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菊花餅與綠豆湯 文 / 西嶺雪
吳應熊回到京城的時候,菊花已經凋謝了。然而建寧還給他留著菊花餅。
老管家戰戰兢兢地打開雕漆提梁的玫瑰食盒,苦著臉說:"這是格格專門吩咐留給額駙的,可是……"
可是那些餅早已發了霉,墊在盒底作為裝飾用的菊花瓣更是灰黯稠粘,發出**曖昧的氣味。
而吳應熊的臉『色』比霉菊花更要灰敗,他接過盒子,彷彿接過一道聖旨——事實上,格格的意志就是命令,格格的贈予就是賞賜,不容拒絕。皇上可以賜人一瓶劇毒的鶴頂紅,格格當然也可以賜他一盒發霉的菊花餅。格格要他吃掉這盒發霉的菊花餅,他又怎能不吃?
於是,老管家顫慄地眼睜睜看著吳應熊拿起一隻菊花餅,一口一口,艱難地嚥下去。他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哽咽著:"公子,我去給你泡杯茶……"
"不用了。就水吃,會吃得更慢。"吳應熊的唇角『露』出一絲苦笑,他的婚姻,從結縭那日起已經注定是枚苦果,發霉的菊花餅又算得了什麼呢?
一主一僕,就這樣忍辱含恨地吃掉了那盒格格賞賜的菊花餅,並把它看作是一種懲罰,對吳應熊不告而辭的報復。他們誰都沒有想到,建寧留給吳應熊這盒菊花餅,不過是因為她覺得好吃,所以特地從宮裡帶出來,交給老管家好好保存,要留給額駙共享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想過額駙會歸來得這樣遲,遲得連菊花都謝了,糕點也霉了,更沒有想到,老管家仍然會留著那盒餅並把它交給額駙,而吳應熊則會當作她對他的折辱而把它接受下來,吞嚥下去。那盒子裡的菊花,是她親手採下來,一朵一朵地排列好;而那樑上的絲帶,也是她親手結系,還仔細地打了個蝴蝶——蝴蝶,是她心底最痛的傷,最溫柔的愛。沒有人懂得。
沒有人懂得建寧不同尋常的愛情。它被收藏在玫瑰提梁盒的底層,在暗無天日中,不為人知地一天天獨自凋萎,發霉,再被吳應熊咬牙切齒地吃掉。
吳應熊一口一口地吞嚥著發霉的菊花餅,一口一口吞嚥著建寧那溫柔沉默的愛意,每一口吞嚥,都叫他更加深切地意識到自己婚姻的不幸。在他心目中,建寧的賜餅之舉,就跟下令要馬伕與馬成婚,就跟砸爛洞房裡的每一件瓷器,以及要砍掉園中的梅花樹一樣,都是出自一個天『性』邪惡的滿洲格格的挖空心思不盡情理的惡作劇。
那些發霉的餅在他的腹中胃裡不住作嘔,而他用盡全身心的意志不允許自己嘔吐。他對自己說:這婚姻至少可以帶給自己一樣好處,就是進宮方便,從而也就方便為大西軍送信,為明紅顏助力。為了這些,為了紅顏,他要忍耐,即使建寧給他更多的羞辱,他也必須忍耐。
就這樣,那盒貯滿了建寧溫柔的愛與期待的菊花餅,在吳應熊剛剛從柳州回到京城的第一天,就在這對新婚夫妻間築起了一道高高的菊花牆,使他們關係的解凍近乎成為了不可能。
而就在這時,綠腰宣召來了。"額駙,您回來了。"綠腰盈盈下禮,"格格等著您呢。"
"請格格恕罪,我換過衣裳就來見駕。"吳應熊冷冷地說,同時背過了身子。
綠腰知趣地退出,而在退出前的一刻,忽然覺得那傲岸的背影好觸目。她同建寧一樣,入府這麼久,還沒來得及與額駙相處過呢,要到這一刻,在久別重逢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姑爺主子有多麼瀟灑挺拔,風神俊朗。她用心地再看了一眼那背影,莫名其妙地臉紅了。
綠腰回到上房時,看到婢女紅袖正在侍候格格妝扮,往她的兩頰補上脂粉。建寧今天似乎格外緊張,抱怨著:"這粉真不好用,撲少了看不出顏『色』來,多撲兩下又濃了,跟檯子上的花旦差不多。"她一眼瞥見匆匆走進來的綠腰,驚訝地說,"綠腰,你也撲粉了嗎?臉上怎麼這樣紅?"
"想著要回格格的話,走得急了。"綠腰掩飾地說,並趕緊轉移話題,"額駙說要更衣後再來見格格,這樣才夠恭敬。"
建寧點點頭,不自信地看著鏡子,問綠腰:"我今天好看嗎?"
"當然好看,格格是金枝玉葉,月裡嫦娥,什麼時候都是最好看的。"綠腰乖巧地回答,同時開了妝台上的首飾匣子,拿出幾枝珠花和釵子建議,"格格頭上的蝴蝶簪太小了,要不要換一支鳳釵?"
