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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劫後餘生錄 文 / 西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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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靈魂飛在香港的上空,被炮聲驚得陣陣恍惚,好不容易才可以收攏心神。這是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了。炮彈一聲接著一聲,飛機一架接著一架,炸彈一顆接著一顆,老百姓拖兒挈女地哭號著,躲避著,奔走著,驚叫著:打仗了!真的打仗了!

    然而香港大學的學生們卻盲目而輕狂地開心著,歡呼著,因為那正是大考前夕,一顆炸彈丟下來,大考還沒開始,就被炸掉了尾巴!總算可以喘一口氣了,總算不必打著手電在夜裡溫書了,總算不用再做面對考卷而大腦空白一片的噩夢了——對於學生而言,考試,是比戰爭更可怕的事情。

    面對生活的巨大改觀,出生入死的動盪考驗,每個人都表現出一些誇張而典型的不同尋常來,然而反常的浮面底下,那根子裡卻還是最一貫的本性。張愛玲後來寫過一篇《燼餘錄》,不無幽默地描繪了戰時同學的眾生相:——有個宿舍的女同學,是有錢的華僑,非常講究穿,對於社交上的不同的場合需要不同的行頭,從水上跳舞會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準備,但是她沒想到打仗。初得到開戰的消息時,最直接的焦慮是:「怎麼辦呢?沒有適當的衣服穿!」後來她借到了一件寬大的黑色棉袍,大概以為這比較具有戰爭的莊嚴氣氛。戰時重慶的汪政府官太太也是人身一件黑大氅;

    ——蘇雷珈,是馬來半島一個偏僻小鎮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膚,睡沉沉的眼睛與微微外露的白牙,像一般受過修道院教育的女孩子一樣,十分天真。她選了醫科,曾鬧過一個著名的笑話——醫科要解剖人體,她不由緊張地向人打聽:被解剖的屍體穿衣服不穿?戰時轟炸,舍監督促大家避下山去,急難中她也沒忘記把最顯煥的衣服整理起來,不顧眾人的勸說在炮火下將那只累贅的大皮箱設法搬運下山。她後來加入防禦工作,在紅十字會分所充當臨時看護,穿著赤銅地子綠壽字的織錦緞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同男護士們一起吃苦,擔風險,有說有笑,混得十分好,性格也開朗起來。戰爭對於她是很難得的教育;

    ——艾芙林,是從中國內地來的,身經百戰,據她自己說是吃苦耐勞,擔驚受怕慣了的。可是學校鄰近的軍事要塞被轟炸的時候,她第一個受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鬧,說了許多發生在內地的可怕的戰爭故事,把旁的女學生嚇得面無人色。宿舍裡的存糧眼看要完了,於是艾芙林變得特別能吃,並且勸大家都要努力地吃,因為不久便沒的吃了。吃飽了就坐在一邊啜泣,因而得了便秘症;

    ——月女,也是從修道院學校出來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非常秀麗,潔白的圓圓的臉,雙眼皮,身材微豐,胸前時常掛著個小銀十字架,見了人便含笑鞠躬,非常多禮。她父親是商人,好容易發達了,蓋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進去沒多久,他忽然迷上了個不正經的女人,把家業拋荒了。她大哥在香港大學讀書,設法把她也帶出來進大學,對妹子十分擔心,打仗時總是囑托炎櫻和張愛玲多照顧她,說:「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她常常想到被強姦的可能,整天整夜想著,臉色慘白浮腫。可是有一個時期大家深居簡出,不大敢露面,只有她一個人倚在陽台上看排隊的兵走過,還大驚小怪叫別的女孩子都來看;

    ——喬納生是個華僑同學,曾經加入志願軍上陣打過仗。他知道九龍作戰的情形,最氣的便是他們派兩個大學生出壕溝去把一個英國兵抬進來——「我們兩條命不抵他們一條。招兵的時候他們答應特別優待,讓我們歸我們自己的教授管轄,答應了全不算話!」少年不識愁滋味,他投筆從戎之際大約以為戰爭是基督教青年會所組織的九龍遠足旅行;

