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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報復 文 / 西嶺雪

    翻雲覆雨後,是風平浪靜,但卻不等於雨過天晴。

    用不著等到第二天早晨,許峰幾乎是立刻就後悔了。在情人的懷裡入睡至天明,那是影視劇才會有的荒誕情節。男人的衝動有時候只是那麼幾分鐘,然而幾分鐘的衝動可以毀掉一輩子的幸福。

    許峰一張臉板得鐵一樣冷硬,鍋底一樣黑。他冷冷地看著衣衫凌亂的核桃,眼中有悔恨、不忍、煩躁、和厭惡,不知是厭惡自己還是厭惡核桃:「怎麼辦?」

    「是啊,我們怎麼辦呢?」核桃可是滿臉桃花,滿面春風,她一心裡都是農村的是非觀——男女之間只要做了那件事,就算是夫妻了,這男的就非得娶這女的,這女的就是這男的人了。

    「許大哥,我是你的人了。」她說著千百年裡農村女孩最常說的一句對白,說得柔情蜜意,斬釘截鐵,「現在我們怎麼辦呢?怎麼跟盧姐說呢?」

    「不能說!」許峰斷然喝,「不能告訴琛兒,不能讓琛兒知道,不能跟琛兒說!」

    四個「不能」其實只是一句話,卻說得一遍比一遍更肯定,更決絕,更不容違背。許峰看著核桃,已經完全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而現在又該如何補救。

    「核桃,你說吧,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介紹工作?給你錢?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只除了一點:我不會和琛兒分開的。」

    「你不喜歡我?」核桃暈了,她已經是他的人了,他卻不要她,這可讓她怎麼活啊?「你不喜歡我,為什麼又……又……又要了我的身子?」

    許峰心裡說:不是我想要,是你要給呀。可是他說不出口。不管怎樣,錯事是他做下的,他總該承擔這個責任。他也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除了——讓琛兒知道。如果琛兒知道了,是決不會原諒他的。而他,不能失去琛兒。從小到大十幾二十年來,愛琛兒已經是他惟一生活目標,即使他有過怨艾,有過不滿,但並不代表他願意放棄琛兒。「核桃,是我的錯,我承認,我願意做任何事來補救,但是,我不能對不起琛兒。」

    核桃整個的世界都坍塌了,方才巨大的歡喜和此刻巨大的打擊將她的心靈撕裂了,她心目中最偉大最光輝最正確的許大哥,在瞬時間內就變成了魔鬼,最可怕最邪惡最殘忍的魔鬼!這是怎麼回事?他要了自己的身子,卻不要自己的人,也不要自己的愛,不要自己的將來,他只是玩弄了她,毀滅了她!核桃瘋狂起來,她衝向許峰,想去抓他咬他踢他打他,然而,她卻只是跪了下來,哭著,求著:「不要,許大哥,你不能不要我,求求你,只要你願意娶我,我什麼都願意做。我一輩子服侍你,給你做飯、洗衣服,做任何的事,我不會像盧小姐那樣,動不動就跟你吵架,又什麼家務都不做……」

    她不提琛兒還好,一提琛兒,許峰的眼睛都紅了,大喝一聲:「不要說了!核桃,我也求求你,我也願意做任何事,只要你答應不把這件事告訴琛兒!不能告訴她!我愛她,我只愛她一個人,永遠都愛她一個,你明白嗎?」

    天池和程之方看電影回來的時候,核桃和許峰已經開好了談判,條件非常繁複瑣碎——他要幫她找一份月薪過千的工作,在此之前則先幫她租房另居,並每月提供一千元生活費(本來核桃自己說可以繼續住在紀家,但是許峰執意不肯,怕核桃會向天池洩密,也就等於對琛兒坦白)。

    男女關係處到這一步大抵是最醜惡的階段了,諷刺的是,這段關係偏偏發生在一個原本應該最負責任的男人和一個最單純樸實的女孩之間。

    條件談定後,兩個人都有些疲憊。許峰又叮囑了許多蒼白的話後獨自離開,核桃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上床睡覺。而天池就在這時候回來了。

