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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求婚 文 / 西嶺雪

    「我知道自己沒什麼本事,長得也不帥,事業平平,又家世普通,可是,至少我不會讓你流淚。」

    這是程之方的求愛宣言,簡直可圈可點,擲地有聲。

    其實他過謙了,如今的程之方已是名醫,事業如日中天,家世清白,又無後顧之憂,可謂俗話裡說的那種「打著燈籠也難找」的金龜婿。

    但是,是他主動愛上天池。

    當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就會莫名地覺得自卑,覺得氣短,沒來由地自貶三分。

    「天池,每次看到你流淚我就心疼,我就想:讓我來照顧你吧,如果是我跟你在一起,絕不會惹你傷心流淚。」

    然而他忘記了——女人會感激那些對自己好的男人,但是能令她們刻骨銘心愛上並永誌不忘的,卻始終是那些令她們流淚最多的男人。

    程之方枉為心理醫生,平日裡說盡大道理,輪到自己,卻仍然同任何一個墮入愛河的盲目少年一樣自說自話。

    但天池曾深深愛過,深知單戀一個人的苦。並且親眼目睹裴玲瓏維護婚姻的那種義無反顧女戰士形象,輕則撒嬌撒潑,重則以死相拼,退則蛋糕,進則刀刃,十八般武藝搬演得眼花繚亂,不等應戰已覺得心寒。

    也許,正是要這樣的人才可以得到幸福。自己,實在不是那塊料。

    紀天池滿身瘡痍,不思戀戰,便如被灼傷觸角的蝸牛般,巴不得找個殼快快躲進去,一輩子再不要出來經歷風雨。

    既然程之方願意收留她,給她一個現成的殼,那是再好不過。

    「好像我每次傷心回頭,你一定都會在我身後,之方,如果我再看不到你,我不就成瞎子了嗎?」天池還是流淚了。

    不是深愛過一個人,便不知道被愛的幸福。天池是愛過的,她對吳舟那種全然忘我而一心為他的愛情,伴著她度過了整個少年與青年時代。如今她終於記起了那一切。記起了紫色的唇膏,記起了細腰長髮的過往,記起了她以身替他的誓言,記起他的婚禮和離去,記起那無數風朝雨夕的眼淚和傷心……她曾經相信,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會像她愛吳舟那麼多。然而程之方呢?程之方為她做的,不也同樣是舉世無雙的嗎?他可也整整等了她兩年哦。

    「之方,你明知道我曾經愛過另外一個人,明知道我結過婚又離了婚,不是一個好妻子,也不是一個正常人,我有很多很多的缺點,卻沒有半點本事,之方,你還願意要我嗎?」

    「要。當然要。」程之方狂喜地擁抱著天池,用全身心擁抱著他摯愛的天池,心裡說,天池呀天池,你終於真正地醒了,你知道這幾年裡我愛你等你的苦嗎?如果我擁抱的是一塊石頭,也早已把它焐暖了;如果我守候的是一塊堅冰,也早已將她融化了。天池啊天池,我還以為你真是天山上深不見底永不消融的冰潭,卻原來,也終於可以因我的精誠所至而金石為開。

    「之方」。她終於肯開口直呼他的名字。之方。沒想到只是如此平常的兩個字,不過是自己的名字而已,每天被人念個十次八次,並不覺得怎樣,然而由自己心愛的人口中念出,竟有如此溫柔動聽,蕩氣迴腸。

    程之方仰起頭,感激地看著頭上這一方藍天,英明的老天爺啊,你畢竟是聽到了我愛的宣言,所以才終於肯把天池給我,是嗎?

