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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倒數第十九天:二郎探府 文 / 西嶺雪

    二郎終於堂而皇之地走進了鍾家花園。

    為了這不同尋常的時刻,他特意換了裝扮,穿戴上自己當年扮武松的全套行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禮服,出席生平最重要的約會,而二郎最隆重的包裝,就是頭面戲衣了。

    天際彷彿傳來鑼鼓鏗鏘,那是好戲開場的「急急風」鑼鼓點兒。他側耳傾聽,辨出哪是二胡,哪是三弦,哪是單皮小鼓,他扶一扶頭頂的翎子,撣一撣膝上的裙幅,猛一揚頭,推開門來——等待得太久太急太熱切了,反不肯毛手毛腳,偏要從容地扎個馬步,做一個亮相,才邁大步款款地踏進園中。

    月光溫柔地鋪滿在石子路上,是滿月,滿園的綠葉白幡在月光下都泛著一股清冷蒼翠的幽光,彷彿台上的幔布。大幕拉開,二郎的戲即將上演,今夜,他唱的是《情探》亦或是《遊園》?

    「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應……」粉墨平生,二郎從不欺場。對待愛情,卻也是這樣地實心實意。雖則昆曲不是他的本行,反串更非其所願,然而只要團圓夢滿,便是做一回票友又何妨?

    水池裡的女像栩栩如生,嬌羞欲語。這就是小翠麼?她這麼美,又這麼冷,這麼沉默。她的塑像立在這兒,她的人呢?她的魂呢?她究竟是生是死?生在何處,死在何鄉?

    二郎在塑像前站了很久、很久,耳邊的鑼鼓點兒換做了華爾茲的旋律,依稀彷彿,他看到月光中小翠的舞姿,那曾經活色生香的女子,如何是一尊冷冰冰的雕像可以代替?「生命虛弱如蛛絲。」小翠對生命抱著那麼虛無、頹廢和不信任的態度,只依賴喝酒和看戲過日子,醉生夢死,遊戲人間。她總是在笑,可又從來不開心;她偶爾會哭,但是不讓人家看見她的眼淚。她那種風情是致命的,她是獨一無二的韓翠羽,無可形容。

    「小翠,不論你是生是死,我一定會找到你的。」二郎對著那尊像喃喃自語,如念道白,「這麼多年,你在哪裡呢?難道你變心了嗎?我從蘇州河一直等到黃泉路,六十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你的等待和尋找。你能不能給我一點兒指引,告訴我,到哪裡去找你呢?」

    戲子不可以失場,情人不可以失約。小翠,二郎跋山涉水、穿陰度陽,終於今夜趕來赴你這半世之約,你,可有在這裡等著二郎?

    「二郎前輩,我們進去吧。」無顏催促,「再耽擱,天就亮了。」

    自從前夜令正摔門而去,她的心就好像被掏空了一樣,整個人虛飄飄的,大白天裡也像在做鬼,而入夜之後,又好像靈魂在白天裡見不得光,總之不對勁;又像是掏空的地方被放進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舉步維艱。

    然而即便是行屍走肉吧,她也還有她的使命要完成,她歸來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自己,還有二郎。不管結果如何,二郎已經幫她重逢了令正,並且曾經得到過他真心的愛情,哪怕只是幾天時間,她也該無怨無悔了;而迄今為止,她還沒有幫二郎做過什麼呢。她必須要達成二郎的心願,幫他找到小翠;即使找不到小翠,至少也要讓他走進小翠的屋子裡看一看。

    她的身體太虛弱了,每走一步路都好像拖著千鈞重擔,甚至每呼吸一口氣胸口都彷彿裂開一般,令正離開了她,她重返人間的使命也就結束,如果不是為了二郎,她寧願在令正離開前一刻魂飛魄散,這樣便不必再面對那殘酷的分手。但是,不管怎麼樣,她都要替二郎搏一搏。她用了整整一天時間,總算趕在午夜前將整個鐘府佈置妥當,對二郎敞開了鍾氏花園的大門,並且,親手破開了小翠的房門。

