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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回 游太虛難遂三生願 因汗巾偶結百年歡 文 / 西嶺雪

    話說賈氏子孫於孝陵守制期滿回京,榮寧二府各案也已落定,硃筆批出:寧國府威烈將軍賈珍私設賭寮,結黨營私,敗壞朝綱,杖一百,流三千里;其子賈蓉系從犯,原當杖八十,流千里,姑念寧國公之後只此一脈,遂加恩改判革去禁尉之職,降為庶民;賈芹逼尼為娼,玷辱佛門,杖一百,流三千里,永不赦還;榮國府世襲一等將軍賈赦結交外官,勒逼地方,為謀取古扇致死人命,依律當斬,念在忠良之後,且年邁,從寬改判為杖一百,流三千里,永不赦還;其子賈璉往返平安州傳遞消息,原當廷杖八十,流千里,念其並不知情,其父又已流放,老母、弱弟無人奉養,遂改判革職,永不錄用;其幼子賈琮因年幼,赦其無罪;工部員外郎賈政持家不嚴,失於約束,念其自身並無過犯,且長女元妃一生謹慎,次女探春和番有功,免其刑責,發還部分財物;賈寶玉、賈環等,因其年幼,未有惡行,且為賈元春、賈探春胞弟,赦無罪,並發還大觀園允其居住;賈母、王夫人系婦人,且為元妃、探春嫡祖母、嫡母,免其罪,發還梯己財物,准其仍居住大觀園中;邢夫人、尤氏雖系婦人,亦有瞞情不報之罪,削其封誥,貶為庶民,另擇住宅居處;王熙鳳擅藏轉賣犯官財物,私設銀貸,重利盤剝,依律該當枷號三個月,滿日責八十板釋放枷封,因系婦人,准其具保自贖;李紈、賈蘭系榮府一脈,且孤兒寡母,並無惡行,赦無罪,准其自處;另外寧國府所有財物悉沒入官,家奴當街變賣;榮國府除長房賈赦財物家奴悉沒入官變賣之外,賈母、賈政所有財產,擇其越制者收沒,視其必需者發還,奴僕令其自遣;其餘族中子孫如賈薔、賈芸等,原當削籍為奴,今皆法外開恩,不予追究,免其連坐之罪。

    眾人看了,號啕痛哭者有之,憫天感恩者有之,私心慶幸者亦有之。賈赦、賈珍到了這個地步,回天乏力,悔不當初,也惟有給賈母跪著,哭訴不孝之過,遠別之情。賈母、賈璉、尤氏、賈蓉等都哭得淚人兒一般,賈政、王夫人一邊苦勸不已,惟邢夫人倒還鎮定,垂淚說些路上珍重、自家小心等語,因見路邊許多人賣粽子、火腿,便命人買了許多,與賈赦、賈珍兩個帶上,途中餓了充飢。賈赦還想著給迎春處送個信兒,最後見上一面,賈璉忙道:「前日一回京我就著人往孫家送信兒去的,來人說孫紹祖因回鄉祭祖,帶同二妹妹一道去了,如今不在京中。」賈赦只得罷了。賈珍便也想起惜春來,自思父親一生敬仙好道,統共只得了他們兄妹兩個,如今又將小妹子弄丟,也不知是死是活,是僧是俗,心中委實羞愧。

    送赦、珍兩個上了路,眾人回至祠堂來,商議今後打算。賈母又拿出許多梯己來,命賈璉往獄神廟去贖鳳姐。賈芸已先接了寶玉出來,賈母、王夫人見了,不免又抱頭痛哭一番。邢夫人忖度著他兄弟邢大舅的住宅就在左近,那原是自己幫襯購置的,此時便去投奔,他自然也不好拒絕的,想得定了,遂向賈母呈明,只等賈璉、鳳姐回來,便要帶了他們同賈琮、巧姐兒一同往那邊安身;尤氏原是父母姊妹俱死絕了的,如今丈夫又去了,況且有家不能回,急得恨不能一死,幸好賈薔跪陳房子家什俱是賈珍從前替自己置辦的,如今正該報答嬸娘,何不就搬去同住。賈蓉自也願意,便與尤氏母子夫妻同往那邊去;李紈便也要去投奔李嬸娘,王夫人勸道:「皇上許你自擇居處,不如仍住在稻香村裡的為是。」李紈起先不肯,經不住眾人幫著勸說,便允了。