"不,我喜歡這簪子。"建寧拒絕,但又妥協地說,"或者加一枝珠花吧。"
綠腰立即選了枝嵌翠珠花替建寧別在鬢角,又不告自取地順手將一支步搖『插』在自己頭上,並向紅袖擠擠眼睛。她早已『摸』熟了建寧的『性』格,完全瞭解在什麼時候可以小小地放肆一下,要求賞賜甚至順手牽羊,而在什麼時候必須謹小慎微,順從服帖得像一隻沒有主見的羔羊。
建寧一生擁有的東西其實並不多,在宮裡時,除了那點可憐的俸祿之外,一切都是別人的,無論格格還是侍女,都一樣要有無數的規矩要學,要守,並沒有真正的自由,甚至可以去到的地方都不多。
皇宮雖然大,然而建寧的天地不過是東五所裡小小一間臥房,然後是往繡苑或者書房上課,往慈寧宮請安,偶爾往暢音閣聽戲,得到特別准許時才可以去御花園遊玩或者往絳雪軒面聖,如果想去建福花園玩一會兒就得跟嬤嬤說盡好話,出宮更是絕無僅有的一次,至於御膳房,御茶房,御醫院,御書房,上駟院,其他嬪妃或是阿格的住處,尤其是乾清宮往前那麼大的天地,她都沒有機會去到。她可以見到的,不過是一堵又一堵的高牆,耀花人眼睛的琉璃瓦,守在每道院門前的侍衛,走來走去的太監和宮女,還有那無處不在嘔啞叫囂的烏鴉——皇宮的記憶,不過是這些,雖然她在那裡生活了將近十年,可是完全沒有家的感覺,直到來了額駙府。
來了額駙府建寧才算是擁有了自己的地方,才算是擁有了"擁有"的感覺,這感覺包括發號施令的權力,隨心所欲的物質要求,興之所致的看戲、吃點心、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還有,想賞賜誰就賞賜誰,想賞什麼東西就賞什麼東西……這些,都是她以前不曾有過的。如今一旦擁有,當然要迫不及待地使用,並藉著一次次的使用來證實這擁有。這番心理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綠腰卻是洞悉入微,只是由於狹隘與自私使她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至於其他的家人,則完全錯會了格格的心意,把她所有的行徑都歸罪於乖謬而叫苦連天地承受下來,並且不自覺地引導她向更加荒謬的絕境裡走去。
從來沒有人規範過建寧的行為,就像從來沒有人真正關心和理解過她的心思。她從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權力,同樣也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愛情。她的愛憎是這麼強烈,可是卻沒有明顯的區分,於是當她辭不達意地表現出來時,就只剩下"任『性』"二字,往往得出與初衷相反的結論。綠腰是她真正"擁有"的第一件禮物,因為是皇帝哥哥親口"賞賜",而不像其他的宮女那樣只是"分配",這讓她切實地感覺到了一種擁有。她把綠腰完全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來疼愛縱容,卻忽略了那也是一個完整獨立的人,也有著自己深藏的意識與思想。因此,當她散漫無拘地向綠腰佈施自己的愛與親密時,其實是在無知覺地培養她的恨與疏離。
就像此刻,當建寧與綠腰主僕兩個一齊對著鏡子理妝時,建寧想到的只是自己即將見到小別勝新婚的額駙的喜悅,卻沒有理會綠腰也在期待人生的另一座舞台,另一個起點,更沒有想到綠腰的表演遠遠比自己來得直捷、成功。
原因很簡單,在吳應熊眼中,頂著妻子名份的建寧沒有絲毫的親近感,反而是身居奴位的綠腰和他的身份更加相似,都不過是建寧擁有的兩件"賞賜"罷了。因此,當綠腰為他打起簾子,並故意用漢人的稱謂嬌滴滴地通報著"新姑爺來了"的時候,他先鄭重地向她點了點頭,然後才屈膝向建寧請安。
這微妙的細節建寧是注意不到的,然而綠腰卻心領神會——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和建寧面前,先跟她打招呼。雖然只是那樣微不足道輕描淡寫的一個招呼吧,然而已經很可珍貴了。從前人們都是將她忽略不計的,只把她當作建寧的一個附屬,宮廷最底層的卑賤奴婢,可有可無的角『色』。這是第一次,有人把她看成完整獨立的個體,對她的態度比對建寧更加親切,這是第一次。她為了這個點頭而感恩戴德,於是以更加鄭重的姿態走上前,雙膝跪下,端莊而嬌媚地施了個大禮:"綠腰給姑爺請安。"
吳應熊有些錯愕,作為格格的貼身侍女,綠腰的禮未免太重了,他被動地伸出手去:"綠腰姑娘請起。"而綠腰趁勢搭著他的手,柔若無骨地站了起來。那舞蹈一般的姿勢讓人不由得有一種錯覺,彷彿她是被吳應熊俯身拾起的一瓣落花,並在他的掌中裊娜地盛開。他雖然貴為世子,自幼見識頗豐,卻是一直在男人堆裡長大,不是從父作戰,就是隨君伴讀,生平走進他心裡的女『性』就只有兩位:第一個是父親的愛妾陳圓圓,第二個便是明紅顏,都是見識超群膽略過人的女中豪傑,巾幗英雄,像綠腰這樣完全是為男人而生的女人,他竟是第一次遇到,就像風第一次拂開春天的花蕾,而那朵花便為他開放一般,風忍不住就停留下來,為那朵花的芬芳沉醉。
他凝視綠腰,有片刻的失神。綠腰立刻對他展開了一個毫無保留的微笑,彷彿花朵從心底裡開放出來,一層又一層,直到將花心完全暴『露』,香氣瀰漫。
而這一切,建寧都是看不到的,她就只看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心,她按著自己的心意隨口說:"你可回來了,連重陽節都錯過了。"
"重陽節"三個字對吳應熊而言,就意味著剛才那盒發霉微腥的菊花餅,他彷彿聽到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那赤『裸』『裸』的無休止的羞辱!他聲音僵冷,表情木訥,恭順而冷淡地回答:"謝格格愛惜賜餅,應熊已經吃了。"
"是嗎?好吃嗎?"建寧毫無機心地笑著,"是我特地從宮裡帶出來的,你覺得比府裡的怎麼樣?"
