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終於看到了夕顏的眼淚 文 / 西嶺雪
A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那樣的神,曾經是我的理想,莊周的理想。可是前提是,她要住在姑射之山那樣的仙山大谷,遺世獨立,目空一切,不食人間煙火。
如果神誤食了人間煙火,如果神來到地獄之中,她會怎麼樣?如果此處沒有風露可吸,雲龍可乘,她是否寸步難行?
夕顏醒來已是午夜,朦朧間我聽到她輕輕呼喚:「媽媽,媽媽。」
「你醒了?」我趨近身去,「要喝水嗎?」
夕顏睜開眼,看到我,有些微微的遲疑,想了想,似乎明白了,綻開一個虛弱的笑:「無心,要你照顧我,不好意思。」
「秦晉剛剛走。你睡了好久,手術很成功,你的手不會有事的。」在夕顏身邊守了這麼久等她醒來,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但是最終,我想起最重要也是最難啟齒的一件事,「夕顏,今天在V8……」我咬緊下唇,不知如何開口,可是有些話,到了這一步是怎麼也要說清楚的,「我和秦晉,那一幕是故意做給你看的。是我勾引他,我知道你那個時間會來找我們出場,故意引誘他吻我讓你看到,我想氣你。」
我終於一口氣說出來,「其實秦晉是很在乎你的,剛才,他一直在這裡陪著你,等你做完手術才走,他甚至哭了……」我看著夕顏的臉色,深深擔心:「夕顏,你會原諒他嗎?」
「原諒?」夕顏淒楚地笑了,「我那麼愛他,愛到根本不會生他的氣,又談什麼原諒呢?我只怕,我和他,連說道歉和原諒的機會都沒有了。」
淚驀地湧上來。夕顏太聰明,太敏捷了,即使是剛剛手術完畢,即使身心俱傷,她卻仍然能在第一時間想到最直接的問題,那就是秦晉在梅州留不住了。
「夕顏……」我輕輕撫摸著她纏滿紗布的手,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無心,幫我一個忙好不好?」夕顏用眼睛示意床邊她的手袋,「那裡面有個錄音機,幫我試一下效果好嗎?」
我有些驚疑,順從地拿過手袋取出錄音機來,按下鍵,裡面傳出我和秦晉的歌聲——今晚在俱樂部演唱的合曲《愛是多情苦》:
我真的愛得好苦,我真的有些無助,
有時我好想哭,要怎樣才能將愛留住,
明明是真心感動,真心滿足,愛卻仍漂浮,
該如何在這茫茫人海中尋找愛的歸宿?
「這……」我看著夕顏,驟然明白過來,「你每天都在錄他唱的歌?」
「是的。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會離開梅州,我知道我們沒有將來,我能留住的,不過是他的歌聲。這些,就是我最珍貴的記憶了。」夕顏淒苦地微笑,「我愛他,不論我們是有一生相守的幸運,還是只有擦肩而過的緣分,我都一樣地愛他。」
我震撼,這樣的愛,這樣的堅貞,是我不能企及的境界,不禁一時無語。
為何你的愛情我的愛情都是那麼苦?
也曾付出真愛,動過真情,愛卻不停留,
哦,不管愛是多情愛是無情人生還要走,
別說愛情苦,別說愛情苦,愛過就該清楚。
病房裡,秦晉和我的聲音重合交替地響起。聽著歌聲,我忽然有一種幻覺,好像和秦晉對唱的人不是我,而是夕顏,我聽到的,分明是夕顏的聲音。
我和夕顏,好像變成了一個人,是我在替她唱出心聲,還是她藉著我的聲音在傾訴?
「剛才,我夢到媽媽了,我好想媽媽,好想回家……」夕顏的眼睛濛濛,仍然帶著手術後的不清醒,可是精神很好,她忽然說,「無心,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關於我爸爸和我媽媽的故事。」
「你爸爸?」我怦然心動,泮坑那座離奇出現的墳的主人的傳奇,一直以來我心頭最大的懸疑,我終於要知道答案了嗎?