    那扇門,是她在生前也不曾進去過的。

    「處處聽風雨,夜夜總關情。蠟炬心不死,滴淚待天明。」

    這就是小翠當年夜夜聽風雨,滴淚待天明的閨房了。房裡的一切顯見是嚴格地維持著舊時的模樣,並沒有刻意將物件歸整。

    窗簾分兩層,厚重的天鵝絨簾子垂落至地,白紗的內簾高高挑起,斗拱處顫巍巍懸著一朵碩大的金黃錦緞葵花,兩層簾子間垂吊下一掛金色的風鈴,雖然室內無風,當人看著它的時候,也彷彿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兩聲清音;留聲機的金喇叭張揚地昂著,指針歪在一旁,也似隨時可以流瀉出旋律悠揚的華爾茲舞曲。

    牆上、床頭几上,到處都掛著擺著小翠的照片,看得出她有多麼得意自己的容貌,清楚自己是美麗的,而美麗是短暫的。她很喜歡照相,大眼睛黑洞洞地望著鏡頭,嘴角微微上挑,卻並不是笑——她存心與人捉迷藏,不叫你知道她到底是要笑還是要開口說話。倘若她說話,會說些什麼呢?

    屋子正中是一具朱紅真皮的法式圓床,掛著夢一般的薄紗簾子,旋成一大朵百合花將整個床罩在其中;彈花織錦的被子一半搭在地毯上,露出水紅的枕套和套上的繡花;琉金的白漆衣櫃上鑲著落地鏡子,鏡面已經有些模糊,彷彿還念著舊主人的影子;櫃門並不曾關嚴,不經意地半開合,誘惑人忍不住想幫一把手去關緊或是乾脆徹底拉開;衣架上,甚至還搭著一件華麗的跳舞裙子,就好像她的主人剛剛赴宴歸來隨手掛上去的樣子,說不定哪天,它又會重新被主人選中,穿著出去見世面——它已經六十多年沒見世面了呢。

    六十多年前的衣裳,顏色已經暗舊,但是在燈光下,金絲銀線依然鮮亮,甚至款式並不落伍,在今天的酒宴舞池裡也依然常見。只是領口的珍珠微微發黃,看得出確是經了些年歲。

    ——所有的佈置都清楚地表明,這裡曾經住過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而這間房是屬於她自己的。

    無顏神往地看著這一切,十分艷羨。哪有少奶奶在丈夫的家裡給自己單獨安排一間閨房的?韓翠羽真是獨一無二。她雖然嫁給了鍾自明,做了人家的太太,可內心深處,始終住著一個不肯長大的小公主,保留著她自己的哭與笑、喜與悲,這是她堅持在任何地方都給自己劃定疆界的原因吧?然而,究竟是據關自守,還是畫地為牢呢?

    她想,自己終究不是小翠。小翠的性格裡有一點兒瘋,一點兒決絕,做事很徹底,不留餘地。她愛上二郎,便跟著他不顧一切地去北京,不計後果。而自己生前深愛令正,卻隱忍不語,寧可撞車自盡都不願透露心事;死後重返人間,又是這樣地遲疑猶豫,不敢告訴他真相,以至於落得今天的一刀兩斷。自己遠不如小翠擔當得起,所以,也無法像小翠那樣擁有豐盈的愛情。

    花瓶裡插著一大束花,雖然早已是干花,但卻絕不會是六十年前的干花,顯然鍾自明常常進來打掃、擦拭,以及換鮮花——外公是那麼深沉熱烈地愛著外婆。他與二郎,誰愛小翠更深呢?他這樣經心刻意地保持著屋主離去時的舊貌,自然是常來這裡憑弔、睹物思人的。那麼,六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這屋子的主人歸來後離開前,到底發生過些什麼事呢?

    外公說外婆是病死的,但從這屋子的擺設看來,好像吳奶奶的話更可信些——外婆韓翠羽並不是病死,而是失蹤,是私奔。所以才會走得這般匆忙,連舞衣都沒有收起,連櫃門都不曾關嚴。

    可是,她與誰私奔呢?二郎在蘇州河空等了整夜,又在奈何橋邊守候六十年,並沒有與意中人比翼雙飛。那麼,小翠去了哪裡?

