰冷的強硬的女人,她說:你得離開。我得開始工作了。
門外陽光很亮,我快步地離開。有些暈眩,以致我一直走到街上,我才想起要看一眼昨夜我在怎樣的房子裡和這樣一個女人一晌貪歡。
街的兩邊,是各式殖民時代的歐式別墅,剛才,我到底是從哪一間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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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朱顏說:成功的一夜情就是天亮之後完全地徹底地陌生,最好的結果是你除了記得夜晚的香艷外忘記其它所有的一切,甚至不能記起她的模樣。朱顏說從我對那個夜晚眼兒媚白天冷冰冰的女人念念不忘的程度來看,我是一個失敗的一夜情經歷者。
朱顏是一個女人。她外表與個性均向男性化靠攏。她不是同性戀者,她也不玩一夜情。我們同情她的男友郝男,但是喜歡她。有一個時出妙語葷素不忌的女性朋友,是大多數男人都願意的。如我。覺得自己因為迷戀一樁神秘的一夜情而變得潔身自好,甚至想為之重做良家好男是一種作賤,而更作賤的,是還要把朱顏叫來被她一針見血地刺上一刀。
我想讓自己更痛一些,來忘記一些在這個城市裡為了在一排殖民時代的舊式別墅找一處特別的異香而四處亂竄的無奈。
我說:朱顏。我越找不到她,越覺得我愛上她。她的房間裡,有一種奇異的香味。是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聞到過的異香。我一定要找到她。
朱顏說:你瘋了。
是的。我想我也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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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還不知道這個世上有一種職業叫作聞香師之前,我的整個少年時代,都是在孤獨地閉著眼睛辨別各種味道中度過。這是我的樂趣。從中得到的快樂甚至使我能忽略被同齡夥伴嘲笑我整天像一隻狗一樣四處亂嗅的恥辱。
我迷戀眼兒媚屋裡的那種異香。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我叫她眼兒媚。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異香。那樣奇異的香味,我從未聞到過。
我開始在各大商場的香水專櫃前停留。我試圖從那些紛繁的複雜的強烈的刺激的香氣中尋找到她的香味。
一無所獲。
我只發現了遇見她那晚她身上塗的香水,那種香水,有刺激性的成分麝香,這種成分,能刺激男女的慾望。這種香水,叫作毒藥。我買了一瓶,噴在我遇見她的那個吧檯的周圍。就像一隻在交配期急欲求偶的蛾,努力地發出一種強烈的慾望的味道,希望得到她的再一次光臨。
可是,她一直沒有出現。直到我把噴完了兩瓶毒藥香水,她都沒有再出現。酒吧裡每天來很多的人,男人,女人,試圖勾引女人的男人,和試圖勾引我的女人。他們說,這香水真不錯。可是沒有她慢慢地走過來,眼兒媚著對我說一聲:嗨。
這使我挫敗地失去了對其它女人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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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說:很好。對女人沒有興趣的你和同樣對我失去了興趣的郝男剛巧可以湊成一對。朱顏說這一句話的時候,像天下所有慾求不滿的女人那般哀怨。關於性,朱顏從不避忌。她認為這是上帝賜給生靈最好的禮物。這正是我們喜歡她的地方。當然也包括了她的男友郝男。
郝男此刻看起來一點也不好。他癱在沙發上,說:我不行了。
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通常沒有一個男人會說自己不行了。特別是像郝男這樣標榜自己強壯到可以搞定像朱顏那樣強勢的女人的男人,更是絕對不會輕易說出這一句話的。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醫生告訴我,我因超強度的透支而失去了性能力。
那你應該和朱顏分手。
我背叛了朱顏,和一個要命的女人上了床。
世上的女人都是要命的。那得看你遇見的這個女人有多要命。
