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倒數第二十四天:愧曾為人師表 文 / 西嶺雪
鍾氏花園的主建築是兩層樓:一樓是客廳和下人房,二樓是主人臥室和客房,共六個房間,環抱著形成一個大半圓,收口處是樓梯。其中,左起第一間是無顏的閨房——緊鄰著外公的書房,然後是外公和外婆的主臥室,然後是外婆自己的小房間,然後是爸爸和媽媽回國時住的房間,最右邊是客房——以前住著瑞秋,今夜則住著令正。
無顏有些激動,她和令正竟然住在同一座房子裡呢。當她確定令正已經睡熟,便擎了一盞燈,開始一間一間地打量起這座自小在這裡生活的小樓來,並很用心地將每間屋子的擺設都記在心中,好等下向二郎匯報。
主臥室很大很舒服,但是外公平時並不住在這裡,而是在書房搭張床,工作晚了就睡在那兒;外婆的小房間是長年上鎖,連打掃都是外公自己來做,從不假他人之手;倒是無顏父母的房間,雖然長年空著,保姆卻時時進出,打掃整理。整幢房子整潔、清冷、富麗堂皇,可是沒有人氣,宛同鬼屋,或者,一座活死人墓。
無顏忍不住在心裡苦笑了一下,她是個鬼,這裡可不就是鬼屋了?客廳裡老式的掛鐘忽然「克郎郎」響了一陣,「當——當——當——」敲了十二下。無顏想,原來這一天已經過完了,現在她應該是二十四歲了。
她靜悄悄地下了樓,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麼,熄了燈,在黑暗中定了一定,然後才輕車熟路地走下樓。無顏逕自飄過甬道,打開鍾家花園的大門,站在門口等待老鬼前來。
今晚的月色不錯,照著門口枝葉繁茂的大榕樹,有霧氣在樹冠處隱隱綽綽地升騰環繞。無顏身輕如燕,隨風微微搖蕩,但她努力定一定神,穩穩站立。
「二郎前輩……」她輕聲呼喚,「你在哪兒?我看不見你。」
「可我看得見你。」二郎應聲現身,從大榕樹上跳下來,興沖沖地問,「你終於進去了?你看見小翠的房間了嗎?」
「還沒有……」無顏有些愧疚,「房門上著鎖,有陳嫂和令正在,我總不能劈了門進去吧,那樣太令人起疑了。」
「那麼,支走他們。」
「我會想辦法的,但是,給我一點兒時間好嗎?」無顏請求,「我才剛回來,還不大會『重新做人』。」
老鬼並不理會無顏的幽默,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又激動又惆悵地說:「我又去城隍廟戲樓了,可是現在整個豫園都變成了市場,人來人往的,到處都是店舖,也有唱戲的,可是和以前大不一樣,唱的人字不正腔不圓,聽的人又只顧喝酒划拳,都沒點兒誠意。還有賣蟹肉湯包的,我看了一看,聞了一聞,皮兒擀得老厚,味兒也不香,竟大不成話。賣的旗袍也不像樣子,剪裁得一塌糊塗,身材再好的大家閨秀穿上去,也都變了蘇州小大姐了。唉,什麼都不一樣了,什麼都改變了……」
他徘徊在豫園的上空,園子裡正演著一出《節義鴛鴦塚嬌紅記》,那個半路出家的小旦雖然唱得不咋的,但是因為詞句正合了自己的心意,二郎也就聽出些滋味來,漸漸出神……
「今日生離和死別,恰正似花不重開月永缺。我不能夠與你,我不能夠與你做的片晌夫妻,剛博得個三生話說。一聲聲,腸寸絕。一言言,愁萬疊。是這等苦離惡別,要相逢則除夢中來也……」
