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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五章 百年孤獨 文 / 西嶺雪

    就像是為了慶賀大清改元似的,康熙元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建福花園的桃花,一入二月就開了。

    平湖已經病入膏肓。她的身體一日千里地衰弱下去,幾乎以分秒來計算,就好像要迫不及待地迎接死亡似的。太皇太后大玉兒也許是為了彌補不讓平湖見玄燁的刻薄,終於開恩解除了建寧的禁足令,允許她進宮探望佟皇后,陪伴她一道走過最後的日子。

    建寧和平湖,終於有機會再一次看到建福花園的桃花開。只是,平湖已經沒有力氣走路,只能由軟轎抬進花園。她命令侍女擺好桌几茶點,又扶著她在桃花樹下坐下,便命她們退下去了,吩咐沒有呼喚不要進來。

    桃花映紅了平湖的臉龐,使她看起來似乎又有了一絲血『色』。她微笑著,雖然油盡燈枯般地憔悴,卻依然有一種不同尋常的美,那種美麗,不是任何鉛粉所能妝飾的。

    建寧看著平湖那張美得出塵的臉,輕輕說:"香浮,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長平仙姑教我們種桃樹的事,現在這些樹都長大了,每年都會開出這麼美的花,可惜,仙姑看不見了。"平湖不答,建寧便又說,"那時候,你,我,皇帝哥哥,我們一起做遊戲,吃點心,聽故事,還有做彈弓打烏鴉,多麼快活。想起來,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就是那段日子,有你,有哥哥,有長平仙姑,還有琴、瑟、箏、笛,如果我們一直不長大,該有多好。"

    一陣風過,有早落的桃花飄飛下來,建寧癡癡地看著,臉上浮起一絲恍恍惚惚的笑,隔了一會兒,又說:"額駙走了。是我放他走的。你說過,愛著一個人,不一定要日日夜夜在一起,可以守著他是幸福的;要是不能相守,能夠望著他也是幸福的;不能相望,能愛著他也好。我聽你的話,我放他走,讓他去找他喜歡的人。也許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可是他說過,要我等他。於是我就等他。不管他回不回來,我都會等他。"

    平湖憐惜地看著建寧,伸出手輕輕摘去她鬢邊的花瓣,建寧回報她一個憨癡的笑,平湖不禁覺得一陣心酸。這次重逢,她第一眼就已經發現建寧不對勁,她總是自說自話,一會兒當她是平湖皇后,一會兒又當她是香浮小公主,同她絮絮地說起許多從前在建福花園裡與長平相處的情形。她分不清平湖與香浮,也分不清現實與回憶,好像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裡,只對著自己的心說話。她說:"香浮,你記得嗎?從前有段時間,你忽然不見了,人家說你是得痘死了。可是我不信,我一直覺得你會回來。後來長平仙姑同我說,你一定會回來的,會回到紫禁城來做皇后,還要我幫助你,照看你。我相信仙姑的話,一直在等你回來。現在,你真的回來了,真的做了皇后。"

    平湖一震,終於有了回應:"是嗎?仙姑什麼時候同你說這番話的?"

    然而建寧的思緒飄忽不定,這會兒又轉到順治身上了,她彷彿聽不見人家的話,就只順著自己的思路,絮絮地說:"他們也說皇帝哥哥是得痘死的,我知道又是在騙我。哥哥有一天也會回來的,我會像從前等你那麼等他。香浮,你也要好好活著,等他回來,不然,皇帝哥哥回來見不到你,會傷心的。"

    平湖聽到自己的心歎了一聲又一聲,她知道,順治的死對建寧造成的傷害,有可能比對自己還重,因為在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事是復國大計,除此一切都可以犧牲;而對於建寧來說,親情和愛情才是最重要的。綺蕾、香浮、長平、順治,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早已讓建寧的心千瘡百孔;而吳應熊的離去,更是將這顆破碎的心也完全掏空,幾乎是斷絕了她活著的希望。平湖不能想像,在建寧失去了香浮一次後,如今即將面臨自己的再一次真正大去,她會有多麼傷心。建寧說,香浮死後,長平仙姑曾經告訴她,香浮會再回來,會做紫禁城的皇后,要建寧一定等她。而建寧,也就真的等待了那麼多年。平湖不知道長平仙姑是在什麼情況下對建寧說那番話的,但是有所等待對建寧來說真的很重要。如今,她要將這樣的事再做一次。

    "建寧,你說得對,心有所屬,心有所期,是快樂的。"平湖握住建寧的手,輕輕說,"皇帝哥哥一定會回來的。我聽說,有人在五台山見過他。他的確沒有死。"

    "五台山?"建寧的眼神終於聚焦了,"真的有人看到皇帝哥哥了嗎?他在做什麼?為什麼跑到五台山那麼遠?我就知道皇帝哥哥不會死。可他什麼時候才會回來看我?"

    平湖更加心酸,忽然想起長平公主常說的那句話:我們最大的不幸,便是生於帝王家。紫禁城中那麼些貴不可言的金枝玉葉啊,他們做格格,做阿哥,做皇帝,做妃子,做皇后,甚至皇太后,太皇太后,位高權重,鳳冠霞帔,可是,只為了一個"情"關難過,從來就沒有人開心過。當歷史的煙塵散去,罡風吹散了眼淚,他們回頭往事,也只不過留下一句微弱的歎息:何故生於帝王家?

    建寧仍在催促:"香浮,你說的是不是真的?皇帝哥哥沒有死,他會回來找我們的,是不是?"

    "是的。"平湖忍著淚,微笑地回答:"我聽說,有人去五台山清涼寺上香時,看到一個和尚長得很像皇上。可惜再去的時候,那人就不見了。我想,大概皇帝哥哥現在還不想回來,所以在故意躲著我們吧。皇帝哥哥一心想參悟佛法,等到他參透的時候,就會回來找我們了。"

    "就像玉林秀師父說的佛陀一樣嗎?"

    "是的,就像佛陀一樣。當年,佛陀本來是迦毗羅衛國的太子,將來要繼承王位的。可是他一心想尋找世間真正的教義,就帶了幾個隨從到處求師,修煉。終於有一天,他在菩提迦耶的一棵菩提樹下悟道成佛,這才回到了家鄉,將他的妻子、兒子、姑姑、臣民,也都規引入教,成為佛教徒。皇帝哥哥是佛陀轉世,想來他也會經過這樣的歷煉,等到成佛的時候,就會回來找我們了。"

    "他真的會回來嗎?"

    "一定會。"平湖肯定地說,輕輕握著建寧的手,"只可惜,我等不到他回來了。所以,建寧你一定要好好等他,等他回來,你要替我告訴他:從我見到他的第一個剎那開始,我就很喜歡他了,直到死也沒有改變過。你一定要替我告訴他這句話,好嗎?不然,我怎麼也不甘心的。"平湖這樣說,本來是為了安慰建寧,然而不由自主,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建寧一看到平湖的眼淚就慌了,忙忙說:"香浮,別哭,別哭,我答應你,我一定會等他,等皇帝哥哥回來,替你告訴他,你一直都很在意他,好不好?"她手忙腳『亂』地替平湖擦著眼淚,忽然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說:"皇額娘,你怎麼哭了?"猛地抬頭,只見一個少年頭戴紫貂暖帽,身穿寶藍『色』常服,正滿臉關切地走來,雖只是家常打扮,且在年幼,卻是龍睛鳳目,不怒自威,不禁大喜:"皇帝哥哥,你下朝了?"