    一時鳳姐來到,病得蓬頭鬼一般,見了賈母,滾進懷裡大哭。賈母心裡百般不捨,也只得摩挲著含淚勸慰:「皇命難違,你如今且隨你婆婆往外邊住著,幸好離得並不很遠,你好生養病,閒了常來園中看我,娘兒們早晚相見,也是一樣的。過些日子或是消息鬆動了,或是皇上額外開恩,再接你進園來。」鳳姐情知無法,大哭一回,只得隨了賈璉、邢夫人離去。賈母知道賈赦一應財物俱已沒官,雖說邢夫人此前存得許多體己,亦不好問他——便問時,自然也都沒實話的,不免要貼補許多,不消細說。

    眾人商議已定,團團坐著吃了一餐飯,廚下將陋就簡,使勁解數辦了許多餚菜來,奈何眾人哪有胃口,都怏怏悒悒的,不過胡亂吃些,便散了。

    這裡賈母帶著賈政一房人回至大觀園中,看見綠柳含煙,方可垂地;夏花多情,悄然謝盡,且那些錦雞、仙鶴、孔雀、鴛鴦並連鹿、兔、雞、鴨等活物一概不見,惟有沁芳泉中幾尾游魚仍自穿來行去,還見得有些生意,更覺感慨歎息,仿如隔世重來的一般。便先來至曉翠堂坐定,且各分派住處,寶玉仍在怡紅院不必挪動;李紈與賈蘭亦照舊回稻香村;王夫人便選了蘅蕪苑,周姨娘跟過去伏侍;趙姨娘與賈環住了探春的秋爽齋;賈政又請賈母住到嘉蔭堂,賈母不允,執意要在攏翠庵,說要從此早晚禮佛,為兒孫祈福;賈政百般苦勸,到底拗不過,也只得由著母親住在庵裡,自己便將書房設在附近凸碧山莊,以便日夕侍奉。議論停當,便又分檢發還財物,一一打點屏帳箱奩,各自搬挪。

    誰知眼錯不見,寶玉便走了出來,逕往瀟湘館來。他雖當黛玉已嫁,明知館中無人,然而既回來這個地方兒,又豈肯不走一趟,見不到人,便看看他的門頭也好。遂抱著這一番人面桃花的心思逕自尋來,方下了翠煙橋,略見著些瀟湘館的門首亭尖兒,眼中已然落下淚來。只見館門虛掩,楣上卻有兩盞素燈籠,當下也不及細想,只當是替元春披孝,及進了院子,只見琅玕寂寞,溪水幽沉,軒窗冷落,廊廡塵生,不禁心中酸辣,氣哽喉塞,那眼淚直如雨點般灑落下來,把前襟也打濕了,一邊隨手推開門來,只見堂前帳幔如雪,香案儼然,分明佈置作靈堂模樣,案上猶供著牌位,觸目驚心,寫著「姑蘇林黛玉之靈」七個字,登時頭上打了一個焦雷,跌坐下來,便如靈魂出竅的一般,茫然不知所之。

    原來那日北靜王抄檢時,聽聞瀟湘館林黛玉猝逝,心中感慨,匆匆帶人趕來時,卻見紫鵑率著眾丫鬟僕婦跪在院門前,散著頭髮,將一把剪子逼住自己喉嚨道:「我們姑娘剛剛仙去,他的遺體卻不容人打擾,倘若你們定要進來,我便死在這裡。」北靜王見了紫鵑這樣,愈發感慨,心想有其主必有其僕,如今雖與林黛玉緣慳一面,然只看他這幾個丫鬟的言行,已可知是怎樣剛烈貞節的一個妙人兒。便不命人入內搜檢,只在院前揖了幾揖,口中唸唸有詞,祝禱一番。正欲去時,忽聽空中悠悠一聲長歎,念道:「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眾人俱是一驚,抬頭看時,才知是廊上鸚鵡學語,那水溶不禁悠然神往,心想其所養鸚哥尚且通靈至此,何況其人?又聽了「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幾句,更是淒然欲泣,想那詩中所言,其時,其景,其情,其事,竟與眼下無一不合,豈無前因?況我進園之時,正是他魂斷之日,雖然緣慳一面,卻得以聆聽鸚鵡遺言,也便同面領詩心的一般了。他生前我雖無緣,他死後我豈能不略盡綿力,以慰芳魂,便結個再生之緣又如何?遂取了賈府的花名冊來,逕自勾掉紫鵑、春纖等一干人,那王嬤嬤與雪雁原是黛玉從南邊帶來的,自然更不消說,又命人打造了棺槨,請妙玉誦經超度,停靈數日後,即命紫鵑、雪雁扶棺南行,那妙玉亦自稱蘇州人士,欲隨船回蟠香寺修行,北靜王無不應允,便也許他扶靈南去。因此這瀟湘館竟躲過抄檢一劫,室中家俱桌椅絲毫未動,衾枕衣箱一如從前,除了紫鵑等個人所有之物,其餘都保留從前的一般,只正房明間裡多著一座香案桌幃,供著林黛玉牌位。