郝男這樣形容那個女人:她的眼角上挑,很媚。皮膚極好。身上有強烈的誘惑的香味,我幾乎整夜都在快樂著,快樂得要暈過去。可是醒來的時候,她冷冰冰的完全不是昨夜的那個人。她的態度讓我認為,我的偷情真是失敗至極。我在一間酒吧遇見她。可我再也沒在那間酒吧重遇她。我懷念她,以致對朱顏再無興趣。起初我以為是這樣。但後來,我發現,不但是朱顏,甚至是任何女人,我都沒有了興趣。
我看著比我更挫敗的郝男,點了一支煙,我看到我的手指在顫動,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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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腰很細,皮膚很白,胸線完美無缺。我喜歡這樣的女人。向來就喜歡。我會和這樣的女人談談情,做做愛。從十八歲那年夏天開始,我一直對這樣的漂亮女人充滿了興致。我吻她的背,輕輕的,像蝶吻。我知道,女人喜歡這樣的吻,她發出呻吟,柔軟的撒嬌的呻吟。我喜歡女人這樣的呻吟,我會很興奮。一直以來,面對著這樣一個女人這樣誘人的呻吟,我都會很興奮。
可是今天不一樣,我發現自己,越吻越冷。
門重重地關上的時候,我點了一支煙。我想,我一定只是因為太想念眼兒媚了。所以,我對別的女人失去了興趣。儘管,她是我喜歡的豐胸細腰的漂亮女人。
煙抽完的時候,我不得不從床上起來,驅車去醫院。
那種奇異的香氣一定是存在的,我的鼻子不會騙我。而我必須面對現實。即便郝男騙我,想必醫生不會騙我。
從醫院出來,接到朱顏的電話:我和郝男分手了。我很抱歉因為得不到滿足而向他提出分手。但我必須如此。我是一個現實的女人。我現實到想隨便找一個男人的床爬上去。當然也包括你的床。
朱顏說完大笑,笑聲裡有淒涼。說得灑脫,並不見得做得灑脫,愛情面前,才是真正的人人平等。我想說即便你爬上我的床,即便我愛你,我也對你沒有興趣。最終沒有說。
我要如何告訴我的朋友,我因為一場露水情緣,而失去了性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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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我和郝男遇到的,是同一個女人。然後,我和郝男也遭遇了同樣的後果。郝男比我更倒霉的是,他同時還失戀了。他很沮喪。我這樣安慰他:如果讓朱顏知道你先背叛了她,你可能會比現在慘十倍。郝男同意了我的觀點。朱顏的個性獨特尖銳,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生理與失戀的雙重打擊下,郝男決定放棄,離開這個城市。我沒有辦法勸說他留下和我一起去尋找眼兒媚。郝男不記得清晨醒來時聞到過奇異的香味,他不像我,有一個奇特的鼻子,能分辨空氣中最細微的氣味。他說他並不迷戀那個神秘的女子。或者,在私心裡,我也是不想郝男和我一起去尋找的。我甚至對於他不似我那般迷戀她而有些欣喜。她是我一個人的。因為她的房間裡,有我才能聞到的奇異香氣。
這個城市的好些街道,在殖民時期,曾是各國租界。有很多舊別墅,保存完好。我努力地回想,均想不起那一天我到底是從一間什麼樣的房子出來。我按僅存的印象,再次找到了那條我已經逛了許多次的街道。那條街道的兩旁,種滿了法國梧桐。正是盛夏,那些已經在這裡默默地生長了近百年的老梧桐樹像一把巨大的綠傘在天空中製造著似是而非的幻覺。我在樹的陰影裡閉著眼睛慢慢地走,空氣中有食物的味道,香水的味道,狗的味道,青草的味道,還有各種花的味道。我在那樣紛繁那樣複雜的味道裡仔細地分辨,我要找到眼媚兒的味道,那是仙的異香,那是妖的魅惑。我一定一定,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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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無所獲。她帶著她奇異的香氣消失無蹤,她現在就像無味的空氣。我知道她可能在附近。也可能,她已經離開這裡。總之,我找不到她。我幾乎要對自己一直引以為快樂的鼻子失望透頂。
朱顏在酒吧裡等我。事實上,當我一回到酒吧,狂喜地奔向她時,我不認為她是朱顏。朱顏一向只喜歡用CK的男人香。我熟悉那種味道。那是眼兒媚的毒藥!不,又不單純是眼兒媚的毒藥,那毒藥裡,還包含了那個冰冷而詭異的早晨的異香!那讓我魂牽夢繞了半年的異香!
我衝到朱顏面前,看著她的臉發呆。竟然不是她!可這明明是她的香水味!
半晌,我終於找回了理智:你換了香水?
朱顏有些不一樣了。一時半會說不出那裡不一樣,但她的短髮,她的乾脆利落變得非常的迷人,是一種吸引男人的迷人。是因為換了香水的關係麼?