    程之方送她到門口,並沒有藉故要進來喝一杯咖啡。天池頗為潔身自好,而程之方又向來不是急色兒,他已經等了這些年,不在乎再等一段日子。

    以前他們這麼做的時候核桃並不覺得怎樣,今天躲在門內聽兩個人道別,忽覺無限刺耳。她在這一刻弄懂一個真理:小姐就是小姐,保姆就是保姆,保姆就算偷了小姐的男人一個晚上,也不可能真正得到小姐的待遇。況且,是她自己送上門的,於是,就更加賤多三分。她深深地憐惜起自己來,從出身想起,一直想到今天,只覺這世界充滿了殘酷和不公平。現在的孩子,大抵別人吃葷他吃素已經算是吃苦,根本還想不到有挨餓這件事。

    然而核桃小時候是真正地窮過,不止小時候,就算現在,家裡也還是一貧如洗,只備得當月的糧食。核桃每月的工資一分不少地寄回家裡供小弟讀書,自己吃穿用度都是東家的——天砱ao丸《盛韘賓I淮┬患頸閆T探妒握麇擃艅壺瞳具e穠晴縵氯Ц簦莉P擾┐迮⒐摿r┐囊律鴉櫃婀籩登蟹H?

    她甚至想起一些更瑣碎更庸常的小事來,比如她見過天池穿白旗袍配白披肩,琛兒把紗裙子穿在牛仔褲外面,又有時候大夏天地靴子配連衣裙穿。她看了覺得好看,便也試著紅毛衣外面套件紅夾克,也試過在裙子裡面穿條緊身褲,可是就被琛兒笑她撞色、遜。她是鄉下人,小保姆,做什麼錯什麼,天生給人恥笑看樂子的。

    不公平,真的是不公平。就因為這生來的不公平,才叫天池即使睡死在床上也可以坦然地享受她的服侍,享受程之方畢恭畢敬的等候和照顧;而她即使獻身給了許峰也還得不到半點憐惜,就因為她是鄉下人,而鄉下人在城裡人的眼中一文不值。她這樣卑微而委屈地愛著他,卻不能得到一點點憐惜、呵護和溫存。

    小保姆的愛情觀向來簡單直截,非此即彼,若是不能上天堂,便直接奔到地獄去,都沒有中間的路可以轉彎。小保姆核桃被逼到了絕路上,在她的簡單的邏輯裡,一個鐵一個的事實成立了:許峰玩弄了她,又拋棄了她,這些城裡人,根本不把她們這些鄉下女孩當人,他們全都在欺負她。

    她想,她得為農村人出一口氣,她得報復!

    核桃在第二天早晨向天池提出辭工,天池有些捨不得,但也沒有挽留,只是多算給她一個月薪水便完了。在天池看來,自己已經是個健康正常的人,早已不再需要保姆,只是因為不忍主動開口辭退核桃才留她在身邊的;二則香如魂夜夜來訪,她也很怕被核桃撞見自己跟空氣對話,徒惹是非,見她自動提出辭工,自然無由反對。

    然而在核桃看來,卻又多一重仇恨,她想我侍候你吃侍候你穿這麼多年,把你從一個只會喘氣不會說話的活死人服侍到能說會笑,能蹦會跳,還眼瞅著就要結婚成家了,這是多大的恩情呀?可是如今我要走,你就這麼毫不在意地打發了我,哪還有人性?哪還把我當人看?

    在核桃的心底裡,一直是把天池的復活看成自己的功勞的,幾乎當她是自己一手締造出來的生命。然而現在,她曾經有多麼愛她,此刻便有多麼恨她。許峰,琛兒,天池,甚至程之方,如今都是她核桃天字第一號敵人,是她寧願把靈魂賣給魔鬼也要傾力對付的敵人。

    天池在工作上的進境一日千里。然而她仍不滿足,對自己有更高要求,原本就學過設計和繪畫的,如今又加開一門攝影課程,畢竟嫁過一流攝影師為妻,沒有技術也有眼光,學習進步很快。不過她的補習老師並不是盧越,而是特意報了攝影學習班,寧可每天繞很遠的路去上課。