    ——戰時學校停課,外埠學生困在那裡沒事做,成天就只買菜,燒菜,調情,溫和而帶一點感傷的氣息。有個安南青年,在同學群中是個有點小小名氣的畫家。他抱怨說戰後他筆下的線條不那麼有力了,因為自己動手做菜,累壞了臂膀。其實他只會做一道炸茄子。後來大家每每看他起鍋,就替他的膀子覺得難過……

    ——這繁繁總總的人像裡,就只有炎櫻是最從容也最大膽的,她在流彈中潑水唱歌的滿不在乎彷彿是對眾人的恐慌的一種嘲諷。在漫天的炮火聲裡,那歌聲簡直是亮烈而振聾發聵的。有同學抱怨:「我本來打算周遊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現在打仗了。」炎櫻卻笑嘻嘻安慰:「不要緊,等他們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約不會給炸光了的。我很樂觀。」那機智和胡攪蠻纏令張愛玲不禁莞爾。

    愛玲自己則是在炮火下讀書。港大停止辦公,異鄉的學生被迫離開宿舍,不得不參加守城工作來解決膳宿問題。張愛玲也跟著一大批同學到防空總部去報名,領了頂銅帽子和證章,回來的路上便遇到一次空襲,人家跑,她便也跟著跑,並不懂得所謂「防空員」究竟是什麼意思,又該做些什麼;工作地駐紮在馮平山圖書館,被她發現了一部《醒世姻緣》,馬上得其所哉,一連幾天看得抬不起頭來。房頂上裝著高射炮,成為轟炸目標,一顆顆炸彈轟然落下來,愈落愈近。她只是想: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看完《醒世姻緣》,又把從前一直想著要再讀一遍卻一直沒有時間的《官場現形記》仔細咂摸了一遍,一面看,一面仍是擔心有沒有機會看完。字印得極小,光線又不充足,但是,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麼呢?

    休戰後,她又在「大學堂臨時醫院」做了看護,仍然每天躲在屏風後讀書。眼見許多生命在眼面前死去,並不覺得感傷或者可怖,一心一意惦記著的只是在哪裡可以買到冰淇淋,站在攤頭吃油煎蘿蔔餅,尺來遠的地方就橫著窮人的青紫的屍首;每隔個十天半月就要往淺水灣去一次,打聽有沒有去上海的船票——上次同她母親一起來香港的朋友中,有兩個留了下來沒走,已經在戰爭中同居了。因為寂寞,因為恐慌,因為剝去一切浮華的裝飾後,直見真心。於是,相愛成了惟一選擇。

    ——這些戰時的經歷對於張愛玲來說,是她一生的沉香冷艷中最不諧調而難能可貴的。2整個世界都在打仗,每一分鐘都有人死去,都有一個家庭、一個城市,甚至是一個朝代覆滅,在動盪的時局面前,個人的情愛顯得多麼渺茫而不可靠,正山盟海誓相許白頭著,忽然「轟隆」一聲,所有的誓言就都成了空話,海枯石爛倒成了現實。

    在炮火、病痛、飢餓與死亡中,張愛玲看到了最真實的人性,直抵靈魂的核心。

    剛開戰時,所有的學生們都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層,黑漆漆的箱子間裡,只聽見機關鎗「忒啦啦啪啪」像荷葉上的雨。因為怕流彈,小大姐不敢走到窗戶跟前迎著亮洗菜,所以菜湯裡滿是蠕蠕的蟲;菜是用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聞之欲嘔——然而她也喝了下去,並且久了也便覺得肥皂也有一種寒香。而小時候,她是連雞湯裡有藥味也要挑剔的。可是現在,一切只好將就,沒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齒也不介意。如果再餓兩天,別說有肥皂味的菜,便是讓她吃肥皂,怕也只好吃下去了。

    她曾在圍城裡待了18天,缺吃少喝,也沒被褥,晚上蓋著報紙,墊著大本的畫報——是美國《生活》雜誌,摸上去又冷又滑。外國的人,外國的槍炮,外國的雜誌,異鄉的感覺格外重了,幸好還有《官場現形記》和《醒世姻緣》陪著她。受傷的人在呻吟「媽媽啊——」多愁善感的學生拉長了音抒情「家,甜蜜的家!」她不由也想起她的家,還有家人,媽媽,姑姑,弟弟,也有父親。