又一聲鞭子破空抽響,這真是最明白的挑釁與諷刺,吳應熊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回答:"滋味很特別。"
綠腰暗暗吃驚,她立刻意識到這裡面出了極大的紕漏,額駙竟然吃了半個多月前留下來的菊花餅!那怎麼能吃得下?格格從來沒吃過變質的食物,不識稼穡,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有多麼嚴重,然而綠腰是知道的,她看著吳應熊鐵青的臉,不由地想他這時候可有多難受呢。
果然吳應熊又略回了兩句話,便再也忍不住,匆匆說了句"格格恕罪",轉身便往外衝去,剛到門前老槐樹下已經支持不住,抱住樹身翻江倒海搜腸刮肚地嘔吐起來,彷彿要把心肝也吐出來一般。
建寧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跟出來,吃驚地立在屋簷下,看著吳應熊痛苦到扭曲的臉,驚慌地問綠腰:"額駙這是怎麼了?"
綠腰心知肚明,在這一瞬間對兩個人的心思洞若觀火,她同時知道了格格心裡有多麼在意額駙,而額駙的心裡卻有多麼憎恨格格——只有打心底裡的憎恨才可以給一個人力量,讓他竟然寧可吞嚥發霉的食物也不肯謝罪求饒從而解除誤會,他甚至都不肯當面問一聲格格自己做錯了什麼。
而這個誤會,綠腰不打算幫他們解開,這可是她走近額駙的最佳契機。她只是簡單地回答:"額駙長途跋涉,大概是疲勞過度吧。不如讓奴婢送額駙回去歇著。"
建寧納悶地點點頭,只得說:"你叫管家找個大夫來看看額駙,然後再來回話。"
當年,莊妃大玉兒用一碗人參湯勸降了洪承疇;今夜,婢女綠腰則用一碗綠豆湯招安了吳應熊。
綠腰無疑是聰明的女子,在她的淺薄的頭腦裡也許沒有多少可以真正稱得上是智慧的思想,然而她卻有著女人最靈敏最本能的嗅覺和意識——比如,當她看到吳應熊近乎同情的眼神時,她雖然並不明白什麼叫同病相憐,卻知道這是一個女人與男人離得最近的時候,也本能地意識到這是自己與主子的地位靠得最近的距離。
雖然在宮中所有關於邀寵的努力都隨著建寧的出嫁而枉費心機,然而那幾日的攀龍夢,已經讓她開拓了眼界,看到了更高更遠的地方。她是人還沒有飛起來,心卻已經高瞻遠矚的。她已經意識到,自己雖然天生是奴才,卻不代表要一世做奴才,只要有機會,也一樣可以做主子,做夫人——而那個機會,就是男人。
因此,她決定不讓建寧知道額駙食物中毒的原因而任由他們的誤會結得越來越深,決定不執行格格的命令讓老管家去請大夫——她知道那不需要,民間對付吃壞東西的人有著最簡單可行而行之有效的土方法,就是綠豆湯。她來到廚房,親自看著廚子熬了濃濃的一碗綠豆湯,又親自端著來送給吳應熊,溫柔而憐惜地說:"姑父,喝口綠豆湯吧,解毒最有效的。"然後舀起一勺湯,在自己唇邊輕輕吹涼了,再親手遞到吳應熊的唇邊去,不由得他不開口。
吳應熊已經吐得沒有一絲力氣,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糾纏在一起,顛倒撕扯,不能歸位,比打了一日一夜的仗更覺得軟弱。他看見綠腰進來,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連拒絕的力氣也沒有。於是,那清涼解毒善解人意的綠豆湯,經由綠腰的手,一勺一勺地餵進了吳應熊的口,他們的關係就在那湯湯水水中不易察覺地親密起來,流淌起來。
他睜開眼睛,想勉力說句謝謝,而他驚訝地看到,順著綠腰那艷妝的面孔,流下了兩行清淚——她在為他流淚,為他心疼呢。他立刻便感動了,最難消受美人恩,而這是第一個為他流淚的女人。這是一個男人最軟弱的時候,也是一個女人征服男人的最佳時機。此刻的他,有多麼仇恨建寧,就有多麼感激綠腰。
都說"小別勝新婚",然而這一夜,建寧仍是孤衾獨枕地度過。她躺在那雕花飛角的大床上,看月光透過窗簾照進來,秋意淒涼。她想額駙現在怎麼樣了呢?自己本來是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跟他說的,可他一回來就病成這樣,哪還有心思敘舊呢。她還不知道,他有沒有認出她來,還記不記得為她『射』烏鴉的往事。
她很想去看看他,像一個真正的妻子關心丈夫那樣,問問他好不好,想吃些什麼喝些什麼。可是不知怎麼,進府這麼久,雖然她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卻從沒有走進過額駙住的東院。或許是因為女孩子本能的羞怯與矜持,或許是因為言說不清的敬畏與尊重,她竟不敢冒然打擾他。她忽然有些羨慕綠腰,為什麼綠腰這時候可以陪在他的身邊,而自己反而不可以呢?
綠腰很晚才回到上房,臉紅紅的,吞吞吐吐地說額駙已經吃過『藥』睡了,說謝謝格格的關心。建寧望著窗簾上的繡花,毫無睡意,反而讓綠腰把燭花翦得更亮些,問她:"額駙還說了些什麼?"
"沒有了。"綠腰有些心虛地回答,"額駙病得很重,回去後就躺下了。"
"他現在好些了嗎?"
