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參湯是一柄雙刃劍 文 / 西嶺雪
崇德七年(1642年)初,皇太極率兵入關,佔領薊州,深入河北、山東,破三府十八州八十八城,擄百姓二十六萬,奪金銀一百二十萬餘兩,牛羊五十五萬頭,並生擒明朝大將洪承疇得勝還朝,並囚於宮門之外不遠處的三官廟內,只隔著幾步遠的地方,押著他的母親和女兒。
這真是決定江山意氣飛揚的一戰。金鑾殿下,群臣跪服,三呼萬歲,慶賀皇上得勝還朝,開疆擴土——松錦冀魯先後攻陷,明朝山門已破,直搗黃龍也就指日可待了。貝勒額真們想著不日就要打進紫禁城去,見識真正的金鑾殿,俱摩拳擦掌,喜形於色。
皇太極論功行賞,自又是多爾袞居頭功,其餘豪格、阿濟格等也都有賞賜。賞謝既畢,復求計於群臣道:「此次擒得洪承疇、祖大壽等明將還朝,究竟該如何處治,還望眾愛卿獻計。」
文武百官七嘴八舌,也有說斬首祭旗的,也有說遊街示眾的,也有說零割了交鏢局送回北京城給崇禎老兒送禮,嚇他一個屁滾尿流的。惟多爾袞早知皇太極心思是要收服洪承疇以為己用,見百官提議俱大違聖意,遂投其所好,上前一步稟道:「祖大壽松山戰前已經降了我們的,其後又反悔,此次再度被擒,這等出爾反爾的小人,留他何用?即便他肯再降,也須殺一儆百,斬草除根;至於洪承疇,確是一員猛將,若能為我朝所用,來日之戰,必建奇功。」
皇太極深以為是,撚鬚笑道:「十四弟所言甚是,只是那洪承疇對崇禎死心塌地,我聽侍衛說自從他被解來盛京,關進三官廟,已經絕粒數日,意欲以死明志,卻派何人勸降?」
多爾袞低頭思忖,也大為遲疑。沙場之上,是他親手活捉了洪承疇獻給皇太極的,原以為皇太極必先問及戰事,大出所料的是,他卻像個女人一樣,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洪承疇身上,還婆婆媽媽地噓寒問暖。當時幾乎沒把多爾袞看傻了,想了一想才明白皇太極這使的又是懷柔之策,然而洪承疇卻毫不領情,只是肩上一振便將裘氅抖落在地,是個軟硬不吃的好漢。說到勸降,談何容易?遂笑道:「讓我帶兵打仗可以,這動嘴皮子勸人鬥志的活兒卻不敢當,但臣願推薦一人,請聖上量度。」
皇太極笑問:「是誰?」
多爾袞道:「便是范大學士範文程。范先生也是漢人,又口才了得,請他勸降洪承疇,或可奏效。」
皇太極苦笑道:「這一計還須你說?那三官廟,朕早令范大學士去過兩回了,還不是碰壁而返?前日讓他與老母弱女相見,實指望可勸得他回心轉意,不料那老夫人更是忠義耿直,反說了許多迂腐道理給他。這一家人,無論老小,竟都是鐵打的骨頭。」
範文程也上前一步笑道:「臣有辱聖命,愧悔不及。然而臣察言觀色,卻發現那洪承疇意志雖堅,卻並非全無軟肋。」皇太極忙問何以見得。範文程道:「臣聞洪承疇血衣鐵甲,每日向著明朝方向三叩九拜,原也以為他心堅如鐵。然而他每次拜過起身,必然仔細拂去膝上塵土。皇上試想,一個一心要死的人,連性命都可不顧,又怎麼會顧惜一件衣裳呢?故而臣由此斷言,那洪承疇其實口硬心軟,眷戀紅塵。」
百官聽了,俱不以為然,只道範文程因不甘失敗,才說了這些遁詞出來,卻也不便指破,都顧左右而言他,仍舊互相吹捧功績,諛詞如潮。
皇太極下了朝,心事重重地往關睢宮來,方進門,不及太監通報,小公主已經尹尹呀呀地早在屋裡叫起來:「皇阿瑪,阿瑪抱抱建寧!」
「建寧,阿瑪來了。」皇太極開心地叫著,一步跨進門去,抱起建寧來,高高舉起,「建寧今天乖不乖?想皇阿瑪了沒有?」
小建寧拍著小手,咯咯地笑著,雖然不會說話,可是她的神情和聲音分明都在說:她很開心,很想皇阿瑪。皇太極抱著她,只覺一天的煩惱都散了,在這個小女兒的面前,朝廷瑣務、勸降洪承疇、甚至開疆拓土,究竟又能算什麼呢?他只想抱著建寧,陪著綺蕾,一生一世,好好地過日子。
「綺蕾,」他癡迷地看著他至愛的妃子,那朵不會笑的桃花,看了十年,仍然覺得她是一個謎。「綺蕾,如果我不是皇上,而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你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們一夫一妻,帶著建寧過日子,你會不會高興一點呢?」
綺蕾一震,抬起頭來,何等熟悉的言語哦。曾經有一天,有一地,有一個男人,也曾這樣對她說過的,說要帶著她遠走高飛,男耕女織,過最平凡的日子。當年,她拒絕了,為了她的察哈爾;現在,她可以接受麼?她的身體早已重新接受皇太極,成為他的妃子,他女兒的母親,為了天下;然而,要到什麼時候,她可以真正為自己活一回呢?難道真要像他所說,直到遠離了皇宮,做一個普通的女人,嫁一個普通的男人,她過的,才是自己要的日子嗎?