    戰時港大有不少學生殉難,當時所頒授的十四位醫學士中,就有兩位死於戰亂;教員中亦有許多人殉職,包括愛玲的老師——歷史教授佛朗士。這是一個豁達的人,徹底地中國化,中國字寫得不錯,研究歷史很有獨到的見地。孩子似的肉紅臉,瓷藍眼睛,伸出來的圓下巴,頭髮已經稀了,頸上系一塊暗敗的藍字寧綢作為領帶,愛喝酒,上課的時候抽煙抽得像煙囪。像其他的英國人一般,他被徵入伍。那天,他在黃昏後回軍營,大約是在思索著一些什麼,沒聽見哨兵的吆喝,哨兵就放了槍。死在自己人的槍口下,連「為國捐軀」都算不上……

    就算在戰爭中逃過大難,戰爭結束後,也仍有可能逃不過日軍的虐待——港大的校本部不久成為港大師生的集中營,後來這個集中營又搬到赤柱了。港大校舍不只荒廢,還被破壞,很多文件與紀錄都不知所終了,包括有關張愛玲的資料。

    中學畢業時她填的最怕一欄是「死」,然而這時候「死」離她這樣地近,她倒夷然了。隨時都可能死去,隨時都面對死亡,於是死亡便成了最稀鬆平常的事情,不值得恐懼,也不值得同情。將死的人已經不算人,痛苦與擴大的自我感切斷了人與人的關係。彷彿是傷口上慢慢長出厚厚的痂,有一層「隔」的感覺。又彷彿累極了的人坐在冷板凳上打瞌睡,極不舒服,可到底也睡著了。

    ——便是這樣子一天天堅強,便是這樣子一天天冷漠。

    《燼餘錄》裡,她用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自私」,且十分冷靜地描寫了自己的自私:「有一個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蝕爛症。痛苦到了極點,面部表情反倒近於狂喜……眼睛半睜半閉,嘴拉開了彷彿癢絲絲抓撈不著地微笑著。整夜他叫喚:『姑娘啊!姑娘啊!』悠長的,顫抖的,有腔有調。我不理。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沒良心的看護。我恨這個人,因為他在那裡受磨難,終於一房間的病人都醒過來了。他們看不過去,齊聲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來,陰沉地站在他床前,問道:『要什麼?』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給他點東西,不拘什麼都行。我告訴他廚房裡沒有開水,又走開了。他歎口氣,靜了一會,又叫起來,叫不動了,還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這人死的那天,我們大家都歡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將他的後事交給有經驗的職業看護,自己縮到廚房裡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爐小麵包,味道頗像中國酒釀餅。雞在叫,又是一個凍白的早晨。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了。」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舖的櫥窗裡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

    「不負責任的、沒良心的看護」、「蒼白」、「渺小」、「自私與空虛」、「恬不知恥的愚蠢」,她毫不留情地批判著人性包括她自己,然而她最終悲憫地將這一切歸於「孤獨」。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孤獨,而且飢餓。

    是飢餓將善良、博愛、正義這些個大題目從身體裡一點點地擠出去,最終只留下口腹之慾——那是生命最本原的欲求。

    在醫院做看護時,凌晨三點,張愛玲去燒牛奶,同伴們正在打瞌睡,但是多數病人都醒著,眼睜睜地望著她手裡肥白的牛奶瓶,那在他們眼中是比捲心的百合花更美麗的。

    然而她也只有這一瓶,她不打算與全人類分享它,卻又不能不感覺到自己的冷漠與自私,自私到羞愧,於是只得老著臉往廚下去。用肥皂去洗那沒蓋子的黃銅鍋,手疼得像刀割。鍋上膩著油垢。

    她知道那些雙眼睛就盯著她背後,那些抽動的鼻翼在貪婪地嗅那煮牛奶的香。她把牛奶倒進鍋裡,銅鍋坐在藍色的煤氣火焰中,像一尊銅佛坐在青蓮花上,澄靜,光麗——在這一無所有的時間與空間裡,這一小鍋牛奶便是救世的觀音。小小的廚房只點一支白蠟燭,她像獵人看守自己的獵物那樣看守著將沸的牛奶,心裡發慌、發怒,又像被獵的獸。

