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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回 瀟湘淚盡絳珠還珠 獄廟情傷寶玉失玉 文 / 西嶺雪

    且說賈母送走黛玉,又向鳳姐等歎道:「都說你林妹妹要做王妃,是喜事;我看著卻未必是福。你們大姐姐倒是貴為皇妃的,我前日看她出殯的陣仗,竟不如前頭蓉兒媳婦去時的氣派。我雖不是貪慕虛榮、一味愛排場的,可也不能失了大格兒,可憐她一生爭強好勝,到死竟不能得個身後哀榮,便連諸王侯也都較先前冷淡了許多,想來娘娘一死,我們寧榮二府的氣數便要盡了。」

    寶琴、湘雲雖能言,卻為這話說得嚴重,都覺辭窮,竟不知勸慰。只有鳳姐強撐著勸道:「老太太說得差了,蓉哥兒媳婦是咱們寧府裡出的殯,想要怎麼鋪排,只管隨心思弄了去,珍大哥哥又捨得花錢,好面子,愛排場,所以氣派;如今娘娘貴為皇妃,原是宮裡的體面,從奢從儉,都不由咱們,原有一定之規,哪裡由我們說了算呢?何況本來並不知道要直接歸葬先陵的,所以許多執事都不及準備,就是諸王侯相府裡親戚要奠祭拜儀,也都措手不及,況且事關國體,反而拘禮,不便張揚,哪裡就說到親疏冷熱上去。老太太素來最心寬大度的,如今怎麼多心起來?」

    賈母歎道:「你哪裡知道這些?那日在十里亭,公公宣讀聖旨,雖然說得天花亂綴,字眼動聽,可是到底連個追封謚號都沒有;而且當地裡就喝令扶柩著歸孝慈縣,連城也不讓進,家也不讓回,便連鐵檻寺停放幾日也不許,雖說屍身不便久擱,哪裡就急到這樣兒?總要過了三七再發引也不遲。況且提前又是一絲風兒不透的,弄得爺兒們一點準備沒有,竟鬧了個措手不及……」

    說著,見薛姨媽帶進寶釵來,便掩口不說了。且與薛姨媽閒話寒食如何過,又約著清明往孝陵踏看,又是何時圓墳,何時除孝,將將又要議到婚事上去,寶釵早坐不住,便托辭要去看看大嫂子,起身欲去。忽見雪雁滿臉淚痕闖進來,跪下回道:「老太太,我們姑娘不好了。」

    眾人聽了,都是心頭一驚,由不得滴下淚來。湘雲顧不得禮,早拉著寶琴搶出門去。賈母亦是老淚縱橫,哭道:「我苦命的孩兒啊。」扶了鳳姐往外便走。寶釵也顧不得避忌,扶著薛姨媽出來。

    剛出門來,前頭幾頭小廝一陣飛跑進來,滿口裡只嚷:「不好了,不好了。」幾不曾迎面撞上。鳳姐氣得劈面一掌,把為首一個打了個倒仰,罵道:「我把你們眼裡沒主子的混賬奴才,怎麼竟跑進裡面來了?滿嘴裡說的什麼昏話?唬著老太太,我揭你們的皮!」

    那小廝險些跌倒,打了個趔趄,忙直挺挺跪下,也不知磕頭,也不知求饒,仍是亂嚷著:「不好了,來了好多穿衣戴帽的大人。」鳳姐更怒:「放屁!難道你是不穿衣服,光著身子的不成?到底什麼人來了,把你嚇成這樣兒?」

    賈母心中驚疑不定,顫巍巍道:「慢點聲兒問他,別嚇壞了他。好孩子,跟你主子好好說,到底是什麼事?」小廝定一定神,方回道:「外面來了一隊穿官衣的衙役,還有許多戴官帽的,奴才也不認得是什麼官兒,都不是從前常往府上走動的那些人,各個執棒拿牌,好不威風,都黑臉兒包公一樣,見了人只管踢打,教把幾層門通通打開,不放一個人出去,說是什麼王隨後就到……」鳳姐大驚道:「這不是抄家?」賈母一句沒聽完,早已倒仰過去,渾身抖顫,喉嚨裡咳咳作響。鳳姐和鴛鴦一邊一個抱住了,掐人中,揉胸口,哭著亂喊。

    便見一隊皂隸殺騰騰地進來,叫道:「賈府的人聽著,北靜、忠順兩府辦事來了,出來一個喘氣的領罪。」雪雁看見光景不對,早飛跑著去了。

    這裡鳳姐忙扶著賈母跪下,賈母氣息奄奄,幾次張口想要說句什麼,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於是先是一隊執事軍卒進來,把守兩邊門口,接著北靜王爺與忠順王爺各帶一路人馬進來,分頭站定,忠順王遂高聲宣讀聖旨,鳳姐也沒大聽清,只說是什麼「窩藏贓物」、「私賣禁品」云云,便知是自己委託冷子興搗賣甄家古董種下的禍根,哪裡還敢言聲。

    原來皇上回京不數日,忠順王便悄悄將北靜王水溶告下,說他趁皇上外出期間,借生日為由聚黨鬧事,私交外邦,親近佞臣,平日往來的多是些夤緣鑽刺、心懷不軌之輩,每每非議時政,狂言謗上,又舉出賈政、賈雨村等一干人來。皇上聽了,半信半疑,並不肯輕易辦理,只提審相關人等,明察暗訪。恰在此時,京中又有探子來報,說查得賈府奴才週三私當御制違禁之物,經查問,得知乃是賈門孫媳王熙鳳委託古董商人冷子興運出變賣;內務府又對出此物原為甄家所有,並將寶月瓶獻呈御覽,稟道:「此乃朝鮮國進貢之物,卻為甄犯所吞沒。玉瓶原為一對,已查過冷子興所賣貨單,並無此物,想來還藏在賈府未出。」

    皇上見了,龍顏大怒,遂將甄家之案審結,指其「行為不端,虧空甚多。朕屢次施恩寬限,令其賠補。非但不肯感激朕成全之恩,盡心效力,反而將家中財物暗移他處,企圖隱蔽,有違朕恩,甚屬可惡!」遂判了個削去戶籍,賣身為奴。惟念在元妃之情,並不欲將賈府治罪。

    誰知賈雨村原有前罪未完,亦在提審之列,起先只抵死不認。及見賈府大勢已去,正苦於自己許多謀私貪污、斷案不公之罪不能自辯,便趁機都推在賈府身上,只說礙於寧榮二府及王子騰淫威,不得不徇私枉法,並取出當年與王子騰、賈政等往來書信為據。並且一力開脫北王,只說自己乃受賈府所托,毛遂自薦,為北府與賈府牽線聯姻,其實與北府無關。只望開脫了北靜王,以為自己護身之符。

