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重拾舊歡仍如夢 文 / 西嶺雪
石間重新坐到星海會展中心自己的老闆桌旁時,簡直感慨萬千。
終於又回來了。終於活過來了。曾經一度,他那麼近地擁抱死亡。惟其如此,越發覺得活著的可貴。
是扶桑把他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扶桑一直說不再怨他,原諒了他。可是從出院到現在,她藉口他的腿還沒痊癒,始終不肯與他同房。小保姆櫻桃兒悄悄告訴他:早晨幫扶桑收拾床時,發現枕巾是濕的。
她還在哭。
石間回頭吩咐秘書小林:「幫我到花店訂一束花。」
「什麼花?」
「表示道歉或者愛慕應該送什麼?」
小林抿嘴一笑,對答如流:「紅玫瑰代表愛情,黃玫瑰代表歉意。另外,向日葵也表示愛慕,金盞花代表離別的迷戀,鬱金香又名愛之寓言,桔梗表示不變的心,瑪格麗特是情人的愛……」
「好了好了好了,」石間一聽「情人」兩個字頭就大,「就買紅黃玫瑰各半打,然後向日葵、桔梗、鬱金香,你看怎麼搭配好看就怎麼來吧。」
「要不要配滿天星?」
「滿天星又是什麼?」
「專門做插花搭配的,表示愛憐。」
石間忍不住笑了:「一套一套的,都哪兒來的學問?要是問你期貨指數和大戶資料你也這麼如數家珍的就好了。」忽然又想起,「對了,劍蘭代表什麼?」
「表示堅固,還有用心良苦的意思。」
石間點頭不語。在他住院期間,病房的窗台上每天開放著大束劍蘭。現在他知道,那是扶桑的淚。
扶桑自己就是一株劍蘭,每一片葉脈每一次開放都用心良苦,力求完美。
她把自己裝扮成一尊神,讓世人膜拜,讓罪人膜拜。可是石間不是夏瞳,不是失足青年,不是待領孤兒,他是她的丈夫,他愛她,卻不願拜她。
扶桑的世界是他無法理解的。一個城市女孩子,連自行車也不會騎。她的整個家彷彿一座神廟,一個造神中心。她父母對她的寵愛和維護已經達到了一種雕琢的程度,生怕一絲一毫的閃失讓她有損完美。於是,理所當然的,神的伴侶也應該完美無瑕。他們對他的一切要求和改造都顯得理由充分,政策一樣鐵案如山。
而蘑菇是不同的,蘑菇是他的信徒。蘑菇從不要他改變什麼,對他田園牧歌式的童年萬分新奇,當他做一個大海碗給她時,她視如珍寶。
蘑菇也是父母的寵兒,被慣壞了,像一切紈褲子弟,她任性而驕縱。但是,真實。
同蘑菇在一起,他輕鬆而自如,如舵手駛船,他便是她的方向了。
然而,他們觸礁。他不得不回頭,回頭時,看到岸邊劍蘭怒放。
他沒得選擇。
石間歎息。下班時,他抱著大束鮮花將車駛到雜誌社去。
他的車是一輛普通桑塔那,非常老實。石間花錢一向有分寸,車子就是車子,長翅膀的「寶馬概念」與普桑的作用都不過是代步而已,何必花大頭錢「扎勢」。石間痛恨一句話:窮人乍富,腆胸凹肚。他不喜歡一切花哨的東西。但是為了討老婆歡心,他決心要學會浪漫。浪漫並不難玩,只要有心便好。
扶桑在雜誌社做編輯,一周只在星期二和星期五坐兩天班。今天正是星期二。石間特意選這個時間送花,反正是「做秀」,何必錦衣夜行。
雜誌社是風流地方,崇拜者上門送花並不稀奇。石間一路上樓,每個同他擦肩而過的人都不禁露出笑容。石間也笑著,找到扶桑的辦公室。剛想敲門,卻聽到有個尖尖的聲音在說起他的名字,他本能地停住了。
只聽那尖嗓門說:「你們家石間現在是風雲人物了,小心被紀實作者拿了去寫頭條。」
扶桑似乎回答了句什麼,石間聽不清,尖嗓門卻又接話了:「我也是聽人家說的,說你們石間送到醫院的時候並不是一個人,旁邊還有一女的,是洋妞兒,金髮碧眼,還是跨國戀情呢。要不怎麼說消息火爆呢?」