    二郎望著四壁的照片,心都醉了。屋子裡的每一樣擺設都叫他震驚、憐愛、羨慕、感慨、心授魂與、目眩神馳。他不住地歎息著:「難怪她不喜歡酒店的床,原來她睡的床是圓的,怎麼會有圓的床呢?你看這跳舞裙子,這裙子我見過一次,她還穿過跟我一起跳舞呢;還有這鏡子,這鏡子真大,這麼大的鏡子能把人照得這麼清楚價錢一定不便宜,大概也是西洋貨吧……」

    「這鏡子很特別。」無顏看著那鏡子,忍不住對二郎說,「你覺不覺得,鏡子好像要說話。」

    「鏡子要說話?」二郎一愣,凝神對著鏡子看了半晌,低低沉吟,「鏡子要說話?鏡子有話要說。如果能讓鏡子說話……」

    「鏡子,真的會說話嗎?」

    「會。」二郎抬頭看著無顏,他和她是一樣地緊張。不,他比她更緊張。他說,「有個關於鏡子的傳說,我也只是在地獄裡聽說的,從沒真正驗證過——他們說,鏡子是有靈性的。如果鏡子見到一些什麼,它可能會有記憶,在適當的時候,它會告訴人們它所看到的。」

    「那麼,它會告訴我們什麼呢?」無顏漸漸興奮,「外公說外婆生病死了,但是吳奶奶說外婆不是死,是失蹤。如果鏡子會說話,也許它會告訴我們真相,告訴我們在這所屋子裡,究竟發生過什麼事,而外婆到底去了哪裡。」

    「如果我終於可以找到小翠……」二郎深吸一口氣,「如果鏡子可以告訴我……」

    「可是,怎麼樣才能讓鏡子說話呢?我們該怎麼做?」

    「先搜集足夠的花瓣,製成干花,煉取花魂;再收集足夠的露水,將花瓣置於水中,用燭火照明,映在鏡子裡,如果花可以重開,鏡子就會說話。」

    「水月鏡花?」無顏訝然。從小到大,她聽說過很多關於鏡子的傳說——

    比如,據說鏡子最初被發明出來的時候,有人認為是一種收魂術;比如,惡皇后有一面魔鏡,它會對她說「不是的,你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最美麗的人,是白雪公主」;比如,未嫁的處女在午夜十二點對著鏡子削梨子,如果梨皮不斷,就會看到鏡子中出現未來夫君的樣子;比如,人們在午夜十二點對著鏡子反穿衣裳,會預先知道自己死時的模樣;還有現在,二郎又告訴她,讓干花在鏡裡重開,鏡子就會說話。

    「沒錯。鏡花緣的典故,就出自這裡。」二郎充滿希望地說,「現在,我們就分頭去準備鮮花和露水。」

    「花的力量有這麼大?」無顏遲疑,「有規定必須是什麼花嗎?」

    「這就因人而異了。每一朵花裡都藏著一種心願,每一次花開都代表一種願望的達成,而每一朵花謝都意味著一滴眼淚,重要的是,煉花的人一定要真正愛這種花,才可以借助花朵來幫助自己實現心願。」二郎問無顏,「你最愛的、最寄予希望的是什麼花?」

    「玫瑰。」無顏痛苦地回答,「玫瑰對女孩子的含義總是特別不同的。只是,我不知道,我還可不可以對它們寄予希望。因為我的玫瑰,已經再也無關愛情了……」

    「就是玫瑰吧。」二郎斷然說,「你外婆生前,也很喜歡玫瑰花,她有星期天做彌撒的習慣,還曾經給我唱過那首《沙侖玫瑰》呢。中國人侍奉拈花一笑的佛,外國人用花比喻他們心中的上帝,花是世上至純至美的物,無論人們自己是怎樣的膚色,對花的迷戀都是一樣的。如果沙倫的玫瑰可以重新開放,鏡子可以開口說話,你的愛情,也一定可以重來。」

    令正一生都不曾像現在這樣混亂過。他覺得自己跌進了一個漩渦,就要沉沒了,就要窒息了,他掙扎著,卻越掙扎便沉得越深,而這沉沒,卻使他在痛苦中有一絲難言的快樂。他彷彿迫不及待地要沉到最底下去,而掙扎只是一種姿態。

    他怕鍾無顏嗎?她是一隻鬼,而人通常是怕鬼的。他見了鬼,跟一隻鬼朝夕相處了七個日夜,他們一起去北京,一起回大學,一起在湖邊看天鵝舞蹈,一起到黃浦江邊吹風,一起分享同一杯哈根達斯。不,他不怕她,即使知道她是一隻鬼的真相令他震驚,但那只是因為意外,不是因為恐懼。他雖然對她大呼小叫,可是他心裡是明白的,她不會傷害他,絕不會,所以,他有什麼可怕的呢?