    這讓程之方有些滿意,兩人的冷戰就此緩和。程之方多少帶點幸災樂禍的心理自我安慰:天池自幼失怙,飽受欺侮,學會打落牙齒和血吞,萬事一味啞忍。副產品是漸漸不懂得表達自己真實情感,當初天池和盧越會鬧到離婚,不是因為她小氣,而是因為她個性倔強,萬事不願解釋,以至於誤會越來越深,終至不可收拾。現在天池肯為了他而捨近求遠,很明顯是在乎他的感受,願意為了他而委曲求全,那麼,他還有什麼好介意的呢?雖然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愛情強烈的紀天池,但是,她畢竟還是紀天池呀,離開她,找到另一個女人,還不是照舊不懂得真正的愛情?找到這一個,歷盡滄桑,成熟懂事,又個性獨立有本事,總好過庸脂俗粉許多吧?

    程之方對自己說:世上那麼多人會有心理疾病,其根源不過是因為貪得無厭,永不滿足。而他程之方,應該是那少有的清醒之人,滿足之人。

    況且大多時候兩個人的相處還是融洽的,都不是無理取鬧的小青年了,有些經歷,又有學識,比之尋常同齡人成熟許多,又比較懂得珍惜所有,隨遇而安,只要肯稍微控制一下情緒及貪婪本性,不難和平共處。

    吃一餐飯也有商有量:「牛扒可好?這間館子的菲利排很有名。」

    「都聽你的。但是紅酒可以免去,我比較喜歡百利甜。」

    天池偶爾訴苦:「我從美編助理躍升編輯,許多同事都看不過眼,說我有手段,存心不想看到我的付出與成績。」

    程之方安慰:「跟他們說,世上是有天才這回事的,據說作家西嶺雪也是由製版設計出身。」

    天池笑:「這樣說我還大有可為。」

    「不必太理會不相干人等的飛短流長,我總之會支持你。」

    不等舉行婚禮,已經可以慶祝金婚。

    程之方甚至誇下海口:「人人都說許峰和琛兒是一對經典夫妻,我敢打賭我們一定贏他們。」

    天池不願繼續這個話題:「琛兒走了一個多月了,連許峰最近都很少見面,真有些想念他們。」

    「核桃辭工,沒人做晚飯了,許峰當然不肯過來了。前些天我路過『雪霓虹』,順便去看看他,他瘦了很多。」

    許峰無法不消瘦。他把核桃在幾分鐘裡從女孩變成了女人,更從凡人變成了魔鬼。而他自己,則成了戴罪的猶大,背枷的耶酥,惶惶不可終日的迷途羔羊。

    他不敢給琛兒打電話,也不敢再往天池家來,他甚至害怕去「雪霓虹」上班,恨不得打一個洞把自己藏起來。每時每刻都有一個巨大的問號壓在他身上:如果琛兒知道了怎麼辦?

    如果琛兒知道了,怎麼辦?不,絕不能讓琛兒知道!

    可是怎樣才能保證不讓琛兒知道呢?許峰每夜胡思亂想,連殺人滅口的念頭都有了,當然只是一閃而過,動手的勇氣他是沒有的。他只希望核桃能提一個更乾脆的條件,然後從此乾乾脆脆地消失在他的生活裡,讓他永遠都不要再見到她。

    可是不行,核桃的條件提得那麼苛刻而瑣碎,她先是在賓館裡住了兩天,然後搬進他替她租的房子裡,左手疊右手地等著他替她安排前途,介紹工作。她三天兩頭地打電話給他,讓他去替她做這做那,今天換燈泡,明天修水籠頭,支使他的本領比琛兒有過之無不及。如果他膽敢問一句「你自己不會做嗎?」她就立刻哭起來,說些「我身子都給了你,求你做一點小事都不肯」之類叫他頭大如斗的話。

    許峰想起那晚核桃哭著對他說的話:「只要你願意娶我,我什麼都願意做。我一輩子服侍你,給你做飯、洗衣服,做任何的事,我不會像盧小姐那樣,動不動就跟你吵架,又什麼家務都不做……」哼,他才不信呢。家雞飛上枝頭也變不了鳳凰,可是她會把自己當成是鳳凰,而且遠比真正的鳳凰擺的勢更足,叫的聲更響。反而是琛兒那樣天生的大小姐,無論順境逆境,再發脾氣使性子都是有限的,總有個分寸尺度橫在那裡。許峰思前想後,更加後悔自己的莽撞,簡直要懷疑那天核桃是不是給自己吃了什麼,竟會鬼迷心竅起來。