    賈母等如今剛剛回來,各處尚未走到,兼且頭緒繁雜,一時顧不到此,竟讓寶玉走來,猛可裡一驚,便糊塗起來,心道林妹妹不是已經嫁了北靜王為妃嗎,如何這裡卻設著他的靈位?忙揉眼再看,可不正是「姑蘇林黛玉之靈」七個字,頓時轟去魂魄,摘掉心肝,眼中癡癡流下淚來,開口結舌,便如死了一般,頭頂心像有一萬聲雷,轟隆隆滾過來,又轟隆隆滾過去,傾軋碾轉,只是「姑蘇林黛玉之靈」七個字,餘者更無知識。

    也不知過了多久,麝月先尋了來,見寶玉呆呆的坐在靈前椅子上,目散神癡,涕淚縱橫,宛如泥塑木雕一般,不禁心中暗叫一聲「苦也」,忙推他呼喚時,那裡聽得見,遂驚得連哭也忘了,飛跑的去報知王夫人。一時眾人擁進來,看見這般,無不驚慌呼叫,一邊打發人去請大夫,一邊七手八腳,連椅子抬著,送至怡紅院來。賈母、王夫人等圍著亂哭亂叫,又彼此抱怨為何竟不防備,教他熱不辣的得知了黛玉之事,如何不唬出病來。又命林之孝速去請大夫。奈何往常走動的那些太醫不是說家中有事走不開,就是乾脆閉門不見,便不大熟識的,一聽說是賈府請人,也都支吾不肯來。王夫人又氣又急,罵道:「都說醫者父母心,別的人還罷了,那鮑太醫、張太醫每常往來,一年少說也有幾百兩銀子打點,如何事到臨頭,竟肯見死不救的?」只得催著林之孝另外請去。

    半日,方請了一個藥店坐堂郎中,診過,說是「因氣升痰,卒迷心竅」,要用參湯送服星香散治之。周瑞家的去尋了一回,只找見一包南星、一包木香,卻再尋不著人參。王夫人道:「舊年裡托寶姑娘換了許多,節前姨太太又送了一匣子來,想必還未用完。抄去的東西如今還一半不見一半的,凡藥房裡所用之物都堆在綴錦閣裡未清,且去那裡找找看。」周瑞家的道:「可不是去綴錦閣裡找來著,不然也沒這些南星、木香了,委實不見人參。」王夫人又想了一回,道:「我還記得當日姨太太送來時,原是用一隻紫檀匣子裝著的,我連匣子沒動都交給賈菱收著,或者沒同那些零散藥材放在一處也未可知,你再仔細找找。」周瑞家的只得又去找了一回,果然尋見一隻紫檀匣子,忙捧著來與王夫人看。及打開時,卻只見些蘆根須泡,哪有半枝原參,不禁都目瞪口呆。

    可巧林之孝家的走來回話,見此情形,心中早已猜到七分,嘴上卻故意道:「莫不是抄家時被那些人偷了去?」王夫人歎道:「若說是抄家時丟的,別說是幾枝參,就是珍珠瑪瑙,大宗家俱,那些人也說昧下便昧下了,又豈肯再偷梁換柱地費事?自然是咱們自家人掉了包兒的。」林之孝家的恍然道:「管藥材的是賈菱、賈菖兩位哥兒——怪道二奶奶那些日子病好了又犯,直抱怨說藥吃下去,總不見效應,原來人參都被掉換了這些個冒牌貨,那裡還有藥性?照這樣說來,林姑娘臨走前吃的那些個湯藥、人參養榮丸,豈不也都是……」說到這裡,忙又嚥住。

    王夫人早已垂下淚來,恨道:「賈菱、賈菖這兩個東西,例銀子比誰不多?連救命的東西也要拿來搾錢,還算是個人麼?成日家我只說不管遠的近的,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總是一族裡的子孫,所以常肯照應著些。哪成想這些人非但不念恩情,各個憋著勁兒只管同府裡掏壞,芹小子是這樣,菖、菱兄弟兩個也是這樣。」越想越氣,欲要追究時,那些人如今都已出府另過,那裡找去?只得拿銀子令林之孝往府外頭買來。

    一時照方煎出藥來,麝月同秋紋兩個左右扶著寶玉,王夫人屈一腿跪在床上,親自灌了下去,也只有小半入口,大半都流了出來。那寶玉癡癡呆呆,似睡非睡,眼淚只管一刻不停的流下來,卻不見哭聲,一時如墜冰窟,整個人冷得發起抖來,好似打擺子的情形;一時又火燒火燎,身上發出火瘡來,自己抓得破了,膿血流了一身,卻只是不嘖一聲,惟滿臉痛苦扭曲之色。