    皇上既見鐵證如山,遂不念元妃之情,下旨「賈府藏匿犯臣家資,是明知故犯,罪同欺君」。令其「家中財物,固封看守,並將重要家人,立即嚴拿」。忠順王又上疏云:既然賈府敢於藏匿甄家之物,想來查抄賈府之際,必定早有防範,將財物他移;況且賈府在朝中黨羽頗多,說不定有人通風報信,又或是賈府中人四處求告,阻逆官差辦事,恐生枝節;遂獻了一個調虎離山、殺其不意之計。因此朝廷上下密不通風,皇上一道聖旨,著賈府所有男丁往孝慈縣守靈,趁其毫無防備之際,遂命北靜、忠順兩王夙夜抄檢。

    北靜王正急於洗清嫌疑,不敢維護,遂與忠順王並肩前來,先問得一聲:「誰是王熙鳳?」鳳姐顫巍巍答應一聲,早有侍衛上來將一條繩兒五花大綁,便喝令著送往獄神廟去監禁起來。接著忠順王一聲令下,眾衙役便搜家的搜家,攆人的攆人,貼封條的貼封條,捱屋逐院地抄將起來。先抄了寧榮二府正房大院,將看家的僕婦盡皆趕出,都教押往家廟去暫且看守;抄出大量賭具,宮用緞紗,當票等物,都交兩王過目了,著師爺記錄在冊。

    兩王早聽說大觀園之名,恨無機會領略,趁此之機正要仔細玩味一番,遂都不理寧榮二府,由得士兵抄檢,自己且先進園來,只見屏山掩路,清溪九曲,不禁點頭歎息。士兵們忙著各處打門呼喝,搜房攆人,他二人只是閒庭信步一般,一路把玩閒花野石,假山流水。

    迎面一個院落,妝紅砌綠,門額上寫著「怡紅快綠」四字,院內曲徑遊廊,蕉葉冉冉,室內屏障泥金,玻璃鏡隔斷,博古架上杯盤碟碗俱全,皆可式可樣兒地擱在預先鑿好的槽兒裡,什麼青花蕃蓮碗,二龍戲珠流雲花朵葫蘆瓶,五彩仕女敞口盤,宋代汝窯紅梅瓶,元代龍泉中盤,以及叫不出年代名號的許多器物,十分精緻輝煌。忠順王喜得眉開眼笑,叫侍衛小心收起,一一記錄;北靜且只顧著看對聯字畫;兵士們早衝進去驅攆丫環,搬拿東西。襲人正病在床上,行動略遲慢些,就被那些兵役死拉硬扯起來,拖在地上,麝月忙走來攙起,與眾丫環一起出來院中,役卒們這便翻箱倒篋,搜出許多珍玩古董來。

    因其中有大紅汗巾子一條,北靜王只覺眼熟,忙命人拿過來,可不正是從前茜香羅女國王贈與自己、自己又轉贈了琪官之物,且新配了石青的絛子,極是搶眼出色。忠順王卻也認得了,連連冷笑不絕。水溶只做不聞,問道:「這是誰的?」那襲人半死不活,走來跪下回稟:「是我們二爺賞與奴才的。」北靜王便知是寶玉之物,約摸猜到幾分,遂將襲人看了幾眼,雖是滿面病容,倒也溫柔端麗,便知必是寶玉身邊心愛之人。

    這水溶雖然位極人臣,畢竟年輕,有些少年心性,既知襲人是寶玉近身之婢,便故意要同他搗亂,遂笑道:「這人病成這樣兒,只怕活不長,若一時半會兒死了,倒是不便,且傳出去也不雅。不如叫她家裡人領了去吧。」便又打聽襲人可有什麼家人在此,因問知府外頭尚有個哥哥,便命人找了花自芳來,領她妹子回去。

    襲人哪裡肯走,只哭道:「情願與主子在一處,死也死在府裡。」無奈身虛體乏,哪裡扎掙得過,早又吐了兩口血,暈死過去。麝月摟著大哭,那些衙役哪會有憐香惜玉之心,只覺不耐煩,大聲喝斥著,強行分開兩人,將襲人生拉活拽丟出府去,只等花自芳來領。怡紅院眾人一併攆出園去,與鴛鴦等拘在一處。

    因一路抄至櫳翠庵前,妙玉稟燭開門,凜聲道:「我是本庵住持,並非賈家近族,既然此處已為是非地,便是我緣盡離開的時候。你們須不可阻我。」眾隸聽了,面面相覷,做不得主,便將妙玉帶至忠順王爺前,說了一遍。那忠順王看見妙玉仙姿絕色,玉骨冰肌,便起了垂涎之心,故意道:「你在賈府多年,雖照你說是無親無故,如何能信?只別被搜出證據來。」因教皂隸搜檢。一時果然搜出大量瓷器字畫,都是稀世珍玩,不可多得。忠順王更喜,笑道:「一個尼姑,如何藏有這般寶貝?自是賈府之物了。」遂令抄沒。

    妙玉雖不捨,然見那些人凶神惡煞一般,自知不能保全,何況畢竟身外之物,也只有捨卻,因道:「東西你們就拿去,但我本方外之人,並無過犯處,須不可拘禁。」忠順王道:「既這樣,我就差兩個軍卒送你去別的庵裡掛單,也好知道你的下落。將來說不定還要提審對證。」說罷,果然命了兩個親隨跟從妙玉出府。妙玉往外走時,有意無意,將袖一拂,便將自己平日喫茶用的那只綠玉斗拂落在地,跌成幾瓣。忠順王也不在意,只嘿嘿冷笑。

    士兵們已然抄至瀟湘館前,紫鵑堵著門跪著,手裡握把剪子,將鷹口對準自己心口,哭道:「我們姑娘死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你們還要搜,還要翻!姑娘千金貴體,豈是你們可以亂搜的?誰敢碰她一下,我就死在這裡。」雪雁見她這樣,便也一旁跪下,也說願意隨姑娘去死。春纖等看了,也都跪下了。衙役們不敢妄動,只得又飛報與兩王知道。水溶早有心要借抄檢之機好歹見黛玉一面再做道理,聽說竟然死了,頓足不已,因來至院門前遠遠地向裡面一張,只見兩邊翠竹成蔭,夾著一條石子路,那石子被月光照得雪亮,如冰如銀,印著竹影參差,苔痕濃淡,越覺清幽,月洞窗裡帳幕低垂,朦朦朧朧地看不清爽,卻有一股異香如蘭如菊,聞之令人肅然起敬。又見紫鵑一身縞素,披髮執剪而立,不禁歎道:「有其主必有其僕,環婢輩尚且如此,可想姑娘為人。」從前只知她才貌雙全,如今方知更是冰清玉潔、剛烈忠貞之輩,益發捶首歎息。便令軍卒不許騷擾,自己在門前恭恭敬敬,拜了幾拜。