    來的人當然不會是福臨,卻是當今皇上玄燁。

    玄燁看到建寧臉上那種小孩子般歡呼雀躍的神情,不禁愣了一愣,方恭恭敬敬地施禮道:"兒皇給皇額娘請安,給十四姑請安。"

    建寧這時候也明白過來,卻也並不見得多麼失望,只淡淡說:"原來是燁兒,一年不見,長得這麼高了。你做皇帝做得可好哇?"

    玄燁不及回答,且在平湖身邊坐下來,關切地問:"皇額娘,你怎麼哭了?是不是身子很難過?幾位新太醫的『藥』吃著可好?如果中『藥』不見效,不如試試湯瑪法的西洋『藥』。你說好嗎?"

    平湖卻只反問道:"太皇太后答應讓你來見額娘了?"

    "太皇太后不知道我來。"玄燁笑道,"兒臣聽說姑母陪皇額娘來建福花園賞桃花,就說要四處走走,把侍衛打發了。太皇太后只是不許我隨便出入景仁宮,可沒說過我連花園也不能來啊。"

    平湖頷首微笑,她知道,和兒子的每次見面都可能是最後一次。以前有很多話,她都希望等他長大時再對他說,可是沒有時間了,她必須利用這最後的機會把重要的話早一點告訴他,讓他能記住多少就記住多少,能做到多少就做到多少。她按住玄燁的手,轉身對建寧說:"你還記得埋桃花酒的地方嗎?不如去看看,是不是又埋了新的酒?"

    建寧凝神想了一想,點頭說:"我當然記得,我這就去找出來。"

    玄燁看著建寧的背影走遠,歎息說:"十四姑怎麼變成這樣了?像個小孩子。"

    "她被人下了『藥』。"

    "下『藥』?"玄燁一驚,"什麼人要害十四姑?額娘,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救她?"

    平湖歎息:"十四格格太敏感,太重情,也太任『性』了。我替她把過脈,下『藥』的人手法很有分寸,目的不在害命。所以,那不是什麼致命的毒『藥』,只會讓人神智不清,對十四格格來說,也許糊塗些,比清醒更安全。"

    玄燁似懂非懂,在平湖的身邊坐下來,又問:"額娘,你支開十四姑,是不是有話要同兒臣說?"

    平湖點點頭,又定了一定,這才很鄭重地說:"燁兒,我告訴過你,你是漢人,你的身上流著大明皇室的血,將來做了皇上,一定要替漢人說話。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我都記得。可是……"

    平湖不等玄燁說完,已經做手勢打斷了他,低微而清晰地說:"我知道,你現在還沒有親政,不能左右大局。所以,你一定要學會忍耐,要不『露』鋒芒,要順從太皇太后,不能讓她廢了你的皇帝位,一定要善自收斂,一直等到你親政的那天。那時,你要記著替額娘復仇。"

    "復仇?"玄燁一愣,連忙說,"額娘的仇人,就是兒臣不共戴天的大仇,兒臣必為額娘殲之。"

    平湖輕輕點點頭,慢慢地說:"額娘的仇,就是大明的仇。燁兒,你記著,咱們大明朝有三個大仇人。第一個,是李自成,是他發動叛『亂』,壞我朝綱;第二個,是多爾袞,是他揮馬入關,奪我江山;第三個,是吳三桂,是他認賊作父,引清入關。如今,前兩個大仇人都被我母親設法除去了,他們的血,一直流在你的身體裡……"

    "我的身體裡有李自成和多爾袞的血?"玄燁大為驚奇,"額娘,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啊?"

    "不要打斷我,也不必多問。我只要你記住,現在我們還有第三個大仇人,就是吳三桂。這些年來,我用了很多方法,無奈鞭長莫及,始終不能奈何於他。所以,這個大仇就只有交在你手上了。等你親政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要"削藩"。"

    "削藩?"玄燁愣了一下,若有所悟,"當年續順公沈永忠被刺身亡,我聽說是孔四貞格格為了替父母報仇,用盡方法使他丟了公爵,沒了隨從,然後才實行刺殺的。額娘讓我削藩,是不是也是這個意思?"

    "不只如此。"平湖冷冷地說,"我很瞭解吳三桂這個人。如果削藩,他一定不甘心。我已經算準了日子,就是十二年後。十二年是一道輪迴,那時候吳三桂已經有心無力,你下旨"削藩",他一定會反。你就可以定他叛逆大罪,誅連九族,要吳三桂不僅身首異處,還要斷子絕孫。只有這樣,才可以告慰我大明列祖列宗。"

    "額娘!"玄燁怦然震動,他從沒有看過額娘這樣地說過話,這樣冷冽,這樣決絕,這樣不留餘地,令人心寒。他不由訥訥地問:"誅連九族,那就是連吳額駙和建寧姑姑也不放過嗎?"

    "建寧?"平湖一震,望向桃花深處建寧踽踽獨行的身影,臉上那層冷絕的神情退去,重新『露』出溫柔憐惜。這一生中,建寧可以說是她惟一的朋友,雖然從小到大,她待建寧從未像建寧對她那麼真心、熱誠,然而,終究是一段難得的友情。

    在紛飛的桃花裡,許多前塵往事在瞬間浮上心頭,宛如星辰明滅,許久,平湖方輕輕說:"刑不上大夫。何況建寧是皇室女兒,是格格,更不在刑法之內。至於吳額駙……罷了,他到底為我們大明出過力,只要吳額駙不參與吳三桂的謀逆之『亂』,就得過且過吧。"

    吳應熊趕到昆明的時候,已經是二月底了。父子重逢,喜悅之情不言而知,卻顧不得寒暄,先分君臣賓主站定,高聲宣旨。吳三桂接了旨,回身恭恭敬敬供在案上,又吩咐隨從打賞同來的朝廷官兵,請去營房梳洗,稍後於西花廳設宴洗塵。一時眾人散去,這才向兒子呵呵笑道:"我自上疏給朝廷,就在想,這次來頒旨的人會不會是你?果然天從人願。"

    吳應熊早在一進門時,就已經看見父親座旁的壁上懸著一張弓,正是自己送給明紅顏的那張,不禁心中鹿跳,無奈身邊耳目眾多,不便就問。一直忍耐到這時候,才忙忙地問父親:"這張弓怎麼會在這裡?送弓來的人現在哪裡?她怎麼樣了?"

    吳三桂哈哈大笑道:"看你緊張的。前些時有個姑娘拿著這張弓來見我,要我放過朱由榔。我問她和這張弓的主人是什麼關係?她卻又含含糊糊地不肯說,只說是一位好朋友應公子送給她的。我就猜著八成是你的紅顏知己,所以明知道那姑娘是大西軍中的非凡人物,也不肯難為她,請她住在西廂房好吃好喝,又特地請了你圓圓阿姨來陪她。我待你的朋友,總算不薄吧?"