石間惱怒,只聽扶桑的聲音略高了一些,卻依然帶笑:「何止啊。那個還是美國三級片巨星呢,人稱『性感小貓』,消息把好萊塢都驚動了。斯庇爾伯格這兩天就飛大連來,要把這件事拍成火爆大片,與《真實的謊言》叫陣,你不是一直想當演員,到時候我推薦你做女主角。」
石間再氣也忍不住失笑,扶桑這門舉重若輕實實虛虛的本事的確高他一籌。當下敲一敲門,隨手推開,故意問:「誰要做主角?」
屋裡的人先是一愣,繼而大笑,指住一個長頭髮染成五彩的女孩說:「是她,她要給你做女主角同你配戲呢。」
那女孩絲毫不以為忤,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石間說:「難怪,還真是一表人才哦。」
周圍人更加笑得前仰後合:「小周,你發花癡呢。正主兒在旁邊看著,我說你也悠著點兒。」
小周嬌嗔地拋個媚眼:「說了多少次,叫我英文名字,Zhuzhu!」
石間想起,夏扶桑似乎提過雜誌社新來了個年輕女孩子姓周的,應該就是眼前這位新派少女了。他禮貌地點一點頭:「你就是小周吧,聽扶桑說起過你。」
小週一擰腰:「Zhuzhu哇!」
石間笑著伸出手:「Zhuzhu!你好!」
小周擰著腰過來與石間相握,故意將手停留在他手中不動:「石經理,你也好哇。這花是送給我的麼?」
周圍人又都笑起來,夏扶桑也似笑非笑地望著石間,石間不慌不忙,走到扶桑面前把花束雙手呈上,瀟灑地做一個半蹲的姿勢,鄭重宣佈:「本人石間,版權歸夏扶桑女士所有。額上有其親筆題詞:夏扶桑到此一遊,畫地為界。」
眾編輯起哄地鼓起掌來,扶桑先還撐著,到底忍不住笑了。小周艷羨地看著扶桑說:「這麼又有錢又有貌又有趣的老公,你怎麼找來的?幫我也找一個。」
旁邊一個中年編輯打趣:「你找得來管得來嗎?你剛才不是還說人家石間是花心蘿蔔?」
石間趕緊把一支手指豎在唇前,故做驚惶:「噓,這話別讓我老婆聽見,今晚罰我當木匠呢。」
「木匠?」眾人不解。
石間一本正經地:「做床頭櫃(跪)啊。」
屋子裡再次爆出一片笑聲。擾攘半晌,石間才挽著扶桑甜甜蜜蜜地走了出來。
石間揮一把汗:「面對幾千隻鴨子,這小丑還真不好做。」
扶桑瞅他一眼:「幹嘛這麼吃力?演戲啊?」
「誰說的?我是在重新追求你嘛!你不喜歡?」
「送花是小女孩的把戲了,是小周那種年齡的節目。」
「送花給她?她只好算塑料花,當然,灑過香水的。」
扶桑佯怒:「物傷其類,你尊重一下我的同性好不好?」
石間大驚:「同性?你們明明是異性,一個嫻淑大方,一個淺薄輕佻。不不不,你們性格完全不同,怎麼會是『同性』?」
扶桑「撲哧」一笑,推石間一把,心裡也不禁感動。丈夫這樣小心翼翼地討好她,她怎麼也不好意思再板起臉了。但是,她心裡始終有一個結,忍不住出言試探:「你真的不再想那個孔小姐,不想知道她去哪裡了嗎?」
石間平靜地回答:「夏瞳已經告訴我了,她回了香港,我不必再為她擔憂。這個人,從此不會再出現,不論是我的生活還是我的心裡,都不再有她的位置。」
扶桑一愣,原來夏瞳已經替她把該說的話都說了。記得前天夏瞳通知她蘑菇已走時曾這樣形容:「從出醫院到上飛機,她一路都在哭。人瘦得脫形,脾氣也沒了。表姐你再見到她會認不出來。」
聽到消息,她不是不憐惜的,可是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如果謊言可以換回平靜與忠誠,她又何必尋找真實。只是,謊言,真的可以瞞天過海一生一世嗎?