「我好像,好像有點兒瞭解我爸爸了……」夕顏的眼睛望向病房上空,望向她自己的內心深處,望向二十年來的滄桑與傷痕。
B
是在鶯飛草長的三月天。江南小鎮。
鳥語花香裡,林大志被吊在院子的橫樑上挨打,蘸了鹽水的鞭子一聲聲地響起在他的裸露的肩上,背上,胳膊上,家丁咆哮著:「說!說不說?看你硬!看你骨頭硬還是鞭子硬?!」
十五歲的林大志,卻只是咬緊了牙關,一言不發。
從正午打到了黃昏,。大小姐從學堂回來了,被鞭笞聲驚動,看到大志身上的血水和汗水淋漓,順著傷口往下淌,大驚失色,嬌喝:「住手!你們為什麼打他?還打得這樣狠?」
「報告大小姐,他偷東西!」家丁匯報。
出乎意料地,沉默了半天的林大志忽然開口,大聲說:「我沒偷!」他熱切地望著大小姐,眼裡泛著血絲,不是求饒,只是渴望。渴望她相信,渴望她瞭解,渴望她知道他的清白。
家丁被這表白震得嚇了一跳,想也不想回手就是一鞭子:「你還嘴硬?!」
「住手!我叫你住手你聽到沒有?」大小姐發怒了,嬌嗔地下令,「放了他。」
「可是……」
「放了他!」大小姐很少過問家裡的事,更少發號施令。但是這一次,顯得很堅決,「有什麼事,我跟我爹說去。」
林大志被放了下來,血淋淋地抬進下人房。精神卻偏偏好得很,不住地對偷偷跑來照顧他的丫鬟小紅說:「是大小姐救了我。大小姐說她要給我做主。」
小紅抹著眼淚:「你怎麼被打得這麼慘?痛嗎?」
「皮外傷,沒事兒的,搽點藥就好了。」
「可是哪裡有藥呢?要不,我去老爺房裡偷點兒?老爺有上好的雲南白藥,治跌打損傷最靈的。」
「別,千萬別提這個偷字兒。大小姐說了,她相信我沒有偷東西,我們不能叫她沒臉。」
「可是……」
就在這個時候大小姐來了,不肯直接打簾子,站在門外輕聲招呼:「小紅在裡面嗎?」
明明是來看大志的。卻偏偏問小紅。這就是大家閨秀的身份了。
大志忙欠起半身:「大小姐來了,這屋裡髒……」
小紅已經趕緊打起簾子讓大小姐進來。
大志苦苦支撐著半坐,卻還是「唉喲」一聲躺下了。小紅大呼小叫地衝過去扶持,眼淚已經先下來了。
大小姐也三步並兩步地走過來,輕輕按住他:「別起來,小心扯動了傷口。」
她的手上,是一瓷瓶雲南白藥,瓶子上繪著山山水水,怪好看的。大小姐的臉更好看,眉是山眼是水的,隨便什麼表情都是一幅畫兒。
她把瓶子放在床頭,輕輕說:「這個藥,每天敷三次,止血化淤,最有效的。」
交代完了,轉身要走。大志卻在情急之下,愣頭愣腦猛地抓住她的手,在枕上叩頭不迭:「謝謝大小姐,謝謝大小姐。」
大小姐有些懊惱,刷地抽回手來,定了定神,不便發作,只輕輕地說:「你多保重吧。」
她的影子消失在髒髒的門簾後面。
大志的眼睛卻穿透了那門簾一直跟出去老遠。
小紅說:「大小姐是好人。」
大志不語。
小紅又說:「我給你做了一雙鞋……要不,我給大小姐也做一雙吧,繡上花兒,說不定她會喜歡的。」
大志仍然不語。
小紅再說:「就當我幫你謝謝她。」
大志終於說話了,腮上稜角隱現,是從腔子裡迸出的一句話,千斤玄鐵一樣重的,說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來。