    吳應熊笑道:"父親有所不知,這位姑娘的確身份不凡,這裡有洪師公寫給您的信,您看了就知道了。"

    吳三桂展讀之下,大驚失『色』:"原來這姑娘竟是恩師的女兒。那不就是世妹?幸虧我不曾刻薄了她,險些釀成大錯。\\"21中文"書友上傳\\快快,快請洪小姐出來,容我面謝怠慢之罪。"忽又轉念,"不妥,應當我親自去見才對。"說著,回頭命左右,"先去通報洪小姐,就說吳某求見,稍時便去,免得世妹怪我不速而至。"

    吳應熊想到就要見到明紅顏,心跳得更急了。自從那次在小院裡深情一握,他從她的眼中讀出了她所有的心思,明晰了她最真的心事,就一直處在坐臥不安中。因為他終於知道,她是愛著他的。那天,她讓他走,他竟然順從了,是因為他太激動太震撼了,以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去,如坐舟中,直到第二天早晨才依稀清醒過來,知道他錯過了什麼——她已經向他示愛,他還在等什麼呢?她說讓他走,分明就是邀他同她一起走啊。她的意思等於在請他做出抉擇:你是留下來,同我一起遠走高飛,還是就這樣離開我,從此天各一方?而他竟然沒有聽明白,想明白,他枉自為她知己,竟錯會了她的心意,以為她真是要離開他,他真是太傻了!

    可惜的是,當他醒悟過來時,已經遲了。第二天一早他來不及上朝就先奔去了小院,卻早已人去院空。老何和紅顏都是決斷利落的人,說走就走,竟然一刻都沒有耽擱。吳應熊就那樣再次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梅花!這一年中,他尋尋覓覓,一直在等待明紅顏的消息。如今他終於知道,她就在平西王府中,與他近在咫尺,他終於又可以見到她了!

    可是,見到她,他又該說些什麼呢?他的身份將再也無可遮掩地暴『露』在她面前,承認自己就是吳應熊。那樣,她還會再理睬他嗎?如今南明已滅,永歷帝命懸一線,而在這時候,讓紅顏知道自己就是生擒永歷的逆臣吳三桂之子,她怎麼還會原諒自己?

    不,不能讓她見到他,不能讓她識破他的身份。自己此次來滇只是為了救她,來之前答應了建寧一定會回去的。只要紅顏活著,來日方長,他們終會有再見的時候。那時候,只要她願意,他會毫不猶豫陪她遠走天涯。南明既滅,她已經再不必為復國大業奔忙了,或許,會願意跟他隱居山林的吧?

    吳應熊一念想定,忙道:"父親且慢,我還是先迴避的好。"然而就在這時,只聽門外稟報:"洪小姐來了。"簾子一挑,明紅顏已在陳圓圓的陪伴下姍姍走了進來。

    不知是不是眼花,在兩個明艷照人的絕代佳人前,屋裡的燈彷彿突然暗了一下。那曾經傾城傾國的陳圓圓雖已年近四十,卻依然嬌艷如玫瑰,光潤如寶石;而明紅顏則像是茫茫白雪中開得最艷的那枝梅花,經歷了這樣多的風沙星辰,這樣多的生死搏殺,卻只會使她更加冷艷芬芳,欺霜傲雪。

    當她一走進來,吳應熊的眼光就定在她臉上不能移動了。他著『迷』地看著她,也悲哀地看著她,完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被動。他想,他的身份就要被揭穿,他的命運就要被宣判了,她會怎麼做?他又該怎麼做?

    而明紅顏看見吳應熊,也是一樣的震驚,脫口問:"應公子?你怎麼會在這裡?難道你也……"

    "被捕"兩個字不及說出口,只聽吳三桂哈哈笑道:"世妹,我本來說要登門謝罪才見誠意的,怎麼你倒來了?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若非犬子帶來恩師洪大學士的信,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原來是世妹。圓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洪恩師給女兒擺滿月酒的事,這位就是洪世妹,一轉眼,竟長得這麼大了,比你還漂亮呢。說起來,那次滿月酒,應熊也有去的,不過他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什麼也不懂;而洪世妹你,還在襁褓中呢,現在都能帶兵打仗了。真讓我不認老都不行。"說著,又"哈哈"笑了起來。

    吳三桂的聲音是這樣的聒噪,聽在紅顏耳中,就像有千萬支大炮同時轟鳴一樣。她驚詫地望著吳應熊,眼睛越睜越大,就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也不會讓她這般驚奇的吧?她看著他,眼前彷彿泛起許多往事,他們在茶館的初見,在城牆根兒的談話,在小樹林的重逢,在二哥院裡的握手相望,多少次,他欲語還休,她早就知道他有難言之隱,卻怎麼也沒想到,那隱瞞的事實竟是這樣——他竟是天下第一大漢『奸』吳三桂的兒子,那他豈不就是……就是滿清十四格格的丈夫,那個漢人中惟一做了大清額附的吳應熊?他們的婚禮曾經震動天下,所有的滿人和漢人都在議論,她早就知道吳應熊的名字,早就該想到吳應熊與應雄只有一字之差,而她竟然毫無所查!她,她竟然愛上了大清格格的駙馬,和漢『奸』之子做了知己!她不僅是大漢『奸』洪承疇的女兒,還是大漢『奸』吳三桂之子的朋友!她一生中惟一愛上的人,原來並不是什麼抗清義士應公子,而是滿清額駙吳應熊!

    在這個萬念俱灰的時候,不知為什麼,紅顏忽然想起了順治皇帝福臨,想起了她在萬壽山行刺時順治那悲哀的眼神。原來世上真是有報應這回事的。她騙了福臨,吳應熊騙了她!福臨看清真相時有多麼幻滅,她此刻就有多麼絕望。她終於清楚地感受到福臨夢破時的心情了,那是比死去更難受、比凌遲更痛苦的折磨。她看著吳應熊,似有千言萬語要說,然而張開口,卻只有一句:"你殺了我吧。"

    "你殺了我吧。"這是順治在萬壽亭說過的話。紅顏不知道,此刻到底是自己在說話,還是順治在說話,歷史重演了,噩運附體了,明紅顏知道,到了此時此地,除卻一死,自己已經別無選擇。她不可以再活著面對這個世界,面對南明滅亡的悲劇,面臨永歷被俘的事實,面臨應雄原是吳應熊的噩夢!她寧願死!

    她一步步走向吳應熊,臉上是哀極痛極之後反常的平靜,她望著他,眼睛眨也不眨,就好像很想看清楚他到底是誰一樣。吳應熊被這眼神懾住了,他想向她表白,告訴她自己雖然生而為吳三桂之子,但是他的心是向著大明的,只要她原諒他,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他想擁她入懷,緊緊地抱住她,就算她咬他打他砍他刺他也不鬆手。然而,他卻只是愣愣地看著他,不能做任何的動作,也說不出一個字。

    明紅顏一步步走過來,一直走到與吳應熊只有咫尺之隔,用耳語般的聲音說:"應公子,你騙得我好苦!"忽然,以閃電般的手勢猛地拔出吳應熊腰間的佩劍,回身一橫……

    血光濺開,吳應熊本能地伸出手去,抱住明紅顏,然而,他卻是喊也喊不出,哭也哭不出的。紅顏在他的懷中軟倒下來,又一點點硬了,冷了。他抱著她,腦子裡空空的,什麼想法都沒有了。明紅顏死了,死在他的懷中,他們終於相擁,在她的絕命時刻。他一直在想著怎麼向她表明身份,還有心事,現在,她終於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於是,她選擇了死亡,以死來回應、來抗拒這真相。她死了,他又豈能獨活?!

    吳應熊拾起劍,耳語般地說:"紅顏,等等我!"