夏瞳臨走時,忽然轉過頭來問她:「表姐,你知不知道一句話叫做『紫菜川菜月』的?」
扶桑愣了一愣,不禁莞爾:「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吧?」
「就是,什麼意思?」
「是孔子站在河岸感歎歲月飛逝如流水,是說時間的。」
夏瞳點頭。扶桑問他:「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夏瞳支吾:「姐夫已經認錯了,你就別再同他計較了。」
但是扶桑已經猜到,這句話必與蘑菇有關,是夏瞳胡亂偷師的。「子在川上曰」,那不就是「孔子曰」?「逝者如斯夫」,說的是「時間」,也就是「石間」呀。
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扶桑不禁歎息。
但是石間完全不知道妻子心裡在想什麼,只是一團高興地趁熱打鐵:「我買了8點鐘的電影票。現在我們先去香格里拉吃飯,然後散步去電影院,看完電影……」
「看完電影還有節目?」扶桑驚訝。
石間詭秘地一笑:「現在不告訴你。」
扶桑心裡一動,彷彿有只小手在心頭輕輕抓撓,有種癢癢的喜悅。
她是個浪漫的人,可是從小到大,生活進程一向按部就班,除了戀愛時的患得患失,幾乎沒有什麼事是出乎她的意料的。求學,就業,寫作,出書,成名,別人夢寐以求的一切,對她而言只是水到渠成。她從小便喜歡閱讀與寫作,9歲第一次讀《紅樓夢》時便發誓長大了要當作家。她為此而努力著,太努力了,一切便變得正常,成功也一樣正常,談不上有多麼快樂。每完成一部新作品時她是快樂的,但太理所當然了,快樂便也沒那麼完美。
她一直渴望擁有一些秘密的喜悅,一點意外的奇遇,可惜的是,所有動人的情節,都只能在她的小說中出現。
這時候她不禁猜測,石間會給她什麼樣的驚喜呢?
其實石間的秘密節目說起來也簡單,就是提前吩咐小保姆櫻桃兒十點整在小客廳點滿蠟燭,把音響調到剛好,然後等扶桑一回來就向她告假說夏瞳的「乾一杯酒吧」生意很緊張,要她去幫忙,晚上不回來了。
櫻桃兒巴不得這一聲,她向來喜歡同夏瞳混。那麼英俊得出奇的年輕人,把莊河所有漂亮小伙子排成隊,每人的優點集中到一起也造不出一個來。
她這樣向夏瞳報告:「石哥要跟夏小姐過家家,所以提前清場。」「清場」是她跟夏瞳學的球賽專用名詞。
她一向管石間叫「石哥」,管夏扶桑叫「夏小姐」。絕對地親疏有別,立場分明。
她不是不喜歡夏扶桑,只是她覺得那不像一個真人,每天早晨要喝咖啡,下午要喝下午茶,晚上要喝洋酒。次序從不搞錯,花樣每天不同。她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可以花那麼多時間在飲料上做文章,而且一個人在家裡打電腦就當上班,還要仔仔細細化了妝後才開始工作。聽說石經理相好的是個外國女人,可是在櫻桃兒眼裡,夏扶桑已經是半個外國人。
石間就不同了,石間隨和,親切,對櫻桃兒從來不拿架子,農忙時甚至同她討論播種竅門。教她如何在谷雨前點播玉米,大約40多天等到玉米芽長成,便在附近點種豌豆或豆角,三個月後玉米熟了,豆角也結莢了。還有,7月到9月一向是地裡最閒的時候了,石間便教她地膜小麥套種西瓜。9月播種冬小麥,第二年春在麥壟之間點種西瓜,七月收完小麥,也就是西瓜抽蔓開花的時候了,等到9月收了西瓜,又正好趕上下一場小麥播種。嚴絲合縫,一點也不讓土地荒廢。
櫻桃兒對石間崇拜得五體投地,她覺得只有這樣又會賺大錢又有真本事的人才是真聰明,像扶桑那樣,成天坐在電腦前寫些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的東西,根本是在浪費衣食。她尤其看不慣扶桑做水果茶,好好的水果,洗一洗就可以吃的東西,偏她有那麼多蕊菕A又要削皮又要去核,還要五六種混在一起和茶煮,那是吃水果呢還是喝茶呢。白白浪費好東西!