"好多了,額駙睡著了。"綠腰再次回答。
建寧點點頭,眼望著帳頂,半晌卻又問:"他怎麼會吐得那麼厲害?"
"許是路途辛苦吧。"綠腰的聲音細不可聞。她這是第一次瞭解到,原來在建寧的心底,蘊藏著這麼深的愛意。她紛繁而迅速地動著心思,調整和佈署著自己的計劃,該是助格格一臂之力教授她媚夫之術呢——那是每個女人天生的功能,惟有這位格格不會、不懂——還是引著她向背道而馳,而把額駙的愛全部留給自己?
建寧沒有給她更多的思考機會,就再次催促地問:"我想去看看他,你說好不好?"
"不好。"綠腰脫口而出,並做出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建議,"額駙吃過『藥』睡了,倒是不打擾他的好。不如等明天額駙醒了,格格在園裡擺個接風宴,讓廚房做些好吃的,再讓戲班子唱幾出好戲,給額駙洗塵,闔府好好熱鬧一天,不是更好?"
建寧雖然天真,也隱約覺得吳應熊沒有那麼簡單,只是一席宴一台戲就可以取悅的,然而也想不出別的主意,只得說:"好吧,你明兒一早去廚房傳令,宴席就擺在院子裡好了,叫戲班也都準備著,看額駙喜歡聽什麼戲。"
宴果然是盛宴,戲台前排起九折軟屏,雕花大案,居中自然是格格與額駙的檀木靠背大椅,兩邊茶几上為管家與教引嬤嬤也都設了座位,再後面是體面些的吳府老家人,在假山下另設一桌。就連小廝、繡工等雖然不能上座,也都在屏風後席地而坐,大條案上鋪著大方巾,盤裡堆著些瓜子糖果,隨意取食。
戲也確是好戲,全本的《牡丹亭》,唱出了情天恨海,唱出了宇宙洪荒。建寧是一聽開鑼便全神貫注的,不禁喜形於『色』,向吳應熊道:"這戲班子好嗎?聽管家說,這已經是京城最好的南戲班子了。"
她絮絮地告訴他:"戲裡的人一招一式都是有原因的,你看她舉起袖子遮著臉,這就是在哭了;她把袖子甩出去又收回來,表示她心裡很慌『亂』,拿不定主意;還有那扇子,文扇胸,武扇腰,丑扇腹,媒扇肩,都是很有講究的……"她說著,卻發現丈夫置若罔聞,不禁錯愕,"你不喜歡嗎?"
不喜歡。吳應熊生平是最恨這些虛頭花勢的,而且剛剛吐得筋疲力盡,越是大魚大肉就越視如砒霜的,更何況還有笙鑼盈耳,頭昏腦脹,簡直是種酷刑。可這是格格的旨意,他除了苦笑點頭,又能如何呢?
一段開場後,菜便上席了。冷盤八葷八素,有銀魚、鴿蛋、麻辣活兔、八珍燒雞、冷片羊尾、絲窩、虎眼、果餅、鬆糕等,熱菜卻只一道,謂之"一了百當",這還是建寧出嫁前,琴、瑟、箏、笛四個合計著送她的禮物:一本大內食單。其中尤以這道"一了百當"做法最為獨特:用牛、羊、豬肉各三斤剁爛,蝦米半斤搗末;川椒、馬芹、茴香、胡椒、杏仁、紅豆各半兩為細末;生薑十兩切成絲;麥醬一斤半;臘糟一斤半;鹽一斤;蔥白一斤;芫荽二兩切細,以上等香油煉熱,然後一齊下鍋炒熟,候冷裝入青花甕裡封貯,隨時食用,調成湯汁,味道十分鮮美,如一唱三歎,回味悠長。另外又有遼宮換舌羹一道,用玉板筍和白兔胎做成;酒是元宮名飲"醉流霞",甘醇濃艷,俱是民間不可得之物。
每上一道菜,建寧便命綠腰布到額駙碟中請他嘗鮮,並且不住問"好吃嗎?"吳應熊每吃一口,都要費盡極大的力氣壓抑住那種作嘔的**,而那道"一了百當"更讓他酸水上湧,如坐舟中。他側視著坐在身畔的建寧,真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刁鑽無禮而又虛偽無聊的女子,昨天才賜他發霉的菊花餅,今天又故意擺出滿桌美味,令他可望而不可咽,這自然又是她捉弄自己的新把戲了。以折磨人為樂,大抵就是這位不學無術的格格的全部本領了吧?
通過老管家的轉述,他已經知道建寧取走了鑲寶小弓的事,也就是說,格格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也已經想起了當年暢音閣樓下的惡作劇,而且決定將這個遊戲一直玩下去。騙他『射』烏鴉犯下殺頭大罪,洞房之夜的毀滅之舉,大鬧額駙府,下令砍梅花,賜食菊花餅,直到今天的好戲開場……這漫無邊際的折磨,她到底要玩到什麼時候才會盡興呢?這樣的一位格格,竟成了自己的結髮妻子,與自己共偕百年,糾纏至死——不,他已經死了,只要面對這位格格妻子,他的心就是死的,靈魂是沉睡的,就只有一具千瘡百孔傷痕纍纍的軀殼供她役使、折磨、凌辱,直至徹底摧毀,就像她摧毀洞房一樣。
建寧留意到了吳應熊隱忍不耐如坐針氈的神情,不由再次問:"你好像不喜歡,你不覺得他們唱得好嗎?"