    然而不等他動手,吳三桂已經一聲斷喝,猛地飛過一隻茶杯,打掉長劍。接著飛身離座,抓住吳應熊的胳膊大聲喝道:"應熊,你可不能做傻事啊!"吳應熊抬起眼睛,那是一張滅絕了所有希望的臉,他沒有說一句話,也不做任何反抗。然而吳三桂明白,兒子死志已萌,即使這一刻攔得住他,下一時也防不住。如果他真的一心向死,誰也不能時時看住他。

    早在看見明紅顏持弓來見時,吳三桂就已經對她和兒子的關係猜到了幾分,此時看到吳應熊的眼神,更是對這段孽緣瞭然於胸。他一生梟雄,卻也是真正情種,當年忍心負義,一叛再叛,也不過是"衝冠一怒為紅顏";而如今,兒子的心上人無巧不巧就叫作紅顏,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更何況,這位紅顏就是洪妍,是他恩師洪承疇的女兒,吳三桂不能不感慨,不能不震動,不能不為之扼腕。

    洪妍刎劍的一幕,太像三十年前洪承疇守衛松山之役的重演了。那一天,死的是洪承疇的妻子、洪妍的母親洪夫人,而三十年後,洪妍再次步了母親的後塵,在敵營中刎劍身亡;三十年前,吳三桂和洪承疇都還是大明的臣子,三十年後,他們又在大清的朝廷同殿為臣。洪夫人母女倆如出一輒的死亡,難道是上天在報應洪承疇的不忠?還是在提醒吳三桂不要重蹈覆轍?

    吳三桂忽然覺得心寒,彷彿那柄長劍貫胸而入,刺中的是他本人,情急之下,忍不住脫口而出:"應熊,只要你好好活著,我就放永歷不死!"

    一語出口,連吳三桂自己也驚呆了,這是一句多麼嚴重的承諾!然而他並不覺得後悔。或許,一直以來,他就在尋找一個說服自己放過永歷帝的理由吧?他根本就不願意處死永歷,不忍心斷絕大明朝最後一點血脈。他早就想放過他,只是沒有勇氣。而兒子的舉止,讓他找到了這個理由,在瞬間做出了決定。他抓住吳應熊的胳膊,很低聲卻很肯定地告訴他:"應熊,你救不了洪姑娘,可是救得了永歷。只要你不死,我就放過他。洪姑娘在天之靈,也會得到安慰的!"

    自始至終,陳圓圓都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這一切。直到這時候,才輕輕走上前道:"王爺,把他交給我吧。讓我來勸他。"

    昆明商山寺只是一座不大的寺院,但是很精緻、整潔,庭園幽雅。師太陳圓圓雖然也一樣穿著僧衣禪鞋,然而衣裳不是麻布,而是一種質地很軟的絲棉;鞋也不是草芒,而是千層底的布鞋。此時,她正坐在茶桌前,素手焚香,水袖拂案,煮茶亦如舞蹈。

    "茶,原作荼,最早見於詩經: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茶的甘苦,只有喝茶的人知道……"陳圓圓的一把歌喉曾經讓天下為這傾倒,如今雖已久不彈此調,然而她的聲音,卻還像十五二十時那般娟媚曼妙,即使再低柔也好,總能清清楚楚送到人的耳中,由不得你不聽。"這是茶則,這是茶匙,這是茶漏,這是茶針,這是茶夾,合稱茶道,又叫作茶藝五君子。"陳圓圓擺弄著手中的茶具,聲音彷彿清風拂過竹林,又似空谷回聲。

    "茶藝五君子。"吳應熊喃喃重複。這情形太像他小時候了,那時每當他心情不快,就會去弘覺庵找圓圓阿姨喝茶,傾訴煩惱。陳圓圓很少對他的問題真正給予解答,就只是請他喝茶,給他講解茶道。而他的煩惱,也就在那一杯又一杯的茶水中被洗滌乾淨了。但是今天,陳圓圓想說的卻不是茶經,而是自己的身世。

    "我的一生,所經歷的重要男人,不多不少也剛好五個。"圓圓歎了一聲,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吳應熊說起出身。這麼久沒有提起那些舊事前塵了,何況是對著一個晚輩,她不禁有一點踟躕,頓了一頓才接著說下去:"他們都是有名有姓有來頭的大人物,可是能不能算做君子,我就不知道了。第一個是為我梳攏的客人,是個有名的江南才子,叫冒襄,字辟疆,他曾與我立下百年之約,可是天不從人願,被老賊田畹棒打鴛鴦;田畹就是第二個男人,他是崇禎皇帝最寵愛的田妃的父親,是國丈,仗勢欺人的"仗",他把我從冒辟疆的手中強搶了去,送進宮裡做宮娥,想要討崇禎皇上的歡心;這第三個當然就是崇禎皇上了,他每天擔心著兩件大事,腦子裡只有多爾袞和李自成這兩個大男人,對女人卻沒什麼興趣,所以我入宮沒多久,就又被送了出來,要不也不會遇見你父親了;第四個男人就是你父親吳總兵大人,他在田府看見我,第一眼就認定了,百般設計向田畹把我要了來,要說他是對我最好的,可是我卻害了他,可是害他不是我的本意,是命中劫數,是我命中注定要遇見第五個男人,那就是劉宗敏。田畹曾經把我獻給崇禎,他沒有要我,可是大明一樣亡了國;劉宗敏曾經把我獻給李自成,他也沒有要我,大順也沒能坐得穩朝廷;多鐸把我獻給多爾袞,他仍然沒有要我,他把我還給了你父親,可是,我卻沒臉再跟著你父親了。"

    也許是寂寞心事封存得太久,也許是舉目天下無知己,陳圓圓根本不理會吳應熊是不是願意聽,甚至是不是在聽,只管熟練地演習著茶藝,唱歌般地說下去:"大明朝廷,關外清兵,李自成的大順軍,還有你父親的遼東兵營,這些人事關係著天下百姓的命運,關係著一個時代的興衰滅亡,甚至關係著滿漢兩族數百成千年的民生大計。這些個大事情在幾天之內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大變化,改朝換代那樣的大動『蕩』,我只是滄海一粟,只為身處在這動『蕩』時代,便也隨著顛沛流離,命運幾次轉手,一會兒被搶進府裡,一會兒被送進宮裡,一會兒被大順軍俘虜,一會兒被八旗軍劫獲,一會兒又被當成禮物送回到你父親身邊。從始至終,我沒機會說一聲願不願意,可是天下人已經將個禍國殃民的罪名栽在了我的身上,稱我是紅顏禍水,『亂』世妖孽,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我本也無顏苟活,有心一死全節,又怕辜負了你父親的一片心,且不忍教他獨自承擔賣國罵名。我怕我死了,天下人會更要嘲笑他,侮辱他,拿我的死做文章,說他還不如一個娼『妓』。我惟一的選擇便只有出家為尼,悄無聲息地苟活在這世上,朝夕侍佛,清洗我的罪孽,也為你父親的後世積福。"

    陳圓圓說著,輕輕捲起衣袖,『露』出一條如雪如玉的胳膊。兩行清淚無聲無息地流過她皎如美玉的面頰,她似乎在對吳應熊說,又似乎在對自己說:"你父親不許我剃度,可是我是誠了心要侍奉佛祖的,我不能在頭上燒戒,就用自己的皮肉供奉他。"那雪白的肌膚上,醜陋而不規則地呈『露』出一個又一個的戒疤,每排三個,分為三排,那是香頭燙熾的,觸目驚心,彷彿仍能聞到一股皮肉焦灼的味道。