    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個時間裡,吳舟也在看著天,感慨地對盧越說:「你說咱們兩個,誰更對不起天池呢?」

    「當然是我。」盧越搶著說,「你又沒做錯什麼。我娶了那麼好的妻子卻不知珍惜,害得她昏死了兩年,我真是對不起她。」

    「不對。應該是我。當初聽說她在離婚後變成植物人的時候,我真想活劈了你。可是又想,我有什麼資格呢?天池照顧了我整整一年,可我一醒,就跟玲瓏舉行了婚禮。我才真是對不起她。我常常想,如果當初我娶了天池,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一切了。」

    「你那麼做的時候自己又不知道,你有什麼錯?我才是自作自受,我才對不起她。」

    「我更對不起她……」

    兩個大男人翻來覆去地爭執著誰更對不起天池多一點的問題,漸漸口齒不清,最後還是盧越一語定乾坤:「不管你和我誰更對不起天池,但是最愛天池的人卻都不是我們兩個,而是老程。所以,咱們都放棄吧,還是讓老程好好地照顧天池的下半生吧。」

    那天,天池問她:我們和海,有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他們曾經將愛巢築在海邊,戀愛的全盛時期,每個黃昏都手牽手地在海灘上散步;然而他和她的第一次爭吵,卻也是在海邊,他指責她對吳舟的情深似海,而她不肯解釋,以一個瘦弱的背影回答他;為了報復,或者只是為自己找了一個任性的理由,他開始一邊若無其事地繼續籌備婚禮,一邊大張旗鼓地在賓館里長包了套房與模特兒同居;這樣的背叛,他卻連瞞著她都不肯,就在海邊,他理直氣壯地挑戰她:「你有你的吳舟哥哥,我有我的超級名模,咱們扯平了。只要不聞不問,還是好夫妻。」

    ——當初,他怎麼可以這樣無恥?他到底是中了什麼邪?

    時至今日,盧越終於明白了天池墮海的真正原因——不只是因為工作壓力大,不只是極度疲憊後的恍惚,而是根本,她心裡不願意再活。在她走進大海的那一刻,潛意識裡,她已經決定忘記,忘記他,忘記婚姻,忘記愛!

    既然如此,他惟有成全她,全身退出她的生命,給她留下新的空間,容納新的幸福。

    他說:「我和老程同學多年,他的品行我很清楚,是個老實人,好人。不管怎麼樣,把天池交給他,總比看著她嫁給別人好。」

    吳舟卻不那麼容易放棄,他保留地說:「我要等天池自己的答覆,如果她還願意接受我,那麼刀山火海我也要去闖。除非她自己選了程之方,我就答應離她遠遠的……」

    「你鬥得過裴玲瓏?」盧越提醒他,「你看得下玲瓏為你動刀子?」

    「你都知道了?」吳舟苦悶地將杯中酒一仰而盡。他已經答應玲瓏盡快離開大連,無論他有多麼不願意離開天池,眼下都不是談判的好時機,即使要開戰,也得把戰場開到倫敦去,免得玲瓏一衝動又要找天池「談一談」。

    他是個男人,不能看著自己愛的女人受傷,也不能看著愛自己的女人受傷。玲瓏的個性,他是清楚的,非常地賞罰分明:他順從她,會得到獎賞,方式不足為外人道;一旦背逆,立刻受她報復,手段獨特,無所不用其極。順我者未必昌,逆我者絕對亡——她愛上一個人,未必會堅貞不渝,卻非得要版權所有,否則什麼事都敢做得出來,到時候,只怕天池會傷得更重。

    這使吳舟想起當年盧越所以會答應同天池離婚,也並不是因為他變了心,或是為了女模特關於懷孕的諾言,而是他在辜負了天池一次後再無法回頭,因為不知道那個出盡百寶的女模特到底還會用些什麼方法來對付他以及他的家庭。天池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個性給自己給別人都豎起了一道難以逾越的藩籬,封鎖了她自己,也拒絕了愛她的人,卻獨獨向敵人打開死門。