這話落在吳應熊耳中,自然又是諷刺,再也忍不住,回道:"稟格格,應熊身體不適,若無別事,恕我告退回房了。"說著也不等格格恩准,便站起身來。
建寧又委屈又失望,這麼好的戲,怎麼他也不喜歡呢?她悵惘地吩咐綠腰,"送額駙回房,好好服侍。"
綠腰立即乖巧地上前攙扶。吳應熊施禮告退,轉身之際,卻聽到建寧充滿寂寞的聲音:"要是皇帝哥哥能來看我就好了,最好再帶上遠山和平湖。"他心裡一驚,情不自禁抓緊了綠腰的手。
綠腰從此成了吳應熊的心腹。
她不明白額駙為什麼會拜託她如此奇怪的一件事情:送信給佟貴人,且一定不可以讓任何人尤其是建寧知道。然而吳應熊托付她的時候,神情如此鄭重莊嚴,彷彿在交託自己的『性』命一樣,這使得她不由得也產生了一種莊嚴感,鄭重了顏『色』應承:"額駙放心。額駙交付的事,綠腰拼了『性』命也要做到。"
吳應熊請綠腰轉交的,自然便是那封李定國將軍給佟佳平湖的信。他也很奇怪叱吒風雲的李將軍為什麼會送信給一位皇宮裡的女人,但是那從此成為最便捷的一條消息通道,而吳應熊則與綠腰聯手成為了宮裡宮外的送信使。每當柳州有信來,通過明紅顏之手轉交吳應熊時,吳應熊就又交與綠腰,讓她在隨建寧進宮時悄悄遞給平湖。
這期間,南方戰局一日三變,李定國的軍隊日益強大,連戰告捷,而遠駐在安隆的永歷帝對其頗有倚重之意,且於這年底親自考選官員,整肅朝綱,南明王朝大有捲土重來之勢。吳應熊情不自禁地猜測這一切與那些信件會否存在著某種聯繫。
然而除了李定國與平湖,沒有人知道信的內容是什麼,連紅顏也不知道;而除了吳應熊與綠腰,也沒有人知道那些信到底是用什麼方式傳遞的,連明紅顏也不知道。這使得吳應熊與綠腰在這傳遞中建立了一種越來越密切的關係,把他們的命運緊緊連繫在一起,並瞞著建寧與闔府的人日益增長。
日子過得如履薄冰而又顯山『露』水。
順治十一年,建福花園的桃花再次開放的時候,平湖肚子裡的胎兒已經確診是龍子,而建寧進宮的次數也更加頻繁了。當年長平公主講的那些故事全都重新想起來了,什麼魏忠賢請巫醫進宮為張皇后"捻背"暗傷胎兒,客氏以進糕點為名毒死范慧妃的兒子令她失寵……建寧想起這些就覺得寒心。尤其阿笛告訴她,太醫已經不止一次在平湖的茶飯裡發現藏紅花,這使得整個雨花閣疑雲密佈,如臨大敵,建寧就更加放心不下了。
她已經知道,藏紅花是一種能令人落胎的『藥』,而且像這樣的『藥』還有很多,有些『藥』『色』重氣味濃的還易防範,可有些無『色』無嗅的就很難分辨,還有一些,像是麝香,攙在食物裡能令人食慾大增,卻也能令人落胎,簡直防不勝防。建寧為此十分擔心,甚至向順治請求讓平湖搬到額駙府裡休養,直到臨盆。
這請求當然不獲允准,還被宮裡的人取笑說:"十四格格已經嫁了人,還這麼胡說八道的。哪有妃子出宮休養的道理呢?"
平湖也說,請格格不要再為我的事擔憂吧,我會小心自己的,也會小心肚子裡的這個孩子,他是我的全部希望。
這也許是一句很平常的話,宮裡的哪個女人不是希望母憑子貴、一朝飛昇呢。然而建寧總覺得,當平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氣氛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嚴重,更盛大,彷彿一言九鼎,指點江山。她悄悄地在心裡對平湖承應:我會盡力保護你和你的孩子的安全的,仙姑囑托過我,我一定要為她、為你做到。
建寧來雨花閣探訪平湖時,偶爾會遇到寧妃和遠山小主,倒是慧敏自從杏仁『露』事件後就再也沒有『露』過面。儘管阿笛、阿瑟誰都沒有說出去,連素瑪向皇太后稟報佟貴人近況時也沒提起過,可是敏感的宮牆還是知悉了這個秘密,並且藉著風勢將它傳得盡人皆知。於是人們再次提起了皇長子牛鈕的夭折,並將兩件事含糊地說在一起,雖然沒有人說破杏仁『露』就是導致平湖痙摩的直接原因,慧敏卻也不好意思再登門了。
於是建寧把下一個嫌疑目標定在了寧妃身上,她想寧妃向來為人冷淡木訥,對誰都不苟言笑,生怕誰佔了她的便宜似的,且與平湖素無交往,也並不見得有多麼相投,如何平湖一懷了孩子,寧妃就忽然變得熱情起來了呢?阿瑟和阿笛提防得這樣嚴密,還有不明『藥』物混進雨花閣來,渠道只有三種:一是訪客尋機投毒,二是廚房被人收買,三是太醫監守自盜。
太醫是首先可以排除的,因為『藥』物的事就是他揭出來的;廚房的事不便細察,卻容易防備,建福花園自有灶台炊具,從此不取用宮裡配飯就是了,貴人一應飲食,都是阿笛自己動手;再就是訪客趁人不備投毒在鍋裡、飯中、甚至是任何平湖可能接觸到的櫃檯案角了,這卻是防不勝防的。阿瑟曾經憂心忡忡地對建寧說:"真希望皇上能下一道旨,傳令任何妃子都不許來雨花閣探訪主子,倒也清閒省心。"