    他恨鍾無顏嗎?也許是的。但他為什麼要恨她呢?是因為她騙了他。她騙了他什麼呢?騙了他的感情,讓他愛上她,卻又不得不面臨與她分手的痛苦。

    是的,他怕,怕的是再一次分離;他恨,恨的是不能長相廝守;他愛,他愛上了鍾無顏。所有的恐懼、憤怒、悲痛,只是因為他愛她,深深地、深深地愛上了她,愛到不能分離!

    愛,難道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嗎?夾雜著恐懼、憂慮、痛苦和焦灼的混合物。愛情,會讓人忘乎所以,不知所云地說出和自己真心相反的話,連自己也不能明白自己,不能控制自己,是這樣的嗎?有人說愛到深處無怨尤,然而令正發現,愛一個人愛到極處,竟是憤怒——對這份不能自主的情感的憤怒,對於相聚不能久長的憤怒,是激情無處宣洩、情感與理智糾纏廝殺得要開口號叫的那種憤怒。愛,是把自己的情緒交給對方去主宰,而自己只有聽從命運的指使。

    從鍾氏花園回來後,他也和無顏一樣,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不同的是,無顏還得在天明時還回人身,勉強支撐著幫二郎貼鬼畫符,而令正,卻可以不管不顧地放任自己一睡不起。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他不想起床,也不覺得餓。他想起無顏,想起無顏的渴。無顏說,為了回到人間來見他,她忍著不喝孟婆湯,難怪她總是那麼渴……

    在地鐵站重逢無顏的那一幕跳至眼前,令正細細地回想。從臥軌自殺的少女想起,「綺夢」咖啡館、十九路車站、鍾氏花園、盲啞學校、北京、母校的籃球場,還有公園的天鵝湖——天鵝湖畔……無顏對他說:「令正,你永不會明白,以生命為代價的愛情是怎樣的。」

    原來,她說這句話是有所指的。以生命為代價的愛情,她說的是自己,是嗎?

    無顏並不想騙他的,她只是不知道該怎樣向他解釋、對他表白。其實,她暗示過他,也叮嚀過他,不止一次。在他第一天見到她的時候,在咖啡館裡,她就對他說過:「我這次回來,只是暫時,很快還要離開。在這幾天裡,我希望你能多一點兒時間陪我,我不會麻煩你太久的,也許,只有一星期。」

    她的計劃裡,並沒有二十五天那麼久。她只是來見見他,並不想帶走他的靈魂——她並不想他死。

    在盲啞學校的教室裡,她對他說:「令正,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再次失蹤,你一定,要好好地愛自己。」她想過要用失蹤的方式來告別,是嗎?

    她只有那麼少的時間,她的眼睛忙碌地四處看,她的心忙碌地接受,她的愛如此深刻熱烈,而她的生命如此脆弱虛無。但是她說:「生命的質量是不可以用時間長短來界定的,如果一個人每天生活在死亡的恐懼裡,那麼生命的意義便成了死亡本身。他活著,便只是為了等死;而如果一個人的情感可以凌駕於生命之上,忽略死亡、超越死亡,那才是真正地享受生命。不論,她的生命是二十五天,還是只有一星期。」

    一星期,又是一星期。她原先只打算與他相聚一星期的。算一算,到今天為止,剛好已經一星期過去了。無顏,準備就此消失,退出他的生命了嗎?

    令正渾身一震,想到再也見不到無顏,他的心裡疼得發緊,無限孤獨。那天晚上,他對無顏喊了什麼——

    「我不想再見到你,我不要跟一隻鬼在一起,我要去找回我自己的生活,像人那樣活著!」

    「有本事你就來拿我的命好了,但是,我不會再讓自己愛上你!服從你!」

    不會再讓自己愛上你——多麼蠢啊!世上還有比這更加白癡的廢話嗎?

    當一個人口口聲聲大喊著不要再愛的時候,那就是他已經死心塌地地愛上某個人無力自拔了。什麼叫找回自己的生活,如果生活裡沒有了無顏,沒有了愛,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他無法想像,這話會帶給無顏怎樣的傷害。此時的無顏,會有多麼傷心?