不過,櫻桃兒是守規矩的,櫻桃兒從來不會胡亂批評。她愛說話,但不講是非,頂多按照事情本原把甲處發生的事在乙處用她自己的語言和理解複述一遍,而且從來不加評論,很實事求是的樣子。
就好像現在,夏瞳很專注地問她石間有什麼想法,櫻桃兒絕不妄加猜測,只是原原本本地說:「他要我點蠟,很多蠟,但是叫我看好了別著火。還要放音樂,聲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說這叫可聞度。他還讓我等夏小姐一回來就找理由走掉,叫我來你這兒。這不,我來了。」
夏瞳笑了,姐夫是要同表姐過完全的兩人世界呢,絕不允許有第三者出現在屋子裡。
其實這方法並不新鮮,但扶桑同石間結婚6年,老夫老妻了,久已不彈此調。於是最原始的方法也變得浪漫而難得。當石間把手輕輕擱在扶桑腰上與她共舞時,扶桑竟輕輕顫慄起來。
那顫慄通過石間的手一直傳到他心裡去,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這一向對扶桑的確是太冷淡了。浪漫的扶桑對愛的渴望就像鯨魚對於大海,需要最熱烈的激情。可是他們的夫妻關係,卻偏偏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石間所給予妻子的,不過是一杯維生的水。他俯下頭,在妻子耳邊輕輕說:「酒是微醺的好,不醉不瀟灑,一醉就爛。愛也是一樣。」
扶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茫然問:「什麼?」
石間又說:「當明知一個人要求無理而仍不能拒絕他的話,如果不是怕,那就一定是愛了。」
扶桑愣住,腳下仍機械地隨石間踩著舞步,心中卻已起萬丈波瀾。
石間的聲音在繼續:「真正愛一個人,是永遠都不會恨他的。」
「美麗而不安分的女人是風箏,收起來就失去靈動,放出去固然千嬌百媚,卻隨時要面臨分手的危險,而且易破。」
「忍是自傷,忘是心死,一樣為難。」
扶桑再也忍不住,伏在石間肩頭輕輕哭泣起來。她當然知道,石間背誦的那些話,都是她自己的,是她小說裡的句子。她一直遺憾石間不喜歡她寫的文章,說她是無病呻吟。沒想到,他竟然全看過了,而且能一一背誦。
古老的留聲機裡放著古老的唱片,三十年代的上海百老匯艷曲,那是扶桑不知從哪兒淘來的舊貨,如果不把唱針撥開轉動便永不停止的那種。當初扶桑如獲至寶地捧回家時,石間曾笑話她是撿破爛兒的,但這會兒他的確感覺老東西有老東西的好。至少,它們令扶桑軟化。
扶桑已在他懷中化成一攤水,軟得沒一絲氣力。她望著他,眼中猶有淚光,唇邊卻已帶笑。石間輕吻著她,將她越抱越緊,這一刻他真心懺悔,這是自己生命中最親最近的一個人哦,他怎能輕易地傷害了她。他對她傾訴,如同對神父告解:「這段日子,我一直在看你的小說,每一篇都至少看了兩遍。扶桑,我枉為你的老公,卻並不真地懂得你,也不真地懂得愛。以後,我會補救。扶桑,相信我,我是真的愛你,我一定會對你好,越來越好!」
燭影搖紅,加上音樂與誓言,讓扶桑心頭有一種恍惚,一切太美好了,美好得不真實。她願意這音樂永不停止,這房門永不開啟,他們就這樣相擁相親,舞至天荒地老。她忽然有一種想法,如果這時候地震了,那麼他們的愛便永恆了。死在愛人的懷中,讓一生再無遺憾。
她回吻石間,從未有過的主動與瘋狂。兩個人糾纏在一起,融化在一起。夫妻,本來就應該是血肉相連,水乳交融的,更何況,因為車禍,石間的身體裡已經輸進了她的血。她進入了他,他也進入了她。扶桑想,可不可以就這樣合二為一,讓她變成他,他變成她,從此心心相印呢?
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這一夜,扶桑忘記叮囑石間使用安全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