    紫鵑看著,不禁又發呆想,心道倘若姑娘真嫁了這位王爺為妃,未必就不如意了,說不定還不至於死。想著,更加流淚悲泣。

    那忠順王聽說死了人,便也過來張了一張,因北靜王一力環護不教搜檢,又覺瀟湘館內冷氣森然,自思新死的人,靈魂未遠,打擾了須不吉利,便不堅持,只道:「把院門封了,不許一個人進出。」便又帶隊向前搜去。

    水溶拜罷,忽聞半空裡有女子歎息聲,且吟道:「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日葬儂知是誰?」不禁一驚問道:「何人說話?」紫鵑跪答道:「是鸚鵡,念的是我們姑娘的詩。」水溶聽了,悠然嚮往,暗思近朱者赤,所養鸚鵡尚通靈至此,可想那林黛玉是何等超凡脫勝的一個謫仙人物了,我終俗人,竟無緣一見。不禁向著鸚鵡點頭再三,方肯離去。早有親隨便向簷上取了鸚鵡籠下來,跟在後面,紫鵑等看著,雖怒而不敢攔。

    遂到秋爽齋前。探春聽說抄檢,歎道:「我從前說什麼來著?果然來了。」並不消兵卒們喝命,只自帶著丫環出來,因請求面見王爺。兩王聽了兵士報告,均覺驚訝,心道一個姑娘家,看見這許多兵來抄家,不說懼怕躲避,反要主動求見,這樣奇女子,倒是不可不見的。遂命帶來。

    探春站定,不卑不亢地稟道:「我並不知我家犯了什麼彌天大罪,但只我父親月前已經奉旨將我繪像造冊獻上,一日未將我從冊中除名,我便一日還是侯府千金,待選郡主,如何容得這些兵卒造次?」原來朝中規矩,凡是待選之女,皆比男人高貴,且在放定之前,權作皇族看待。如今賈府雖抄,然探春、惜春卻因為已經送冊入宮,並不在罪屬之列,故而探春有是語。忠順王啞口無言,且也衷心感佩,遂向北靜王笑道:「此女前程不可限量也。」復向探春道:「姑娘見教得是,既這樣,姑娘請自收拾了隨身衣物,我教幾個士兵送姑娘出去。」又故意當著探春面傳令下去,不許為難賈府女眷。探春這方看著侍書等從從容容收拾了幾件衣物出來。

    忠順王直看著探春去了,方命番役進去搜檢,自己便也步入堂中來,只見此處卻又佈置得與別處不同,雖為瓊閨繡閣,卻毫無脂粉氣,甚是寬敞闊大,彝鼎圖書、棋枰茗具鹹備,東壁設一大白玉盆,大如甕,浸著各色香花,西壁設一水晶瓶,內插珊瑚樹,長九尺餘,襯一鳥尾,金翠燦爛,既非孔雀,亦非稚雞,長七尺餘,瓶更瑩澈,內外可鑒。中設花梨大理石大案,寶硯成堆,插筆如椽,四壁書畫琳琅,皆為名家筆墨。忠順王不住點頭讚歎,因見桌上放著茶吊子,觸手猶溫,便取一隻玉枝梗光杯來斟了一杯,潤了潤,笑道:「這是千葉多心茶。我走了這半日,正覺得口渴。」又讓北王。水溶便也潤了潤,且打量著壁上字畫道:「這幅米襄陽的《煙雨圖》甚是難得,如今書畫市上,便一千兩銀子,也未必求得來。」

    斯時侍衛進來回稟,稻香村現住著賈府孫媳的娘家親戚母女二人,請求辭去。忠順王問明身份,無非寡婦弱女,料無干係,便命檢查了隨身包裹即可放行,只不許帶走府中財物。就便出了秋爽齋,往稻香村來。方至門前,眾役已抄檢已畢,不過是些家俱被褥,再略有幾件古董擺設,除此竟沒一點值錢東西,別說金銀珠寶,便連幾軸字畫也是假的。忠順王聽了不信道:「必是你們搜檢得不仔細。」又命重新搜過,且叫李嬸娘打開包裹給士兵再搜一回,雖有幾件頭面首飾,四季衣裳,李嬸娘咬緊口只說是自己娘倆的,忠順府卻也看不上眼去,只得揮揮手叫她們去了,倒覺詫異:「莫非政公對待寡婦兒媳如此苛刻不成?」及進院中來,看見籬落蕭疏,雞飛狗跳,便不疑有他,反笑道:「榮府裡亦有自食其力者乎?倒是孤兒寡母的有志氣。」

    接著,薛姨媽也哭著進來,帶了寶釵、寶琴、湘雲、邢岫煙等辭去,也都只帶些隨身衣裳,並無違禁之物。薛姨媽還惦記著黛玉,卻聞瀟湘館中忽然哭聲大作,紫鵑泣血一般的聲音喊著「姑娘」,情知黛玉不好,便欲進館去瞧,卻被差役攔住,喝問:「你說是親戚,這親戚也恁多,難道你竟一胎生了四個女兒不成?還要拉三扯四的不足。你若不走,就一條繩兒綁了。」寶釵只得勸著母親離開,想著與黛玉姐妹一場,臨死竟不能見上一面,都不禁傷心流淚。

    那妙玉此時已走至曲徑通幽處,但見風掃殘紅,香階亂擁,正自歎息,忽聞哭聲,便又站住了向兩王求情道:「原來瀟湘館主人仙逝,我本佛家弟子,豈能袖手旁觀,視而不見,理該為之誦經超度。」這話卻投了水溶的心,歎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林黛玉所結交的竟然各個都是鳳毛麟角、百不逢一之人,忙道:「既這樣,仙姑請便。」忠順府雖不情願,也不便阻攔,仍叫親兵跟隨監管便罷。

    正亂著,忽然一個帶髮修行的小尼姑穿著簇新的直裰僧袍走來,也請道:「我也不是他家的人,只是來講經的,被留宿在此,你們抄家封門,須得放我出去,怕回庵裡晚了,師父罵。」湘雲轉眼看得清楚,驚叫一聲:「四妹……」寶釵忙將她嘴摀住,使眼色兒不教叫破。

    那些皂隸正忙著搜檢財物,哪裡耐煩分辨,也不細問,便向忠順王爺稟報,說有個小尼姑因說經留在府中未去,綁也不綁,忠順王爺看她只有十三四歲年紀,僧衣布鞋,面目冷淡,並不留意,只道:「佛門中人,不必為難,教她各自去罷。」竟然就此輕輕放過,教她走了。寶釵等看著她頭也不回地離去,都望著背影點頭歎息。

