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夢裡不知身是客 文 / 西嶺雪
1998年5月,夏瞳的「乾一杯」酒吧分店開幕,地點選在友好廣場,黃金消費區。
夏瞳十分得意。
一上午馬不停蹄,掛匾、剪綵、放鞭炮、哥們兒大吃大喝。正忙得三魂出竅,忽然接到傳呼:「孔小姐在『帕帕斯』等。」
孔小姐?「帕帕斯」?夏瞳想不起自己認識哪位孔小姐,怎麼會喜歡到「帕帕斯」那種洋地方等他。不過他喜歡不速之約,反正「帕帕斯」也不遠,隔條街便是。便中間脫了個空兒走一趟。
快到門前時他突然想起來了,「帕帕斯」,孔小姐,是了,他知道那約他的人是誰了。
她回來了?
夏瞳吃了一驚,不知道她又會給他什麼樣的意外,反正她每次做事總是不按牌理出牌,讓她攪得頭昏腦漲也習慣了。
但是,夏瞳進入「帕帕斯」的時候,還是大吃了一驚:坐在當中位子上的,正是三年不見的蘑菇!
她變了許多,仍然美麗,但已沒有那種耀眼的艷光。頭髮長長了,眼睛更黑了,表情溫婉沉靜,再看不到一絲一毫三年前的飛揚浮躁。而更令天地變色的,是坐在她身邊的小男孩。
天哪,那孩子雙目如星,小小年紀已稜角分明,整個模子就像一個具體而微的拓印——那是30年前的石間!
夏瞳目瞪口呆,彷彿被釘在十字架上,這一刻,他比受難的耶穌更加痛苦。
因為他是猶大,他出賣了表姐!
他口吃地指著那幼齡的稚兒,如同中蠱:「他,他……」
他居然發現自己的手指在抖,這個從14歲就出去混太保,打架必定見血,折了胳膊也不眨眼的冷血男兒居然在一個3歲的孩子面前發抖。
嘿嘿,夏瞳忽然想笑,這樣的混亂之間,他居然還能準確地算出孩子的年齡應該是3歲!
蘑菇緩緩站起,把孩子更往前推了推,低低地說:「夏瞳,你看看這孩子!你看他是誰?當年,你說過:石間死了,沒有人可以證明這孩子是他的,也沒有人會承認!但是,夏瞳,你看看這孩子的臉,你看著他的眼睛,這是石間的兒子,沒有人可以昧著良心否認!」
不錯,那孩子根本就是一個克隆的石間,就是瞎子也可以憑摸來確定他是石間的親生骨肉。
夏瞳幾乎要昏倒,他無力地問:「你要什麼?」
蘑菇淒慘地笑了。「我要他到他父親墳前磕一個頭,叫一聲爸爸。」
「什麼?」夏瞳想起當年他自己說過的話。「石間死了,沒有人可以證明這孩子是他的,也沒有人會承認!你就是把他生下來,也不是石家的人!」他還說,「那是個野種,他就是生下來,長大了,也一輩子不姓石,也沒有資格到石間墳上磕一個頭喊一聲爹!」可是現在蘑菇來了,她要一一推翻他的判定,她要讓她的孩子到石間墳前磕頭喊爹,認祖歸宗。哼哼,石間的墳?