    賈母、王夫人見了,疼得如摘了心尖子般,痛哭不已,百般延醫求藥,內服外敷,無奈只如石投水,不見一些效應。王夫人急得只要上吊,哭道:「我恨不得索條繩兒自盡了,好過在這裡看你受苦。」周姨娘、玉釧每日左右跟隨,刻不離身,惟恐有何不測;賈母便每日在佛前求告,又四處求神起數,拆字占龜;連賈政想到一子一女俱亡,探春又越海遠嫁,眼前不過只有寶玉、賈環兩子,寶玉又是這樣,心下大為不忍,只望他立時三刻好了,往日淘氣盡皆可恕。

    原來賈政素向稟持聽天由命之心,以為人之壽夭禍福,盡由自招,大限來時,雖然百般不願,也只好由他;到了如今,卻也關心情切,將那些《靈樞》、《素問》、《脈訣》、《金匱》等親自翻查,再三再四的與大夫斟酌藥方,又因此時藥房人已都散了去,只得親自看著人預煎湯水,每見寶玉發冷時,便命灌以生薑湯,待燙熱時,又飲以紫蘇湯,略作安靜,便加減柴胡桂薑湯等溫補。賈母、王夫人見他這般,都覺詫異,轉想至人老疼子,益發心傷。惟有趙姨娘、賈環母子見了,不免又妒意橫生,暗暗咒詛:「回回必要鬧得這樣翻天覆地的,阿彌陀佛,果真這番死了,倒也罷了。」

    凡此種種,寶玉一概不聞不見,只自情思迤逗,心神俱滅,魂靈兒彷彿離了身體,輕飄飄隨著風一陣飛送,直往極高極遠處飛去。行了半日,也不知天上海上,雲裡霧裡,忽見一座高峰聳峙,山前有個洞口,寫著「遣香洞」三個大字,內間透出一股似有似無的奇香,聞之令人心醉鼻酸。那寶玉不覺進來,行經若耶之溪,款踏朱鵲之橋,耳聽清音悠遠,眼見彩蝶翩躚,不知不覺來至一個所在,只見許多女孩兒在那裡煉香,這原是他生平最精通之事,不禁上前作揖道:「姐姐們請了。些些小事,寶玉代勞如何?」眾女孩兒笑道:「你倒好心,只是這卻容不得你一個臭男人動手呢。」

    寶玉聽了,頓覺自慚形穢,欲去不捨,又見那香粉殷紅如血,且香得異常,不禁問道:「請問姐姐,這是什麼香?為何紅得這般不尋常?我聞了,倒像有些心酸似的。」那為首的一個女子冷笑道:「你固然不知——只這覺得心酸,也算是有些知識的了。我少不得要告訴你:這原是天下癡情女兒從心底流出的一掬傷心血淚,隨日月凝結而成,自非凡間尋常脂粉可比。」寶玉聽了,忽想起一件舊事來,欲往深裡思索時,卻見那邊又有一隊女兒簪花挽柳的走來,嘻笑道:「你這小子,怎麼無緣無故又闖到這個地界來了?」

    寶玉看了那些女子,似曾相識,卻又不知名姓,並不知在何處見過,不禁心下暗思:這些人並非親戚中那些閨秀闈英,更非丫鬟僕婢之輩,他們既生得這樣,倘若見過,必定不至忘記,若沒見過,如何這般面善?況且聽他們話中意思,分明我從前來過此地,即在我自己看來,也覺依稀見過,卻又一絲頭緒也無,想著,倒不解起來。

    便聽那些女子紛紛笑道:「這蠢物去了下界十六年,如今越發呆

    了。」又有一人道:「絳珠妹子久別方回,今日輪到我的東道為他接風,作主人的遲了倒不好,我們快走吧。」說著欲行。

    寶玉聽見「絳珠」二字,忽然心有所動,忙趕上前施禮道:「姐姐們慢走,方才姐姐說的『絳珠』,似是在下一位故人,可否請予引見?」那女子笑道:「故人也罷,新人也罷,緣分既盡,見也無益。況且絳珠妹子已經說過,你若果然有念舊之心,就該好好對待新人,才不辜負他關切之情。你如今只管在這裡廝纏做什麼?」說著袖子一揚,逕轉入一座極軒敞的宮門去了。

    寶玉看時,卻見門首橫書著四個大字,乃是「孽海情天」,不禁心中一動,正欲舉步再追,忽聽耳邊有人呼喚:「寶玉,醒醒。」聲音極是熟悉。睜眼看時,卻是襲人坐在對面臉對臉兒的垂淚,仿如梨花帶雨、芍葯扶風的一般,倒一時恍惚起來,不知是真是夢,只覺許多舊事翻上心頭,倒像針尖紮了一下似,不禁一把攥住襲人手腕,「哇」的放聲大哭起來。