    同病相憐,又渴望傾訴,於是他找到了盧越,兩個大男人也來不及找酒館,就在路邊檔推杯換盞地喝起來。都是英俊瀟灑正當年,卻為著一個女子弄得失魂落魄,十分折墮。

    他們不由得可憐自己,而被迫祝福老程:也許,真是要程之方那樣乏味而無過錯的人,才會是天池的理想伴侶。

    吳舟問盧越:「當年她為何會愛上你?」似不願意相信天池在自己之後還會愛上其他人。

    盧越夷然答:「因為我能令她笑。」

    吳舟喟然:「我卻只能叫她流淚。」

    兩男齊齊長歎一聲,再次說:「還是老程好。」

    至少,他不會使她受傷。

    然而吳舟不死心,到底還是另找了一個日子往雜誌社去探望天池。

    走到門前,卻又躊躇起來,自覺莽撞,只在對面咖啡館坐下,靜等天池下班。琛兒曾說過,大學時代,天池常常在他下班時候到廠門口去呆等,等到了,也不敢招呼,只是癡癡地看著他的背影。

    如今,他是在償還這份情債嗎?

    他和天池,總是這樣地彼此重複著對方曾經走過的路,卻終究沒有一個交錯的瞬間嗎?

    同玲瓏離婚,注定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持久戰,雖然他已經決定回到英國後再設法,可是現在,他能預知給天池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嗎?何況,即使他願意給她承諾,她又願意繼續對他的等待,他又忍心讓她繼續等待嗎?

    那日衝動之下走到眾人面前,大聲告訴天池他將補償她所有的傷痕。然而,他的所作所為,卻不過是給了天池又一道創傷。他還會帶給她多少傷害?

    他癡癡地望著雜誌社的大門。

    從那扇門裡走出來的每個女孩都可能是天池。

    從那扇門裡走出來的每個女孩都像是天池。

    從那扇門裡走出來的每個女孩都讓他心驚。

    然而當紀天池當真從門裡走出來的時候,他一眼認出了她。

    他一眼認出,她不像她前面從那扇門裡走出來的任何一個女子。她才是紀天池,走得這樣從容傲然,而又天生地帶著一份清冷憂鬱。憂鬱,卻不沉重;飄逸,卻不輕佻。

    她神情楚楚,步履翩翩,隨著她的身影一步步地清晰起來,眼前所有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忽然就都不見了,惟有她的身影瀰漫在天地間,張揚得無處不在,簡直叫他觸目驚心。

    吳舟等了天池這麼久這麼切,然而見了她,卻忽然沒有了召喚的勇氣。

    《點絳唇》中的字句掠過腦際:

    「來生,我願仍為一個女兒,如雪般溫柔,卻無雪的清冷,依然是黑的長髮白的衣裳,為的是讓你不費力地在人群中將我認出。

    來生,希望你仍是男兒,還是那麼英俊那麼冷靜,可是求你別再急著同別的女孩締結姻緣,而要仔仔細細地把我看清……」

    他從來沒有想過愛情會是這樣的。只有非常愛一個人,才會看到她的影子便心動,便心驚,便心痛。

    是天池教他懂得了怎麼去愛,然而,他卻最終不能愛她。

    他,不能愛她。

    吳舟閉上眼睛,這個堅強的男人,終於流下了珍貴的男兒淚。他曾經想過要不計代價地去追求天池的愛,無論如何也要在地球毀滅之前和她摯誠相愛一次。但是,他可以不計代價地付出自己來爭取愛情,難道也可以不計較天池將為之付出的代價嗎?天知道如果他一意孤行,裴玲瓏會出些什麼手段來大鬧天宮?天池已經禁不起再一次的情海翻波了,倘若不測,難道要他看著天池再一次步入長眠?

    除非他可以保證自己一定會帶給她幸福,否則,就沒有理由再一次傷害她。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又豈可假愛情的名義犯同一種過錯?