是這句話提醒了建寧,終於想到一個杜絕寧妃踏進建福花園的方法,一個十分簡單直捷、非常建寧格格式的方法——她無理取鬧地挑著寧妃大吵了一架,砸了雨花閣兩件瓷器,驚動了太后與皇上,獲得了一道禁足令:為保證佟貴人安心待產,不許寧妃或建寧任何一個人,再到雨花閣來。
那天,阿笛和阿瑟送建寧出園子的時候,抹著眼淚說:"格格,委屈你了。"
建寧卻不在乎地笑著:"這算什麼?我又不是第一次跟人吵架,不過是個寧妃罷了,從前我連皇后也吵過呢。又能怎麼樣?她現在變成靜妃了,我可還是格格。"
她是由衷地開心,因為自覺終於幫到了平湖,而且用的是這樣玉石俱焚的方法,尤其讓她覺得悲壯。她站在建福花園的門口回身向平湖揮手告別,笑容如早開的桃花般甜美。
平湖站在桃花樹下,那麼孤單、瘦削,落落寡合,完全看不出有孕的樣子。初開的桃花在她的身後翩躚飛落,她在雲蒸霞蔚中對著建寧慢慢地揮手,單薄飄逸得像一個影子多過像一個人。
建寧覺得心疼,她每次見到平湖,都會湧起一種保護她的衝動,只是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保護,她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用一道禁足令把自己和寧妃一起犧牲掉,已經是她可以想到、做到的最勇敢的方法。
禁足令下達後,雨花閣果然安靜了好一段日子。遠山仍然時時來訪,但只是略坐片時便告辭,沒有任何人懷疑到她身上,反都因為雨花閣近來的安靜而益發確信投毒者必然在靜妃與寧妃之間。
平湖待遠山的態度始終都是淡淡的,遠山也不介意,仍然隔三岔五地來,每次都帶些小禮物,或是一瓶『插』花,或是幾件繡品。平湖也不道謝,左手命阿笛收了,右手便叫阿瑟另取一件來贈還遠山。遠山也笑都瞇瞇地接受下來,拿回儲秀宮去給眾人看,不知就裡的人便都以為她們兩個的感情特別要好,或是遠山在有意巴結,當然也有人認為遠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守株待兔——自從平湖有孕後,順治臨幸雨花閣的次數便頻繁起來,探訪平湖,自然很容易與皇上巧遇。
順治對平湖的確是太寵愛了,常常下了朝便來此晚膳,直到第二天早朝才離去,有時連奏章都拿到雨花閣批奏。儲秀宮裡多怨艾,眾秀女都說平湖已經懷了龍子升作貴人、眼瞅著就要晉妃封嬪了,卻還霸著皇上不肯分澤,未免太貪,便都趁著給太后請安的時候說些平湖的壞話,說她慣會花妖狐媚,無事就在皇上面前非議其他的妃嬪和秀女,一心想做皇后,就連皇太后也不放在眼裡。
大玉兒自然不信,然而因為心裡始終抱有一絲芥蒂,便也時時找來素瑪探問實情。素瑪卻說,皇上臨幸雨花閣的時候,只是與貴人和和氣氣地坐著說話、下棋,其實極少親熱的;有時皇上來了興致,貴人每每借口身子不便,反而勸皇上往別處去走走,實在推托不過才會摒退侍女,**片時。
大玉兒低頭想了半晌,又問了些貴人飲食起居的閒話,便叫素瑪去了,卻翻了一夜的醫書。次日一早,便召了傅胤祖來,問他:"可有一種『藥』能讓女孩子提前發育,在三四年裡長大六七歲?"
傅胤祖訝道:"傳說中是有過這麼一種『藥』方,不過不是內服,而是洗浴。就是將十幾種草『藥』或煎或煮或生泡,拌在一起煨成湯『藥』用來洗澡,不過用量控制得十分嚴格,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更換幾種成分,且要天長日久地堅持,洗上一年,等於別人兩年,可以加速成長。可是對身體極有妨礙,是一種拔苗助長的促生方式,有百弊而無一利,所以極少有人使用,『藥』方也就漸漸失傳了。"
"失傳了?只怕未必。"大玉兒若有深意地笑著,又問,"傅先生所謂的有百弊而無一利,指的是什麼?"
傅胤祖正『色』道:"中『藥』的根本在於治病救人,延年益壽,是人與自然的微妙和諧,講究的是君臣相濟、寒燥相佐。而這種促生湯卻破壞了正常的成長,是與自然規律相悖的行事方法,難免種下惡果。拔苗助長,使麥苗看上去高大,卻會很快枯萎死掉;湯『藥』助生,也是表面上使人加速成長,卻破壞了根基,所有偷來的時間都會加倍奉還,用『藥』者恐非長壽之人。太后深知醫理,當不用微臣多所說明。"
"也就是說,這用湯『藥』的人活不長了?"大玉兒暗暗心驚,不由又想起長平臨死托孤的一幕。那樣決絕的不留餘地的做法,那樣堅定的孤注一擲的神情,那樣湛然的視死如歸的超脫,如果她擁有這樣的一張『藥』方,如果她為了送女兒進宮而命女兒用『藥』方洗浴,只為了早一日誕下龍子奪回大明江山,不是不可能的吧?她抓緊了座椅的握柄,幾乎是膽顫心驚地問出下一個問題:"那麼,用『藥』的人,對於長相會不會有什麼特別的作用?"
"會的。"傅胤祖說,"由於『藥』物改變了正常的發育,所以用『藥』者在相貌上會有很大改變,與本來面目判若兩人。"
"那會不會影響後代的健康呢?"