    湘雲卻又另起一番心思,暗想跟出去也罷,留下來也好,橫豎都是寄人籬下,且自己又和邢岫煙不同,她原是薛家未過門的媳婦,又有老子娘住在外邊,自己雖與寶釵要好,畢竟不是她家的人,與其倉皇出去,倒一動不如一靜的,倘使叔叔嬸嬸來找,也容易聯絡。便說情願留下,同賈母等一處。寶釵也不深勸,反是薛姨媽拉著垂了幾滴淚,說「我這一出去,必定立時寫信與你叔叔,叫他們派車來接你」。

    及出來,才知自己家門前也擁著許多官差,不禁大吃一驚,忙攔住一個差役道:「我們只是借住在此,除房子是賈家的,一總衣食都是我們薛家自己帶來的,如何也一同抄了?」那番役道:「管你什麼薛家、賈家,皇上下旨抄檢寧榮二府,凡府內財物一概封存,你既然住在賈府裡,自然要抄。憑你天大冤屈,且到金鑾殿上喊冤去,咱們聽旨辦事,卻不管查案的。」

    薛姨媽還要再說,另一個差官模樣的人走來說:「原來你是薛家老太太,薛家也不乾淨,你們兩家既是至親,又住在一處,已經該抄,況且自己還有錯處。」一句未完,早見寶蟾人群裡竄出來,拉住薛姨媽道:「大爺被他們帶走了。」薛姨媽聽了,抖衣亂顫,忙問:「封了我們薛家的東西也就罷了,怎麼人也要帶走?難道住在這裡也有罪?」

    那差官笑道:「順天府打死人的,可是你家大兒子?殺人償命,你們躲在這府裡幾年,俗話兒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如今可不是到時候歸案了。」

    薛姨媽再想不到是這件事發,心知薛蟠此去凶多吉少,往時還有賈王兩家幫忙周旋遮庇,如今卻靠誰去?不禁哭天搶地,喊著薛蟠的名字哭道:「造孽的兒啊,你這一去,可教你娘死也閉不了眼啊。」又數落起馮淵、香菱來,「我知道你們死得屈,可是初一、十五,清明、重陽,沒斷了給你們燒紙、誦經,如何陰魂不散,又來纏他?」

    寶釵惟恐人聽見笑話,忙拉住母親勸撫:「這都是哥哥宿日積下的冤孽,應有之劫,媽媽這時候且別亂說話,叫人聽見,反落話柄。」又命人出去打轎子,送邢岫煙去邢大舅處。薛姨媽自知失態,又見邢岫煙在旁邊,更不好意思,欲要忍著淚叮囑幾句,哪裡忍得住。寶釵一顆心恨不得分作幾瓣,又惦著裡頭賈母等這會兒不知怎樣,又要安慰母親,又為哥哥難過,煩惱焦慮難以形容,礙於閨閣身份,又不好上前同人打話,只得問寶蟾:「可見著薛蝌兄弟?」

    寶蟾道:「二爺跟著大爺去了。」寶琴吃了一驚,忙問:「我哥犯了什麼罪?」寶蟾方知匆忙中答得不妥,忙道:「二爺沒罪,是他們帶大爺出去,二爺跟著出去打點了,就回來的。」寶琴這才略略放心,遂與岫煙道別,只說:「等我們安頓下來,再給姐姐送信去。」岫煙見薛家如此,心下也自暗驚,又不好多說的,況且對薛蟠、香菱的舊事雖有風聞,原不深知,此時更加不便說什麼,只得含淚安慰了薛姨媽幾句,登車而去。

    好在不多一會兒,薛蝌進來,找見薛姨媽,說已經問准了薛蟠押往之處,容後再找門路疏通便是。方纔已雇下一輛大車,就停在外面,此處雖然封了,幸喜城南猶有薛家自己的房產,雖不大住,卻長年派人看守打掃,如今便往那裡去好了。薛姨媽也無別法,只得應允,又亂著找人往裡邊報信,寶釵卻暗自打定主意,向母親稟道:「母親有琴妹妹與薛蝌兄弟照料,想必暫且無妨,倒是這裡除了探丫頭外,竟無一個正經主子留下,又都沒經過什麼事,未免大亂,不如我留下來幫她們料理幾日。」薛姨媽訝道:「這又何苦來?他家弄成這樣,你留下,卻不是自己往坑裡跳?」寶釵道:「那也未必。我留下來,不過是親戚的情意,朝廷裡便有旨下來,也未必會難為女眷,縱有什麼事,少不得還要放我出去,總不見得將我一同治罪;這時候走了,顯得咱們薄情寡義似的,以後也難相見;況且咱們家現在也弄成這樣子,若說為怕株連便要躲開,終究也是躲不開的。」

    薛蝌和寶琴也都深知緣故,都道:「既這樣,姑媽倒不如成全姐姐的義氣,所謂『患難見真情』,大家彼此也好互通聲氣,況且有咱們照顧姑媽,姐姐也放心的。」薛姨媽想了想,只得允了。於是哭哭啼啼地出來,一家人上了車,且往城南去了。

    接著蘅蕪院、紫菱洲、藕香榭等處也都搜過了,不過是些字畫玩器,頭面衣物而已,二王遊興已盡,便命封了大觀園門,只留角門一處派人把守,預備另有用途。遂將寧榮二府一干人都先押往寧府西邊宗祠中暫時安頓,黑油柵欄外攔了老粗的繩索,派著幾個兵輪流看守,等候御裁。

    一時兩王去了,賈母悠悠醒來,神思漸定,見探春與鴛鴦等正圍著哭泣,且不問搜檢之物,卻先向人群中撒目一周,因不見黛玉與鳳姐兩個,便向二人詢問。探春哭得兩眼腫起,不敢告訴,鴛鴦知不能瞞,從實稟道:「二奶奶被那些人捆著,說要帶去什麼獄神廟監押候審;林姑娘方才於搜檢之前,已經氣絕升天了。」

    賈母聽了,長歎一聲:「她倒去得乾淨。」兩行老淚流出,左右看看,又問其他人。探春只得也都照實說了,賈母聽說岫煙、寶琴被薛姨媽帶出,點了點頭,又見寶釵守在身邊,歎道:「你這丫頭癡心,怎麼不跟你娘出去,倒在這裡陪我老婆子受罪。」說到惜春竟然就此易裝出走,又流下淚來:「傻孩子,她打小兒就愛和小尼姑做伴兒,動不動就說要剪了頭髮做姑子去,這佛門是容易進的?可憐她身上一個錢也沒有,就這樣走出去,卻吃什麼?」