他說:「我願意為她死,死一百回……」
「真美。」故事講完,我深深歎息,「這,才叫愛情吧?林大志,就是你爸爸?」
「是。」夕顏愣愣地點著頭,眼中承載著那麼深沉的悲哀,「是很美,可惜的是,我媽媽卻不是那個千嬌百媚的大小姐,而是丫鬟小紅。」
「是小紅?」我愣住。那麼,這婚姻在起始之初,就已經注定是一場悲劇。
我有些猜到夕顏的身世了:「你媽媽愛著你爸爸,可是你爸爸愛的,卻是大小姐?」
「豈止是愛,那簡直是理想。」夕顏歎息,「我爸爸守護大小姐的一片心,就像一個教徒守護他的神。他對大小姐的感情,已經不能用愛來形容,而是崇拜,是信仰,他的整個世界,都是為了大小姐而存在的。」
夕顏幽幽地講下去,「爸爸在第二年春天離開了地主家,參加了革命。解放後,他立了戰功回來,開始到處尋找大小姐,卻只找到小紅。小紅對他還是那麼癡情,百依百順,可是他卻不肯娶她,還明白地告訴她,他要找大小姐,找不到,就一輩子不結婚。小紅說:好,你找吧。找到她,我侍候你們兩個;找不到,我一直等著你。大志說,我哪裡配得上大小姐?我哪敢有那份奢望?我只想找到她,為她做牛做馬。找到她,我立即娶你,我們兩個侍候她,不管時世變成什麼樣兒了,她永遠是我們的大小姐。」
錄音機裡,秦晉在唱:「哦,不管愛是多情愛是無情人生還要走,別說愛情苦,別說愛情苦,愛過就該清楚。」
我深深歎息,大志和小紅的癡情,都算是絕品了。無奈人間的愛,好像總是某個人欠了另一個人。大小姐是林大志的債主,林大志是小紅的債主,誰又是大小姐的債主呢?
「後來呢?」我問,「後來他找到她了嗎?」
「然後『文革』來了。爸爸到處打聽大小姐的消息,有人告訴他在梅州的一個批鬥會場上見過她。爸爸聽說了,千里迢迢連夜趕到梅州來救她,卻聽說她去了勞改農場,但是不知道是哪一個農場。於是他又一個農場一個農場地找。這樣子走遍了大半個中國,總是剛剛聽到點信兒就又斷了,到底也沒有找到。再後來就聽說她死了。爸爸一夜白頭,他的尋找就此結束了,可是他的理想和熱情也從此消失了。他找了大小姐半輩子,我媽媽也等了他半輩子。終於爸爸也有感動的時候,娶了我媽媽,有了我。我是在爸爸五十歲那年出生的,按理說老來得女,他應該很開心。但是沒想到,八年前,他忽然失蹤了,連句話都沒留下,聽媽媽說,他好像是從什麼地方聽到了有關大小姐的消息。這八年裡,我幾乎是伴著媽媽的眼淚長大,一直對自己說:我要找到爸爸,找到他,問他——半世夫妻和一個女兒,難道還比不過一瓶藥嗎?可是沒想到,我只找到爸爸的墓……」
夕顏哭了。
我終於看到她的眼淚,像珍珠,在蚌的沙礫中悸動,痛楚而晶瑩。
C
終於知道了林夕顏的故事,再也沒想到真相會是這樣的。
夕顏說得對,我們都是在破碎家庭裡長大的孩子,卻要苦苦地尋找完整。
然而,她爸爸留給她一座墳做答案,她的後半生,還能再找到完整嗎?
而且,這也只是半面真相,是存在於夕顏母親記憶中的真相。誰又能知道夕顏父親那邊的真相,還有大小姐的故事又是怎樣的呢?