    便聽另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寶玉醒了。到底是姐姐,別人的話,他再聽不進心裡去。」卻是麝月。又聽小丫頭歡天喜地的叫著「二爺醒了,二爺醒了」,一路奔出房去,想來自是通報賈母、王夫人等去的。

    此時王夫人正在攏翠庵裡陪賈母唸經,忽聽山門拍得雷響,只道又有禍事,忙出來時,只見小丫頭喘吁吁的告訴說:「二爺醒了。」賈母、王夫人聽了這句,只如鬼門關上放轉來的一般,喜得鼻涕眼淚一齊出來,忙返身先在佛前磕了頭,這才攙著丫頭忙忙來至怡紅院,隔窗已聽見寶玉大哭,反覺放心,都說:「好了,能哭出來就是好了。」忙忙進來,只見寶玉一行哭著,一行低頭尋鞋,直嚷著要往瀟湘館祭黛玉去,襲人、麝月正自死勸。

    王夫人便也要攔著,賈母道:「不要阻他,連我也正要好好祭祭林丫頭去,不如這就叫人備了紙錢香蠟,一同哭他去。讓他盡情痛哭一哭,幸許就好了。」王夫人只得放了手,命麝月拿衣裳來換。

    那寶玉病了這幾日,飲食不進,那裡還有力氣,雙腳方一落地,便見得眼前金星亂迸,耳鳴石磬,早掙出一身冷汗來,險些跌倒,襲人、麝月忙扶住了,又遞上參湯來。寶玉平素原最不喜喝參湯的,如今急於要走,便不推卻,接過碗來一氣喝盡了,直嗆得咳起來。

    賈母、王夫人看著,更覺傷心。寶玉喘了一回,自覺身上有些氣力,勉強站起來要去,王夫人又想傳人取籐椅來抬著,寶玉道:「求太太容我自己走著去,才見得有誠意。況且老太太都不乘轎,我倒好抬著走的?」王夫人只得應了,命襲人、麝月左右扶著,一同來至瀟湘館中。

    此時院中早已著人打掃過,落葉拾盡,門窗整潔,便不似前番那般蕭索,賈母見了黛玉牌位,撫案放聲大哭,鴛鴦忙放下椅子來,賈母便一行哭一行數落著:「我打小兒接了你來,原想著你母親去得早,我未能好好疼他,所以只望酬還在你身上,方不負了我一番疼愛女兒之心。不料連你也先我而去,臨了兒竟未能見上一面。那晚你好好的來給我請安,看著神色倒比從前好些,我只說但願趕緊大好了吧,誰知你竟是辭行來的。你生前一世聰明,臨死還是這樣明白清醒,教我那裡料想得到?待我聽丫頭說你不好了,還沒來得及去看你,便見那許多官兵衝進來,捧著皇旨立逼著叫走。可憐你一個人孤零零來,一個人孤零零去,除了你幾個丫頭,也沒人送一送。」說著又大哭起來。眾人聽著,無不落淚,寶玉更是撕心裂肺,撫今昔之懸殊,念幽冥之永隔,放開聲音大哭了一場。

    原來寶玉當日在陵上夢見黛玉前來辭行時,已知黛玉必死,雖抱著一線僥倖來至京城探問,日夜奔徙,不知疲勞,只因全仗一份關切之情才可支持;及後來聽了鳳姐的謊話,又有茜雪、紅玉極力附和,不由得他不信,然而心中隱隱約約,總覺得有那裡不妥,只是一時不能想得真切;前時忽見了黛玉靈位,思前想後,早已猜得明白,心氣一鬆,竟自傻了,遂至靈魂出竅,上天入地的尋找。偏偏那離恨天太虛幻境並非別處,乃是似有實無、疑真卻假之地,惟有緣人方可入內,警幻仙子因見他塵緣未了,惟恐窺破天機,便不許他與黛玉相見。因此這一番愁苦思欲竟無處發洩,便好似千流萬壑擁在心裡,只管奔湧翻騰,卻尋不得出口,雖然眼淚滔滔的流下來,卻一聲也哭不出,又怎能不逼出那一身的火瘡來。及至毒瘡發出,又大睡了這許久,倒把心神慢慢收束,只是仍不能身心舒散,直至見了襲人——他原是與黛玉同天生日的人,又與寶玉情分不同。正是劫後重逢,難中相遇,便如同隔世再見的一般,更覺得心上刺痛,驀地一激,倒使得那萬種抑鬱頓時尋了一個出口,遂「哇」一聲大哭出來,頓時通暢,又同眾人往瀟湘館拜祭一番,身上鬆快許多,便一天天好起來。

    麝月逐日煎了十全大補湯來調理,私下悄悄向襲人笑道:「他病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姐姐只來喚了一聲,倒比華陀、扁鵲的神方還見效,竟是起死回生呢。」那襲人也覺感慨,正是:

    三生緣分自茲斷,一縷芳魂何處招?