夏瞳驚魂略定,看來蘑菇仍不知道石間沒死,事情還不算太壞。
他坐下來,定一定神問:「孩子叫什麼?」
「斯夫,石斯夫。」
在蘑菇的心中,一直認定這不僅僅是個孩子,而是石間的轉世。尤其孩子同他父親長得是這樣酷肖,這令蘑菇更加堅定了輪迴轉世的信念。她叫他石斯夫,就是「這個人」,是這一個,是石間。
她絮絮地告訴夏瞳:「斯夫很聰明,已經會數到100,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會打架,從來不輸給別人,可以一個打三個。」斯夫歷盡劫難死裡逃生,不但沒有像醫生說的可能會有智障,甚至比一般孩子還要更加機靈早熟。蘑菇認定,這也是因為石間在天有靈,佑護於他。
「這麼能幹?」夏瞳立刻喜歡上小斯夫了。這孩子和小哪吒不一樣,哪吒白叫了一個響亮的名字,為人可斯文有禮得很,比斯夫還小半歲,可是已經會一本正經地叫舅舅戒煙。
他抱起斯夫:「同叔叔說,想要什麼禮物?叔叔得好好送你一件見面禮。」
蘑菇吩咐:「斯斯跟叔叔說謝謝。」像繞口令。
斯夫一扭頭:「要見了禮物才說。」
夏瞳大笑,這小子,一點不吃虧,脾氣倒像他。他將斯夫擱在膝上,轉頭問蘑菇:「你這兩年過得怎樣?」
「沒怎樣,在九龍塘一個朋友家把孩子生下來,省吃儉用,一晃過了三年。」蘑菇說得很簡單。
夏瞳對她這點一向很欣賞,蘑菇從不喜歡誇張痛苦,和他見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樣。但是怎麼能相信呢,她竟玩弄他於股掌之上,對他撒下彌天大謊。他不能原諒她:「當初,我不是明明送你去診所了嗎?」
蘑菇看著他,淡淡地笑:「我不是同你說過的,那家診所的陳老闆最明白事理,拿錢辦事,絕不狗拿耗子。」
夏瞳想起來,難怪當年蘑菇堅持要跑到小診所去做手術,當時夏瞳還以為她怕羞,原來她是早有預謀。提前向他索取的5000塊就是活動經費吧?
其實當年他不過是陪她去了診所,他到底見了什麼?蘑菇小腿石膏上的血,還有她的蒼白與昏倒。嘿,枉他在江湖上打了那麼多年滾,竟被女人的小把戲耍得團團轉,傳出去怕不被兄弟們笑死。
夏瞳在心裡暗暗發狠,明天要找去那家診所把那江湖郎中抓出來痛打一頓。
可是現在,現在該怎麼辦呢?
蘑菇催促:「石間的墓在哪裡?你帶我去好不好?我要讓斯夫給他爸爸上香。」
夏瞳深吸一口氣:「他的骨灰已經遷回老家了,在陝西農村。他父母帶走的。連我也不清楚。」
哎,一個謊言的完善往往需要十個謊言來補充。
蘑菇的臉又慘白了,他又走了。她為了他,幾次三番,從香港來到大連。她追隨著他,可是,她還是不能陪伴他,哪怕是他的墳墓。
她把斯夫從夏瞳懷裡接過來,緊緊地抱著。她只有他了,這是石間留給她的,是她生存的全部目標,是她心靈的歸宿。她望向他時,他便是她的一切。而當她不看他,她便什麼也不要看。
夏瞳有些憐惜,輕輕問:「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蘑菇茫然地抬頭:「我已經決定留在這兒,這畢竟是他生活過的地方,有我們的回憶。夏瞳,你幫我。」
夏瞳吃驚:「這並不是你的地方,你應該好好留在香港。」
蘑菇搖頭,不容置疑:「我已經決定了,你不幫我,我也會留下。」
夏瞳歎息,退一萬步說,她畢竟是他姐夫的兒子的媽。天,多麼複雜的關係!但他不能置她母子生死於不顧,於情於理都不通。他在心裡說,表姐知道了會砍我的頭。但是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他看著蘑菇,頭疼地說:「我先幫你租套房子,然後找工作。你希望什麼樣的工作?」
蘑菇無所謂:「不要太難的就好。」
夏瞳發現蘑菇哪裡不對了,她對一切都沒興趣,除了石間和石斯夫,她對一切都不關心。
夏瞳忽然感到悲哀,當年那個刁鑽潑辣、精靈古怪的蘑菇呢?她的生氣和活力都到哪裡去了?不過三年,她怎麼竟變得這樣暮氣沉沉?