「皇上,」她低下頭,委婉地說,「您坐一坐,也該去各宮走走才是。大家都等著您呢。」
皇太極笑著歎了一口氣,彷彿早已猜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他著迷地看著她,如醉如癡,即使是她的拒絕吧,在他眼中,也是這樣地委婉溫柔,令人心動。他親一親建寧粉紅飽滿的小臉蛋,笑著說:「那好,我便不煩你,去別的宮轉一轉吧。如果那些妃子能夠親耳聽到你的話,不知該多慶幸呢。」遂放下女兒,往麟趾宮來。
娜木鍾歡天喜地地接了,問道:「皇上是順腳兒來逛逛呢,還是就歇在這裡?」
皇太極笑道:「你這一天裡從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怎麼我剛進門來,腳還沒踩實,你倒先問起歇不歇的話來了?」
娜木鍾也笑道:「若是皇上只不過來稍坐呢,我叫人沏茶就好;若是歇在這裡不回去呢,就該傳膳了。怎麼關心皇上,倒關心錯了不成?」
皇太極道:「錯是沒錯,只太性急了些。」一時奶媽抱出博果爾來磕頭。皇太極接過來抱了一回,仍復交到奶媽手中,向娜木鍾道:「十阿哥只比建寧小一個月,怎麼建寧已經會說話了,他還只是啞巴一樣。」
娜木鍾聽了大怒,掛下臉來道:「我說呢,原來是在關睢宮呆過了才來的。只是關睢宮那位又會彈又會唱,生下的女兒又會說話,皇上何苦又到麟趾宮來跟啞巴生氣呢。」
皇太極蹙眉道:「你這幾年裡就說不得話,但凡見你,總有一肚子牢騷,竟越來越難相處了。」便不肯多坐,只用了半盞茶,仍命擺駕。
娜木鍾倒又後悔不迭,自個兒守著燈生了半夜的氣。
是夜,皇太極仍宿於莊妃處,於枕間聊起朝廷之議,歎道:「滿朝文武,竟無一計良策,這洪承疇倒是一塊哽了喉嚨的雞骨頭,嚥不下,吐不出了。」
莊妃笑道:「我原先聽說洪家母女被擒來宮中住過幾日,就幾次想偷偷過去看看來著,到底也沒敢輕舉妄為。現在洪承疇本人被抓來了,更叫人好奇,臣妾便當面請求皇上,可不可以讓臣妾悄悄兒地去三官廟會會他。」
皇太極笑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去看他做什麼?天下哪有妃子勸降敵俘的,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莊妃道:「女人心細,說不定我去勸勸他,還能替皇上解了心頭之憂呢。」
皇太極更是不信,道:「你去勸他?朝中那麼多文武百官都拿他沒辦法,你有什麼辦法勸他?你是沒見過,那洪承疇的骨頭不知多硬,戰場上我綁了他的兒子要脅他,他都敢眼睛不眨地把親生兒子一箭射死,他會聽你的勸?」
莊妃道:「皇上剛才不是說過,范大學士勸降的時候,洪承疇雖不理不睬,對著明朝的方向不時叩頭明志,卻每次起身,必然拂拭膝衣嗎?」
皇太極道:「那便如何?這更說明他心意已定,志懷故國,要誓死以殉朱由檢呀。你不知道,他那一身盔甲滿是血漬,但他卻死都不肯脫下來更換清軍的服飾。寧可穿著又重又髒的明軍戰衣夜以達旦,真是一個鋼鐵漢子。」說罷不時歎息。
莊妃搖頭道:「皇上疏忽了,一個真正想死的人,怎麼會在乎衣襟乾不乾淨呢?他連一件已經渾身是血的衣服上的灰塵都無法忍受,可見活得有多麼精緻講究,強忍著不換衣裳只是一種矯情造作,其實他心裡不知多麼想脫下那件衣裳。這樣的人,絕不是真正無隙可尋的鋼鐵漢子。只是沒有人能夠找到他最柔軟的地方一劍刺下去,否則必會奏效。」