夕顏在請假這段時間,已經把她能想到的辦法都想到也都實踐了,查過戶口登記處,死亡記錄,確定林大志死於兩年前,死因是急性肺炎,辦手續的人是廟裡的住持。但是那位住持半年前雲遊去了,關於林大志生前,此外再沒有一個人知道訊息。
我問夕顏:「那麼現在你打算怎麼辦?繼續查下去,還是回家?」
「我要留在梅州,我不甘心就這樣離開,這樣,我沒辦法對媽媽交代。我要等那個住持回來,我一定要知道答案。」
我把手覆在她的手上,說:「好,我幫你,我們一起尋找真相。」
我們兩人的淚流在一起,我的,和她的。在這一刻,忽然達成了最徹底的瞭解和信任。即使,我曾經那樣恨她,傷她,要打敗她,可是現在,我只想抱緊她,給她溫暖,也讓她溫暖我。我們是風塵中守望相助的最孤獨的兩個女子。如果我們不能彼此相愛,還有誰會愛我們呢?
瞭解了夕顏的故事,使我更加想幫她,幫她留住秦晉,留住愛情,留住這冷冷世界上最後的一絲溫暖。
也許可以再求高生一次,如果我拿出一哭二鬧三耍賴的女人本能來,他未必就真的一點餘地也不留吧?
抱著一線希望,天一亮我便匆匆趕往宿舍,想找秦晉一起去向高生求情,把昨天的鬧事經過詳細說明。我甚至想過,如果高生不答應,我就以向高太自首來要挾他。
然而趕到宿舍,第一眼就看到了停在樓門口的梅廣大巴,以及滿面嚴霜的高生與高太,他們的臉上寫著驕傲與堅定——沒有什麼比炒員工魷魚更讓一個老闆能清楚地意識到他的權力與威嚴的了。
一陣涼氣湧上脊背,心忽然就灰了——晚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大勢已去。
在娛樂機構,炒員工從來都是即刻下令即刻生效即刻執行,不隔夜的。因為怕員工在走之前的這一段空當兒裡偷竊鬧事,或者損壞公司財物。如今車子都已經到了,再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我慢慢走過去,冷眼旁觀,發現被炒的員工共有五個:乾仔,桑拿主管,西廚和調酒師,都是帶頭鬧事的人,只多了一個無辜的秦晉。
很明顯,這是高生和高太計劃好的一次換血,只是因為「公狗」的鬧事,計劃被迫推遲了一天執行,並臨時加了秦晉入黑名單,理由卻是一樣的:不安心本職工作,惹是生非。
保安正在檢查調酒師傅的背包,從裡面掏出一瓶洋酒來,阿容抱著乾仔哭成了淚人兒,乾仔卻只是無所謂地叼著煙嬉笑,西廚和桑拿師傅在罵罵咧咧,但是連憤怒也是缺乏誠意的,不過是該在那種時候做出那種姿態罷了,秦晉一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坐在車上默默地抽煙。
走來走去是他們早已習慣的事情,可是夕顏不習慣。
如果一個人動了真感情,就會與這個世界發生摩擦,處處不能相容。
我推開車門,坐到秦晉身邊:「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秦晉對我微笑,「Wenny,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你說。」
「替我照顧夕顏。」
我扭過頭,不敢看他:「秦晉,是我害了你們。」
「不是,我跟你說過,我和夕顏是沒有結果的,這樣的分手,是最好的結局。」秦晉看著窗外,略略躊躇,「如果我繼續留在梅州,我怕自己會傷害她。」
「夕顏愛你。」我忍不住,「秦晉,夕顏親口對我說過,她愛你,愛得很深,愛得不計代價。如果你也愛她,為什麼不可以……」
「不可以。」秦晉斷然搖頭,許久,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如果這之前我說不清自己對夕顏是怎麼樣的一種感情,那麼,昨天晚上應該已經很明白了,夕顏替我抓刀的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感動,多驚訝。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個那麼嬌弱的女孩子,竟然會有那麼大的勇氣和力量,可以不顧一切地替我擋刀。如果在昨晚以前,我覺得自己喜歡她,是因為她聰明,有個性,那麼昨晚以後,我愛上她,卻只是因為愛上她對我的愛。我想,這輩子都不會有第二人像她那樣愛我。可是,也就因為這樣,我越不能答應她,因為,我不能給她一份完整的感情,就像她給我的那樣。我已經有未婚妻了……」
「可你不是還沒結婚嗎?」我打斷她,「既然你知道這輩子她才是最愛你的人,那麼又為什麼要錯過一個這樣愛你的女孩呢?」
「也許,因為我是一個太平凡的人吧。」秦晉再次歎息,「我當不起她那麼深的愛,也背負不了她那麼深的苦難。夕顏太特殊,太聰明了,不是我能配得起的。」
「你這懦夫!」我氣憤,忍不住斥罵,「你不配得到夕顏那麼深的愛!」
秦晉扭過頭,不再說話。
我軟下來:「秦晉,當我求你,我求你還不行嗎?能不能不要走,至少,留到夕顏康復。我無法想像她知道你走了以後會怎麼樣,現在是她最需要你的時候。昨天晚上她說了很多話,流了很多淚,她現在好虛弱,好脆弱,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再受任何打擊了,我怕她會垮掉的……」
秦晉的眼睛紅了,我熱切地望著他,眼淚慢慢湧上來,這個時候,只要能夠留住他在夕顏身旁,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可是秦晉,曾經那麼勇敢無私的秦晉,在愛情的面前卻如此怯懦,他竟然忍心,忍心最終拒絕我!