    他求遍了所有能求的朋友,希望能為核桃找到一份好工作,可是大多人一聽到核桃的條件就搖了頭,一個農村來的小保姆,沒文憑沒水平,憑什麼開口就要一千底薪?個別大酒店的司儀有缺,答應看一下人來個面試的,見了核桃也都謝絕了,倒不是核桃的長相不濟,而是她那副世人欠她三百吊、眼睛長在額頭上的勁兒讓人看不慣,私下裡對許峰說:「你從哪裡請來這麼個姑奶奶?敢情不是她找工作,倒是我們端著金飯碗求她呢。」

    許峰萬般無奈,只得先養著核桃算了,反正每月一千加上房租也不過才一千五,他東挪西省也將就可以拿得出來,要犯愁的倒是怎樣瞞住琛兒才好。兩公婆一起開公司,所有的收入支出都是明賬,他每月不見了一千五,一次兩次容易,久了只怕難瞞。然而時至今日,也只得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核桃有時歡喜了,又做一桌子菜請許峰去喝酒,許峰哪裡敢去,便總是推三阻四,說公司忙,又說正約朋友替她找工作呢,核桃便哭哭啼啼,哀怨地說:「你把我給忘了,你這麼快就膩了我了。」弄得許峰恨不得去撞牆,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惹了個核桃,竟走上當年盧越的老路了。

    想到盧越,便想起天池一連串的遭遇來,禁不住出了一背的汗。盧越當年搭上個模特兒,幾乎沒弄到家破人亡,現在天池雖然活過來了,可是已經是人家的人,盧越自己,也從此一蹶不振,哪裡還是當年風流倜儻的盧哥了。難道今天自己也得踩著他的道兒,一步步走進坑裡去嗎?

    許峰有時想兵行險招,乾脆跟琛兒實話實說得了。要殺要剮,不過就那一斧頭,勝過如今這樣零刀碎割的苦楚,何況他還抱著一線希望:或許琛兒會原諒自己也說不定。這件事,最終還是要看琛兒的意思,不然,總是扯不清的煩惱。丈夫偶爾出軌而迷途知返,只要妻子不加以追究,也就不算什麼大事吧?只要琛兒肯原諒自己,核桃的要脅也就不攻自破,再不算什麼了,不過給她些錢,一次斷乾淨也就一了百了。

    想到這一點,許峰倒又有些盼著琛兒早些回來,事情早些了斷了,早死早托生,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他可真是過夠了。

    歸航的飛機上,琛兒和何好並肩坐著,都是默然。

    在昆明不過十來天,也曾一同游蒼山洱海聽暮鼓晨鐘,也曾一起與客戶討價還價鬥智鬥力,也曾加班作版到午夜然後沿街沿巷地尋找還未收檔的宵夜攤子,也曾有商有量地浮生偷得半日閒去古城裡尋訪特色小店……一個月的故事,好像可以說上一生一世那麼久。

    然而終究只是一個月,終究也要有個盡頭,終究是快樂的日子去得快,轉眼便是歸期,而歸期便是末日。

    其實又有什麼不同呢?在昆明也仍是相交如水,在大連也可以天天見面,可是心裡偏就有種美景不再的迷惘惆悵,不住地默念著:回去了,夢醒了,再見的時候他(她)再不是他(她)了。

    小飛機在半途中遇到強大氣流,劇烈地顛簸起來,有小孩子大哭,連空中小姐也摀住嘴跑開,乘客們小聲議論:「空姐都吐了。」這消息像一陣風般傳遍整個機艙,人們更加不安,然而何好卻心清如水,轉過頭向琛兒微微一笑,平靜地說:「我寧可希望飛機出事。」