    香港從來未曾有過這樣寒冷的冬天。

    那以後,只要聞到牛奶燒糊了的焦香,她就會覺得餓。3

    印象中,張愛玲給了明確的香港背景的小說主要就是《第一爐香》、《第二爐香》、《茉莉香片》這三炷香,再帶著半部《傾城之戀》——說是半部,因為故事的前半截發生在上海。《連環套》也寫的是香港,然而已經很「隔」了。

    從這些小說裡,可以清楚地看到張愛玲在香港的大致狀況,尤其在戰爭中的狀況。

    我們不妨把《傾城之戀》和《燼餘錄》對照著看:「戰爭開始的時候,港大的學生大都樂得歡蹦亂跳,因為十二月八日正是大考的第一天,平白地免考是千載難逢的盛事。那一冬天,我們總算吃夠了苦,比較知道輕重了。可是「輕重」這兩個字,也難講……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彷彿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張愛玲:《燼餘錄》)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窪裡,全島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說『開仗了,開仗了』。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張愛玲:《傾城之戀》)

    ——不僅時間選在了一個於她記憶最深的前夜,而且連心態也相類。

    「我覺得非常難受——竟會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間麼?可是,與自己家裡人死在一起,一家骨肉被炸得稀爛,又有什麼好處呢?有人大聲發出命令:『摸地!摸地!』哪兒有空隙讓人蹲下地來呢?但是我們一個磕在一個的背上,到底是蹲下來了。飛機往下撲,砰的一聲,就在頭上。我把防空員的鐵帽子罩住了臉,黑了好一會,才知道我們並沒有死,炸彈落在對街……」(張愛玲:《燼餘錄》)

    「正在這當口,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啪地關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裡面了。流蘇只道沒有命了,誰知道還活著。一睜眼,只見滿地的玻璃屑,滿地的太陽影子。」

    「子彈穿梭般來往。柳原與流蘇跟著大家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牆上……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個人彷彿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一子彈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了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張愛玲:《傾城之戀》)

    ——因為女人的戰時記憶確與衣服有關,所以是「羅愁綺恨」。

    那18天的圍城,更是原音重現,並且因為附麗在虛構的人物身上,更容易發揮,表現得也更為具體細緻:「圍城中種種設施之糟與亂,已經有好些人說在我頭裡了。政府的冷藏室裡,冷氣管失修,堆積如山的牛肉,寧可眼看著它腐爛,不肯拿出來。做防禦工作的人只分到米與黃豆,沒有油,沒有燃料。各處的防空機關只忙著爭柴爭米,設法餵養手下的人員,哪兒有閒工夫去照料炸彈?接連兩天我什麼都沒吃,飄飄然去上工。當然,像我這樣不盡職的人,受點委屈也是該當的。」——張愛玲:《燼餘錄》

    「淺水灣飯店樓下駐紮著軍隊,他們仍舊住到樓上的老房間裡。住定了,方才發現,飯店裡儲藏雖豐富,都是留著給兵吃的。除了罐頭裝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還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麵包,麩皮麵包。分配給客人的,每餐只有兩塊蘇打餅乾,或是兩塊方糖,餓得大家奄奄一息。」(張愛玲:《傾城之戀》)

    關於「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彷彿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兩文的對照更加鮮明:「香港重新發現了『吃』的喜悅。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過分的注意……在戰後的香港,街上每隔五步十步便蹲著個衣冠濟楚的洋行職員模樣的人,在小風爐上炸一個鐵硬的小黃餅……所有的學校教員、店伙、律師幫辦,全都改行做了餅師……我們立在攤頭上吃滾油煎的蘿蔔餅,尺來遠腳底下就躺著窮人的青紫的屍首……因為沒有汽油,汽車行全改了吃食店,沒有一家綢緞鋪或藥房不兼賣糕餅。香港從來沒有這樣饞嘴過。宿舍裡的男女學生整天談講的無非是吃。」(張愛玲:《燼餘錄》)