「我留下,將來只會傷她更深。無心,原諒我……」
我失望至極,痛罵:「男人,真是沒有一個有膽的!」轉身下了車。
秦晉卻又搖下車窗,對我喊:「Wenny,別忘了替我去醫院看夕顏!」
我不肯再回頭,任淚水在風中灑落,又隨即被風吹乾。
他辜負了夕顏。他是一個溫柔的好男人,卻不是一個勇敢的好情人。他敢於在黑暗中接受我的吻,卻不敢面對夕顏最真誠純潔的愛情,原因卻是夕顏太認真。
難道,認真是一種錯嗎?
回到醫院時,我看見阿堅來了,正坐在夕顏的床邊削梨子。
梨皮一圈一圈,連而不斷。像一段注定要結束卻遲遲不肯放手的情。
顧不上同他打招呼,我看著夕顏:「秦晉走了。」
夕顏身子一振,驀地坐起:「走了?」起得太急了,手在床邊撞了一下,痛得她忍不住「絲」一下。
阿堅立刻撲過去:「怎麼了?痛嗎?」雙眼赤紅,就彷彿受了傷的人是他。
我忽然感慨起來,他明知道夕顏愛的人不是他,卻依然這樣地關心她,在意她,甚至不會因為她的眼淚是為了別人流而忌妒。這樣的一分情,也算極致了吧?
夕顏卻只是恍若未覺,抓住我的手,急切地問:「無心,他走了?走了?甚至不跟我告別?他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吧,也許還沒走——剛才我從宿舍走的時候,他正坐在大巴上等開車,這會兒,應該已經出發了。」
「我要去找他!」夕顏猛地跳下床。
我抓住她:「你這個樣子去找他?他可能已經走了!」
「不!我要去!無心,如果我現在找不到他,也許一輩子都見不到他了,他走了,可能再也不會回來,我要見他,至少再見他一次!」夕顏哭著,頭髮散亂,全然不再是那個冷靜從容的林夕顏。
我震驚地看著她,看著她淚水縱橫的臉,那一刻,我真實地看到了,什麼叫愛情。
「好,我陪你去!我們去找他!」
奔跑。
沒有想到夕顏會跑得那樣快,快到連我和阿堅幾乎都跟不上。我沒有喊她,知道喊了她也不會聽見,此刻,在她的心中,只有秦晉一個人。
這樣的奔跑,應該可以逐日了。
然而,太陽一樣地下山,車子一樣地啟程。
我們趕到員工宿舍的時候,剛好看到一個車子的遠影,夕顏不顧一切地奔過去,嘶聲地喊:「秦晉——」
她喊得那樣淒厲而絕望,我忍不住摀住了耳朵。
車子拐了一個彎兒不見了,夕顏卻還在不甘心地奔跑,哭喊著:「秦晉……」
我用雙手摀住臉,淚水止也止不住地流出來。夕顏夕顏,你的哭聲,天也驚動了,可是,車上的人,不會聽見,夕顏,別再追了,別再喊了,他走了……
夕顏的每一步奔跑都踏在我的心上,夕顏的每一聲哭喊都撕裂我的心,然而夕顏愛著的人,卻如此漠然地離去,再也不肯回頭……
猛地,夕顏摔倒在地上,我大驚,衝過去扶起她,她手上的紗布已經被血染紅,劇烈地發著抖,人卻猶自望著車子遠去的方向。