    寶釵強忍悲痛勸道:「古語說: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今日之難,是咱們家命中有此一劫也未可知,倒是四妹妹這一走,或者可以托帶著一家人都功德圓滿了,想來過不了多久,就會風平浪靜,雨過天晴的。」探春、湘雲也都道:「寶姐姐最博學多識,說的一定不錯。」賈母歎道:「但願如你說的就好了。」遂命探春與鴛鴦扶她起身。

    探春與鴛鴦原本擔心賈母風燭殘年,禁不得這樣驚動,又不能請大夫來診治,急得只是哭。及見賈母醒來後,略作休息,便已神清氣定,反安慰她們道:「你們平時也都是能經事拿主意的,如何經歷這一點子事,就這樣張惶起來?他們爺們兒不在,原該慶幸,好歹外面留些可以打點的人。這時候倒該想想,派個什麼人出去,通知爺們兒一聲,想些法子才是。」一言提醒了鴛鴦,拭淚回道:「寶姑娘方才進來前,已經拜託了她兄弟薛二爺,想來這會兒已經派人去通知老爺了。」因見賈母心志清明,知道一時不妨,略略放心,方慢慢鎮定下來。

    原來賈母素來最是膽小,每於尊榮之時,常思沒落之日,況且前些時候為甄家抄沒的事,一再懸心,每每慮及後事,憂心不已,及後元妃歿了,便知運數將盡,日日夜夜只耽心這一刻。如今果然抄了,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反倒安然,只一心一計為兒孫打算起來,眼看枝葉凋零,若自己再不出來說句話,只恐難有把持大局的人,因此非但不用探春等照顧自己,反打頭兒安慰眾人道:「這是祠堂,列祖列宗在上頭看著,須不可哭哭啼啼,叫祖宗見笑。雖在非常之時,不能沐浴更衣,亦不可蓬頭亂髮,舉止失儀。」遂正一正衣冠,來至寧榮二公像前,帶頭拜下去。

    眾人見了,也都整衣理鬢,依次跪拜,一如往日祭祖之儀。堂中原有坐息之所,茶炊之具,並有專人打掃看護,一切甚是乾淨齊備,堂中松柏蓊鬱,夾著白石甬路,庭內錦幔高張,彩屏環護,鼎彝香燭俱全,賈母向鼎內焚了香,暗祝暗禱已畢,復回身命探春道:「念上面的對聯與我聽。」

    探春恭敬念道:「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賈母道:「解給眾人聽,什麼意思?」探春道:「這是先皇御筆親賜,稱頌咱們祖宗建下不世奇功,可昭日月,惠及兒孫。」賈母淚流滿面,歎道:「解得好。我並不信祖宗打下的百年基業,就這樣敗在我手上,有列祖列宗保佑,我們賈家將來必然還有出頭之日。眼前艱難,是我賈家的一道劫數,只要咱們上下齊心,安貧樂居,終歸過得去,惟今之計,須得節衣縮食,再說不得從前如何如何的話來,亦不可哭哭啼啼,抱怨牢騷,另生是非。」探春等俱跪下道:「老太太教訓的是。」

    看守在黑柵欄外的那些差兵看見賈府女眷先前那樣張惶紛擾,一眨眼工夫卻又安靜平定下來,列隊拜祖,有條不紊,都覺佩服,讚歎:「這才是詩禮大家的氣派。」及僕婦們將陋就簡,胡亂燉了些稀粥鹹菜來,眾人都覺難以下嚥,賈母卻吃得津津有味,反向眾人道:「有的吃,且吃一口罷,說不得後邊,連這一口粥也沒得吃的日子還有呢。」雖粗茶淡飯,倒一日日似乎更健朗起來。眾人見老太太這樣,也自寬心打氣,漸漸安定下來。薛姨媽又買通侍衛,每每送些衾枕被褥、弄些湯水進來與賈母等享用,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隨著賈府眾人在孝慈縣貴妃陵畔結廬守靈,終日禾席草枕,咽菜食粥,十分辛苦。更兼思念黛玉,想起行前一日辭別之際,許多話都未能出口,反有無限可回思處,心上反覆掂量,不能放懷。

    這夜守著靈前燒了些奠器紙紮,放過焰火,跪了回經,又守著王夫人吃了藥,這才各自睡下。方朦朧欲眠,忽聽一陣音樂聲,似琴箏又似簫管,竟不能分辨,不禁暗想:水陸道場已散,又哪來的聲響?況且清幽雅致,也不似那些和尚道士吹打得那般。又聞一陣幽香縹緲,亦不是尋常檀香麝香。正納悶時,便見許多仙子簇擁著一位麗人走來,羽衣縞袂,遙遙站定,且向寶玉凝眄不語。寶玉定睛看去,竟是林黛玉的模樣兒,卻比黛玉顯得豐潤,不禁大喜道:「原來妹妹大好了,我這裡還只是替妹妹懸心。卻不知吃了哪位太醫的藥?回去定要好好謝他。」

    那林黛玉這方斂衽施禮,輕聲歎道:「原來你都忘了,可還記得靈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

    寶玉聽了這一句,只覺心頭恍惚,若有所思,卻又一時想不清楚,因問:「妹妹說什麼靈河岸?寶玉愚鈍,一時不能明白。這又是什麼典故?」

    黛玉歎道:「你果然都忘了,想當年離恨天外,我承你日夕以雨露灌溉,總沒什麼報答,所以在警幻仙子座前立誓,自願跟你到世上走一遭,把一生的眼淚盡還與你,以完此債……寶玉,只願你能以待我之心對待後人,就是不辜負我了。否則,若只是一心以我為念,更有負佳人,豈不令我之罪愈重,令我之債難還?」說罷,連連歎息。

    一番說話,寶玉總未聽懂,只這句「把一生的眼淚盡還與你」卻是錐心刺骨,痛不可抑,不禁哭道:「妹妹要去哪裡?我跟妹妹一同去。」說罷抓住黛玉袖子只是不放,卻被黛玉迎面一拂,只覺身上一涼,驚醒過來,室內空空如也,哪有什麼黛玉,只一縷幽香,如有似無,依稀彷彿。

    寶玉心如刀絞,遂放聲大哭起來,道:「林妹妹故去了。」賈政等都被驚醒,聽見斥道:「三更半夜地胡說些什麼?都為你日裡胡思亂想,才會做這些亂夢,有些邪話,還不好好睡去?」寶玉哪裡肯聽,只要備馬回京,說是再不回去,就趕不及最後一面了。