夏瞳最後為蘑菇選定的工作是到美容院做洗頭妹。
不錯,蘑菇是豪門名媛,而且在英國大學拿過一張文憑的。不過那不代表什麼,當初蘑菇在極盛時期所以會選擇英國那麼悶的地方去留學,就是為了那裡的大學特別多,文憑容易混。其實她一年十二個月至少有八個月在遊蕩,鬼知道那張文憑是怎麼來的。不過是西歐國家轉上幾圈,然後拿一張紙回去展示親友罷了。名門閨秀,誰又真的需要學問來養家黎f?從沒人過問過蘑菇的學業,蘑菇也從不知道自己有哪樣本領。
哦,有一門學問是精通的,就是吃喝玩樂。不過現在統統用不上。
她也不打算從頭學起,於是只好從「頭」學起。
幾十個腦袋晃過來晃過去,蘑菇便成了美容院的技術工人。洗頭也是技術活兒。
她不愛說話,也不笑,但仍然很受歡迎。
原因簡單之至——她漂亮。
即使不飾鉛華,不苟言笑,蘑菇的美麗仍是不容忽視的。有客人說,單是坐在按摩椅裡對著鏡子看蘑菇半小時,便已值回那30元洗頭費。
蘑菇從不同客人主動搭訕,但她得到的小費仍是女孩子中最高的。老闆娘麗姐說:「蘑菇如果你肯稍微活絡一點,不用兩年便可以攢錢買房子。」
買房子,蘑菇也想。不用太大,只要一室一廳就好,小小兩間,讓她和斯夫可以朝夕相守。
現在她每天留宿在美容院儲物間,窄窄的只容一張床,斯夫只好送到幼兒園長托。
夏瞳本打算幫他在桃源街一帶租房子,但她不讓。夏瞳姓夏,她已經把兒子賣給夏家一次,騙回三年生活費,現在不願再讓夏家收買一回。再說她也再無長物,無可出售。
夏瞳每隔一段時間便會來看她,她對他不冷也不熱,把他當一般客人對待,給他洗頭,按摩,很少說話。
老闆娘麗姐同夏瞳是老相識,每次見到,一團火似的迎上去。不過夏瞳待她,正如蘑菇待夏瞳,不冷,也不熱。
這世界每個人同每個人都有一筆債,不是你欠了人家,就是人家欠了你。理不清,也還不清。
在夏扶桑面前,夏瞳一句也不敢露。好在大連雖然不大,也不是很小。天壤有別的兩個階級,走到對面也不會注意。他只有賴天保佑,讓蘑菇平平安安住一段時間,厭倦了就趕緊離開。
以蘑菇的性格,在任何一個地方住久了都會悶的。不過也難說,夏瞳現在發現,自己根本就看不透蘑菇,不知道蘑菇到底是什麼性格。
星期六,夏瞳替蘑菇去幼兒園接斯夫,先帶他去老虎灘水族館玩了一圈才帶回美容院來,等蘑菇一起晚餐。一半為了監視一半為了說不清的根由,他和蘑菇母子走得很近,越來越像老朋友。
斯夫跑過來向蘑菇展示他的小飛機,嘴裡「嘟嘟」地模仿飛機起飛的聲音,屋裡的人都笑了,一個客人驚訝地說:「看不出孔小姐這麼年輕,已經有這麼大的孩子。」
蘑菇不語,那客人又問:「孩子爸爸是做什麼的?」
斯夫仰起頭答:「我爸爸去世了。他以前很能幹,很帥,跟我一樣。」
人們又笑了,那客人更加驚訝:「你這樣年輕便守……莫不是……」他曖昧地笑。夏瞳忽然惱了,站起來大踏步走過去,蘑菇卻忽然開口:「我已經守寡三年。孩子是遺腹子,他爸爸出了車禍。」
夏瞳站住。他有些感動。蘑菇的態度落落大方,她是真的當自己是石間的妻子,明白平靜地訴說事實。
夏瞳想,如果自己橫死,不知有沒有一個人這樣地紀念他,仍然倚他為重。
沒有。一個也沒有。父親會說:「不學好,到底沒好下場。」母親天天醉得半死,大概連葬禮也沒空出席。為他流淚的只有夏扶桑,但那是不同的。一隻貓死在路邊扶桑也會傷感。
夏瞳覺得寂寞。
當他們三個人在一家韓國人開的炭烤店裡坐定時,夏瞳仍然感到寂寞。因為蘑菇的心不在這裡。蘑菇坐在他對面,可是沒有看他。