    看官,你道襲人如何這時候來到,這些日子又去了何處?蠢物原先也自疑惑。直至王夫人攜了襲人去慢慢問起,這才瞭然。原來那日抄檢,因從襲人箱中搜出一條大紅汗巾子來,兩王俱認出原是茜香國女國王進貢之物,北靜王與了琪官,琪官又與了寶玉的,不禁都是一愣,又見那襲人雖然風鬟霧鬢,形容憔悴,卻生得俏麗婀娜,眉目多情,便都心中有數,知道此鬟必是寶玉親近之婢。北靜王便有心要替寶玉保全這丫頭,生怕待到案子審落時,倘若家奴充官變賣,倒不好設法的,便借口他病得沉重,令其兄花自芳領回家休養,趁亂輕輕發放了。

    誰知忠順王明知他有這番心思,便故意要從中作梗,偏不許他如願,因看見汗巾子,便得了一個主意。次日即遣了家人往花家提親,要那花襲人嫁與蔣玉菡為妻。襲人聽說要把自己配戲子,急得只要去死,無奈花自芳兩口子懼怕忠順府勢力,早已暗自提防,日夜看守,百般勸慰,說道:「你看從前北靜王要聘府裡林姑娘,林姑娘不願意,索性一死絕了他這念頭。所以府上才抄了,焉知不與這件事有關呢?若是當初痛快答應了這門親,便有個山高水低,北靜王自然要設法周旋,府上或許還不至落到今天呢。你如今也要學那林姑娘的樣兒,以死抗婚,可知那忠順府財雄勢大,氣焰又高,他見你這樣,豈有不惱的,到時候更不知又做出什麼事來?你便不替我們和你未滿月的侄女兒著想,也該替牢裡的寶二爺想想——忠順王便不能把你怎樣,難道還不能為難寶二爺嗎?到時候你一死百了,他無處發洩,必定變著方兒把氣出在二爺頭上,你就忍心在天上看著二爺受罪?到那時再悔,已經遲了。況且我們雖然知道你對二爺情深意重,畢竟還沒上頭,仍在姐兒隊裡,不然求死也有個因由,如今冒然殉節,倒說不過去,徒然落人閒話。又豈是姑娘素日的心志?」

    襲人聽這話說得有理,氣苦不堪,整哭了一夜,次日也只得隨人開臉上頭,委委屈屈的上了轎,逕抬至忠順府邊上蔣玉菡住的小院裡。雖是戲子娶親,卻也有一番張羅,粗吹細打,十分熱鬧。那琪官早知襲人之名,聽說王爺要替自己娶他回來,雖覺躊躇,卻也是願意的。他原是風月中人,慣能伏低做小,比寶玉更加溫柔體貼,是夜喝過交杯酒,打發了客人,掩了門,將蠟花剪得亮亮的,揭了帳子,挑了蓋頭,看那襲人烏雲也似頭髮,桃花一般面孔,眉如新月,眼若橫波,粉香油膩,蘭麝噴襲,雖非十分姿色,也有七分人才,更兼身段玲瓏,態度嫵媚,燈下看著別有一種*。那蔣玉菡越看越愛,不禁意蕩神馳,骨醉魂銷,遂在腰間解下一條松花汗巾子來,正是寶玉當年席間所贈,溫言軟語道:「我與府上二爺原是至交,雖然你我今日之事原是王爺作主,不能違抗,你若果真不願意,我也不強求你,寧可做個掛名夫妻,等到二爺他日出來,仍送你們團圓就是。」

    襲人見了汗巾子,吃了一驚道:「那是我的東西,如何竟在你處?」琪官也詫異道:「我只說這是二爺贈與我的,所以拿給你瞧,也是見物如見人的意思,那裡想到竟是你的?」襲人便也自箱底取出大紅汗巾子來,問明正是琪官贈與寶玉之物,方知姻緣前定,莫不有因,不覺心中一動,低下頭來,又偷看琪官修眉俊眼,唇紅齒白,不在寶玉之下,若論那神情旖旎,言語和氣,竟似還勝三分,不免雪獅子向火,心意融軟起來。那琪官也自感慨,遂更加曲意俯就,軟語溫存,襲人半推半就,少不得依了。