    「來生,我將帶著使命再世為人,從呱呱墜地的一刻就注定要風雨兼程追尋你的所在,撥斷心弦也要同你合奏一曲。

    來生,你可以忘記許多,忘記唐詩宋詞元曲清文,但請你不要忘記我的名字,細雪飄拂的日子,請你輕聲呼喚,給我指引一個方向……」

    他看著天池的背影漸行漸遠,哦,就要回去了,倫敦終日裡不是雨就是霧,少有這樣的艷陽天。再看不到艷陽天,再看不到紀天池。

    她輕淡的衣裙在暮春的風裡微微飄揚,帶動一片花香。分明是一步步地走遠,然而看在他眼中,卻覺得她在向自己步步逼近,這一生,他們終於還是錯過了。從今往後,他將必須習慣沒有她的生活,並且再也不為了她而生活。他今世的賣身契是簽給玲瓏的,他沒有辦法改變。

    天池,天池,吳舟在心裡呼喊:我們,只有互期來生!只希望,如果有來生,讓我再也不要錯過你。

    週末,駛往英國的飛機上,載著裴玲瓏和她的丈夫吳舟,她到底把他「搶」回來了。

    不管手段是否可取,她畢竟是勝利了。也許全天下的妻子都該以她為榜樣。

    吳舟沒有向天池道別。他們已經無謂再見面。

    天池也沒有問起吳舟,她決意忘記。

    有人形容往事回放如電影膠片,然而天池的記憶,始終是一本支離破碎的連環畫,一頁一頁的畫面,一幅一幅的定格。從來就沒有真正連貫過,而今,更是寧可付之一炬,燒成灰,燒成煙,隨風消逝。

    拋卻傷心事,惜取眼前人。

    眼前的人,包括琛兒、許峰、還有程之方。

    這一天是琛兒的生日,許峰早早訂了蛋糕,同核桃兩個將蠟燭一一插起。琛兒數著那些蠟燭歎氣:「有沒有這麼多啊?一定是插錯了。」

    「肯定是插錯了。」天池笑,「讓我來數一數,一、二、三……十八根,夠了,其餘的都是多出來的。」

    大家一起笑起來,先切蛋糕,再拆禮物。許峰的最名貴,是一隻鑽石手錶;程之方的最實用,是最新款的帶攝像功能彩信手機;天池的最神秘,賣個關子說:「這個禮物太大,已經囑人直接送到府上,等你回家後自然會看到。」連核桃都有贈送,是一隻掛在汽車上的手工風鈴。

    琛兒笑得十分燦爛:「我最喜歡拆禮物,人生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收禮物,要是有禮物可收,巴不得天天過生日。」先就把手機擺弄起來,開始拍攝。

    許峰端著盤子分蛋糕,沒忘了將最大的一塊遞給核桃,笑著說:「知道那天你沒吃到蛋糕,一直惦記著,今天補償你。」

    核桃的臉立刻紅了,鮮艷得是盛開的桃花,連濃厚的胭脂都遮不住。自從她跟天池學會化妝後,每天起床頭件大事就是塗脂抹粉,因為手勢不熟,又因實在是熱愛,常常要忙一兩個小時才肯罷休。琛兒曾向天池抱怨:「都是你教壞她。」天池反駁:「愛美是人之本性,應該說是我啟發了她對美的追求才對。」琛兒仍是不以為然,卻記得將自己用不著的化妝品統統送給核桃。

    然而近些日子以來,核桃對琛兒的態度有些奇怪,見了她便臉紅,對她的所有好意一概帶著戒備的語氣欲拒還受,眼神語氣裡時時帶著莫名的怨艾,不知是怨琛兒,還是怨自己。琛兒說:「越來越彆扭。」並沒放在心上。