    「柳原提了鉛桶到山裡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飯來。以後他們每天只顧忙著吃喝與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幫著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家鄉風味。因為柳原忘不了馬來菜,她又學會了作油炸『沙袋』、咖哩魚。他們對於飯食上感到空前的興趣。」(張愛玲:《傾城之戀》)

    自然最牽動人的還是愛情故事——「圍城的十八天裡,誰都有那種清晨四點鐘的難挨的感覺——寒噤的黎明,什麼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許家已經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詩上的『淒淒去親愛,泛泛入煙霧』,可是那到底不像這裡的無牽無掛的虛空與絕望。人們受不了這個,急於攀住一點踏實的東西,因而結婚了。」(張愛玲:《燼餘錄》)——這解釋了白流蘇與范柳原故事的源頭。「在這動盪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裡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這一殺那的澈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使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張愛玲:《傾城之戀》)

    張愛玲也將他們「看得透明透亮」了。她那時候還沒有戀愛過,自然也沒有結婚,可是她眼看了那些戰時的鴛鴦如何在炮火中執子之手,與子成說。她為之感動,也為之歎息;為之祝福,也為之蒼涼。

    後來傅雷化名迅雨寫過一篇《評張愛玲》,認為《傾城之戀》不如《金鎖記》,因為柳原與流蘇的人性領悟是「籠統的感慨,不徹底的反省。病態文明培植了他們的輕佻,殘酷的毀滅使他們感到虛無,幻滅,同樣沒有深刻的反應。」

    他推測:「《金鎖記》的材料大部分是間接得來的:人物和作者之間,時代,環境,心理,都距離甚遠,使她不得不丟開自己,努力去生活在人物身上,順著情慾發展的邏輯,盡往第三者的個性裡鑽。於是她觸及了鮮血淋漓的現實;至於《傾城之戀》,也許因為作者身經危城劫難的印象太強烈了。自己的感覺不知不覺過量地移注在人物身上,減少客觀探索的機會。她和她的人物同一時代,更易混入主觀的情操。」他且指出「惟有在眾生身上去體驗人生,才會使作者和人物同時進步,而且漸漸超過自己。」

    然而傅雷並不一定完全瞭解張愛玲的身世,只是僅僅看過她的作品,知道她曾「身經危城劫難」,故推測《傾城之戀》裡「自己的感覺不知不覺過量地移注在人物身上」,而以為「《金鎖記》的材料大部分是間接得來的」。

    事實上,《傾城之戀》固然沒有虛構,發出了張愛玲在圍城中最真摯的感慨;而《金鎖記》亦同樣並非虛構,它是有著深厚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積澱在支撐著,張子靜後來的回憶錄裡明確指出,《金鎖記》裡所有的場景、人物,乃至細節、對白、穿著,都是有本可依的,他看到姐姐的文字,就想起現實中的七巧、長白、長安是怎樣的——「我一看就知道,《金鎖記》的故事、人物、脫胎於李鴻章次子李經述的家中。因為在那之前很多年,我姊姊和我就已走進《金鎖記》的現實生活中,和小說裡的『曹七巧』、『三爺』、『長安』、『長白』打過照面……『姜公館』指的就是李鴻章的次子李經述家……姜家分家那年,姊姊兩歲我一歲。所以,《金鎖記》前半部分最重要的情節……我姊姊是從小說中姜府的大奶奶玳珍那裡聽來的;有一部分則是我姊姊追根究底問出來的。……《金鎖記》裡的『大爺』,真名李國傑,做過招商局局長、董事長兼總經理,一九三九年遭國民黨軍統特務暗殺,他的妻子出身清末御史楊崇伊的家中……我姊姊就是從她的閒談中,得知外人不知道的李鴻章大家庭中的秘密韻事。……李國傑的三弟李國羆,天生殘廢(軟骨症),又其貌不揚,不易娶到門當戶對的官家女子。眼看找不到媳婦,這一房的香煙就要斷絕。不知是誰給出了一個主意:去找個鄉下姑娘,只要相貌還過得去,收了房能生下一兒半女傳續香火即可。這就是曹七巧進入李侯府的由來。……《金鎖記》的後半部情節,多在寫七巧愛情幻滅後怎樣以金錢和鴉片控制她的兒子長安,女兒長白。到了那時,姊姊和我才進入這篇小說第二階段的歷史現場,和他們在現實生活裡打了照面。……姊姊和我喊這曹七巧『三媽媽』,喊長白『琳表哥』,喊長安是是『康姊姊』……」張愛玲的確和七巧隔著時代與身份,她同樣也和像流蘇隔著身份與經歷——那時的她只有23歲,別說結婚,她還沒有戀愛過呢。在危城劫難之後,她並沒有在現實中握住任何一隻手就此結婚了去,只是讓小說裡的范柳原和白流蘇結婚了——那不是一個簡單的羅曼蒂克的愛情故事,那是戰爭與和平的燼餘人生。