二郎在那唱腔裡飄來蕩去,想著自己粉墨登場的往事,想著那些拋擲上台的打賞和絡繹不絕的掌聲……那是他人生的極盛時期,那時的觀眾有多麼貼心如意啊。想著想著自己的臉在那旋律中慢慢浮起——吊睛、勒發,頭戴黑素軟羅帽,足穿黑薄底靴,一身黑緞素侉衣簇新嶄亮,前胸和腋下密密地綴著三排英雄結——那是給雍王府唱堂會時賞的象牙扣——黑白分明,愈襯得他面如滿月、眼若星辰。
京劇臉譜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美色。因為那些油彩勾勒其實是相當粗糙而誇張的,然而觀眾心領神會,自動自覺地掌握了欣賞那誇張之美的技巧,見識到人物的美而忽略所有的不合理。
他們對他的身段招式喝彩不絕,手下替他打著拍子,嘴裡替他數著旋子,搖頭晃腦,如醉如癡。於是,他的拳腳也就打得愈發威猛有力,每一次「出手」都拋接得很準,每一個「亮相」都恰得其時,手、眼、身、步、法,唱、念、做、打、翻,一根哨棒,舞得虎虎生風。
戲劇,其實是戲子與看客共同完成的一場歌舞秀。
「那麼長的夜,都用來唱戲嗎?」無顏好奇地問,打斷了二郎的沉思。
二郎搖頭道:「不,也有時歇了戲,或者停檔,就用來遊樂——逛夜市、看燈、宵夜,或者去賭場碰運氣。」
「那麼多節目?」無顏笑,越發好奇,「那麼白天做什麼?」
「白天用來睡覺。」
無顏莞爾。
二郎低下頭,不勝惋惜:「那時候只恨良宵苦短,白天卻不甚憐惜。到了如今,想看看陽光,卻已經不能了。」
戲子與鬼,都只屬於黑夜。
愛情也是一樣。要背著光、背著人,甚至背井離鄉。二郎與小翠的愛情盛開在北京,北京的夜裡,兩個人去跳舞場歡樂終宵。小翠的舞步真是美,他的也不差,他們兩個,是舞池裡的風景,一對絕配。
二郎悠然神往,上海已經模樣大變了,北京呢?那些舞池的燈光可還依然明媚?餐廳的美酒可還香醇如故?那時節,他與小翠形影不離,夜夜笙歌,通宵達旦,有時一起去看戲,有時又陪他去上戲,有時小翠甚至還會去後台,親手為他上頭。那時候後台本來是不許女子去的,但是他不管,仗著自己是台柱子,獨斷獨行,硬是把小翠帶進了梳頭間,由著她拈紅弄粉。
她不喜歡沾染油彩,但是喜歡看,畫臉的活兒是別人做的,她只坐在一邊笑瞇瞇等著,直到最後,等他的頭髮梳上去,勒好,她才款款地走過來,替他帶上冠子、翎毛,扶正了,看一看,退幾步,再看一看,滿意了,就將他輕輕一推,說:「去吧。」那輕笑淺嗔的模樣,到現在還深深地刻在他腦海裡,歷久彌新。
那個時候,他們活得要多麼張揚就有多麼張揚,率性、奢侈,有今天沒明天的,但是真正開心。
二郎很想再去北京一次,憑弔他與小翠的蜜月時光。但是按照無顏的行程,要到後天她才可以去北京。那一年,她大學四年級,去北京實習,還堆過一個雪人,她得去把那雪孩子的魂一起帶走。
「你明天去哪裡?」老鬼問無顏。
「我教書的盲啞學校。我在那裡工作了兩年,得去把自己的腳印找回來。」無顏答,接著反問,「你呢?」
「不知道,或許還是蘇州河吧。」老鬼無限悵惘,悲涼地歎息,「在上海,除了這幾個地方,我也沒別的去處。」
這是無顏生平最重要的第二個腳印了。
她的學生——她人生在世僅有的意義。她曾經教導他們什麼是毅力與自信,然而她又用自己的輕生來摧毀了這信念——幸虧他們不知道,而只當作一場意外的車禍。
正放暑假,整個校園空蕩蕩的。無顏回到學校的時候,仍能看到教室後面黑板報上盲啞孩子們稚嫩的圖畫和標語:鍾老師,我們想念你!