    吳應熊震驚了,這一刻他知道陳圓圓是愛父親的,也從而知道了父親為什麼這樣熱烈地愛著陳圓圓。這樣的女子,的確是曠古爍今,絕無僅有的,她值得一個男人為她割頭刎頸,也值得一個時代為她傾覆顛倒。

    世上是有這樣一種女子,這樣一種天生尤物,生來就是要被人叫做紅顏禍水,要改變歷史蒼生的命運的。諸如妲己,西施,褒姒,玉環,她們生就了花容月貌,其使命就是要傾國傾城的。

    吳應熊忽然原諒了父親,甚至有一點點羨慕,因為他可以遇見這樣的女子,並為這樣的女子所愛,她令他的一生變得不同,也令天地為之變『色』。然而這樣的男女,注定是不能享受團圓的結局,不能像世間任何一對平凡夫妻那樣享受安寧的天倫之樂魚水之歡,他們注定要聚散離合,風雲際會,將個人的哀樂跌落在政治的漩渦裡,發動一場又一場的戰爭、廝殺、背叛、出賣,為了他們的破鏡重圓,卻打碎了多少百姓的美滿生活,無數人為之馬革裹屍,無數人為之家破人亡,無數人為之流離失所,而究其原因,不過是為了一對平常男女的恩愛與怨憎。

    他們的愛情注定被天地詛咒,他們的故事卻將永鐫青史,留給後人傳說。

    "圓圓阿姨。"吳應熊誠心誠意地叫了一聲,他終於明白,圓圓阿姨為什麼要放棄榮華富貴,拒絕恩愛伴侶,而執意出家。因為她不堪承受那天地的凝眄,那歷史的重負,那整個朝代的矚目,以及全天下百姓的咒罵。她和自己一樣,活在"天下第一大漢『奸』"的陰影下,除了遺世獨立,便再沒有安身之地。

    "你和我不一樣。"陳圓圓就彷彿聽見了吳應熊的心聲一般,瞭解地說,"你是個大男人,要比我這個弱女子有用得多。你的命,也比我有價值得多。我陪伴了洪姑娘這些天,多少也知道些你們的故事。她是個紅粉英雄,你也不弱啊,為南明朝廷做了那麼多事。"

    "可是南明還是滅了,紅顏也死了,這些改朝換代、江山易主,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吳應熊灰心地說,"父親幫助滿清滅了大明,現在連最後一個南明皇帝也被他生擒了,我們吳家注定是天地間最大的罪人,不論我做什麼,也不可能替父親償還這筆賬,更不能讓紅顏活轉來。"

    "洪姑娘求見你父親,為的是什麼?"陳圓圓忽然問,"她明知道此行是自投羅網,為什麼還要孤身犯險?"

    吳應熊一愣:"是為了救永歷帝啊。"

    "是啊,南明雖滅,永歷未死,洪姑娘也並沒有放棄。"陳圓圓換了茶葉,重新燙壺洗杯,水煮三沸,邊斟邊說,"洪姑娘來平西王府是為了救永歷帝,現在她死了,就只有你可以幫她。你父親答應過,只要你不死,就可以放永歷一條活路。現在,這世界上就只有你一個人可以救永歷,可以幫洪姑娘完成遺願了。"

    吳應熊終於明白了陳圓圓今天為自己講茶的目的,她是在勸自己保全『性』命,以此來換取永歷的命。他忍不住再叫了一聲"圓圓阿姨",歎道:"即使永歷不死,南明也已經滅了。死灰不能復燃,這世上徒然再多兩條傷心的生命,又有什麼意義呢?"

    "生又何歡?死又何懼?生命豈非本來就是沒有意義的?"陳圓圓也歎息道:"每個人能在歷史上起到的作用,往往自己也並不知道,也不能掌握。就好像我自幼淪落煙花,連生身父母是誰也不知道,也算是夠薄命了。可是誰知道竟先後與幾朝的皇帝、大將結緣,惹出這樣天翻地覆的大禍來,其實我又做過什麼呢?只不過是命夠長罷了。但是我一死,就可以救天下嗎?你死了,又有何益?你活著,至少可以救永歷的命,至於南明滅不滅,清朝亡不亡,終究又豈是你、我、或是洪姑娘甚至永歷帝一兩個人所能決定的?即使是兩條傷心的生命,也終究是活著的生命;可是如果你死了,這世上就會再多幾個傷心的人,你的父親,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他們都會為了你的死而傷心,流淚,連洪姑娘在天之靈也會不安的,難道你就不顧惜?"

    "建寧!"吳應熊忽然叫了一聲。這些日子,他為了紅顏的死而痛不欲生,早將京城的一切都忘記了,然而陳圓圓的話提醒了他,還有一個承諾要守。建寧眼淚汪汪的樣子忽然浮在眼前,那麼癡情,那麼柔弱,充滿了信任。他接過陳圓圓遞過來的茶,一飲而盡,臉上泛起一種說不清是清醒了還是認命了的坦然,平靜地說,"圓圓阿姨,我答應過建寧公主,說一定會回去。她在等我。我已經讓紅顏失望,不能再讓建寧也失望。你放心吧,我不會輕生的,我明天就回京城,再不會讓愛我的人傷心失望了。"

    當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彷彿已經看見,京城裡桃花盛開,而建寧站在花樹下,等他。

    隨著吳應熊回到京城,各種關於雲南府永歷之死的流言蜚語也跟著蔓延開來。有人說永歷根本沒有死,吳三桂在弒主前良心發現,無力下手,於是隨便絞死了一個大西軍中的將士充數;有人說真正的永歷帝壓根就沒有被擒,早在吳軍入緬前就跑掉了,被縛的只是李定國安排的一個相貌酷似永歷的替死鬼;還有的人說,吳三桂曾經承諾讓永歷帝還見十二陵,這次吳應熊赴雲南,就是為了接引永歷回京的,此時真正的朱由榔早就喬裝打扮回到都中,並且隱姓埋名,被吳應熊保護起來了;但是也有的人說,遣往雲南頒旨的朝廷命官清清楚楚親眼見了平西王絞死永歷及太子的情形,而且他用的那張弓,就是當年莊妃皇太后在暢音閣賞賜吳應熊的那張鑲寶小弓。

    對於種種傳聞,太皇太后大玉兒最滿意的是最後一種,因為那就意味著自己有先見之明,吳三桂用自己賞賜的寶弓絞殺永歷帝,豈不就等於是自己親手剿滅了南明一樣嗎?