    此刻,琛兒對著核桃狂按快門,隨口取笑:「你這麼愛漂亮,不怕吃多了蛋糕變肥婆嗎?」

    核桃眼中便又露出那種怨艾的神情來,悄悄端了蛋糕盤子走到一角去,不肯回應。琛兒反不好意思,要走去安慰,許峰將她一拉,笑著說:「饒了她吧,讓她好好享用那塊蛋糕。」

    眾人都笑起來,琛兒便轉向程之方:「老程,我明天就要出差去昆明瞭,你可得替我照顧好紀姐姐。回來我要檢查的,少一根汗毛,惟你是問。」

    「得令。」自從天池終於接受了他的求愛,老程較從前活潑許多,笑容可掬,諛詞如潮,「盧大小姐一路順風,事業有成,馬到成功,一本萬利,桃花不斷,比翼雙飛……」

    許峰做出拈酸狀怒目而視:「老程你胡說什麼?」

    核桃忽然轉回來,不捨地問:「許大哥也要一起走嗎?」

    「不,只有我自己走,你許大哥好好地留在大連,給你買蛋糕吃。」琛兒取笑,「這樣掛記你許大哥,嗯?」

    這下子核桃可受不了了,整個眼圈通紅泛腫,幾乎就要流下淚來。許峰大沒意思,責怪琛兒說:「跟小姑娘開這種玩笑,不怕嚇壞了她。」

    琛兒也不好意思,急忙換了話題,一本正經解釋:「是個大單子,非得親自過去盯住不可,還要現場設計初樣才能簽約呢,總得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本來是該許峰跟我一起過去的,還說是全當補過蜜月呢,可是服裝節在即,公司總得有負責人留守才方便接洽,只好臨陣換槍。」

    天池自責:「當初為了我,你和小峰連蜜月旅行都取消了,可恨現在我醒了,卻全幫不上忙。不然也好替你們打點公司,還你一個蜜月。」

    琛兒笑:「那還不簡單,等你和老程度蜜月的時候,多出一份旅費,連我和許峰一塊兒請了,來個四人行,就怕到時候你們煩我,躲都來不及。」

    這回連程之方都笑了,滿口答應:「那沒問題,一句話。」巴不得把預言坐實。

    許峰忍不住向他擠擠眼。

    天池卻另有心思,將琛兒拉到陽台上悄悄問:「誰和你一同去昆明?」

    「何好。」琛兒簡單地答,「明晚的火車。」

    天池心裡一動,忽然明白過來,難怪今日的琛兒如此多話,只因她心裡有太多念頭連自己也不敢面對,惟有用過分的熱鬧來遮掩。

    「為什麼不乘飛機,要坐火車那麼麻煩?」

    琛兒答:「只有火車才更有長途跋涉的感覺,像一場旅遊。」

    天池哂笑:「像一場私奔才真。」

    琛兒臉上一紅,扭過頭不說話。此時夕陽西下,正是火燒雲燃燒得最盡興最炫麗的時候,所有的建築上都蒙著一層暖麗透明的糖果黃,夏花的香氣於此時也似乎為了挽留陽光,而盡心盡力,格外馥郁。琛兒是最喜歡看落日的,每當夕陽西下時她都會有種莫名的急切和惆悵,想哭。晚霞映在她的臉上,楚楚動人,有種語言難以形容的哀艷。

    這讓天池暗暗擔憂,她有種不祥的預感,自昆明回來後,琛兒未必還是今天的琛兒,許峰也未必還是今天的許峰。當自己和程之方終於山重水復地走到今天,琛兒和許峰這對歷盡風雨的小夫妻,莫非卻要晴轉多雲了嗎?