對他們,她真有點兒無顏相見了。自殺,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她怎麼對得起這些愛她的孩子?她看看空空的教室,彷彿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講台上響起——「也許,我們生來就是上帝的棄兒,因為他給予我們的,不如其他人那麼多。但是,正因為如此,我們更要加倍地愛自己。如果我們自己不能夠鼓勵自己、扶持自己,誰又會來幫助我們呢?」
然而,她卻放棄了自己,將自己置身於車輪之下,化為一朵少女雲。
「無顏,你在想什麼?」令正憐惜地看著無顏,她是這樣地蒼白憔悴,彷彿剛剛經過一場良久奔波。他並沒有想到其他,只以為是長途飛行的疲憊還未平復,體貼地勸慰,「是不是捨不得這裡?如果你喜歡教書,又為什麼要離開呢?不如向校長說一聲,我想他一定會答應你復課的。」
「我不會再回來了。」無顏哽咽。只覺得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裂開般的疼,那是她的心——良心,還有愛心。她辜負了她的學生,承擔不起他們對她的敬愛與信任,也承擔不起他們的思念。她不會再回來了,收集好這裡的腳印,她也就走過了自己的二十四歲。明天,她將回到大學裡去,並要在那裡找回四年的足跡。
哦,她的大學時代,她的暗戀生涯。
「我後悔自己未能給予他們更多。如果人們能夠預先知道自己的錯,就可以少走一些彎路嗎?」無顏淒然地問,「令正,你知道死亡是怎樣的嗎?你怕不怕死?」
「誰能不怕呢?」令正莫名其妙地回答,「怎麼想起問這個?」
「回答我,你是怎樣看待死亡的?」
「說實話,我還沒有好好想過呢。」令正笑了笑,斟酌著詞句,「死亡,就是結束,是生命的終局,是一切歸零,是什麼都沒有。」
「不對。死亡不是什麼都沒有,死亡並不只是結束,也是新生。生命的盡頭是死亡,而死亡的盡頭則是生命,這就是萬事萬物生生不息的道理。」
「你是在說輪迴嗎?」令正有了一點兒興趣,不禁同無顏爭論起來,「我認為,每個生命都是獨立的個體,輪迴之說是不存在的。這個人就是這個人,這一世就是這一世,所謂輪迴、轉世、投胎,都是自欺欺人的說法,為了給今世的人一個來世的希望,是小說家和道德家們合夥編造出來的。」
「可是,如果生死不能夠輪迴,它們之間沒有任何的聯繫,那麼它們就同時失去了各自的意義。沒有生命,何來死亡?沒有死亡,生命又何為呢?如果這世上不存在『生命』與『死亡』這兩個相反又相聯的概念,那麼便連整個世界也都成了空的。」
「但是如果生死可以輪迴,那麼它們在輪迴之前應該是一種什麼狀態呢?是一個人剛死就又變成了另一個生命呢,還是要重新修煉三百年,就像『白蛇產子』一樣?」
「生與死的聯繫,是靈魂。」無顏注視著令正,再次問,「你……相信靈魂嗎?」
「靈魂?」令正愈發驚訝了,死亡,靈魂,無顏為什麼這樣熱衷於討論這些不存在的理論?他又想起無顏倒在車輪下時說過的那句話:「我恨這無用的軀殼,如果她不能靠近你……所以,我願意用我的靈魂繼續愛你。」這句話就像一道符咒般糾纏了他許多日子,又像一道謎語令他眩惑:用靈魂來相愛,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那麼,無顏,你相信靈魂嗎?」令正反問,「你認為靈魂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是你的主觀意識所期待看到的樣子,或者說是你自己所相信的樣子。」無顏煞有介事地回答,「如果人們只相信他們所看到的,那麼,他們就不妨看到什麼便相信什麼。」