我忍不住痛哭起來:「夕顏,你的傷口裂了,我們快回去吧。」
「無心,我想見他,見他最後一面,都不行嗎?」夕顏悲哀地望著我,就像一個無助的小女孩,那麼淒惶,那麼柔弱,柔弱得我的心都碎了。
「夕顏,夕顏,他已經走了,他聽不見的……」
有人在門口窗口探頭探腦,這時候阿容忽然衝過來,抓住夕顏的肩膀大力搖晃:「你痛了是嗎?你也知道痛?你這個妖女!你害了乾仔!你拆散我們!我叫你向高生告狀!我叫你告狀!」
夕顏被搖得頭髮散亂,口齒不清,毫無還手之力。阿堅跑過來抓住阿容手臂:「阿容,你放手,放手!」
阿容被阿堅大力拉住了,卻還在不甘心地踢打咆哮:「林夕顏你個臭婊子,你自己腳踩兩隻船,表面扮聖女,心裡比誰都髒,你一手拉著阿堅,一手拉著男歌星,卻跑來告我們的狀!你當面做人,背後做鬼,還假惺惺地貓哭耗子,我呸!你哭,你哭個屁呀?你會真在乎歌星走嗎?反正你還有阿堅剩在這兒……」
我鬆開夕顏站起來,走過去猛一揚手,乾淨利落劈面給了阿容一巴掌。
阿容被打愣了,滔滔不絕的粗口驀地停住,眼睛瞪得溜圓,彷彿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趁她楞神的當兒,我指著她說:「你給我聽著,乾仔走是自己作死!不是夕顏,連你也一塊兒早炒了!你再罵,我立刻讓高生請你走路!你不信?不信你就再說一句試試,你看我是不是說到做到!」
我的野與蠻橫在「夜天使」早已出了名的,阿容知道我說話的份量,果然不敢再吵,卻又不便就此服輸,忽然坐倒下來,就像一個村野潑婦一樣當街放聲大哭起來。鼻涕一把淚一把地,也十分可憐。
我不再理她,同阿堅一左一右扶起夕顏:「我們回去吧。」
夕顏軟軟地倚在我身上,剛才的狂奔、痛哭,加之阿容的一番凌辱,已經使她心力交瘁,愛與尊嚴都被擊得粉碎,此刻便如一個紙人兒一樣沒有半點氣力精神,任由阿堅叫來一輛三輪,將她硬推上車。
我看著阿堅:「我送她回醫院,你快去上班吧,今天大換血,新人報到,有你忙的。」
阿堅點點頭,眼睛卻一直看著夕顏,那麼憐惜,那麼擔心。
我忽然想到了夕顏昨晚講過的故事,林大志,大小姐,小紅,這一切,在今日的梅州被重演了,如果換一個時代背景,換種身份,像不像林夕顏,秦晉,和阿堅?
難道愛情,真的就是一個人欠了另一個人的還不清的債?
D
夕顏病了。她躺在病床上,臉色和床單一樣的白。
不是因為失血,而是因為失心。她的心,已經跟著秦晉走了。
此刻的夕顏,蒼白,柔弱,不堪一擊。她的身體原本就很虛弱,這次大慟引起許多併發症,一直在輸液。可是仍然一天比一天憔悴。
我深深擔心,這個夕顏,同我認識的夕顏,彷彿不是同一個人。她的從容呢?她的冷靜呢?她的平淡如水呢?難道都隨著秦晉的離去一併消逝了嗎?