    賈政氣得渾身亂顫,喝命李貴等:「把他給我捆起來,把嘴裡塞上,看他還敢胡說不了?」李貴等原不敢動手,只為賈政喝命得緊,只得胡亂將寶玉捆了,綁在牲口欄邊拴馬樁下,又用隨身汗巾子塞了嘴,叫他跪著給元妃守陵。賈政親自提鞭打了幾鞭,被李貴等苦勸住了,只說「眾人都還睡著,太太現又身上有病,剛吃過藥睡了,驚醒了倒不好。」賈政扔了鞭子,又指著罵了幾句,只道「明日再揭你的皮」,這方去睡了。

    焙茗看了不忍,俟賈政去了,便要上前解縛,李貴唬得攔住,罵道:「賊小猴崽子,難道只有你心疼主子,咱們的心都不是肉長的?只是老爺已經發下話來,誰敢放了二爺,要剝我們的皮呢。」焙茗哭道:「李貴,貴大哥,你若放了二爺,我從此叫你貴大爺。不然,休想我們再聽你差遣。」李貴罵道:「猴兒崽子,我有什麼可差遣你的,我又聽誰差遣?我今兒放了二爺,明天老爺問起,難道是你替我捱鞭子?」焙茗道:「咱們做奴才的,不能為主子分憂,還算人麼?別說捱鞭子,怎麼還有人替主子去死呢?」

    他們這般吵嚷哀告,早又驚動了另一個癡人。你道是誰?便是那寧府裡年老僕人焦大。

    原來這焦大也隨眾人來孝慈守陵,卻給派了個看守牲口欄的差使,自然不樂意,約著幾個小廝往墟上喝了點酒,便又忍不住藉著酒意大發牢騷,說是:「從前你焦大爺在戰場上何等威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任他千軍萬馬,我焦大單槍匹馬,殺進殺出,不在話下。不但自己活得出命來,還保全國公爺整個兒進去,囫圇兒出來,所以才有這些後福可享。要不是焦大爺,你們能有今天這大米白飯吃著?都還不知在哪個林子裡鬼哭狼叫呢。如今得了意了,都不把焦大爺放在眼裡,可知焦大爺眼中原也看不上這些敗家的子孫,通沒一個好東西。哪有從前國公爺的影兒?」

    那些小廝原是哄他拿錢出來打酒吃肉,既見他醉了,越說越不上道,生怕惹起是非牽連到自己身上,便都一哄散了。焦大遂罵罵咧咧,提了酒壺自個兒一溜歪斜地往牲口欄來,冷冷月光下,遠遠看見焙茗正苦苦求告李貴,寶玉卻被縛在拴馬樁上,登時大怒,罵道:「反了,兔崽子竟敢把主子捆起,還有王法沒有?」便要上來給寶玉解縛。李貴忙攔道:「不與你老人家相干。這原是我們府裡二老爺叫捆的,誰敢放了二爺,老爺要剝我們的皮呢。」

    焦大醉眼看去,見那寶玉形容樣貌竟與當年國公爺一般無二,頓時激出一腔忠勇義憤之情,用力推開李貴罵道:「兔崽子,仗著爺們兒給你幾分臉,連你焦大爺也不認得了。焦大爺說放人,誰敢攔著?千軍萬馬也不是你焦大爺的對手。」說著三兩下解開寶玉。

    李貴被焙茗抱著手,急得只喝罵別的人幫忙攔阻,豈知那些人原懼寶玉,又知焦大粗莽,出手重,都怕他酒醉之人不知好歹,若是被打傷了倒不值,況且並不與自己相干,便都躲的躲了藏的藏了,那實在躲不過的也只上來裝模作樣拉扯,哪肯真心使力。

    寶玉一旦解綁,更不停留,只道:「貴大哥請了,回來老爺要打要殺,憑我領去,不連累你們就是。」旁邊便是牲口欄,甚是方便,遂與焙茗兩個解了馬韁繩騎上就走。那焦大看見,更大喝一聲:「爺,等等我焦大。」便也搶了一匹馬,揚鞭踢蹬,隨後追上。

    李貴先還只管追著喊「二爺且聽我說」,卻只聽馬蹄清脆,炒豆般「噠噠噠」一陣去得遠了,先還見得馬蹄揚的塵土飛起,轉眼便連一絲聲兒也不聞了,只見得一彎冷月,半天箕斗,哪裡還有三人的蹤影。李貴朝著去的方向瞪了半日,唉聲歎氣,頓足不已,只得垂著手來回賈政。

    寶玉等遂打馬揚鞭,一直奔回榮府裡來,卻見門上貼了老大封條,且有官兵把守,只驚得魂飛魄散,便要撕封條闖進去。那些兵忙攔住道:「奉皇上旨意,兩府已被查抄,你們是什麼人,膽敢在此鬧事?」寶玉只得拱手央告:「軍爺請了,我是這府里長門孫賈寶玉,卻不知我家人如今何在?」那人道:「有的死了,有的押著,有的關著,知道你問的是誰?」

    寶玉聽見「有的死了」,便知是黛玉,大哭道:「你許我進去看一眼,就出來的。」說著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推開那兵便搶進門去,且奔向園裡來。

    將及穿堂,眼見園門近在眼前,卻被那兵追上,扯住手臂叫道:「反了,你敢撕皇上封條?」便大喊大嚷起來,各處把守之兵也都聞聲趕來,焦大、焙茗忙攔住,且護著寶玉往裡沖。無奈寡不敵眾,哪裡是那些侍衛的對手,早被拉手拖腳,死死按住。

    寶玉大哭起來,只道:「放開我,只放我進去看一眼就出來,忘不了你們的好處。」那些人哪裡肯聽,反隨手抓些草來只管堵他的嘴。焙茗氣得亂踢亂打,罵道:「我們二爺何等尊貴,豈是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可荼毒的,早晚焙大爺脫了困,一個也不饒你們。」

    那焦大仗著自己年輕時強弓硬馬,出生入死,便渾忘了如今老邁,久不用武,只當可以護著寶玉衝殺得進去,不料只三兩下交手,便被眾侍衛掀翻在地,踏在背上笑道:「恁老貨也敢來獻眼。」焦大趴在地上,見那些人一邊攔截寶玉,一邊指著他口出穢語嘲言,只氣得目眥欲裂,忍辱不過,奮起餘力一躍而起,大喝一聲:「爺,我焦大來也!」便如蛟龍出海,猛虎下山一般,衝著那兩個拉扯寶玉的侍衛直撞過來,那人見他來勢勇猛,忙撒手讓開,焦大一衝而過,撞在牆上,頓時頭破血流,癱倒在地,口中猶喃喃:「主子,焦大幫你。」遂撒手而去。