這句話實在像繞口令,要想一想才能聽明白。令正很認真地想了又想,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問道:「還記得我們昨天在地鐵站見面時,那個跳軌自殺的女孩子嗎?那麼她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她的死亡又意味著什麼?」
她的死亡,意味著我的重生。無顏在心裡說,可是苦於不能表白,如果令正知道她就是藉著那女孩的陽氣還生的,該有多麼恐慌呀。她只能使用暗示:「有些人生存便是為了死亡,所以才會選擇自殺;也有些人死亡卻是意味著生命,他們積極地籌劃重生。」
「重生?」令正笑起來,「如果一個人可以任意選擇重生,那不就成了不死神仙?生命可以無止境地延續,如果是這樣,又哪裡會有死亡存在呢?又何談死亡的意義?」
「令正,生命的質量是不可以用時間的長短來界定的,如果一個人每天生活在死亡的恐懼裡,那麼生命的意義便成了死亡本身,他活著,便只是為了等死;而如果一個人的情感可以凌駕於生命之上,忽略死亡、超越死亡,那才是真正地享受生命。不論,她的生命是二十五天,還是只有一星期。」
她有一點兒所答非所問,但是令正已經不想就這個話題討論下去了,死亡的探索令他覺得沉悶且壓抑。他還不到而立之年,前面有大把的時間、大好的前途,他的生命可遠不止二十五天,甚至不止二十五年,有什麼好擔心的呢?而且,無論是生命還是死亡,都是太嚴肅太嚴重的問題,輕率的討論只會使它們顯得膚淺,他既然不能思考它們,便寧可對它們表示沉默。有時候,沉默也是一種尊重。
無顏看出了令正的心思,她無奈地歎口氣,放棄這個話題,說:「令正,可不可以帶我去你家看看?我想『親眼』看看你住的地方。」她把「親眼」兩個字咬得很重。只回來二十五天,只能「看見」二十五天,她可不想浪費了,她不僅要去自己曾經去過的地方撿拾舊時腳印,她還要到那些她曾經渴望而不曾去過的地方搜集新的回憶。
令正彷彿讀出了無顏的心思,他向她明朗地微笑道:「不僅僅是我住的地方,我還會帶你去很多地方,讓你看盡人間美景。」
這一天,幾乎是場精心安排的上海之旅。他們去南京路逛百貨,也去法國城聽音樂;去東方明珠看燈,也去福佑路舊貨街淘寶;去了令正的房子,也去淮海路和常德路尋找江青和張愛玲的故居……他們用雙腳連結起歷史和現在、故事和真實,他們在那些老房子老弄堂間回顧著不相干的上海名流的往事,卻弄不清發生在身邊的懸疑。
令正的屋子裡已經看不到瑞秋的痕跡,客廳沒有茶几,臥室沒有妝鏡,甚至沒有窗簾……整個家,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家徒四壁。
「怎麼會是這樣的?」無顏愕然,「傢俱呢?怎麼你的書都堆在地上?難道沒有書櫃嗎?廚房裡連張桌子也沒有,你在哪裡吃飯呢?你有多久沒開伙了?到處都是泡麵盒子、髒衣服,你的日子就是這樣過的嗎?洗衣機在哪裡?我幫你把髒衣服洗了好不好?」
「我才不相信你大小姐會洗衣服。」令正取笑道。到了這一刻,他忽然覺得,也許瑞秋的走是有寓意的,她在臨走之前洗淨了自己所有的痕跡,就是因為預知今天無顏的到來。當無顏終於睜開眼睛、站在令正和瑞秋共同生活過的房子裡時,無顏,卻看不到瑞秋這個人的存在。她看到的,只有令正,只有她願意看到的一切。這一切,難道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令正有些唏噓,語氣卻十分輕鬆:「我怎麼說都好過你吧,至少還會自己煮泡麵。你呢?知不知道煮麵是先燒開水還是先下面?」
無顏想一想,忍不住笑了,「我還真的不知道呢。我都沒有吃過泡麵。」她將一包泡麵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又放到鼻子下深深地嗅,皺眉說,「好重的味精和防腐劑味道,這也有人吃嗎?」