"這倒說不準,用『藥』人生下的孩子若不是特別孱弱愚笨,便會是極其優秀聰明的,就像春天的第一茬茶葉一樣,要麼極苦,要麼極香。而且用『藥』催生的女子如果過早與人同房,會極其受苦,有如酷刑加身,且會加速衰老的過程。而孕『婦』在生產之際也會比常人痛苦十倍百倍,生育後的健康情況大不如前,衰老的過程也會很快,就好像母親的全部精力都轉注到了孩子身上一樣。"
大玉兒點點頭,臉『色』陰沉下來,她越想就越覺得長平有可能這樣做,越想就越覺得平湖的與眾不同,那從容冷靜的神情,清華高貴的氣度,進退有禮的舉止,就好像已經在宮裡生活了一百年似的。
她幾乎已經可以斷定:平湖就是香浮,長平公主之女,前明崇禎皇帝的後裔,她的入宮,惟一目的就是為了覬覦大清皇后的寶座,『逼』自己履行諾言,立她的兒子為皇帝,把大清江山完壁歸還!如果是那樣,自己可要遵守諾言,將金鑾寶座與大明後裔平分秋『色』?
自從長平服毒而死、並留下遺言說女兒香浮將會生下紫禁城的第一位皇帝後,大玉兒未嘗沒想過香浮會用什麼方式入宮,然而算計著香浮年紀尚幼,距離秀女十二歲大選的時間還早,因此才痛快地答應順治今年召漢女進宮,並且特地說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然而百密一疏,她沒有想到香浮竟然會用『藥』物催生的方法令自己早熟,並且這麼容易地懷上了順治的孩子。
那麼多的秀女同時入宮,怎麼第一個懷上龍子的偏偏就是個漢女呢?難道老天爺真的有意要讓漢人的骨肉來坐鎮大清的江山?大玉兒不能不覺得懷疑,不能不覺得震動。
於是,她密令內務府調查平湖的身世,然而卻一無所獲。其父佟圖賴,旗營裡最普通的漢人軍官,因為作戰英勇而賜姓佟佳,提拔為少保——剛剛夠得上送女選秀的資格,就好像平湖上報的年齡也剛剛夠得上選秀的下限一樣,她的一切都是卡著選秀的沿兒來的,又來得這麼不顯山『露』水,讓人完全想不到——朝廷重臣中的的漢人不在少數,大玉兒一直把眼光盯在他們身上,卻怎麼也沒想到,一個大明帝王的後裔,竟會藏匿在一個隨旗的少保家中長大、再被偷梁換柱地送進宮來。
至於佟圖賴到底是用什麼方法把香浮養大成人的,大玉兒並不關心,也不想費心,這樣的情節連戲裡也有許多,完全可以想像得出來——六年前香浮被送進佟圖賴家中時,想必他還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兵,完全不引人注意的那種,他可能已經有一個六歲的女兒,被悄悄地送走了,而由香浮冒名頂替;當然也許這些年中香浮被養在另一個地方長大,直到選秀前才被送到佟家,再冒名他的女兒參加大選……辦法很多很多,如果徹查一定會有某些蛛絲馬跡,但是那樣未免太打草驚蛇了,而大玉兒不想那麼做。
更重要的是,她曾經承諾過長平公主,如果她確定了平湖就是香浮,那不是在『逼』迫自己踐約嗎?而且,說什麼那孩子都是平湖與順治生的,是自己的親外孫,即使知道了他是來自異族異種,難道自己可以下手將他扼殺嗎?既然不能決定該怎麼做,那麼最好的辦法莫過於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就像寧可不知道平湖上次的痙攣究竟是不是因為慧敏而起,不知道寧妃和遠山頻頻探訪雨花閣的目的何在一樣,大玉兒也不想知道平湖是不是香浮,有沒有野心覬覦後位。不過,慧敏被廢已近一載,後宮不能一直虛位,總得另立新後吧?