    焙茗見了,大哭起來,跪下道:「焦大爺,焙茗今兒認得你了。」那些人見鬧出人命來,都不再嘻笑,將寶玉主僕兩個綁起,逕自報與北靜、忠順兩王。

    兩王正連夜看著書記官將查抄之物登記造冊,以備明日上朝稟明聖上,單頭飾一項就有:金鑲珠寶頭箍十四件,金廂珠玉寶石頭箍兩件,九鳳朝陽掛珠釵一件,雙龍奪珠勒絲嵌寶挑心一副,鴻燕銜枝金鑲玉髮梳兩對,飾斧鉞五兵玳瑁簪九根,這是幾樣大的,其餘簪、釵、梳、篦、步搖、翠翹、珠花、帽花、金銀寶鈿、金玉搔頭等不計其數;

    項飾又有:累絲嵌玉雙龍戲金珠項圈一領,珍珠翠毛瓔珞圈四隻,金鑲玉項圈掛金鎖飾麒麟送子、福壽雙全等共計二十四件,海棠四瓣鑲貓眼石紅寶石銜東珠金鎖兩件,鏤金裹珊瑚嵌珠玉墜角項圈六件,大東珠二十掛,其餘長命鎖、銀鈴、桃心、掛件總有上百之數;

    耳飾約有:金水晶仙人耳環四對,金點翠珠寶耳環四對,純金方楞耳環四對,金鑲玉燈籠耳環二十對,金累絲燈籠耳環二十對,嵌翠環金流雲飛蝠耳環十四對,丹鳳銜珠九連環耳墜三對,玉兔搗藥金玉耳環各一對;其間裝飾祥禽瑞獸的有龍、鳳、鶴、鹿、麒麟、十二生肖、獅子、蝙蝠、魚、蝴蝶、蜻蜓、蜜蜂、蟬等,奇花異果的有牡丹、蓮花、梅、菊、竹、靈芝、石榴、桃、佛手、葡萄、葫蘆等,人物神仙的有觀音、童子、八仙、福祿壽三星、和合二仙、刀馬人物以及戲曲故事等,其餘還有文房四寶、吉祥文字、暗花古錢、方勝如意等等,難述其詳;

    又有許多傢俱屏障,也有紫檀雕鏤,也有鐵梨玳瑁,皆泥金鑲嵌,文彩炫耀,便比尋常王府也不差什麼;又有紋龍金樽、金盤、執壺、碗匙、象牙箸無數,許多繡龍刺鳳的內造衣料,紋龍金玉鈕扣、別針,紫貂、玄狐、豹皮,蟒衣、玉帶,西洋大玻璃鏡、自鳴鐘、自行船等,皆為逾制之物;至於金銀賭具,洋呢倭緞、紗綾縐絲、棉單裌襖、名人字畫及古扇名帖,更不可勝計;至於利契當票,家人文書,自然更在查抄之列。兩王並書記官一邊造冊,一邊歎贊不絕。

    尚未謄清,忽聞侍衛捉了寶玉主僕,且打死一個老家奴,俱是一愣,水溶站起身便要親自出見,忠順王阻道:「他現是犯官之屬,私晤恐怕不妥。倒是先送去獄神廟,同那王熙鳳一起關押,回朝稟告了皇上再從發落吧。」水溶也要避些嫌疑,遂點頭應允,命侍衛且押去獄神廟與王熙鳳關在一處,分別拘押待審。

    鳳姐見了寶玉,自有許多別情可訴,及見他頸上空空,不由訝道:「你的玉呢?」寶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竟將那塊隨生即來、刻不離身的寶玉丟失,咕噥道:「誰知道落在哪裡了,我如今只恨不得一時三刻死了,又理那勞什子做甚?」並不放在心上,只一心記掛黛玉,不提。

    且說次日忠順王上朝面聖之際,便備述抄檢詳情,並遞上查檢單子。皇上閱過,沉吟不決。兩王均知聖心仁慈,不願降罪元妃親眷。北靜王水溶趁機進言,力陳賈政為人忠稟正直,恪守本份,向來言不妄發,身不妄動,雖然勒管家人不嚴,本人卻無過犯;忠順王雖與賈府不睦,既參的他勢敗,料其再無死灰復燃、柙虎出籠之日,便也不放在眼裡,且正在力主和議之際,既見皇上有意網開一面,樂的送個順水人情,又成全自己之勢,遂盛讚賈府之女賈探春智勇孝義,端方得體,不啻愷悌君子,堪負議和重任,力舉和談。

    皇上因連日來朝廷中主戰、主和兩派爭議不下,其樞紐處又在於議和一派並無恰當人選,皇族王公之女固不肯負楫遠行,便尋常侯府千金凡有備選女兒者亦多有怨尤,無不賄賂內監良工以免入選,今上孝悌為先,更不肯強人所難,致使人家骨肉分離,況且有那羞手羞腳無膽識之輩,既便不敢抗旨,勉強從嫁,倘若不能安撫夷敵,反為不美,未能議和,反招嫌隙,豈不有違初衷,因此久決不下。如今忠順府既有絕佳人選,且可減賈家之罪,正是一舉兩得之計。龍顏大悅,遂召賈探春進殿面聖。

    忠順王親自往賈氏祠堂傳旨,先叮囑賈探春數句,恩威並施,詢其心意。探春暗想:我家已敗,且子孫輩更無有力挽狂瀾者,便留在此,也是牛衣對泣而已。況我每欲出人頭地,建一番不世功業,苦無機會,今日果能學歷代先賢烈女,以一介閨閣弱質,而抵千軍萬馬,息干戈,平戰亂,也是一件功德,更不負此生素志。遂垂淚道:「若犧牲探春一人,而能於家國有益,既解君王邊疆之擾,復脫父母狴犴之困,使其得免囹圄,安享遐齡,雖萬死而莫辭。」反再三拜謝忠順舉薦之功。忠順王大喜,即命探春辭別賈母,帶回府裡著意裝飾。

    探春遂整一整衣裙,在宗祠牌位前跪下,再三叩拜了,又請賈母上座,也跪下磕頭。賈母早一把抱在懷裡,放聲大哭道:「叫我如何捨的你去?」探春流淚道:「老太太那般不捨的林姐姐,他要去,還不是撒手便去了;我這一去,老太太也只當我死了,再不必為孫女牽掛。不然,反教孫女於心不安。離合聚散,原是各人的定數,老太太說過:不信賈家從此敗了。孫女此行,若能為重建賈家略盡綿力,已是萬死莫辭,何況只是嫁人?老太太該為孫女高興才是。便是我爹娘前,能見一面固然好,若竟無緣再見,也只有求老太太與他們說,孩兒這裡再三拜請堂上各自保重、萬不可為我懸念操心,便是成全孩兒的孝心了。」說罷,磕下頭去。