令正「哈哈」大笑道:「我猜,你大概也不會燒開水吧。」他引著無顏到廚房去,手把手教她怎樣開天然氣閥門,怎樣打火、怎樣燒水、怎樣沏茶……他有一種感覺:無顏,好像在重活一次。
電話鈴響起來,是公司員工打到家裡來找他,令正這才想起,昨天他離開家是打算去上班的,結果卻在地鐵站裡遇到了失蹤已久的無顏。從重逢的那一刻到現在,這幾十個小時裡,他只顧陪著無顏趕場一樣從東到西,竟然把工作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當無顏把自己親手沏的第一杯茶端給令正時,她真的很想哭、很想哭。如果可能,她多麼想為令正沏一輩子茶,煮一輩子飯,哪怕只是吃泡麵也好啊。
不,不能再得隴望蜀了,如果總是不滿足不甘心,總是在得到一點兒的時候還要渴望更多,那麼她就一分鐘都不會開心。生命的質量不可以長短來計量,生命的盡頭是死亡,可是生命的意義不在於死亡,而在於超越、在於享受、在於全身心地體味,感恩,感謝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外婆說,生命虛弱如蛛絲。但是愛使它變得強韌了,無顏不能期待什麼會比這一刻更好,她已經看見令正了,而且和他在一起,重新體會生命,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呢?
令正一手持話筒,一手接茶杯,百忙中還不忘了對無顏點頭致謝。無顏對他綻開一個無保留的笑容,走到對面坐下,一邊一杯接一杯地喝水,一邊手托下巴,癡迷地看著令正通電話的樣子——男人在工作的時候,是多麼迷人啊。
她聽到他在說:「這一個星期我都要請假,不是很要緊的事不必打電話給我……也許會更久一些,我會打電話回公司……那件事稍遲一點兒我會處理,不過準備工作已經做妥,只等時機成熟……數據已經存檔,你可以自己打開電腦文件……」然後是一大堆術語。她聽不懂,可是她很喜歡聽,只要是他說的,便都是天籟綸音,無限美妙。
她著迷地望著他,他的眼睛是這樣地黑亮,嘴唇如此豐潤,下巴光滑,有淡淡的鬍鬚痕跡,她看著他,彷彿在看一幅畫,彷彿看電影,每個細節都是精心捕捉的鏡頭特寫,這樣令她怦然心動。
終於,他放下電話,轉過身,對她微笑道:「你笑得好奇怪——在想什麼?」
「你的聲音和平時不大一樣。」無顏聳聳肩,「像是另一個裴令正在說話。」
「你站在講台上和學生們說話,和平時是一樣的嗎?」
無顏想一想,肯定地回答:「是一樣的。」
「那我就是比較虛偽的那種人。」令正笑,「無顏,你知道嗎?人們在工作的時候,不僅要有能力,還需要一種姿態,可以幫助別人更正確地認識到你的能力,這就是包裝。」
「聲音的包裝?」
「不僅僅是聲音,還有很多,比如手勢,再如穿西裝打領帶也是其中一種。」
無顏笑了,說:「你穿西裝很好看。」
令正也笑了,答道:「無顏,眼睛看到的一切,並不一定是事情的真相。所以,不必太為你以前的看不見覺得遺憾,有可能你『看』到的比任何人更多……接下來,我們去哪裡呢?」
接下來,他們去看了一場真正的電影,是美國大片《泰坦尼克號》。這並不是無顏第一次進電影院,卻是第一次真正地「看」電影。以往,都是靠聽的,關鍵畫面,則由瑞秋小聲地講解給她。
她看得驚心動魄,走出電影院很久,心神還沉浸在影片的情節中。天已經黑下來,十字路口有人在化紙錢,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絮絮叨叨哭得很傷心,無顏聽在耳裡,只覺得那聲音很熟悉。