皇太極詫異起來,沉吟道:「你說的話竟和範文程如出一轍,今日在朝上,范大學士也說過洪承疇必有軟脅。只是,誰又知道他的軟脅是什麼呢?」
「請皇上允臣妾前往。」莊妃進一步請求道:「我相信只要能和他面對面地談一次話,一定能找出他的死穴,把他獻給皇上。只是,如果成功了,皇上賞我什麼呢?」
「賞你?等你成功了再說吧。」皇太極哈哈笑道,「不過你可以先說說看,你想要什麼封賞?」
「就賞我可以帶著福臨一起,陪您批閱奏章。」
「什麼?」皇太極一愣,頓感不安。
莊妃見時機不利,忙改口道:「就是您扔掉沒用的一些舊折子,想請您賜給福臨,讓他學習一下,也知道些君臣道理的大規矩。他畢竟是皇子,只讀些孔孟之書又怎麼能成大器呢?」
皇太極和顏悅色,笑道:「你想得很周到,好,朕許了。不過這也不算什麼賞賜,還是那句話,等你真正立了功再說吧。」
「那麼,皇上是許我去三官廟看熱鬧了?」莊妃笑著謝恩。其實在她心裡,絕對不像她表面上說的那麼輕鬆,她不是去看熱鬧的,她是去立大功奪皇權的。這次的三官廟對她而言,是一場不見刀光的戰爭,而且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因為如果敗了,她再也等不來第二個介入國事的大好良機;一旦成功了,她就可以踩著洪承疇的頭,一步步地向那個金鑾殿上的玉璽伸出手去。
三官廟。明朝大將洪承疇已經整整三天未進水米了。
然而他無懼,亦無求。只盤膝而坐,對著大明的方向,闔目待斃。
屋裡靜得墳墓一樣。忽然門外一陣騷動,有士兵高聲唱禮:「請莊妃娘娘安。」
接著傳來一個女人嬌媚的聲音:「我奉皇上之命,來給洪將軍送參湯。」
莊妃娘娘?洪承疇心裡一動,這又唱的是哪一出呢?送參湯,和披貂裘一樣,又是皇太極懷柔政策的新招術吧?說實話,當他第一次把貂裘解下,披到自己身上時,自己的心裡未嘗沒有幾分感動,可是,愛國壯志,報君忠心,又豈是一件貂裘可以收買?
洪承疇決定以不變應萬變,血衣盔甲巋然不動,盤膝閉目,如老僧入定。
莊妃進來了,鶯聲嚦嚦:「洪將軍,我親手為你制的參湯,喝一碗可好?」
他不語。她便自顧自坐在他身旁,一股說不出的幽香細細傳來,跟她的髮絲一起被風拂向他,粘向他,攸地便直鑽到心裡去,拔也拔不出來。
他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一手,不禁面紅耳赤,卻強自鎮定,不語不動。不是沒想過皇太極會用美人計來勸降,他忍受過苦肉計,拒絕過高官厚祿,又豈會對付不了美色這一招?但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是莊妃,皇太極再大方,也不可能送個枕邊人來給他享受吧?難道因為他害怕自己不原諒他逼死自己妻子的仇恨,竟派了莊妃來償還他?如此胡思亂想著,身體便再不如先前僵硬。況且那樣一個暖玉溫香的身子依偎著他,廝磨著他,也不許他僵直下去。
半晌,忽聽得她「哧」地一笑,聲音幽細不可聞,卻是就響在耳邊:「你不喝,我來餵你。」
她當真要餵了,噙一口參湯,湊過唇來,口舌相哺。那溫軟的唇壓在他暴裂干結的嘴唇上,是一種心悸的難受,又是那樣舒服,彷彿有一種聲音從心底裡發出,像是嗚咽,像是呻吟,更像是無言的吶喊。
他猶豫著,踟躕著,要不要張開嘴來,接受了那一滴甘露,這樣冷硬,是否太絕情了。女人小小的舌尖伸一點點在唇外,於他結了痂的唇上輕輕舔逗著,太難受了,他就要叫出來,「哦……」
方啟唇處,一口參湯驀地滑入,鮮美啊!