    賈母數日裡經歷了這許多生離死別,心如刀絞,只哭的說不出話來。眾人也都無不掩面痛哭。探春又與湘雲、寶釵等一一話別,又再三拜囑寶釵:「我今日去了,不知有再見的日子沒有。你我原本就是好姐妹,如今又與我哥哥訂了親,不如今兒就改了口,讓我先叫一聲好嫂子。我能得寶姐姐做嫂子,便不能親在爹娘面前盡孝,也可放心了。若是爹娘想我時,還求嫂子多多解勸,請他們保重身體,勿以探春為念。」說著便福下去,口稱「嫂子」。

    寶釵也顧不的羞恥,忙忙還禮,拉住道:「妹妹這一去,必當雀屏中選,替閨閣揚名。你素來志向高遠,今能如此,方不負你素日為人。至於家裡的事,盡請放心。」待書、翠墨等人,更是死死拉住探春不放,只說願隨姑娘一起去。忠順王權情道:「果然事成,宮中少不的也要陪送許多宮女,若府裡有願意隨行的,倒是可以相伴的。且等上朝回來再議。」遂催促著去了。

    次日陛見,那賈探春丰容靚色,儀止端方;肩若削成,腰如紈束;寶髻玲瓏,步搖金鈿之蝴蝶;冰裙百褶,動轉翠環之跳脫;蛾眉淡掃,裁拂窗之新月;粉面輕勻,綻映水之嬌花。額黃侵綠雲之鬢,碧釧透紅袖之紗;香如高閣浮屠,而幽遠益清;明若長廊宮燈,而高華猶勝;雖美玉之瑩潔,不足喻其神;既寶珠之光潤,不能奪其志;俊眼修眉,文采精華,顧影徘徊,竦動左右。皇上見之大驚,讚道:「此非明妃再世乎?」詢其志,又應對自如,言必有據,跪陳自願撫夷遠嫁:「非邀王嬙、文姬之名,實效緹縈、木蘭之志。妾以罪臣之女,蒲柳之姿,而能上解君王社稷之憂,下慰椿萱養育之慈,此乃天恩祖德,集於探一身,何敢不從?」

    皇上聽其出語不俗,愈覺嘉許,歎道:「此既曹娥、昭君,亦不能比肩矣。」當即令皇后認為螟蛉義女,更其姓氏,脫離賈氏宗籍,授寶封號,賜「杏元公主」,暗含元春之名,也是悼念之意。遂命即日遷入宮來,命內廷教養儀禮,擇於三月十九日起行,羽林軍護送。並為其孝心所感,法外開恩,赦免賈政之罪,並許賈母及賈政夫婦等送親,只不許相認。探春聽了,既驚且悲,無可奈何。他原為開脫父母縲紲之苦方請命遠嫁,卻因此永別膝下,失天倫之緣,移異域之花,安得不痛。

    是年三月十九恰值清明,漫天淫雨霏微,無遠弗屆,江邊自有許多人家不憚細雨,應節應景,放風箏,點荷燈,都教侍衛遣散了,一早插屏攔幕,搭棚彩結飛龍舞鳳之形,設御座,鋪紅氈,單等送親儀輦。探春的嫁妝船隊妝金堆花,停在江邊,只等擇時起航。到了吉時,皇上親臨江畔,升御座,祭祖先,諸王進表稱賀,領皇上宴。

    一時宴樂大作,半空裡鸞鳴鳳舞,樂部人員著紫緋綠三色寬衫,齊作百鳥之鳴,最前一列乃是拍板,次用畫面琵琶,金妝畫台座上張著三尺箜篌,有一人高髻大袖,交手輪捻,跪而擘之;又有高架上畫花地金龍大鼓兩面,擊鼓人寬袖外於肘處又套著黃窄袖,垂著絛子,揮舞著兩條金裹鼓棒高低互擊,宛若流星;再後面又有羯鼓一隊,杖鼓兩列,都是長腳帕頭,紫繡抹額,紮著寬袍,窄袖,次列簫、笙、篥、笛等,歌一陣,舞一陣,簫一陣,鼓一陣。酒過三巡,菜已數道,賈探春所乘文車始至,鏤金為輪,丹畫其轂,軛前有雜寶為龍鳳,銜百子鈴,鏗鏘和鳴,響於林野。兩列有宮女灑花前引,其後使臣、燭籠、打扇、提燈相隨。

    至墀下,鐘鼓齊歇,有司儀上前打起騫帷,探春步下車來,鳳冠霞帔,裊裊婷婷,由宮女扶著,來至御前跪倒,口呼「萬歲」,自稱「孩兒」,行宮廷叩拜大禮。當今與皇后均離座起身,執手叮嚀,殷殷垂囑。一時萬眾跪伏,口稱「萬歲萬歲萬萬歲」,聲動四野,震天撼地。尋常百姓不得近前,都圍在帷幕之外,沿江倚著碼頭踮腳翹首而望,有讚歎皇家排場聲勢浩大的,有羨慕公主風姿逸艷高華的,也有感歎海疆路途僻遠的,不消詳敘。

    卻說賈政、王夫人、趙姨娘一干人已於前一日被侍衛接回,與賈母會齊,都夾在百官中相送,陪座末席,卻只可遠遠看著,不能挨近,別說抱頭執手,便連說一句話也不得其便,情知今朝別後,永無相見之日,都五內摧傷,悲啼不已,又不好出聲的,只得強自忍耐,兩淚默流,杯中酒只當苦藥一般,迥難吞嚥。

    那探春也於行禮之際暗暗尋找,好容易方遠遠看見祖母、父親等在席末悄悄招手,不禁痛在心中,淚盈雙睫,惟以雙目遙遙注視、微微點頭而已。復回身稟於皇上:「昔蔡文姬出使有胡笳十八拍傳世,昭君亦有琵琶,女兒雖不才,得無一簫管乎?」

    皇上聞言自是喜歡,即命人取來點金紫竹笛一管,探春遂當庭吹了一曲《遊子吟》,如鶴語長空,雁鳴曠野,時抑時揚,若斷若續。賈政等聽了,都暗暗點頭,越發傷感,喉中哽咽難言。

    一時,禮炮三響,吉時已到,探春遂鄭重拜別今上,棄岸登舟,揚帆起行,船已去了老遠,猶站在甲板上不忍歸去,煙水渺茫,早已看不見岸邊人影,半空裡卻有幾隻風箏搖曳,依依有不忍別之態。探春看見風箏,不禁想起生日時,湘雲與寶琴送了一隻帶哨風箏,還沒來的及放起,而那一社定了題目詠水,也為寶玉哥哥的缺席終未起的成,如今自己渡江而去,連與哥哥見一面辭別幾句都不可,大觀園詩社,已成絕響,風箏斷線,更無歸家之日。想到此,淚如雨下,將袖掩面,惟一聲長歎而已。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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