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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章 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殺 文 / 西嶺雪

    後宮裡永遠是重複著的故事。

    那些故事裡的鬼魂每到午夜便從她們藏身的庭巷深處走出來,她們歌舞,穿行,哭泣,訴說,喧囂而寂靜,翩若流螢。

    在周的後宮,褒姒的一笑亡了國;而越的後宮,西子只以蹙眉捧心,已可顛倒天下;秦的後宮,呂不韋獻趙姬於子楚,嬴政的生父之謎遂成千古疑案;漢的後宮,呂後因妒成狂,俟劉邦死後將其寵妃戚夫人割去四肢挖掉五官製成人彘投進永巷的糞池;魏文帝的後宮,甄妃與皇弟曹植私通,抑鬱而終,遂有《洛神賦》傳世;隋的後宮,太子楊廣以侍疾入殿調戲陳夫人,氣死文帝楊堅而繼其位;唐的後宮,每一級宮梯都宣洩著淫蕩的遺跡,韋後為了效仿武則天而毒殺中宗李顯;五代十國,閩主王曦淫奢無度,覬覦神器,因被宰相王炎窺破,遂於繼位後將王炎發塚戮屍以洩其憤;遼的後宮,太祖阿保機去世後,述律皇后自願以身殉主,因其子年幼而被群臣勸阻,遂斷其腕入棺陪葬,人稱斷腕太后……

    她們都是心繫後宮的無主孤魂,耽阻於往生的路上,尋找著下一個不幸的主角,引誘她加入她們的隊伍,參與她們的舞蹈,尋尋覓覓,哀聲不絕。

    綺蕾的關睢宮裡,此刻就充滿了這樣的鬼魂。她們來自不同朝代的後宮,卻演繹著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週而復始,如泣如訴。

    她們的眉眼都娟秀嬌好,穿弓鞋或者馬靴,梳單髻或者雙髻,面目依稀,衣飾華麗,帶著某個時代的烙印,穿行在後宮中,長歌當哭,無休無止。

    她們說,她們才是後宮真正的主人。

    綺蕾窒息地掙扎。

    一半是失血過度,一半是藥物鎮定,她昏睡不醒,做了一個又一個夢。彷彿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她剛剛來到盛京的日子。

    那一次,是多爾袞和傅太醫救了她的命;現在,誰可以為她挽回她兒子的命呢?

    她在夢裡看到了兒子。那是她一生中與兒子的唯一一次見面。

    她真切地看到了他,一個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的男孩子,一個小小的勇士,一個未出世的貝勒。他向她走過來,笑著,叫:「額娘。」但是不等她伸手相抱,就一笑跑開了。

    從此再不回頭。

    她醒過來,望著宮頂,痛切地知道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她的兒子,一個還沒有來得及見過人世就已經被奪去了生存權力的兒子。

    有人說未見人世的靈魂是不能夠升天的,那麼,兒子跑去了哪裡了呢?

    如果他可以順利出世,那麼即使夭折,也至少還可以擁有靈魂,可以與他的祖父和舅舅相會。但是現在,他便是死了,也是一個孤兒。

    綺蕾還在夢中見到了她死去的父兄,他們死在皇太極大軍的劍下,她還沒來得及為他們報仇呢。豈止沒有替他們報仇,她甚至成了仇人的妃子,與他同床共枕,俯仰承歡,還為他懷了孕,有了孩子。

    報應。

    兒子的死,分明是她背叛父仇的報應。是那些死去的鬼魂不肯放過自己,是他們帶走了自己的兒子。這是報應。

    綺蕾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來的生與愛的信念,在這一沉重的打擊前,再次被摧毀了。摧毀得比上一次更加徹底。

    也許她不是深宮裡第一個失去胎兒的母親,這樣的故事,在歷朝歷代的後宮都並不新鮮。

    後宮裡到處都是重複的故事,固有的陷阱,可是對每個身歷其中者,卻永遠是第一次,並不能因其頻密的重複性而稍減哀傷。

    每一次災難都是毀滅性的,每一次傷痛都是嶄新的,每一個傷心的母親都是絕望的,稚兒的曇花一現的生命也同時要了他們的母親的命。

    生命重新回歸到混沌未開的狀態,綺蕾睡了又睡,醒了又醒,在短暫的清醒中,她看到一個峨冠錦袍的男子在對著自己深情地凝望。

    那是皇太極。

    他在接到飛馬報訊之後,拋下滿營兵將,不眠不休,晝夜兼程,跑死了兩匹馬才趕回盛京。當他看到面無血色昏迷不醒的綺蕾時,心疼得血都快涼了。他痛惜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更憐愛他孩子的母親。他握著她的手,親吻著她,不知道該怎樣疼惜才好。然而她睜開眼來,茫然地看著他,苦苦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卻仍然想不起,眼睛略轉一輪,便歪頭在枕上,重新睡去了。