不等他回味,第二口湯又送到了,他毫不遲疑地喝下去。喝下去,同時噙住了那送湯的矯舌,那哪裡是舌,分明就是蛇。蛇妖嬈地舞,妖嬈地舞,舞在他的口中,翻騰跳蕩,如饑似渴。
「將軍,我熱……」衣服忽然綻開,露出酥胸如雪。雙臂如籐,抱住他,纏住他,女人整個的身體也化做了蛇,在他懷中不安地扭動,太不安份了,一隻手,在他身上遊走,捏一捏,揉一揉,微微用力,不至於疼,可是癢,癢從千竅百孔裡鑽出來,受不了,受不了了!
那隻手,忽然插入胯下,驀地一抓,盔甲下,一柄塵根不由自主,騰地躍起如旗。
旗到處,丟盔棄甲。
所有的堅持、主張、節義、忠烈都顧不得了,宇宙間只剩下這方寸之地供他馳騁,衝殺。
他猛然翻身坐起,將女人掀至身下,這就是他的戰場了,那高聳的雙乳便是丘陵山峰,微隆的小腹是平原曠野,接下來草原茂密,水源充足,他竭盡最後的力氣、全部的意志拚搏著,發洩著。
逐鹿中原。他要征服她,佔有她,享用她,從而也被她徵用。
風住塵香,空氣中瀰漫著輕微的腥氣,一種冶艷的味道。女人已經重新妝裹停當,他的盔甲也回到了身上,於是那股氣味便成了他們剛剛宣淫過的唯一物證。
還有,便是女人臉上不謝的桃花,和他自己的面如土色。
他敗了。他敗了。他敗了。
不僅僅敗在戰場上,更敗在了床上。
女人對鏡整理珠釵,一邊斜睨著他:「你一定在想,不如死了的好。」
洪承疇一愣,驀地抬頭,那女人是這樣直命要害地說出了他之所想。不錯,這一刻,他的確在思酌,太丟人了,已經沒臉再活下去,只等這女人一出門,他就要血濺壁板,不復偷生。可是,這想法竟被她看穿了,於是這丟人就更甚三分。他不僅僅在她面前赤身裸體,更連自己的思想都袒露給了她。丟人,太丟人了!
女人收回眼光,專注地向鏡中打量著一枝金步搖從發間掛下來的搖蕩,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可是,如果你想死,為什麼不死在昨天,死在前天,死在被俘的時候呢?你絕食三天了,以此來表明不降之志。既然不食周粟,卻又享用了滿洲的女人,這可不是比食周粟更厲害?做都已經做了,現在卻又要後悔,來得及麼?除非你殺了我這個人,就當剛才你什麼都沒做過。你下得了手麼?」
乾乾脆脆幾個問題,如同鋒鋒利利四柄長劍,刺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求死的念頭,忽然就散了,灰飛煙滅。
原來,他是連死也來不及的,沒資格選擇了。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他懂得了,他現在懂得什麼叫死也艱難了。
她轉過身來,已經梳妝停當了,重新妖艷如桃花。可是他的眼中卻再也沒有了精氣,那裡是茫茫大漠,一片荒涼。
他的眼睛,已經死了,他的鬥志,也死了,可是,偏偏他的廉恥還活著,像一堆爛肉裡的一根骨刺,除了處處同自己做對,使自己疼痛難當之外,已經完全支撐不起那個腐爛的身體。
不,他殺不得她,不是因為心軟,而正是因為那最後一點羞恥之心。是她勾引了他,可是,並不是她強暴他,他是一個男人,做已經做了,悔又何為?