    火車軌道筆直延長,一望無際,琛兒貪婪地將頭伸向窗外,長髮隨風亂舞,那副歡喜雀躍的表情彷彿小學生春遊。何好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很少出來玩?」

    「也不是。以前常旅遊的。」

    「什麼時候以前?」

    「紀姐姐出事前。」琛兒仍然望住窗外,「那時候我們常常結伴出遊,形影不離。我哥哥給我們取綽號叫『卡布奇諾』,說我們走到哪裡都是配套發售。」

    「卡布奇諾?」何好大奇,「那你是屬於咖啡那部分還是奶泡那部分?」

    琛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眼睛望著遠處,彷彿望向遙遠過去。這時候她又忽然顯出滄桑成熟來,比本身年齡大了十歲不止。

    何好著迷地望著她,彷彿欣賞一支彼岸水仙。「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說的,便是這種情形吧?他的心中泛起絲絲溫柔,輕輕唱:「我想偷偷望一望她,就好像欣賞一瓶花……」

    火車在這時轉了一個彎,又隆隆地向前開去。

    琛兒轉過頭,反問何好:「你以前的綽號是什麼?」

    何好咧開嘴笑:「你問中學時候的還是大學時候的?」

    「你有很多綽號?」

    「可以編一本綽號大全不成問題。」

    「說幾個來聽聽。」

    「小學時媽媽管我叫『大頭』,中學時開始長個兒,瘋長,那時剛流行警匪片,同學給我取個名字叫『條子』,大學時的綽號最帥,叫『王子』,也有叫『浪子』的,這之外還有很多,不過大多不雅,不跟你說了。」

    「王子、浪子。」琛兒笑起來,「你在大學一定很受女生歡迎。」

    何好飄飄然。豈止大學,早在高中起已經有女生主動投懷送抱,多少有些寵壞了他,漸漸不懂得欣賞真正異性美德。後來進了「雪霓虹」,終於遇到對頭,第一次看到琛兒時已經吃一驚:竟有這樣年輕美麗的女老闆!

    記得當時他正一邊加緊學日語準備出國一邊四處籌學費,仗著自己頭腦靈活技術熟練,抱著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宗旨,並不隱瞞真實想法,不肯同公司簽長約,只答應做短工。琛兒哼一聲,不屑地說:「要留學也不去日本。那種次文化國家,有什麼前途?」真叫他吃一大驚,這個表面上看起來柔軟圓滑的女經理其實個性獨絕,見稜見角。便在那一分鐘,他決定改向德國高等學府投遞留學申請——琛兒對日本法西斯深惡痛絕,倒不見得對納粹祖宗的德國有何成見。

    後來在「雪霓虹」裡一徑耽下來,冷眼看這位女老闆行事為人,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女子不僅好模樣好本領,最難得是有俠義心腸,又不抱怨,把所有苦都一個人默默吞嚥,男人也沒她那麼好肚量。都說女人間沒有真正友誼,然而琛兒是連青春都可以奉獻給紀天池的。可是她又不是尋常意義上的女強人,舉手投足間韻味悠長,堅強個性之餘常常露一點無可奈何的柔弱,把周圍的老女人小女生統統比下去。別人都是閒花野草,惟有她一枝獨秀,想不對她鍾情都不行。

    不過今天以前何好對琛兒倒也並無非份之想,遠遠談不到曖昧的層次,甚至連藍顏知己都算不上,不過是介於朋友與同事之間,有一點羨慕罷了。然而此時面對面地坐在同一趟列車上,她的長髮被風吹著拂在他的臉上,不禁有點想入非非,沒來由地紅了面龐。

    「我們可以在週末不忙的時候出去旅遊,到了昆明,總得去一趟大理,還有麗江,可以去蒼山洱海,玉龍雪山,麗江古城,對了,還有《天龍八部》的拍攝景點……」他興致勃勃地建議著。

    琛兒有些驚奇:「你以前去過昆明?」

    「沒有,不過來之前特意看了許多資料,大概可以充作半個導遊了。」

    這麼說他是為這次「旅遊」做足功課的了,琛兒的心裡有一點暖,一點癢,一點嚮往。她鼓勵他:「再說點昆明的風光來聽聽。」

    車窗外,天已經一點點地黑下來,列車苦苦地追著落日奔跑,也終於只得眼巴巴看它收盡最後一絲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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