    當年吳應熊初進宮不懂規矩,莽莽撞撞地『射』了一隻烏鴉下來,洪承疇為了替他開脫罪名,說了一大堆吉祥話兒,什麼烏鴉就是太陽,吳世子用太后賞的弓箭『射』烏鴉,就好比后羿的奉旨『射』日,又說皇上『射』了戲台上的月亮,這日月合起來就是個"明"字,將來剿滅南明的豐功偉績必定由平西王父子來建樹——沒想到這些一時搪塞的阿諛之辭,如今竟都一一實現了。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數。

    大玉兒志得意滿,遂命禮部以"永歷既獲,大勳克集"詔告天下。只是由於皇上生母、孝康章皇太后佟佳平湖的死,將慶宴延後舉行。佟佳皇后的葬禮,建寧依然沒有出臨。大玉兒早已對她的乖戾怪僻習以為常,並不多加責怪,只是對眾人說:"十四格格的癔症越來越重了,我白『操』了這些年的心,她有什麼不如意?怎麼好端端的竟得了這個病呢?"眾嬪妃都忙勸道:"太皇太后對格格的好,可真是讓人羨慕。其實格格也不是病,只是有些小孩子脾氣罷了。十四格格從小就任『性』,一輩子也不肯長大,其實這也沒什麼不好,只要她高興,太皇太后就算沒白疼她。反正她要什麼有什麼,要怎樣又怎樣,說不定過得比咱們都樂呵呢。"大玉兒笑道:"你們說得也是,那就隨好高興好了,別逆著她。我昨天跟吳額駙也是這麼說的,讓他一切都隨建寧的意,就當她是個小孩子,寵著點就好了。"

    吳應熊本來非常擔心平湖的死會讓建寧徹底崩潰,然而讓他意外的是,建寧似乎並不在意,她認真地告訴自己:"平湖沒有死,她只是走開一下子,過些年,就又變成另一個人回來了;皇帝哥哥也會跟她一起回來的。平湖要我等你,說只要我肯安靜地等待,你就一定會回來,現在你不是回來了嗎?香浮和皇帝哥哥也會回來的。"

    她仍然把平湖和香浮分不清,更分不清過去與現在,有時候難得清醒一陣子,會有紋有理地說話、做事,然而略好幾日,就又變得『迷』『迷』糊糊。吳應熊起初深為傷神,但是後來就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建寧嫁進額駙府這麼多年,有限歡喜,無限辛酸,一直苦多樂少,很少開心。如果幻想能使她變得寧靜、快樂,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無論大玉兒說的"一切都隨建寧的意"這句話是不是虛情假意,然而額駙吳應熊卻真的是照做,做到了十足十。結縭以來,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地寵過建寧,萬事都順著他,慣著她,縱著她。

    也許吳應熊也是有些癡的,別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左擁右抱,他卻只是魂不守舍,左右為難。從前愛著紅顏的時候,他心裡就只有一個明紅顏,無論建寧是怎樣地癡情,綠腰是怎樣地柔順,他卻只是憐惜她們,呵寵她們,卻始終不能產生愛慕之情。直到明紅顏死在他的懷中,雖然愛念依然刻骨銘心,但當比翼雙飛的美夢徹底破滅之後,他便不得不正視建寧對他的愛情,以及他對於建寧的愛情。

    在從雲南風塵僕僕、滿身瘡痍地趕回京都時,他一路上想著的都是紅顏。肯回京來,只是因為他對建寧有一份承諾,他不願意違背了這承諾。哪怕見到建寧後再追隨紅顏去死,他也總要先回京來見上建寧一面,完成自己的諾言。然而,當他回到額駙府,見到建寧的笑靨時,一心求死的念頭忽然就煙消雲散了。

    建寧站在繁花落盡的花園中,臉上帶著一個明淨而憨癡的笑,那樣歡快地迎上來說:"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我一直在等你。"他突然就覺得心疼了,而隨著那疼痛,某些在雲南死去的東西,在他的身體裡復活起來。

    吳應熊自己也沒有想到,竟會在建寧瘋了之後真正愛上了她。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建寧身上,每天一下朝,就回到府中陪伴建寧,同她一起看戲,下棋,喝茶,吃點心,不論她喜歡做什麼,他都會陪她。有時候她半夜來敲他的門,說想吃城南門口的餛飩,他也會立刻套上馬車陪她一起去。他活了半世人,到如今彷彿才忽然有了過日子的心,才能在平實的日子裡過出甘心快樂來。他的快樂非常簡單,就是寵愛建寧,討建寧歡心。他甚至掘了後花園裡最鍾愛的梅樹林,全部依照建寧的心思改種桃花。

    那些樹齡超過十年的梅花樹被連根掘起,轟然倒下,發出那樣深沉悲涼的歎息,就好像倒下的是一個時代。吳應熊幫著建寧在坦然曝『露』的樹洞裡種下桃樹,還很有興致地催促建寧同時埋下兩罈酒。建寧說,桃花酒要用沒結過果子的桃花來浸釀,可惜自己沒有女兒,不過也沒關係,那酒,就留著吳青成親的時候喝吧。她說這番話的時候,笑得那樣滿足,快樂,毫無保留。吳應熊的心就忍不住又疼了起來。

    桃花開了又謝,轉眼十二年過去了。

    十二年中,發生了多少大事,康熙帝用計擒了鰲拜,終止四大臣輔政的局面,終得親政,並於康熙十二年三月正式提出"削藩"。朝臣意見相左,爭論不休,以為三藩佔據南方一線,握有重兵,朝廷若是輕舉妄動,必興戰事。太皇太后大玉兒也特地召進孫兒來勸他三思,然而康熙堅持說:"三藩擁兵自重,側目朝廷,又每年向朝廷要求大量餉銀,天下賦稅,半耗於此。吳三桂更是蓄謀已久,不早除之,必將養癰成患。今日是撤亦反,不撤亦反,不如先發制人,倘若天祐我朝,逆賊必不足為忌。"

    "撤藩"既成定局,吳三桂聞訊暴怒。他倥傯半生,一旦交出兵權,便於平民無異了。雖然他的財富已足可保後半生衣食無憂,然而權勢卻是土崩瓦解,部下更是歸入八旗,淪為士兵,而且是旗軍中最沒有地位的漢人士兵。很顯然,大清朝廷已經決定過河拆橋,鳥盡弓藏。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吳三桂只得一反!然而吳三桂知道,兒子吳應熊在京為質,倘若自己這邊有什麼輕舉妄動,兒子的『性』命不保。更何況,自己搏命拚殺是為了什麼,打下江山來,還不是讓兒子去坐嗎?倘若吳應熊有什麼三長兩短,縱然自己做了皇帝,又有誰繼續大統?

    是月,吳三桂派了部將偷偷來至京城,將起義計劃告知吳應熊,勸他收拾細軟,安排家人同自己一起返回雲南。吳應熊事出意外,愣了一下才說:"父親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叛逆可是誅連九族的大罪啊。"

    那部將道:"公子怎麼這樣說?上次你去雲南,王爺才知道,原來你一直在暗中贊助義軍反清復明。王爺沒有怪罪你,反而很感動,這是為什麼?不就是因為王爺心中一直有復國大志嗎?起義抗清,原是早晚的事,公子覺得高興才對,怎麼反而遲疑起來了呢?"