    琛兒沒有問為什麼,但是她已經聽懂了:如果這會兒飛機出了事,他們就要死在一起了,從此不會分開。

    她忽然想起天池講起過的那個夢,在夢裡,有個男人對她說:我和你死在一塊兒。而天池回答:我願意為你死一千次。天池一直想不起,那個面目模糊的男人究竟是誰。但是現在琛兒卻忽然明白:也許,天池夢到的那個男人誰也不是,而只是一種愛的理想。

    人們總是渴望這樣天荒地老生死相許的愛情,然而又明知這愛的不可能,便寧可以死亡使之永恆。極致的愛情是與平凡的生活格格不入的,太平盛世包羅萬象,最難成就的卻偏偏就是張愛玲《傾城之戀》中那樣亂世的愛情。

    人們自欺欺人時,總喜歡寄望於未來。然而她與何好卻是沒有未來的。

    他們有的,只有現在。

    而現在,卻又是什麼都沒有。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歲花辭樹。」而比朱顏與春花更稍縱即逝不可捉摸的,是快樂。

    她偏過頭,輕輕倚靠在何好的肩上,這一程中,兩人都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飛機重新平穩,慢慢降落,整個大連市已在腳下,丘陵起伏,浩波蕩漾,擁擠的街道夾雜在山海間彷彿小橋流水人家的閒適點綴,渾沒有大都市的慷慨豪邁,倒有點山村雅捨的小眉小眼。他們到底還是活著回來了。

    大連到了,他們的時限到了。琛兒長歎一口氣,有淚從眼角沁出,滴落在何好的肩頭,一下子就被帆布襯衫吸收了。襯衫記下了琛兒的眼淚,何好知不知道呢?

    終於落地了,一顆心卻仍然懸在半空中,忽忽悠悠地。琛兒和何好一前一後出了艙,不約而同都走得很慢很慢,彷彿多延捱時分半秒也是好的。及至到了門口,卻又腳下倉促起來,簡直有種英勇赴義的悲壯。

    許峰早已在接站口引頸遙望了,兩夫妻見了面,照例是一個輕輕的擁抱。往日裡熟極而流的動作,今天做起來竟頗不自然。琛兒在投入許峰懷抱時不自禁地向身邊的何好瞥了一眼,何好迅速將頭轉向別處,可是眼中那種空洞洞的神情讓琛兒的心裡忍不住一陣輕惻惻地痛,是微冷的風在湖面剪開一道漣漪;許峰則是低著頭不肯看妻子的眼睛,彷彿怕她從中察覺了什麼。

    兩夫妻各懷鬼胎,都有些慄慄不安,一個提議:「要不要先去看看天池?」另一個立刻附和:「好啊,好久不見,一起吃頓團圓飯也好。」都不急著回家,把單獨相對的尷尬能拖一分鐘是一分鐘,好像怕上斷頭台。

    到了天池的家,兩夫妻相敬如賓的,喝一杯茶也要彼此推讓。天池取笑:「這就叫做相敬如賓吧?要不要借你們個托盤,表演一回舉案齊眉?」

    琛兒顧左右而言他:「核桃呢?怎麼要你自己倒茶?」許峰手上一顫,茶水潑了出來。天池渾然不覺,笑著說:「她辭工了。」

    「好好的怎麼說辭就辭了?」

    「我也覺得奇怪,但是她不說,我也就沒問。人各有志,不見得扣下人家做一輩子小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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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之方親自下廚,做他的拿手好菜咖哩雞,也是忙得一額頭汗。天池進來幫手,程之方說:「你還是陪客人吧,這裡有我就夠了,油煙那麼嗆,你剛洗過澡,一頓飯下來,又得重新洗頭了。」

    天池說:「又要洗又要切又要煮,你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他們倆又不是客,沒關係的。」

    琛兒捧著杯茶斜斜地倚著門笑:「你們兩個現在這樣子,才真正叫做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吧?」