    是夜繡被濃薰,紅燭高照,燈回寶帳之春,香裊金爐之篆,交臥鴛鴦之頸,新成鶼鰈之盟,顛鸞倒鳳,毋庸絮言。及後來北靜王知道時,已是生米成炊,也只得笑著說了句「公子也太薄悻,戲子也太僥倖」,便輕輕揭過,並不放在心上。

    如此過了兩月,蔣玉菡打聽得賈家案子落定,寶玉已回了大觀園,自己雖不便親來造訪,卻忙告訴他妻子知道。襲人自然歡喜,遂藉口為侄女兒過百歲,向府裡告了假,只說回哥哥家住幾日。待回至兄嫂家中,不過略寒暄數句,便挽了四樣禮物來與王夫人請安,誰知來至怡紅院中,正遇見寶玉發病,在夢中亂喊亂叫,忙上前隨著麝月呼喚,居然一喚即醒,非但王夫人等感激不盡,便他自己心中念起舊情,也覺酸楚,伏侍著寶玉吃過藥睡了,便隨王夫人往蘅蕪苑來,不免擇簡從權,將自己被逼下嫁之事說了一遍,又落下淚來。

    王夫人因他如今已經出閣,身份不比從前,便視作客人一般,命他上炕來坐,又叫玉釧來見禮。襲人忙拉住了,羞道:「這可折煞我了,我身子雖出去了,這心魂卻仍像從前的一般,哪夜裡夢魂兒不回來園裡轉上幾回。如今到底親身走這一遭,太太若是疼我,就容我好好伏侍幾日,盡盡心意,便不負從前待我的情意了。」說著磕下頭去。玉釧忙扶起來。王夫人便一把抱進懷裡,哭道:「我原指望你能跟著寶玉一輩子,我就死了也放心,誰知偏又不能。你如今再說這些話,可不心疼死我?遠的不說,只說這次他病得沉重,湯水丸藥吃了幾斤下去,一絲兒效應不見,只你來看了一遭,叫了兩聲,他竟就醒了。可見你們的情分與別人不同。如今你又嫁了,他身邊再沒有個知疼知熱貼心知意的人,若下回再有個什麼高低長短,教我往那裡找你去呢?」

    襲人聽了,心中更是難過,忍淚勸道:「太太吉人天相,二爺自然也會逢凶化吉的。俗話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又說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二爺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我雖不能守二爺一輩子,橫豎都在京城裡住著,太太有什麼吩咐,隨便使人喚一聲,沒有不來的。況且二爺如今也大了,或者經此一番變故,倒把從前貪花愛紅的毛病兒戒了,從此收心讀書,倒是一件好事。」王夫人歎道:「若能如你說的那般,自然是好,只是你侍候他這些年,看他可是那愛讀書的人不是?從前你在他身邊時,還時常戒勸些,如今誰還跟他說這些話?」襲人羞紅了臉道:「太太只管誇獎,我倒不好意思的。如今那些小丫頭們也都大了,也都知道伏侍……」

    正說著,忽見林之孝家的匆匆走來,滿面驚慌的道:「太太可知道史家的事?」王夫人吃了一驚,忙問:「史家的什麼事?」林之孝家的定了一定,方稟道:「外邊抄了邸報來,說是前番戰事失利,陣前先鋒衛若蘭失手被擒,如今生死未卜,兵馬大元帥衛廷谷上了一本,參奏兩廣總督史家老爺按兵不發,失於援救,故而致敗。如今史老爺已經革職查辦,不日便要調取回京受審了。」王夫人吃驚道:「史家與衛家是姻親,怎麼倒窩裡橫的起來?」林之孝家的歎道:「從前有衛公子在的時候,兩家自是姻親;如今還沒拜堂,倒把個新郎丟了,連死活也不知道,那衛家老爺痛子心切,把史家看得殺子仇人一般,那裡還念什麼姻親呢?」

    襲人一旁聽著,早已按耐不住,遂問:「可有史大姑娘的消息麼?」一語提醒了王夫人,忙道:「正是的,我倒忘了他,倒是你肯記得。」便也向林之孝家的打聽。林之孝家的道:「邸報上沒寫,不曾聽說。」王夫人著實沉吟一回,終究無法可想,又問:「老太太知道麼?」林之孝家的道:「這是林之孝剛從府外面抄來的,老太太想來還不知道。」王夫人忙道:「既這樣,就別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再教林之孝好生打聽著,看看史家幾時進京。」