蘑菇的眼睛沒有看向任何人,她的目光沒有聚焦,她只看著自己的內心。
他坐在她對面,但她當他是死的。
在蘑菇心中,以為石間是死了。不過她仍同石間生活在一起,同他的靈魂一道呼吸,存在。
於是蘑菇也是死的。
夏瞳不禁想到濱海路的那場車禍,他曾經以為自己是成功的。可是蘑菇沒有死,斯夫居然也活了下來。而現在,他發現蘑菇已不再是蘑菇,而只是石間的未亡人。
夏瞳真的寂寞。
他對蘑菇出奇地有耐心,他願意等,等她的目光流連於他身上。但她的眼睛是盲的。
所有美麗的蝴蝶都是盲的。這一隻也不例外,她已經為一朵花醉死。活下來的,只是蝴蝶的殼,沒有靈魂。
夏瞳指導小斯夫翻烤牛肉,斯夫學得很快,興致勃勃。做孩子畢竟簡單,很容易便快樂。
斯夫說:「今天老師教我們唱兒歌,他說我五音不全。」
夏瞳說:「那沒什麼了不起。男孩子不必能歌善舞,又不是要做舞男。」
「什麼是舞男?」
「就是長得像女人的男人。」
「那麼舞女呢?是不是長得像男人的女人?」
夏瞳失笑。斯夫已經學會舉一反三了,可是這推理多麼荒謬。
他喜歡同斯夫對話,可以隨意地胡說八道。對哪吒就不行,表姐會溫言斥責他別教壞孩子,如果表姐聽到他同哪吒大談舞男問題,會被嚇死。
但是斯夫給他惹的麻煩也不少。一天夏瞳正在酒吧招呼客人,忽然有人給他打傳呼,居然是幼兒園老師。很不客氣地問:「你是石斯夫的叔叔吧?你有沒有時間來一趟?」口氣讓夏瞳想起當初局子裡的傳喚。
他很驚奇,幼兒園老師怎麼會知道他傳呼的。匆匆趕過去,剛進院子就看到斯夫灰灰地站在教室門口,不用問也知道是被罰了站。
看到他,斯夫立刻奔過來,撲在他懷裡說:「我惹禍了,老師要找家長,我怕媽媽生氣,就說你是我的親叔叔。」
「是你把我傳呼告訴老師的?」夏瞳很高興,小斯夫居然可以記得他的傳呼,可見對他的情分。
從小到大,他還沒被一個人這樣信任需要過呢。他俯下身同斯夫說悄悄話:「告訴叔叔,你闖了什麼禍?」
「我同小朋友比賽砸玻璃,我贏了。」
夏瞳明白過來,拉著斯夫去見老師,先說聲對不起,然後恭恭敬敬地問:「斯夫是不是打碎了一塊玻璃?」
老師氣急敗壞:「什麼一塊玻璃,是一十三塊。」
「這麼多?」夏瞳一驚,「他們多少人砸的?」
「就他一個。」老師生怕夏瞳不認賬似,急急地說,「扔石頭是三四個孩子一起扔的,不過只有他一個人打碎玻璃,一共打碎十三塊。我問過那幾個孩子,都是這麼說,石斯夫也承認。那幾個孩子我也批評過了。但是石斯夫是領頭的。」
夏瞳拚命忍著笑,做出誠惶誠恐的樣子連連點頭:「是我的錯,是我不會教孩子。回去我會說他。砸碎的玻璃我負責,我馬上就找人來鑲。」
一出幼兒園他就忍不住笑起來,一把舉起斯夫說:「小傢伙,真好樣的,一下子打碎十三塊,這麼準,快成神槍手了!」
斯夫驕傲地說:「這算什麼?在九龍塘,有一次我把整排屋的玻璃都打碎了。」
「哼,那你媽媽不是很生氣?」
「媽媽打了我一頓。叔叔,今天的事你不會告訴媽媽吧?」
「不會,一定不會。」夏瞳一本正經地許諾,想一想還是忍不住樂。蘑菇不知讓多少人愁得掉頭髮,現在可也碰上對頭了。惡人自有惡人磨,小斯夫簡直就是新版的混世魔王!
他打了個電話回酒吧,吩咐手下趕緊過來鑲玻璃,自己則乾脆帶著斯夫到打靶場練槍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