    老程嘿嘿笑,神色之間難掩得意之情。

    琛兒又說:「人們對於美滿婚姻的祝福無非是白頭偕老,可是五十年前已經知道五十年後的日子,又有什麼趣味?當中那五十年,豈非虛度?」

    程之方大笑:「你這說的可是切身感受?小心許峰聽了著急。」

    許峰尷尬地笑著,借口熱去開窗子,嘟噥著:「剛剛入夏,這天氣說熱就熱起來,等不及似的。」

    天池取笑琛兒:「你把夏天從昆明一起帶回來了。」

    琛兒充耳不聞,走出去趴在陽台上,努力地探出頭望著日落的方向,臉上露出困惑、留戀種種情緒,恨不得眼睛里長出手來,抓住夕陽的尾巴,不許它沉入西山。雖然明天太陽還會升起,但是明天已經不是今天,一切總會有些不同。

    今天去了就是去了,再也回不來。

    所有美好的瞬間一旦成了回憶,就再也回不來了。

    快樂是不能重複的。

    能夠重複的只是生活的細節,不是快樂。

    天池偷眼看著琛兒的神情,暗暗憂心。琛兒是那種最正常家庭長大的孩子。再也沒有比她更正常的孩子——父親是做教師的,中學裡三十年兢兢業業的老教師;母親是醫生,兒科醫生,以至說話舉止都帶著一種近乎誇張的熱情和慈愛。

    這樣的家庭裡長大的孩子本來應該是健康而明朗的,但是他們兄妹倆遇到了紀天池——真不知是緣還是劫,從此兩兄妹都學會了愁,纏綿深沉得像陰雨天一樣的愁。哥哥是終日沉迷在悔恨與愧疚中不思進取,妹妹則為了醫藥費和各種生活賬單疲於奔命。

    都是為了她。

    天池自覺虧欠琛兒太多。招惹好朋友的哥哥是虧欠,結婚又離婚是虧欠,一睡兩年教好友焦頭爛額、教盧越形銷骨立不消說也是虧欠,而醒來後沒有重新接受盧越卻選了程之方,就更是虧欠。

    但是不欠琛兒,就得欠老程,一樣債台難負。

    紀天池只恨不能學哪吒,剔了骨頭還老程,割下血肉送琛兒。

    來世注定是要做牛做馬的了。

    然而今世今時,卻仍少不了煩惱擔憂——好朋友心裡分明有個結,她是同何好一起去昆明的,難道……琛兒和許峰的婚姻是她一手促成的,她真心地希望他們可以五十年不變,白頭偕老。若是他們有一點點變故,那是比她自己上刀山下火海還要不願意看到的。

    夕陽一點點沉下去,直沉到看不見了,天池才開口輕輕說:「要是今晚不想回家,就別回,別太衝動,有什麼話,想清楚了再說。」

    琛兒苦笑:「你想到哪裡去了?什麼事也沒有。」

    天池便不再說話,心裡著實鬆了一口氣。兩個人隔了許多天相見,還是一點忌諱沒有,一下子就把最私房的話說完了,然而又好像什麼都沒開始說,彼此相望著,倒有些愣愣的。

    黃昏漸漸朦朧,琛兒小小的臉浮在朦朧的黃昏裡,有種說不出的淒艷。天池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輕輕叫著:「琛兒,我只想你好好的。」

    「我知道。」琛兒這樣回答。她只能這樣回答。然而她自己卻也不能知道,什麼樣才是「好好的」。

    程之方已經找出來:「姐妹倆一見面就講個沒完,你別只是霸著琛兒,人家夫妻倆也還是小別勝新婚呢。」

    說得許峰不好意思起來:「老程說的是哪裡話?不過天也不早,的確是該回去了。」

    一路上許峰都在籌劃,是不是要把核桃的事先向琛兒投案?如果坦白,有沒有機會從寬?隱瞞到底是一件太為難的事,一則他自己從來七情上面,毫無城府,不是那塊料;二則時間久了,琛兒早晚會發現蛛絲馬跡,屆時只怕更加難堪。瞞住她一天兩天不難,瞞住她一生一世只怕不容易,而自己,又能夠一直背著這十字架爬行五十年嗎?

    然而事情的發展還遠比他想像的更加嚴重,不等他考慮清楚要不要坦白能不能從寬,車子開到家門前時,已經有兩個警察徑直走來說:「你是許峰嗎?跟我們走一趟吧。」

    核桃竟然將他告了!罪名是強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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