令正拉一拉無顏,示意她走快幾步離開那裡,然而聽力非凡的她已經想起了這個男人是誰——正是地鐵站臥軌自殺的那女孩子的情人——又一個悔不當初的失意者。她忍不住走過去,對那人輕輕地打個招呼,說:「嗨。」男人抬頭,神情哀慟,形容狼狽,他的傷心決不是裝出來的。無顏歎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不要只是化紙,女孩子都是喜歡花的。」無顏溫和地說,「送她玫瑰,不要送康乃馨。」
「你是誰?」男人驚訝,「你知道些什麼?」
「昨天我剛好經過地鐵站。」無顏簡單地解釋,「我看到你們兩個吵架,也看到她……跳下去。」
「她沒有死呀。」男人驚惶地說,「她說過做鬼都不會放過我。從昨天到現在,我一閉上眼就看見她,房間裡的門明明關好了,可是會自己打開,她從地鐵站跟著我一起回家了。我今早起來,發現廚房裡煮了粥,一直在煮,如果我再不醒,一定會死於煤氣中毒;還有剛才,我從外面回來,發現床單被整理過了,疊床單的方式,和她以前做的一模一樣。我知道是她,她不會放過我的,她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男人哭泣起來,他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他口口聲聲喊著「鬧鬼」,卻不知道,此刻站在面前與他對話的,便是一隻鬼。
無顏看著那男人,心情十分複雜,她是借了那女孩的陽氣才得以還魂的,她的身體裡,有那女子的不息的靈思。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死者對這男人又愛又恨的糾纏。不論怎麼說,現在的當務之急,是令死者安息,生者安心。
「如果忘不了她,就從現在做起,對她好一點兒吧,好好地安慰她,叫她安息。」
「可是,她已經死了呀。」男人說,接著又自我否定,「不……不是,她沒死,她還在,說不定這會兒就在旁邊看著我們,我知道她不會放過我的,她回來了,她真的回來了,一直在跟著我,不論我怎麼做,她都不會原諒我了。」
「她會的。」無顏安慰他,「其實鬼魂並不可怕。通常人在臨死之前最後的意識,就是鬼魂的意識。許多人死得很突然,死的時候意識非常強烈,死後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仍然把自己當作一個普通人那樣重新回來。所以要想讓鬼魂離去,除非幫助他們解開死前的心願,讓他們的意念得到安慰,而後安息……你想想看,她死之前,最強烈的願望是什麼?」
「是同我結婚。」男人哭出來,「她一直要我帶她回鄉下登記結婚,我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我沒有想到,她真的會去死……」
「那麼,給她一個婚禮。」
「什麼?」
「冥婚。你明白嗎?」無顏耐心地解釋,「把你和她的生辰八字寫在一張紙上,像活人結婚那樣舉行一場婚禮,然後把紙燒掉,這樣,她就可以瞑目了,不會再來找你了。」
「真的?」
「我向你保證。」無顏說,接著又叮囑一句,「別忘了買玫瑰花。」
她那麼年輕,年輕得本不足以令人相信她會有關於死亡與靈魂的經驗,但是她的態度是這樣真誠嚴肅,又不由得人不相信她。不僅是那男人,就連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令正,都有點兒肅然起敬。
他們走開的時候,令正的手裡已經多了一束盛開的玫瑰花,是剛才向路邊賣花女孩子買來的。
「有心不算遲。」令正笑,「你別生我氣,要被提醒了才知道買花。」
無顏將花束放在鼻子前深深地嗅一下,原來這就是玫瑰,她聞過它的香味,卻是第一次看到它的模樣,真的很美。「我曾經被玫瑰刺傷過。」她輕輕地說,「我一直想,這樣尖銳的一種花,卻有那麼多人喜歡,它一定很美,美得讓人寧可被刺傷都要擁有它。它是什麼樣子的呢?現在,我終於知道了。」