大玉兒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向傅胤祖吩咐道:"佟貴人分娩在即,別的太醫我信不過,從明天起還是由你親自照顧她吧。不過建福花園獨門獨戶,你住進去只怕惹人閒話,還是照規矩給貴人挪個地兒,就在東六宮的景仁宮好了。"
平湖搬去景仁宮的第二個月就早產了。
三月十七日夜裡,奇異的香氣充滿了整個東六宮,就好像把建福花園的桃花林搬來了一樣。平湖疼得臉『色』煞白,卻沒有一滴汗。不間斷的陣痛持續了整整一天兩夜,當所有人都以為平湖會就此香消玉殞時,孩子卻終於"呱"一聲落地了。
這便是當今天子的第三個兒子,三阿哥玄燁。
關於平湖早產的原因,宮裡的傳言有很多,有說是孕『婦』不易搬遷,動了胎氣;有說是傅太醫看顧不力,用錯了『藥』方;最具妖媚『色』彩的一種是說平湖習慣以奇異湯水洗浴,而自傅太醫住進景仁宮後,杜絕了一切不明『藥』物的進入,佟貴人那神秘的洗浴被迫停止了,她與巫界的聯繫因此被隔斷,遂致早產;還有一種聯繫後宮政治的,是說莊妃皇太后確定了新皇后的人選,自然還是博爾濟吉特家族的女兒,蒙古科爾沁部鎮國公卓爾濟之女、博爾濟吉特慧敏的侄女如嫣,這打破了佟貴人封後的美夢,令她大受打擊……然而真相如何,卻沒人能夠說得清。
後宮從來都是這樣,充滿著謎團,卻沒有答案。
遠山曾經自告奮勇要向眾人提供最佳答案,繪聲繪『色』地坦承冊後的消息是她帶給平湖的,那天,她從建福花園採來大抱的桃花送到景仁宮給平湖,對她說:"你知道嗎?宮裡就要辦喜事了,連日子都定了,就是六月十六。太后說,等皇上大婚後,就提升我做貴人,晉封你為容嬪。"當夜,平湖便陣痛發作了……
但是女官素瑪的證辭否定了這個說法。素瑪指出,與其說三阿哥誕生在景仁宮裡,勿寧說是建福花園更為確切。她說,那天遠山小主的確帶了桃花來景仁宮探訪佟貴人,但是當時貴人的心情並沒有任何動『蕩』,只不過桃花的美艷逗起了她對建福花園的思念,於是央求侍女們扶她到花園走走。
建福花園的桃花開得好極了,簡直會辟啪作響一樣。那種綻放的響聲只有佟貴人能聽得到——她坐在桃花林下那種閉目傾聽的樣子,分明是聽到了別人所聽不到的聲音。這神情素瑪以前也見過的,就在建寧的母親綺蕾的臉上。素瑪站在桃花樹下,微微地仰著頭,彷彿想起了很久以前很多被遺忘的事情。她想不分明,於是不由自主地拔腳走開,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當她清醒過來再回到桃花林的時候,就看見佟貴人躺在花樹下,艱難地呻『吟』著,羊水已經破了,而桃花瓣飛落下來,幾乎將她埋住,那新生兒的氣味與花香攪在一起,動聲動『色』……
素瑪是太后的貼身女侍,又向來是有一說一從不撒謊,這使得她的說辭顯得確實可信。但卻帶來了一種全新的傳言,說新皇子是花妖托生的。不然,一個初生的嬰兒怎麼會有那麼粉紅的面寵,那麼甜美的氣息,那麼燦爛的笑容,誰見過初生的孩子一落地就睜開眼睛微笑的?笑得就好像一朵三月的桃花。
然而消息傳到額駙府時,吳應熊卻有另一番猜測:平湖的早產或者與戰局有關。去冬臘月,孫可望因忌恨李定國,曾在貴陽召集重兵三十六萬,假捏永歷帝詔任劉文秀出師東伐,卻被李定國得知真相,非但不與劉文秀開戰,反而致信永歷帝,盡述忠心。永歷遂密詔諸軍,赦李定國之罪。孫可望聞言大怒,命令部將嚴刑拷打,定要查出撰文者何人,蓋御印者何人,奉使者何人,並逮捕大學士吳貞毓等十八人,迫永歷裁以死罪。這件事對大西軍尤其是李定國部打擊甚重,再次杜絕了永歷帝與李定國部的聯手,且令南明朝廷人人自危,無心作戰。
吳應熊悲哀地想,只怕前明亡國的悲劇就要在南明重演了。大明的滅亡並不是因為李自成等流寇造反,也非為多爾袞率部內侵,更不僅是因為父親吳三桂引兵入關,而是朝廷內部軍心渙散,派別林立,自相殘殺。如果李定國能夠與孫可望聯手,大西軍能夠與大順軍聯手,永歷帝能夠與鄭成功聯手,滿清何愁不滅,大明何愁不復?然而亡國之君與亡國之臣都太忙於內訌了,卻忘記了最大的仇人來自異族。如果大西軍不能停止內戰,只怕復國之士們再英勇,也是無謂;而如果這些消息被佟貴人知道,如果佟貴人參與了李定國的復國之戰,那麼她的心情一定同自己一樣絕望,早產的原因也就不問可知了。
他再一次與明紅顏並肩走在城牆下,飛揚的柳絮落在他們的髮梢肩上,離愁別緒,油然而生。紅顏憂傷地說:"我一心一意為了反清復明而戰,死不足惜。可有時候我又覺得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為誰賣命,永歷帝,還是大西軍?到底誰才更能代表我們大明王朝,誰才是真正的反清志士?我所背叛的,究竟是不是真的罪不可赦?而我所效力的,又是不是真的值得赴湯蹈火?"
吳應熊震『蕩』地抬起頭,自從認識明紅顏以來,她永遠都是理智的,堅定的,是勇氣與智慧的化身。而今天,她卻如此軟弱,茫然無助,他不禁再一次想:可不可以放下所有的恩怨,不理會滿清,也不理會南明,就此攜手歸隱,散漫江湖?
然而紅顏接下來的話打斷了他所有的綺思遐想,她說:"我決定明天出城,往南方一行。大概要三兩個月才能回來,這些日子,我們不能再見面了。"
吳應熊這才知道紅顏今天是為了告別來的,他不禁脫口而出:"我跟你一起去!不論你要做什麼,去哪裡,讓我幫你。"
"這件事誰也幫不了我。"紅顏欲言又止,哀傷地搖頭,"你留在京城,還有別的任務,二哥會跟你聯繫的。"
吳應熊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是看著紅顏憂愁焦慮的神情,便按捺住了。他猜想紅顏的南行或許與洪承疇有關,洪經略最近不就在兩廣巡查嗎?紅顏並不知道自己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世,而這樣的秘密,她也許並不願與他分享,就好像他也不願意紅顏知道自己就是吳三桂之子一樣。現在還不是表白的時候,這時候的她一定無心於兒女私情,也許過三兩個月她再回來時,心情會變好一點,也許那時很多事都會告一段落,他再向她表明心跡不遲。
他看著她美麗的臉龐和憂傷的眼睛,還不曾與分手,就已經在期待重逢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