不管如何,她總算給我帶來了好消息:我們雜誌最近在宣傳一個新品牌香水,就是我現在用的這一種,很不錯?叫致命男人香。制香師是一個女人。總編讓我來找你,寫一期男聞香師遇上女制香師。我應下來了。你知我們雜誌有國際影響。
是她嗎?會是她嗎?如果是她,我不介意上一次我最討厭的雜誌。
如果是你,那麼,我聞香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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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誌攝影棚。朱顏,攝影師,化妝師,甚至是搬工具的小弟,身上都飄著那種似有若無的異香。他們一定熱愛這種香水。甚至為此而感激那個製造了這種香水的制香師。他們在談論她。她們說她漂亮迷人,而富有一種極致的神秘的魅力。
我也期待著將見到她。按照這個雜誌欄目的安排,她將與我共同拍攝一組照片。
她會認得我麼?我也許應該問一聲:你還記得我麼?
我多像一個中了蠱惑的的信徒。我不像郝男那樣自責和怨恨,我只是想見她。強烈地強烈地想見她。我在每個不能睡去的深夜懷念她的皮膚,她的汗水,她的激情,她的糾纏,還有,她身上的異香。
此刻,這種異香在整個空間裡飄浮,無處不在。似她於我的生命。
攝影師已經開始拍攝,我憎恨自己像個線偶一般任人擺佈。但我更討厭的是她沒有出現。我衝出攝影棚抓住朱顏:她呢?她在哪?你說過,她會來!她在哪?
朱顏看著我,似看一個瘋子:哦,你說的是含香?我們只知道她是個女人。我們從沒有見過她。她很神秘,不願意出鏡。
原來,眼兒媚的名字叫作含香。原來,她並不打算出現在人們的面前。
最後我總算見到致命男人香的品牌代理人蘇珊,那是一個乾脆利落的女子,不見得漂亮,但算會修飾自己。她眼睛大而圓。她不是她們跟裡說的含香,她也不是我的眼兒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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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眼兒媚在哪呢?從小,我就是一個固執的人。我想要做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我的醫生朋友告訴我,這幾年來,因為與一個神秘女子一晌貪歡而失去了性功能的男子並不只是我和郝男兩個。我去尋找到他們。他們有的避開了我,有的大方告訴我他的經歷。我能確定,他們與我一樣,遇到的是同一個女子。有少數的人聞到了她身上不同尋常的香味。那種香味,與新上市的香水致命男人香很相似。
我把致命男人香送去化驗成分,得出的結果在我的意料之中,致命男人香的成分裡果然包含了雄性動物的性激素。那種性激素,不是我們眾所周知的麝香,而是男性性興奮時由生殖系統所分泌出來的人類性激素。也就是說,含香通過和她選中的男子歡愛,在刺激他們興奮後以讓他們失去知覺的方式偷取了代表了他們性能力的正在興奮中的精囊,用以提煉為致命男人香中的成分。多麼巧妙而殘忍的致命男人香。
當一種特別的香味成為一種商品的時候,它的特別性也就減低了。我猜想,她一定知道,我在尋找她。她讓那種異香成為了尋常,也許不過是害怕我聞香而至。
我在各個酒吧留連。只要那種香味在,我就一定會找到她。朱顏笑我浪子回頭,她知我在尋找一個神秘的女人,她說:這就是風流的懲罰。
也許是這樣的,那些和我一樣失去了男人能力的男人們,得到了風流的懲罰。而她對我的懲罰更致命一些,因為我不但恨她,我還愛著她。
就像我堅持地想找到她一樣,她堅持地不想讓我找到。
致命男人香在市面上越賣越貴,據說,制香師隱退,致命男人香不再出產。終於,不管你有多少錢,都已經很難買到這種香水。這一種有奇異香味的香水,成為了天價絕品。時光是一種多麼殘忍的東西,到後來,人們只記得有一種奇異的香水,叫致命男人香,據說因為某種成分的提取極其艱難,所以成為了一種天價奢侈品。沒有人記得製造這種香水的那個神秘的制香師含香。
但我記得她,她的眼兒媚,她異香。我從未忘記。我深刻地記得,直到分不清楚我是因為愛她而記得她還是因為恨她而記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