他們來到外灘,像任何一對情侶那樣手挽著手,肩並著肩,徜徉在綠蔭路上。令正問無顏:「為什麼你好像對靈魂學特別精通似的?我和你做了那麼多年同學,從來不知道你喜歡研究這些。」
「不是我,是我外公比較精通罷了。」無顏隨口推托。
令正倒也不再起疑,釋然地說:「我聽瑞秋說過,鍾教授學識淵博,尤其精通周易。」隔了一會兒,他又問:「你說那男人會忘記那個為他臥軌的女孩子嗎?一個人,可以為另一個人去死,到底是愛對方太深,還是愛自己太少?」
一個人,為了愛另一個人而死,究竟是愛對方太深,還是愛自己太少?無顏一愣,十分自愧。如果生命可以重來,她仍然願意遇到令正、愛上令正,但是,她決不會再撞向那輛車。輕生,是她上輩子做過的最愚蠢的事。如果有一天,令正知道此刻陪在自己身邊的這個明眸皓齒的少女其實只是一具紅粉骷髏,他會怎麼想?
無顏只有顧左右而言他,談起剛看完的電影來:「傑克和羅絲只認識了三天就死了,可是羅絲會一輩子記著他,彷彿永遠同他生活在一起,所以傑克即便是死了,他的生命也不能說是短暫;而羅絲的生命雖然在延續,其實早已心如枯槁,在傑克沉入海底的那一刻,她生命中最輝煌的階段就過完了,後來的日子都只是虛度,失去真正的意義。」
令正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無非還是那句『生命的質量不能以時間長短來界定』,但是人們在山盟海誓時,總是會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明知做不到,也還是要想、要說、要期望,比如海枯石爛,比如地老天荒,你能說這樣的理想不美好嗎?你能說這樣的誓言是自欺欺人嗎?」他牽起無顏的手,真誠地說:「但是我們不說那樣肉麻的話,我的野心沒有那麼大,並不期待地老天荒,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走過今生今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足夠了。」
「你還真不貪心呢。」無顏輕笑,可是她的心裡在刺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也是她的理想,她的願望,她的美夢與期待呀。可是,她只有二十五天。二十五天,或者更短。
他們在星巴克喝咖啡,在哈根達斯吃冰淇淋,在許留山品嚐招牌芒果神冰,不放過任何一種享受。前生二十五年,她幾乎只喝咖啡不喝水;今世二十五天,她希望可以嘗試更多。
令正說:「我發現你很能喝水,好像總是很渴的樣子。」
無顏微笑,打趣說:「大概是在替我的眼睛滴眼藥水吧,它瞎了二十幾年,忽然能看得見了,很辛苦的,當然要好好慰勞一下。」這是多麼美好的時光,江上漁火,岸上人煙,音樂依稀悅耳,冰淇淋如此可口,無顏告訴自己不要傷感,人間一天等於地獄一年,而快樂的一天,可以抵過無愛的一生。她望向天邊閃爍的星群,輕輕哼起一支歌:「一再愛上你的背影,一再相逢在夢中,即便轉身也不能忘記,你是天邊最遠的那顆星……」
令正聽出了神,好奇地問:「那是什麼?」
「一首歌。」
「我從沒聽過。」
無顏微笑。他當然沒有聽過,那是她自己作的一首歌,為他而作:「誰的愛情不曾流淚,誰的癡心不會傷心,如果大聲喊出你的名字,會不會驚飛了天邊的流雲……」
她終於喊出了他的名字,她終於得到了他的玫瑰,即使生命只有二十五天,她也已經心甘情願。
她想,再度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她終於可以無怨無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