    她曾在《燼餘錄》裡誠心誠意地感慨著:「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點弄不慣,和平反而使人心亂,像喝醉酒似的。看見青天上的飛機,知道我們儘管仰著臉欣賞它而不至於有炸彈落在頭上,單為這一點便覺得它很可愛。冬天的樹,淒迷稀薄像淡黃的雲;自來水管子裡流出來的清水,電燈光,街頭的熱鬧,這些又是我們的了。第一,時間又是我們的了——白天,黑夜,一年四季——我們暫時可以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歡喜得發瘋呢?」(張愛玲:《燼餘錄》)

    「這些又是我們的了」——從前她有過一回這樣的感覺,是因為逃出了父親的家,重新活過;這一次,這感覺來得更真實而更正大了,因為可以大聲地說出來,和有著共同經歷的人一起感慨——彷彿感慨著大家的感慨,那麼這感慨便可以來得理直氣壯,也更偉大些。

    個人是渺小的,而民眾才偉大,即使是苦難與悲哀,也是民眾的苦難和悲哀才偉大。

    那麼這「民眾」中的兩個,躲起來靜靜地結了婚,為什麼就不偉大了呢?

    傅雷在評論中說:「毫無疑問,《金鎖記》是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頗有《狂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

    似乎自他之後,人們便往往喜歡拿張愛玲與魯迅作比,認為魯迅是時代的旗手,是偉大的作家;而張愛玲則只反映身邊的生活,夠不上「偉大」。2000年10月下旬在香港舉行的「張愛玲與現代中文文學」國際研討會,第一場討論的話題便是:張愛玲是否已經成為魯迅之後,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又一個「神話」?研討會由嶺南大學中文系主辦,召集人是劉紹銘、梁秉鈞和許子東。在第一場學術討論會上發言的有鄭樹森、王德威、溫儒敏、劉再復、夏志清和黃子平。劉再復認為「這兩位文學天才,一個把天才貫徹到底,這是魯迅;一個卻未把天才貫徹到底,這是張愛玲。張愛玲在去國後喪失藝術獨立性,成為『夭折的天才』。」4

    《傾城之戀》的求真,不僅僅在它對於戰時香港的情景再現,更在於張愛玲寄予文中的那份深深的孺慕之情——小說裡的白流蘇是一位28歲的離婚少婦,這同張愛玲母親去法國是一樣的年紀;她第一次去香港,所看到的情景是張愛玲看見的;她住在淺水灣飯店,是黃逸梵住過的;她在戰爭中的所聞所見,所想所為,也都是張愛玲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張愛玲後來一再地把《傾城之戀》搬上話劇舞台,又想改編電影,但未如願,可見她對這部小說的喜愛。

    ——是邵逸夫替她還了願。

    1984年邵氏的關門之作便是許鞍華導演的《傾城之戀》。當時淺水灣酒店已經拆了,許鞍華就把酒店陽台那部分搬到清水灣邵氏片場重新搭了起來,昂貴的投資扔出去,劇本也已經搞定,就要開拍了,才想起來版權問題尚未解決。後來到處找到處問,終於找到張愛玲在香港的好友宋淇,這才得到了授權。

    2006年《傾城之戀》的話劇再次重排,男主角是當年金像獎影帝梁家輝。梁曾在《情人》中有出色表演,從此奠定影帝地位,他演范柳原,應當是扛得起的;女主角名不見經傳——羅蘭之後,再無白流蘇了。

    張愛玲也曾經試圖把《金鎖記》搬上銀幕,劇本都已經做好了,導演是桑弧,女演員也預定了張瑞芳,1947年12月上海文華影片公司還打了廣告出來,影片卻終未拍攝。後來出國的時候她未能把劇本帶出來,也不知道如今那本子流落在哪裡?