一切正像她所說的,不食周粟,卻享用了旗人女子,沒有死在戰場上,卻用三分余勇馳騁床笫,就算他把她殺了,別人不知道他的窩囊,他自己的心氣卻已經散了,從此,他沒有面目再見江東父老,再報效朝廷,再自稱頂天立地大男人。他只是女人裙下的一條狗,輸得沒有半分立場。就是死,也已經太遲了。
遲了。
女人姍姍立起,俯向他,輕佻地在他頰上一抹,暱聲說:「我告訴皇上,就說你降了啊。」
他又是一震,卻沒有反駁,頭垂得更低了。
當洪承疇降清的消息傳出,最震驚的人不是皇太極,而是洪承疇的母親洪老夫人。她決不相信兒子是這樣貪生怕死的人,決不相信洪家會出了一個叛臣逆賊。
然而洪承疇跪在母親的面前,親口承認了這一切。
其實即使他不說一句話,他剃成葫蘆瓢的頭髮,他小帽輕裘的清人服飾,還有那些堆在她面前的美食華服也足以向她說明了:洪承疇已經變節,再也不是那個剛烈的明朝大將,再也不是她忠義節孝的兒子了!
洪老夫人張開口來,不待相問,卻猛地一口鮮血噴出,幾乎不曾跌倒。洪妍忙扶住了,叫道:「奶奶,你別著急呀!」
「妍兒,我們走!」洪老夫人被孫女的這一聲叫醒了,她不能再在這兒呆下去,她已經有了一個叛徒的兒子,不能再有一個叛徒的孫女兒,她看著她的小孫女兒,那年僅六歲的小小姑娘:「妍兒,你是跟你這個豬狗不如的爹錦衣玉食,還是跟著你白髮蒼蒼一貧如洗的老奶奶相依為命?」
「我跟奶奶走!」洪妍斷然答,然而又狐疑地望著父親,「爹,你真的變了嗎?」
洪承疇簡直沒法面對女兒清澈的目光,他扭過頭,囁嚅著:「母親,何必太固執?留下來,讓兒子服侍您……」
「呸!」不等他說完,洪老夫人早一口唾在他臉上:「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忘了,你的兒子是怎麼死的?你忘了,你老婆又是怎麼死的?現在,你降了,你叛國了,你還配做我的兒子嗎?我就是乞討為生,就是死,也不會吃一口嗟來之食的!」
那一天,大清的滿朝文武都看到了,往昔威風凜凜鐵骨錚錚的洪承疇是怎樣跪在他母親的面前,被罵得狗血淋頭的。他磕著頭,流著淚,一言不發。他是那麼萎縮,那麼怯弱,哪裡還有一點點馳騁沙場時的英武剛烈?
當他看著年邁的母親拉著六歲的女兒的手一步步走遠,他那灰敗的樣子,真像是一條狗。
人們自動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讓出一條路來,眼看著她們走出大清宮殿,沒有一人阻攔。她們沒有再回頭,彷彿當洪承疇已經死了,再不須看他一眼。
所有人都覺得匪夷所思,有這樣的娘,這樣的女兒,洪承疇怎麼就會降了呢?他們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勸降洪承疇,說破了三寸不爛之舌,許遍了天花亂墜之恩,卻始終不見奏效。怎麼一夜之間,他就降了呢?
洪承疇的降清帶給八旗將士的不是成功的喜悅,反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之情。他們覺得失落,一個鋼鐵將軍就這樣變成了走狗,真正令人抱憾。倒反而是洪老夫人和洪小姐的割袍斷義,更令他們覺得欽佩而有真性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議論不休。
是年五月癸酉,洪承疇正式剃髮易服,投誠大清,皇太極賜宴崇政殿,並許以重任。
此後,洪承疇戴罪立功,堪稱清軍入關的「引路人」,替皇太極建下不世功業。然而,與其說洪承疇是在為大清效力,倒不如說是在為莊妃娘娘大玉兒效犬馬之勞,或許更為恰當罷。
莊妃得到了她夢想的賞賜:皇太極特許福臨可以隨母親習閱奏章,甚至常常將國事與他母子談論講解,儼然將永福宮當成了小朝廷。她知道,目標已經一天天地接近,生了格格的綺蕾再也不是她的心腹大患,然而建寧公主卻仍然是橫在她心頭的一根刺——因為,皇太極未免過於疼愛她了,遠遠超過了對福臨的重視。她可以不再為自己爭寵,卻不能不為兒子妒忌。
建寧已經三歲了。她一生出來,他父皇的基業就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般地興旺,而他又把興旺都歸功於建寧身上,說她是父皇的開心果、幸運星,對她寵得如珠如寶,無法無天。
小小的建寧雖然只是一個庶出的格格,然而這宮裡卻並沒有第二個格格像她這樣得到過皇太極如此強烈的寵愛,他對她的縱容幾乎是無限的,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只怕她的皇阿瑪也說什麼都要替她摘下來。這叫大玉兒,以及所有的嬪妃,都不能不為之妒恨。
就連皇太極自己,有時也會覺得驚異,不知為什麼,每次擁抱這個嬌艷如花的小女兒,他的心中就會湧起一種無可名狀的溫柔痛楚,就彷彿看到一朵即將消逝的春天的花,或者看到一抹天邊的霞一樣,感到一種不能久長的深沉悲哀。
他來不及地要疼愛她,帶著一種近乎贖罪的心,一種悲哀的情緒,一種不屬於滿洲巴圖魯的纏綿悱惻和柔情傷感。他也曾同範文程私下討論過,范大學士說那是多情的人面對完美事物時固有的一種無奈,是正常的。可是皇太極不信,如果是這樣,那麼為什麼他對待自己別的兒女時沒有這種悲哀和心痛呢?難道他們不夠完美嗎?難道自己不是一樣地疼愛著他們的嗎?