醫生很是不悅,幾乎對我發脾氣:「有沒有搞錯?她的手剛動完手術又摔跤,是不是存心要把這隻手廢了?」
我唯唯諾諾,一句也不敢辯白。醫生平下氣來說:「外傷還是其次,你這位朋友,好像『內傷』不輕,解鈴還須繫鈴人,這個手術,就不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了。」
內傷?唉,這樣的內傷,一生一次已經元氣盡失,就算華佗再世扁鵲重生,又能如何呢?
精衛填海,女媧補天,終究是神話裡的傳奇,這人間,可有那樣填殘補缺的靈藥?
「忘掉秦晉吧,夕顏。」我一次又一次地勸慰,自己也覺得說辭蒼白無力,卻仍然不能不說,「忘記一個不夠愛你的人。」
「不可能的,無心,真正愛上一個人,就不可能再忘記。」夕顏緩緩搖頭,「愛上一個人,是債,也是劫。在劫難逃。」
「即使,他愛你不如你愛他更深?」
「即使,他根本不愛我。」夕顏低語,低得幾不可聞,不知是說給我還是說給她自己,「我遇到他,愛上他,已經很滿足。是他讓我知道,世上有他這樣一個人,世上有愛這樣一回事。我愛他,永遠不悔,可是,我卻不能不心痛,那麼那麼地痛啊。」
夕顏還是哭了,仰起臉問我:「無心,你說,我還會再見到他嗎?我好想再見他一面。他走了,甚至沒有向我告別。」
「如果注定要分開,告不告別又有什麼區別呢?」
「不,不一樣的。我爸爸找了大小姐五十年,如果見與不見沒有區別,他又何必那麼執著呢?」
我抱住她,再也忍不住,痛哭起來。
我的淚,和她的淚,快流成一條河了,可是仍然漂不起夕顏這朵凋零的花。
情天不能補,是因為心已殘,恨海最難填,只為淚做海。
比干問賣菜的婆子:「無心菜可以活,無心人呢?」婆子說:「人沒有心,哪裡能活?」於是比干死了。
人,怎麼能沒有心呢?
但是,但是我可以,因為我是雲無心。雲無心而出岫,夕顏,我多想把我自己的名字給你,把我自己的無所謂無所畏給你,把我自己放浪不羈和玩世不恭給你,只要能止住你的淚。
這中間,高生來看過夕顏一次,不關痛癢地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並暗示我高太太已經回到香港,讓我搬回百合花園去。
我笑一笑,只裝沒聽懂,仍然夜夜陪宿在醫院。
高生倒也並不強求,又過兩天,便也回香港了,讓人帶給我一個盒子,是首飾,還有百合花園的鑰匙。他看準我一定會回去,畢竟,住別墅和住宿舍樓是兩回事。
我顧不上與他抖機靈,醫院和俱樂部兩頭跑著,下了工就來陪夕顏,所有的交際一律免了。
夕顏的情形只是不見好,一天比一天更憔悴。躺在病床上,常常半天不說一句話,同她說話,也不知她聽沒聽見。癡癡的眼神,久久地望著窗外,半晌都不見轉動一下。從前的清澈如水已經完全被打破了,如今,她的眼中,盛滿了遮掩不住的傷痛與破碎。
灑滿陽光的病房裡,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在寂寞地聒噪。「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岸渚崖之間,不辨牛馬。於是焉河伯換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
我抱著夕顏,替她梳理一頭長髮,給她背莊子,說笑話,講我的故事,全不管她有沒有聽到。
「從小到大,我在姥姥和媽媽的哲理中長大,我姥姥的名言是:世上人,無非嫖客與妓女。我把這當成座右銘,用它格式世上所有的人。但是我又多麼渴望愛情。是你的故事讓我知道,這世上總有例外的。你爸爸是個例外,你媽媽是例外,大小姐是例外,你和秦晉,也是例外。是你和你爸爸的故事,讓我相信,這世上有一種感情,是與性無關的,是真正的精神的愛。」
這一次,我再也沒有任何隱瞞,從我姥姥一直講到我媽媽,又講到我的離家出走。我不知道她在不在聽,只是很想傾訴,那些悲哀在我心底埋得太久了,不對夕顏說,又對誰說呢?