    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又道:「才剛前邊住兒媳婦同秦顯家的犯舌,我把兩個都說了幾句,罰他們去掃院子。有句話要同太太說,可行不可行,還憑太太定奪:有道是『水淺魚不住』,如今家勢不比從前,白養許多閒人也是煩心,倒不如早早開發了為是。他們若有良心呢,肯拿些銀子出來孝敬,也可解些眼前愁煩;便拿不出銀兩,好事也不白做,叫他們簽字畫押,逢年隨意孝敬,遇事仍舊叫回來使喚就是了。」王夫人道:「你說的很是,待我籌劃兩天,再做道理。」

    一時林之孝家的去了,王夫人復向襲人歎道:「真是一事不了,又添一事。偏是如今用人之時,你鳳二奶奶又出去了。」襲人方才聽林之孝家的說又要裁人時,便在心中思量不已,此時想得定了,遂向王夫人道:「方纔林大娘勸太太的話,固然是正經道理。只是別的人都還罷了,好歹留著麝月。若論小心伏侍,二爺房裡這些人,就只他還知道留點小心,若有他一輩子長長久久伏侍二爺,我就不在這裡,也沒什麼記掛,只好像在的一樣了。」說著,又不禁哽咽。

    王夫人也是滿臉淚痕,一疊聲兒道:「好孩子,寶玉無福,所以才不得你伏侍他一輩子。麝月那丫頭我看著也好,既是你也這般說了,那裡還有錯?我只是捨不得你。」

    襲人垂淚勸道:「我去了,自然另有好的。況且我縱伏侍得好,畢竟是個丫鬟,沒什麼見識,不比寶姑娘的端重識大體。二爺與寶姑娘的婚事是早已定下的,不如早早將寶姑娘娶過門來,太太豈不多個臂膀?再則二爺成了親,有寶姑娘管束照看,也不至再像從前那般胡鬧。」

    王夫人深以為然,不禁點頭道:「你說的何嘗不是?真真說到我心裡去了。只是眼前剛搬進來,幾十件大事未理,暫還說不到那裡去呢。」又命玉釧拿了一個填漆戧金龍鳳呈祥的銀錠匣子來,說,「你出嫁時,我不得安靜,也沒什麼妝奩陪送你。今日聽說你來,才備了這點東西,別嫌簡薄。」

    襲人聽見,忙又跪下磕頭道:「太太這麼說,是折殺我了。我在園子裡時,太太拿我當親生女孩兒一般疼愛,如今是我辜負太太,殺身也難報還的,怎麼倒好要太太的陪送?還請太太收回去,便是疼我了。」說著又哭起來。

    王夫人拉起來道:「大事當前,連我們也不得自主,又那裡由得了你呢?如今我家鬧成這樣兒,也沒剩下多少好東西,不過是個心意罷了。既給了你,斷沒收回之禮。」玉釧也在一旁說:「太太賞你的,你便拿著吧。連我們也有東西送給姐姐添妝呢。姐姐不收了太太的,我們的可怎麼拿出手來呢?」

    襲人只得收了,打開來看時,見是一枝鳳回頭的赤金點翠簪子,一個小小金九連環,另有一對石榴桃子的嵌寶金耳環,並一對羊脂玉鐲子,身不由己,忙又磕了一個頭,方起來。玉釧、繡鳳等都在一旁道喜,又出來叫進眾丫鬟來,果然都有奉贈,或是幾件釵環,或是半個尺頭,或是繡的領面兒,或是扎的挽袖兒,甚或汗巾、膝褲之類,不過各人心意而已。

    此後襲人每日早來晚走,倒著實伏侍了寶玉兩日,算計時間,已是出府三四天了,明日必得回去,更不知這次去了,何時才能重見,一邊整理衣服,一邊便將手背去擦眼睛。寶玉見了,也覺心中難過,欲要說幾句貼心話兒,為他已是人家人,又不好多說的,忽見襲人回頭問他:「你辮子鬆了,不如我幫你梳了再去吧。」正欲推辭時,轉見他滿眼盼望之情,忙點頭允了,自己走過來在鏡前坐定。襲人便站在背後,扶了他頭,拆開髮辮,用熱手巾在鬢上熨了一熨,將梳篦來慢慢的梳通了,又蘸著木樨水刷得溜光水滑,沒有一根松的,方一路一路的編起來。那眼淚早止不住,一滴滴落下來。

    寶玉在鏡子裡看見,也覺心酸,又見襲人盤了頭髮,戴了髻子,頭上簪著燕尾,額上貼著翠翹,鬢邊又斜插了一枝狀元及第的點藍金步搖,打扮與往日不同,更覺得今昔天壤,也不好說什麼,惟點頭讚歎而已。反是襲人恐他傷心難過,又悶出病來,故意做出歡喜樣子來,引他說些風花雪月等事,直至日色西沉,蛩聲初唱,方才告辭去了。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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