於是範文程又說,那是因為八阿哥早逝,皇上是把對已逝兒子的愛也一併給了建寧公主,所以才會在愛憐之餘同時感到傷心。
皇太極接受了這解釋,可是仍然悶悶不樂。他不想讓建寧弄得自己這般多愁善感,不像一個威嚴的皇上,倒像漢人閨院裡的小姐。他說,我是那種一輩子不可能吟詩作賦的人,我敬重學問人,可是討厭他們裝腔作勢無病呻吟的腔調。我不要那些無謂的情緒,它們會消磨鬥志。要是每個人都為了一朵花兒一隻蝴蝶落淚,還有誰去拿起武器來打仗呢?
可是現在他看著小女兒感到的那種悲傷,正是一個文人面對一隻美輪美奐卻挽留不住的蝴蝶所感受到的那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痛。
他變得絮叨起來,不管建寧聽不聽得懂,每次見到她,總要將她放在自己膝蓋上說很多很多話。
那可是皇上的膝蓋啊,是一對龍膝。作為普通平民家的孩子,坐在父親的膝頭上也許不算什麼,可這是在宮裡,嬪妃無數,皇子眾多,建寧從來都記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兄弟姐妹,更不記得皇阿瑪有多少正側庶妃,只聽說光為皇阿瑪生兒育女的妃子就有15個,那麼父親的妃子該有多少啊?
但是可榮耀的是,那所有的阿哥格格中,只有自己才有權坐在皇阿瑪的膝頭,撫摸著他青青的胡茬,同他說很多很多的話。一切正像是小戶貧門的一對普通父女一樣。
在普通人中間偶爾不平凡一次容易,可是在不平凡的人事中想偶爾普通一次卻是難比登天,而建寧,就是登上了天。她坐在天子的膝蓋上,也就等於坐在皇帝的寶座上,坐在萬民的頭頂上了。
她的榮光,是無以盛載的,連半瘋半傻的素瑪都常常自言自語說:「這樣的福份,也不知是好事壞事,享福太過,只怕傷了天和啊。」她曾親眼目睹了舊時皇上對於八阿哥的寵愛,也撕心裂腑地經歷了八阿哥的慘死。如今建寧過分的尊榮,又會帶來怎樣的殊遇呢?