    吳應熊歎息道:"那是不同的,我助義軍抗清,是為了光復我大明王朝;可是父親起義,卻是為了自己做皇帝。我記得從前佟皇后說過,真正的天子,只有三阿哥玄燁。如今果然康熙帝坐了天下,這是天意使然,人心不可違背。父親不如順時應勢,就像平南王尚可喜那樣,同意撤藩,貽養天年。請將軍把我的這番話告訴父親,不要逆天行事,落得晚節不保,就後悔晚矣。"

    那部將怒道:"公子這就錯了,君臣父子,天經地義。王爺忠於前明,反抗滿清,這是忠君;公子為人之子,理當尊父命行事,才叫盡孝;怎麼反而口出妄言,非議王爺?豈非不忠不孝?王爺這麼辛苦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公子嗎?王爺做了皇上,公子就是太子了。王爺今年已經花甲,說句大不敬的話,就是稱帝,也不會久坐皇位的了,將來的金鑾寶座,大好江山,還不都是太子的嗎?我今天看到小少爺聰明機智,將來亦是帝王之才,公子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小少爺的前途考慮吧?雖然你現在貴為額駙,皇親國戚,可是大家都明白,當年皇太后肯將十四格格下嫁,是為了籠絡王爺為朝廷賣命;如今南明既滅,王爺的利用價值就盡了,"撤藩"就是一個信號,倘若王爺不反,半生『操』勞便將付之東水,辛苦經營的地盤也要拱手讓人,雖然公子下半生衣食無虞,小少爺卻是前途黯淡,難道做個平民就算數了麼?公子應該早做打算,就像王爺替公子做的一樣,也早日為小少爺鋪墊前程呀。公子人中龍鳳,且不可目光短淺,安於現狀,須為大局著想。"

    然而任憑那部將口若懸河,舌燦蓮花,吳應熊只是堅拒不從,反要他勸說父親順應天意,答允撤藩為上。部將一連在府中住了十幾日,仍是一籌莫展,本以為這次遊說任務只能以失敗去回復王爺了,然而讓他意出望外的是,他的話卻打動了另一個人,就是非常喜歡聽壁角的綠腰。

    綠腰在這十二年裡,已經等得越來越不耐煩了。她不明白,為什麼吳應熊從雲南頒旨回來後,忽然就有了一種中年的感覺,變得沒有稜角起來。而且,他對建寧好得出奇,每天陪伴左右,十天半月也難得到自己房裡來一回。從前建寧剛剛下嫁、威風八面時,自己也還可以同她一競高低的;如今她變得癡癡傻傻了,怎麼額駙反而視她如珠如寶起來?這樣下去,自己什麼時候才可以獨擅專寵,等到做夫人、做主角的一天啊。

    而部將的話卻給她指了另一條路,一條比做吳家正室更輝煌、更榮耀的路——她竟有機會可以做太后呢,那不就跟莊妃大玉兒一樣了?太皇太后大玉兒啊,那在宮中是多少威風多麼權貴多麼至高無上的人物,而她竟可能與她平起平坐,取而代之。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任何事在綠腰的思想中都是一場戲,只要有劇本,就可以照搬演唱;所有的事都是可能的,想得出劇情來,就一定會實現。她沒有想過戲散後會怎麼收場,印象中這樣的劇目都是大團圓結局的。大宋皇帝趙匡胤黃袍加身是戲,前明王朝朱元璋布衣開國也是戲,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更是戲,那麼公公吳三桂起義,焉知不會也唱一出登基大典呢?那時候自己鳳冠霞帔,還怕不會萬眾矚目嗎?

    綠腰雖然淺薄,卻並不軟弱。她懂得按兵不動的道理,更懂得兵行險招的必要。要想出人頭地,就得鋌而走險。有什麼事是可以不付出代價就獲得利益的呢?與其坐而待斃,不如先發制人。綠腰決定豁出去,無論如何都要搏這一搏,要麼呼奴喚婢做夫人,要麼割頭交頸下地獄,總好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於是,在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綠腰找到部將,提出了帶兒子吳青與他一同去雲南的計劃。那部將正為了不能說服吳應熊而發愁,聽到綠腰的建議,正中下懷,喜出望外,當即決定連夜起程,將綠腰母子偷出府去。

    到了雲南,吳三桂看到吳青時,果然喜悅非常。他早料到兒子吳應熊可能不會贊成自己的造反大計,然而卻不能不與他商議。自己已經年過花甲,打下江山來又能坐多久?這一切奔波『操』勞,不都是為了子子孫孫嗎?現在好了,兒子不贊成自己又怎樣,可以傳位給孫子呀。

    於是,他給孫子吳青改了名字叫吳世璠,於當年十一月二十一(公遠1673年12月28日)召集十營兵馬,同往拜謁永歷墓,自稱"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去滿裝,易明服,發表《反清檄文》,正式起義。與此同時,京城之中,朱明王朝的遺孤楊起隆遙遙呼應,於次年二月起兵造反;接著,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建,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志信在廣東,也都相繼響應,公開叛變;"三藩之『亂』"正式打響了。

    沒有人知道,倘若那天綠腰不是一念之貪,攜了吳青私赴雲南,吳三桂的起義還會不會依計進行?

    綠腰,一個小小的侍婢,一個低賤的歌女,雖然一生都巴不得要做主角,喜歡興風作浪,可是,就連她自己,也絕想不到會在歷史上起到這樣翻雲覆雨的作用吧?

    最讓綠腰得意的是,平西王吳三桂並不因為她只是兒子的一個侍妾而輕視她,完全把她當作真正的兒媳『婦』看待,讓軍中上下府裡內外的人都稱她作"少夫人"。吳三桂且說,建寧雖是格格,到底是滿人,當然不及漢人媳『婦』親;況且,她還替自己生了一個這麼英俊能幹的孫子世璠,她就是吳家的大功臣,是名正言順的吳家大少『奶』『奶』。

    綠腰的夫人夢終於實現了。然而她現在已經把夢做得更大,更輝煌,眼光放得更高,更遠,她不僅要做夫人,還要做皇后!這些年中,她跟隨著吳三桂的大軍,從昆明一直戰至貴州,眼看著"三藩"在一年多的時間裡迅速佔領了雲南、陝西、甘肅等十一個省,兵臨長江,將大半個江山都坐擁懷中,已經越來越堅信公公一定可以打下中原,坐鎮紫禁城。

    想到就要重回宮中,而且是鳳冠霞帔地回宮,綠腰就激動得渾身發抖。她覺得自己當年的決定真是太英明了,如果不是她的一出"紅拂夜奔",王爺怎麼會下決心起義、"三藩"怎麼會群起響應、天下諸軍怎麼會相率背叛、這千千萬萬的兵馬人群又怎麼會為之奔徙搏命呢?這一切的天翻地覆、風雲變『色』,都只是為了她綠腰一個人呀。

    尤其是當廣西的孫延齡也舉兵起義、歸附吳三桂時,綠腰的自我認知便達到了最頂點。孫延齡是誰?他就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婿、宮中人稱"貞格格"的孔四貞的丈夫。當年在宮中,孔四貞的第一次亮相,就奪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人們把她形容得那樣傳奇、高貴、神秘、威風。那些人怎能想到,現在她的丈夫竟成了自己公公的一名手下,而她本人,豈不也就成了自己的一名宮女嗎?

    綠腰得意極了,威風極了,她甚至已經開始想像兒子吳世璠的登基大典,到那時,自己就是名符其實的皇太后,別說建寧了,就是丈夫吳應熊也要看自己的臉『色』行事。因為,正是她在關鍵時刻一子定大局,促成了公公吳三桂的起義之舉的。到那時,她要讓建寧給她提鞋,端茶遞水;要孔四貞粉墨登場,扮了刀馬旦唱戲給她聽。

    然而,也許真的是天意要康熙穩坐天下吧。戰爭打了整整五年,三藩軍隊已經佔據了長江以南的大部分地區,大清局勢濟濟可危。康熙十七年三月,吳三桂迫不及待地在湖南衡州稱帝,改國號周,建元昭武,準備進軍江北。

    眼看著天下即將再次易主。然而就在這時,吳三桂卻忽然中風,並得了痢症,不久撒手西辭。吳家軍群龍無首,屢戰屢敗,不久分化成了兩派,一派主張繳械投降,歸順清廷;另一派則奉吳世璠為帝,奮其強弩之末勉力支持,繼續抗清。

    綠腰終於做了太后,然而到這時候她也有些知道,紫禁城大概是回不去了,自己與兒子最好的命運,也不過是像永歷帝那樣,偏安一隅,苟延殘喘而已。

    吳世璠所率的大周軍節節敗退,潰不成軍,到了十八年底,已經一直退回雲南昆明,這是爺爺吳三桂的發跡地,如果昆明失守,起義就等於是徹底失敗了。

    康熙二十年十月二十八日,清軍攻下貴州,數路會師於昆明城外,城內文武官員人心惶惶,紛紛出降,並且聲言要獻出周帝吳世璠降清。

    這一天,距離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已經隔了三十五年之久,而北京的紫禁城與雲南的昆明府何止千里之遙,然而此時周皇帝吳世璠所面臨的困境與心情,卻與當年的崇禎帝朱由檢一般無二。崇禎帝無以面對敗國之恥,獨走萬壽山於海棠樹下懸頸自盡。而此時,吳世璠又能有什麼樣的選擇呢?