    這晚雷聲大作,風雨無休,震得簷間金鈴嘩啦啦亂響。綺蕾半夜醒來,呻吟要水。皇太極不肯驚動外間宮人,親自下榻倒了半碗茶餵她。綺蕾在他手裡將水一口一口地喝了,倚在臂彎,靜靜看著他,眼神漸漸幽深。皇太極不及多想,只看到她清醒便已歡喜,柔聲慰問:「愛妃,你要什麼?」

    綺蕾向屋中掃視一輪,眼光最終落在壁上琵琶上,抬起手來指了一指,意思要彈琵琶。

    皇太極愕然,勸道:「你剛剛小產,身子虛得很,不可太勞神,過兩日好了再彈吧。」又將一個靠墊替她倚在身後,問她:「可是睡久了,想坐一會兒?我們說說話可好?」

    綺蕾微微點頭,倚在墊上定一回神,仍然指著琵琶。皇太極無法,只得取來放在她懷裡,綺蕾也並不彈撥,只抱著將手輕輕撫那琴弦。

    皇太極陪在身邊坐了一回,聽著窗外雨聲疏一陣緊一陣,漸覺疲憊,合目朦朧過去。剛剛睡熟,忽覺頸上吃疼,驚醒過來,竟見綺蕾披頭散髮,合身撲上將琴弦死死勒在自己頸上,這一驚非小可,一手抓住琴弦不使勒緊,另一手以肘向後用力搗去。

    那綺蕾畢竟身子虛弱,氣力不足,皇太極一肘可裂金石,何況血肉之軀,只這一下,綺蕾已撒開手來,整個人直飛出去,撞跌下床。

    皇太極向頸上一摸,摸得一手鮮血淋漓,不禁又驚又怒,目眥欲裂,暴喝:「賤人,你敢殺我?」

    綺蕾力竭神危,哪裡還有回話的力氣,一口鮮血噴出,仆伏在地,惟有一雙眼睛猶自不肯雌伏。皇太極看她一雙眸子深沉得古井一樣,忽覺心灰,歎道:「愛妃,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一句未了,竟哽咽起來。

    外間宮人早被驚動了進來,見大汗受傷,無不吃驚惶恐,伏在地上叩頭告罪,接著帶刀侍衛也都大呼小叫地搶進來,將綺蕾團團圍住,又往外通報大妃並傳太醫進診。

    片時消息傳遍宮中,聞者無不大駭。哲哲扶著迎春顫巍巍地趕來,見狀又驚又怕,渾身發抖,指著綺蕾罵道:「賤人,大汗待你不薄,你竟幾次三番圖謀不軌,真是狼子野心。」命人將她捆了投至柴房,聲言要剝皮剔骨,挖眼剜舌。

    皇太極這半日只由著大妃安排,太醫裹傷,久久無言,聽到此時方擺手道:「不必大驚小怪,也不必捆綁,只叫人看著不許她尋死,等我從前線回來再行懲處。她不會無緣無故沒了孩子,這件事沒查清楚,什麼處罰都為時過早。」又指著眾太醫道,「你們要把她看好了,還是我當年那句話,她死了,你們也都別想活。」

    哲哲聽了,如雷轟頂一般,半晌方道:「這賤人兩度行刺,罪該萬死,怎能饒她?」

    皇太極倦極搖頭,道:「不必多說,就是這樣。」命人打著傘,冒雨走出。大妃忙隨其後,皇太極擺手制止,不肯要一個人陪,也不回清寧宮,逕去了鳳凰樓宴廳邊帳內躺下,聽到外間風聲如訴,簷鈴淒切,不禁想起在漠南草原上第一次見到綺蕾的情形——茫茫大漠上,萬千人頭跪拜,風雲變色,而綺蕾於萬千人中傲然站立,以一種紅梅傲雪的姿態面對著他,皎潔清秀的臉上沒有一絲悲喜,他走向她,承受了她當胸一劍,從此與她結下不解情緣;然後是長達一年的等待,是接連三夜的召而未幸,是對察哈爾留情不殺的愛屋及烏,是無數日子裡的耳鬢廝磨,種種憐惜寵愛,濃情蜜意,如今竟都成空。自己還從沒有對一個女子如此用心,卻偏偏便是這個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傷透了自己的心。