綺蕾更是益發地長齋禮佛,虔心誠意地為女兒祈禱一生的平和安順。她那麼靈幽透剔,怎麼會看不到女兒的將來?一個盛載非凡福份的人,必定也會承受非凡的折磨苦痛。自從女兒降生後,她便拒絕再與皇太極同枕席,而只肯做他名義上的妃子,做他女兒的好母親。她從不肯與他單獨相處,然而每當他抱著建寧喁喁敘話,她卻常常耽在屋子一角,默默地看著他們父女親暱,可以一看就是一整個下午。
他抱著那如花的小女兒,笑容慈愛得近乎淒涼,對她說:「你將來總有一天要出嫁,要離開我的,那時候我將多麼哀傷。」他說:「可是我不會將你嫁得很遠,我要你嫁給八旗中最英勇的青年,最顯赫的貴族,讓你繼續停留在我的視線裡,讓我仍然可以常常見到你。」
可是,他沒有來得及看到他最愛的小女兒出嫁,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到她長大。就在說這些話的那年,他的命運遭遇了極具戲劇性的一次強大打擊,一次來自後宮的,來自床笫之上,因而毫不設防的打擊。
大清朝的歷史,就此改寫了。
那是崇德八年(1643年)八月八日,皇太極赴睿親王府家宴。舞姬歌女的表演和金樽清酒的頻進使他覺得暈眩——這暈眩是自從錦州戰場上回來就開始了,近日發作得越來越頻繁,每日裡時常心悸,身上虛汗沁出,夜間也往往驚夢不斷。然而召太醫來診脈,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只開些寧神滋補的藥來交差。他自己便也當是勞累太過,長年征戰不得休息的緣故,便也不認真當一回事,只隨意調養著,不過想起來吃幾副藥罷了。
因這日又覺迷糊起來,便要退席小息片刻。多爾袞無法可想,令侍女扶皇上往自己房中休息,叫好好侍候。然皇太極寢時是不許有人在身邊的,便叫侍衛與侍女都在門外守候,隨時聽召,自己抱枕閉目歇息。不一刻朦朧睡去,恍惚見一女子走來,像是海蘭珠又像是綺蕾,欲語還休,目光帶淚。
皇太極初時以為是綺蕾來接自己回宮,忽一想又覺不可信,再看那女子滿眼深情,再無懷疑,知是海蘭珠鬼魂來見,忙上前執手叫道:「愛妃,你想死我了。」
海蘭珠泣道:「皇上,自臣妾去後,無一刻不思念皇上,如今我夫妻團圓日近。然我雖渴望與皇上重逢,卻又不忍看皇上英年早逝,因此前來與皇上見上一面,請皇上勿以臣妾為念,擅自珍重,不可輕信身邊人,免使奸人得計。」
皇太極聽了不懂,問道:「愛妃這說的是哪裡話?怎麼不可輕信身邊人,又是什麼奸人得計?」
海蘭珠歎道:「天機不可洩漏。臣妾如今身列鈞天部女史,本應跳脫紅塵外,斬斷兒女情,然而臣妾不能相忘當年皇上待我一片深恩,今見皇上有難,特瞞過天兵天將來見皇上一面,實為擔心皇上安危。這便別過了。」說罷施禮欲去。
皇太極哪裡肯捨,追上喊道:「愛妃莫走!」身子向前一掙,卻把自己掙醒過來,手裡尤自扯著海蘭珠半截衣袖。一時內心酸痛不已,便拿那袖子拭淚。忽然醒悟過來,既然是夢,哪裡來的衣袖?
定睛看時,卻並不是什麼袖子,倒是一塊詩帕,想是擱在枕下床邊,被自己無意中扯出來的。帕子是綠緞湖錦,上面字體娟秀中透著英氣,寫道:
莫向春雨怨春雷,水自風流花自飛。卓女情奔司馬賦,虞姬血濺霸王旗。
笛聲吹徹錦邊夜,鄉夢飛凌鳳殿西。贈我青絲掛鹿角,為君金鼎煮青梅。
絹子一角,繡著著小篆的「玉」字。皇太極看了,渾身冰涼亂顫,將那帕子收在袖中,往望便走。侍衛丫環在門外站了一地,見皇上醒來,嚇得撲地跪倒磕頭不迭,皇太極順起一腳,將個侍從踢倒,一言不發,逕自去了。唬得其餘一干僕從驚疑不定,一邊磕頭求饒,一邊悄悄兒地使眼色叫外邊侍候的人趕緊往前堂報信去。
待到多爾袞得了信兒,並不知為著什麼,只好整頓衣帽忙忙追來,皇太極已將出府,直追到殿門廊下方趕上了,多爾袞因緊著行禮問候:「皇兄怎麼這便要走?是臣弟哪裡招呼不周?」