「我是一個感情的乞丐,如果可能,我願意托一隻缽去沿街乞討,只求一點點愛。夕顏,你說過我們都是破碎家庭長大的孩子,可是你爸爸媽媽畢竟愛過你,而我呢?我甚至已經記不清爸爸的樣子,至於媽媽,我媽媽,那能叫媽媽嗎?」
沒有人生來就是妖精。
世襲的妓女也有過天真織夢的時代——第一次塗指甲油是為了誰?對著鏡子,將眉毛細細地描,唇膏厚厚地塗,努力使自己顯得成熟,顯得有靈魂,顯得與他相配。
他,便是我的碩士導師何教授。可是他,他……
「你試過被親生母親出賣的感覺嗎?我生平第一個愛上的男人,是我的教授,教莊子研究。他四十歲,風度翩翩,彬彬儒雅,看起來就像孔夫子轉世,上課的時候,目不斜視,神采飛揚,每次背誦莊文,朗朗書聲,令人陶醉。我把每次上課當成生命中大事,眼睛也不願意眨一下。那天是週末,媽媽忽然主動提議說:請教授來家吃餐飯吧。你知道嗎?從小到大,媽媽都不願公開承認我是她的女兒,所有的家長會,都是由姥姥代勞。這是第一次,第一次她願意以一個母親的身份招待我的教授,我心儀的男人,我有多麼高興!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媽媽親手煮的菜,她大多時候在外面吃,實在沒有應酬又不想出去,就打電話叫外賣,或者吃泡麵。我甚至不知道她原來也會煮菜,而且手藝很不錯。我請了教授回家,媽媽和他談得很愉快,我真是興奮,從來沒有感覺到那麼幸福,我怎麼會知道,在我感覺最幸福的時刻,不幸的陰影卻在逼近我。我喝了很多酒,我平生第一次喝酒,我給媽媽倒酒,給教授倒酒,給我自己倒酒,我喝得很醉……」
淚水流下來,那慘痛的毀滅性的一幕,至今想起,都那麼疼痛,我不能原諒,永不原諒!
本來以為夕顏看不到也聽不到的,但是泥塑木偶一般的她忽然有了動靜,她抬起頭:「你媽媽是雲岫?廣告界翻雲覆雨一手遮天的雲岫?」
「哪有那麼誇張?」我冷冷「哼」一聲,「一張被子遮天是真。」
「雲岫?」夕顏似乎十分震驚,一反幾日來的漠然和麻木,臉上有了表情,「雲岫是你媽媽?可是,可是……」她愣愣地看著我,期期艾艾地說,「我一直把她當作偶像的。」
「偶像?」我狂笑起來,笑出眼淚。「我媽媽是你偶像?你崇拜她什麼?你的偶像?你可是聖女呀,拜一個妓女經理做偶像?」
「可是,可是報上說……」也許是震驚過度,也許是因為久不開口,伶牙俐齒的夕顏變得口吃。
我依然歇斯底里地笑著,笑得悲涼:「報上說?報上是不是說雲岫白手起家,獨立堅強,正直純善,是女人的楷模?是你們這種做著白領夢自命清高的人的偶像?可是,可是你知不知道,她的成績光靠頭腦和兩隻手是打不下來的,還要加上整個身子,她是一路睡上去的,一直睡到婦女偶像的寶座上!如果你真要拜雲岫做偶像,你就要夠爛,夠狠,夠無情,就不能再想著秦晉,想著愛情,想著做個正義純潔的聖女貞德!」
「無心,你怎麼了?」夕顏十分不安,「不要哭,不要哭好不好?」
我拋下梳子,猛地衝上去緊緊地抱住她,終於輪到她來安慰我,終於她肯重新開口說話,眼淚暢快地流著,不知是為了自己悲傷還是為她高興,只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現在我們是兩個最相愛的人。對於現在的我而言,夕顏是我生命中最親最近最重要的人,即使要我用生命去保護,我也會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