    ——這一次替她還願的是但漢章。

    但漢章的《怨女》是我認為所有根據張愛玲小說改編的電影中最好的一部。由夏文汐主演,道具細節十分考究,演員發揮得也大開大闔,淋漓盡致。最記得銀娣在廟裡向三爺陳情的一幕——沒有盡頭的重門疊戶,卍字欄杆的走廊,兩旁是明黃黃的柱子無止境似的一重接一重。他從那柱子的深處走來。她在那柱子的深處站立著等候,有心不去看他,可是眼睛出賣了心,滿臉都是笑意,唇邊盛不住了,一點點泛向兩腮去,粉紅的,桃花飛飛,燒透了半邊天。非關情慾,只是飢渴。生命深處的一種渴。

    說是但漢章把《怨女》拍到一半,才發現這是根據《金鎖記》改寫的,而《金鎖記》其實還比《怨女》的故事更好。然而已經開機,總不能把拍過的片子都作廢,只得盡量把後半部的故事往《金鎖記》上靠,將彼此的意向融合。所以夏文汐可以說是七巧和銀娣的兩位一體。也許這也是人物形象特別飽滿的一個緣故。拍完之後,但漢章覺得色彩方面不盡人意,想在美國重新沖印,可惜壯志未酬身先死。後來大陸電視連續劇《金鎖記》也是多少將兩部小說各取了一些題材,然而宣傳稿裡卻一再強調編劇把三萬字小說改編成二十幾集電視劇是多麼的偉大,完全不承認《怨女》的十幾萬字,不禁令人蹙眉齒冷;而且戲裡把曹七巧與姜季澤演繹成一段曲折婉約的愛情故事,也完全失了作品的原味;整部戲,就只有程前演的姜伯澤還可以看一點,許是因為原著裡關於大爺的描寫甚少,演員發揮餘地反而大的緣故吧。

    其實張愛玲筆下從來沒有完整的人,也從來不想寫絕對的浪漫故事,范柳原與白流蘇的結局算是美滿了,也是因為炮火,炮火促成了一對亂世夫妻,可並不是神仙眷侶。

    還有一部侯孝賢導的電影《海上花》不可不提,這是台灣電影在我心目中惟一可以和《怨女》相媲美的。

    這故事不是張愛玲的,但她曾嘔心瀝血將它譯為白話本,而電影開篇字幕,也端端正正寫著:《海上花列傳》,韓子雲原著,張愛玲註釋。可見與張愛玲不無關係。編劇朱天文,更是一位超級「張迷」,且與張愛玲聯繫微妙,是胡蘭成的私淑弟子,這在後文會詳細談及。

    近些年來,張愛玲的小說被多次搬上熒屏,相對來說,電影都還好些,因為那麼曲折的故事要在一百分鐘的長度裡表現出來,總是容易體現精髓;長篇電視劇卻是一種地道的荼毒,導演與編劇們為了加長片集拉廣告,往往不惜昧著良心地扭曲注水——若只是摻些清湯寡水也還好些,又都是造假工廠排出的污水。

    倒是有一部極老的連續劇《儂本多情》,是張愛玲《第一爐香》和《心經》兩部小說揉在一起的,由張國榮飾男主角喬琪,那可真是像到極點,看得人蕩氣迴腸。可又是女主角商天娥演得弱了,拿喬拿致的,帶累得張國榮發揮得也有些累,孤身奮戰似的,便顯得游離。李安導演的《色·戒》已經上映。男主角是梁朝偉,男二號王力宏。《色·戒》自發表起便頗受爭議,而以拍攝邊緣影片而著名的好萊塢導演李安同樣是個有爭議的風雲人物,由他執導張愛玲小說,至少沒有思想或者立場上的包袱,但願他再得一次奧斯卡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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