皇太極看也不看他,只打鼻子裡憤憤地「哼」了一聲,甩袖子便走。倒把多爾袞驚了個愣,立得旗桿樣兒,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皇太極去了,究竟不知到底是哪裡得罪了他。
皇太極回到後宮,逕自往永福宮來。大玉兒率著一眾宮人跪接了,皇太極點一點頭,面無顏色,只道:「玉兒,你跟我進來。」又叫:「忍冬出去!」
忍冬不明所以,只得帶著所有服侍的人一同出去,既不敢捱近,也不敢走遠,怕隨時招呼著,只得都坐在房簷兒底下聽宣。
莊妃看到皇太極這般做作,又知他是從睿親王府裡來,便已猜到三分——此情此景夢裡心裡也不知過過多少個遍兒,倒也並不驚惶,只溫婉地笑道:「皇上將人都遣去了,只得臣妾親自服侍您。皇上先略坐片刻,我外間剛煎了參湯,這便端一碗來給皇上醒酒。」
參湯?皇太極聽著刺心,益發想起另一宗往事來。當下倒不急著先問帕子的緣故,只向莊妃道:「玉兒,你老實說,那年你到底是用什麼辦法勸降了洪承疇?」
莊妃不意於此,倒吃了一驚:「怎麼?」
皇太極淡淡地道:「沒什麼,我只是想聽到實話。當初,你告訴我是用一碗參湯喚醒了他的思鄉之念,求生之志。我信了你。但是,事情不會這麼簡單,不會的。」
莊妃獻上參湯來:「皇上,喝一口吧。」她進前一步。只能進,不能退了,沒有後路。
「略嘗一嘗。」她媚笑,笑得幾近淒厲。是他逼她出手的,是他將她逼到了絕路,逼得太緊了,簡直逼上梁山。
本來不需要這樣急,本來還有餘閒,本來尚可從容。是他逼她的,退無可退,便只得進。
「皇上,喝一口吧。」她繼續勸著。
她勸得這樣殷切,笑得這麼卑微。讓他無法拒絕。他只得接了,喝了,嚥了。喝了她的參湯,便先軟了幾分氣勢,把滿腔憤怒換成深深歎息:「玉兒,你當初也這樣勸洪承疇來著?我早應該想到,洪承疇一代名將,鐵骨男兒,不懼強權,不慕富貴,萬車金銀放在面前都不會動心,一碗參湯就可以讓他低頭?」
莊妃自知無幸,已是豁出去,笑問道:「皇上,您到底想說什麼?」
「告訴我實情!」皇太極上前一步,抓緊莊妃的肩搖撼,「我要知道真相!」
莊妃忍著沒有呼痛,只平靜地望著皇太極,一字一句地說:「真相是洪將軍降了您,這才是最重要的。」
「什麼?」皇太極一窒。
「結果最重要。至於用什麼辦法勸降,又何必細問?」
皇太極鬆了手,連退幾步,驚愕地看著莊妃。這個自己同床結髮十八載的女人,他覺得就要不認識她,是她成長得太快,還是,他根本從來就沒有看清過她?
她是這麼美,成熟嬌艷,正是一朵花開到最盛的時候,身體每一寸肌膚每一塊骨骼都發育得勻稱妖嬈,渾身向外散發著一股逼人的女性魅力,只有瞎子才會看不見她的美,只有石頭人才不為她心動。
可是,自己就是那樣一個明目的瞎子,心軟的石頭。只為,自己的眼裡只有皇權,只有戰爭,只有逐鹿中原的霸氣和鬥志。是的,結果最重要,他太沉迷於勝利的喜悅,太在乎勝利,於是,忽略了許多細節,忽略了眼前這個女人的美麗,更忽略了她的心機,她非同尋常的膽識和手段,以及毫不遜於自己的強大野心。
一個女人的身體是她最原始也是最強有力的武器,如果她不能用它來降服自己,至少可以用它來降服敵人,繼爾,以降服的成績來贏得自己的信任與重用。
歸根到底,自己還是敗在這女人的原始武器之下,通過洪承疇的被打敗而間接被打敗了。
當他嘉獎著她的成功的時候,其實就是彰揚自己的失敗。
是失敗,更是恥辱!只要是男人都不能忍受的恥辱!
驀然間,許多往事撞上心頭,圍繞著莊妃所發生的一切意外:綺蕾的流產,睿親王妃的死,八阿哥的死,九阿哥的早產,多爾袞形跡的可疑……難道……一陣心悸,皇太極忽然撫住胸口,一口鮮血噴出。
腥紅的血,夾著參湯特有的氣味,噴濺在床幃上,艷如桃花。
又是參湯。他忽然明白過來:「你沒有給洪將軍喝參湯,卻給我了!好!玉兒,玉兒……」
他的話沒有說完。他死了。
莊妃親手為他除去外衣,將他的屍身平放在床上,然後,才打散自己的頭髮,驚惶地叫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