    終於,令正再也忍不住,衝出門去,不管更深夜漏,要去找無顏。

    然而,來到鍾氏花園時,他卻發現,自己進不去了。

    此刻的鍾氏花園已經被重新裝飾,成了一座鬼的樂園、人的禁區。

    正如當初二郎的魂進不去鍾府,如今它則對令正的肉身關閉。令正彷彿走進迷魂陣,轉來轉去,無論如何不能得其門而入。四周邊飄起了淡青的霧氣,悠悠蕩蕩,渺渺茫茫,萬事萬物都籠罩其中,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

    令正發起橫來,困獸一般地遊走奔逐,然而,只是徒勞地在原地轉圈。當他奔跑至筋疲力盡時,他終於明白過來,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鬼打牆」了。他此刻是在追求一隻鬼,探訪一隻鬼,他是和鬼在談戀愛。

    他坐下來,不再做困獸之爭,而內心重新彷徨起來:他是否真的已經決定走進這座鬼域迷城呢?他要與無顏同歸於盡嗎?拚搏了這許多年,好容易考上大學又等到畢業、走進社會,美好的生活剛剛開始,就要從此放棄了嗎?

    腦子裡好像有兩個自己在爭吵,在打架。一個以生命為矛,一個以愛情為盾——如果沒有生命的依托,愛情豈非虛無?然而沒有愛情的生命,又有什麼實質呢?

    天一點點兒地亮起來,旭日東昇,從人家的屋簷上探出凝脂般的嬌面。鍾家花園的建築在晨曦中漸漸清晰起來,然而到這時,令正卻又不想進去了。

    他垂頭喪氣地走回家,失魂落魄地給自己燒了開水,煮了泡麵,卻食不知味。他想或者可以打開電視,提醒一下自己還活著,這裡還是人間;他甚至想也許應該去上班,讓緊張的工作幫助自己忘記。然而他只是呆呆地想著,卻什麼也沒有做,恍恍惚惚中,他一直聽到無顏在對他唱歌:

    一再愛上你的背影,

    一再相逢在夢中,

    即便轉身也不能忘記,

    你是天邊最遠的那顆星。

    誰的愛情不曾流淚,

    誰的癡心不會傷心,

    如果大聲喊出你的名字,

    會不會驚飛了天邊的流雲。

    「無顏!」他喊著她的名字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淚流滿面。窗外夜色四合,星斗滿天,原來,又一天過去了。沒有了無顏的生活,竟如同行屍走肉般的失魂落魄。

    行屍走肉般的令正失魂落魄地走出家門,茫茫然地遊蕩著,不知該何去何從。這兩天一夜,對他來說就像一生那麼漫長。他想,這輩子他都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掙扎了,這樣的情感,一生只可能發生一次。

    無顏說得對,生命的質量是不可以時間長短來界定的。無顏幾乎愛了他一輩子,甚至為了愛情去死。死後到了地府,也仍然在愛——她不喝孟婆湯,回到人間來找他,同樣是因為愛——無顏的愛情,是可以打破生死、穿越陰陽的。面對這樣強烈而毫無保留的愛情,幾天、幾年和幾十年,究竟有什麼分別呢?

    無顏一生只有二十五年,還魂也只有二十五天時間,而她向他要求的,不過是一個星期。

    她孤獨了那麼久,沉默了那麼久,傷心了那麼久,他連一個星期都不肯讓她開心?

    有多少人無愛地長壽,又有多少人可以遭遇真正的愛情?令正敢對全世界打賭:長壽的人,絕對比懂愛的人多。而像無顏這樣可以穿越生死的愛情,也許整個天地間也就只此一人。他何其幸運遇到了她,卻不知珍惜,不懂感恩,反而有所抱怨,趑趄不前,他難道不是世上最大的蠢貨嗎?

    愛的至高境界和理想願望無非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然而誰又知道這「老」的期限是多久呢?愛情可以用時間來稱量嗎?是否十年的愛一定比十天更美好?當人們許諾終生相愛不離不棄的時候,誰可以預先簽一個關於一生的長短契約,規定這一生的最短期限是多少?無顏沒有計較過付出與得到,計較的人是他。

    令正停下來,發現自己站在鍾氏花園的圍牆下,又是迷霧蒼茫,又是鬼打牆。但是這一次,令正不打算退縮。如果無顏可以為了他穿越陰陽界,他為什麼不可以為了無顏穿過這道牆?

    除非,是他不夠愛她。

    他握起拳,深吸一口氣,毫不遲疑地向著前面的牆壁撞去,他不信自己找不到門。他這樣的愛無顏,可以為她穿破一切,哪裡還會畏懼一堵牆?

    然而,就在他舉步的時候,他忽然發現:原來大門就在自己面前。

    他推開門,便坦蕩地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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