    朱由檢也許是一個太遙遠的歷史,世璠年紀太小,沒大聽說過;但是永歷帝朱由榔他是知道的,並且聽人說,爺爺就是在這座平西王府裡用朝廷賞賜父親的鑲寶小弓親手絞死了他,宣告了南明永歷王朝的滅亡。今天,如果他吳世璠被部下擒獻康熙帝,他們也會將他用弓弦絞死嗎?

    與其讓別人動手,不如自己代勞了吧。吳世璠命令將府門重重緊閉,任由外面喊殺震天,自己卻在內廳設了一席酒宴,邀請太后同飲。他給自己和母親綠腰各準備了一壺酒,命令歌姬在旁邊彈奏《四面楚歌》,一遍又一遍地彈奏,一邊聽曲一邊喝酒。

    綠腰笑道:"什麼時候了,皇上還有心思聽曲子,又什麼曲子不好彈?偏偏選這一首。皇上莫非唱的是《空城計》?"她比任何人都更在意兒子的帝位,自從兒子登基那天起,就改口稱他為"皇上"。偏安的朝廷多少是有點自欺欺人的,於是看起來也就很像一場戲。然而越是這樣,對綠腰來說,就越有刺激『性』,越讓她容易入戲,鄭而重之。

    她一邊咬文嚼字地說話,一邊取過壺來親自為兒子斟酒,姿勢極其莊重,彷彿在進行一道儀式。當她回過手來給自己斟時,吳世璠阻止說:"母親,讓兒子來。"說著取過另一壺酒給母親倒滿。

    接連三杯,都是這樣。

    綠腰奇怪地問:"幹什麼準備兩壺酒,放下去拿起來的,也不嫌麻煩。"

    吳世璠笑而不答,卻反問道:"母親,你還記得格格額娘釀的桃花酒嗎?她說過要留給我成親的時候喝,可惜再也沒有機會了。母親,你說,如果當年你不帶我來雲南,我們會怎麼樣呢?"

    綠腰不明所以,本能地回答:"那就留在額駙府裡,繼續做你的小公子唄。"

    吳世璠笑道:"做公子好啊。我記得在京中時,格格額娘一直對我很好,教我讀書、寫字、做詩,還給我講戲台上的故事,如果我們現在還留在京城,一定會過得很幸福,你、我、父親、額娘,咱們一家人歡歡喜喜的,一同在桃花樹下飲酒、看戲、對詩、猜謎、聽曲子,你說有多好!"

    綠腰這才有些明白兒子的意思,慘然道:"世璠,你在怪我?你怪我不該帶你來雲南?你怪我害了你?"

    吳世璠歎了一聲,笑道:"母親,你終於不再叫我"皇上",改叫名字了麼?其實,我一直更喜歡你叫我青兒。吳青這名字多好,為什麼要改成世璠呢?"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當說完最後一句話時,便倒了下來,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歌『妓』們尖叫起來,啼哭著,驚慌地喊著"皇上"。綠腰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兒子執意要和自己喝兩壺酒,原來,自己喝的是尋常的竹葉青,兒子喝的卻是毒酒。

    到了這一刻,綠腰終於是夢醒了,她平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過。她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戲。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當年的錯誤決定,為自己和兒子帶來了怎樣的滅頂之災。她更加不能想像,倘或被明軍押解還京,見到丈夫吳應熊,她會有什麼面目以對?綠腰不是什麼三貞九烈的女子,也從不知道害怕,總以為再大的災難來到她面前,也會有戲劇『性』的轉折。然而在兒子的死面前,她知道,沒有轉機了,生命是惟一不可以排演的戲目,一旦落幕,便不能重來。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平生的最後一次演出,她要給自己一個怎樣的收場?

    綠腰喝止了歌『妓』們的哭泣,讓她們幫自己把皇上扶到他的寶座上。龍椅那樣寬大,就是她和兒子兩個人一起坐上去也不會覺得擁擠。她一手扶著兒子,一手端著兒子沒有喝完的酒,手勢是那樣端莊,聲音是那樣輕柔,神情是那樣淒楚,她甚至還側了一下臉,使眼淚流得更從容些,她的眼睛投向虛空,一字一句用念道白的聲音說:"青兒,別怪媽媽,不論在北京也好,來雲南也好,媽媽總會陪著你的。"說罷,舉起手,對著空中虛敬了一敬,然後仰起頭,一飲而盡。最後,也沒有忘記將手一揮,讓杯子飛出一個曼妙的弧線……

    吳三桂死了,吳世璠死了,"三藩之『亂』"終告失敗。康熙一直記著佟佳皇后的話,試圖保全姑姑建寧和吳額駙。他說額駙遠在北京,對於叛『亂』不可能與聞,所以也不該連坐。然而太皇太后不這樣看,她說吳應熊若不是有心謀反,又怎麼會秘密地將侍妾和兒子送到雲南呢?至於他自己留在京中,根本就是為了裡應外合。

    在康熙的苦求之下,大玉兒最終只答應放過建寧一個人——也許她本來也沒打算要處死建寧。她和建寧的母親綺蕾鬥了一輩子,曾經兩次敗在她手上。當然她最後是贏了,可是仍然不滿意,她要將這鬥爭持續下去,要親手帶大情敵的女兒,然後將她嫁給一個漢人的叛臣賊子為妻。她一手安排了這場注定會是悲劇的陷阱婚姻,其目的並不是要建寧死,而只是要看到她痛苦,看著她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後,最終孤獨至死。

    建寧被重新接回了皇宮,住進了建福花園雨花閣,過上了同從前長平公主一樣的生活。平湖說得對,糊塗一點對她只有更好。吳應熊的死並沒有給她太大的打擊,她對於生死的界線已經不大分明,對她來說,所有的人都只是暫時地離去,而終會回來。而她,會一直等待他們。

    長平,香浮,皇帝哥哥,還有那個『射』烏的少年,他們都會回來的,回到這建福花園中,與她共飲桃花酒。

    初春,桃花又開了。這是第幾次的桃花開?建寧走在桃花林中,模糊地想著她人生中的忽喜忽悲,低低地念起一首佛偈,那還是當年長平仙姑教給她的: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忽然,她聽到"呱"的一聲叫,抬起頭,看見成片的烏鴉匆匆地向宮外飛去,遮蔽了半個天空。

    她並不知道,在遙遠的五台山清涼寺,有一個老僧即將圓寂,他盤坐在蒲團上,低宣佛號,念起了同一首偈子。他的法號,叫行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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