    冷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皇太極便也輾轉反側想了一夜。想到情濃處,不禁連聲歎息,流下淚來。

    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為一個女子傷心,真正地傷心。第二天,就回前線了。

    且說宮中諸妃先時聽聞綺蕾流產,各個稱願,都道這才是人賤福薄天報應呢,恨不得設宴慶祝才好;待聽說大汗為了她特地從前線趕回探病,連國家大事也不管了,只一心一意親自守護,又叫人生氣;隔了兩日,倒又傳出刺殺訊來,大汗一怒離宮,哲哲又下令要徹查真相,頓時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將那得意形色盡皆收起,哪裡還敢招搖生事?

    宮人們私下裡兩個一組三個一堆地議論紛紛,疑神疑鬼,只覺這件事裡透滿了古怪,都說綺蕾只剩下半條命,如何竟有力氣在小產後血流不止的情況下忽發奇想,意圖以琴弦弒主呢?而皇太極竟沒有對這大不敬的刺客做出任何處罰,只是在當晚搬出關睢宮,獨宿鳳凰樓,風急雨冷,也不召任何妃子陪宿,更叫人狐疑。

    她們無法想像是什麼樣的神力支撐著綺蕾的體力,她柔弱的身體和傷痛的靈魂,無從揣測綺蕾再次噴發的憤怒與仇恨從何而來,更不明白她對於皇太極的不可抗拒的魅力與吸引。他們兩個,幾乎到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捱的情份上,全不能以常理推論。若不是鬼魅迷惑,又是什麼呢?

    要麼是綺蕾中了邪,要麼是大汗中了蠱,總之這件事,必定和鬼神相關。不是連太醫們也說綺蕾的流產是因為陰氣太重陽氣不生嗎?大妃還說要徹查這件事因由,不知有什麼可查的,又從何查起,倒弄得宮裡疑神疑鬼,人人自危,連說話走動也都是屏聲靜氣,生怕一個不小心招了禍患。

    惟有娜木鍾向來無風還要掀起三層浪的,何況出了這樣大事,便要藉機鬧些新聞出來,嚷嚷著要請大法師來捉妖伏魔;又有一起惟恐天下不亂的小人,見主子尚且這樣說了,哪有不跟嘴兒胡說之理?便有人說宮裡近日果然不清淨,大白天裡也陰風陣陣的,夜裡更是聽到哭聲;又將多爾袞之母、天命金國汗奴爾哈赤大妃烏拉納喇氏的生殉慘事重翻出來,說大妃陰魂不散,這是要索命來了。

    這些閒言碎語傳得滿宮皆是,哲哲聽了,自是動怒,將娜木鍾找來狠狠訓斥了一番。娜木鍾哪裡肯認,悉推到旁人身上去,哲哲便又找了幾個帶頭說閒話的人來責打一番,傳下令去,再聽見有人胡說,便要將針線來縫了舌頭,吊在奏樂樓下曝曬,宮裡這才消停下來。

    娜木鍾氣不過,雖不敢與哲哲對著幹,卻喊起心口痛來,裝腔作勢,三番兩次地囉嗦太醫,若太醫照實說她沒病,她便要發脾氣罵人,說太醫院白拿俸祿,醫術不精,不肯給人好藥吃。太醫裡哪裡肯得罪她,只得順著她的口風說是貴妃說了燥郁之症,脈浮體虛,需要靜補。娜木鍾得了意,越發喬張喬致,煎了參湯要燕窩,厭了肥雞換肥鵝,不知生起多少故事來。

    哲哲拿她無法,只好由著她性子鬧,自己且忙著審問關睢宮一眾服侍的人,一條繩子捆了,白天晚上著人看守,不給飯吃,也不許睡覺,定要找出真兇來才罷。

    眾人急了,有的沒的只管信口胡說,上自睿親王妃海蘭珠格格,下到御醫太監,凡去過關睢宮的人,一個也不得清白,一時間牽扯進多少人來。

    睿親王妃得了訊兒,三魂轟去兩魄,立時便要往宮裡找莊妃商議去。烏蘭苦勸:「宮裡這時候正翻磚刨瓦地徹查呢,略沾點邊兒靠點譜兒的人都要拘起來審過,王妃這會兒進去,難保不惹是非。倒是請人給莊妃娘娘帶個信兒,請她來府一趟的還好,也隱密些。」

    王妃聽了有理,立時便請人送信去宮中,請莊妃務必往睿親王府走一趟。莊妃卻也正在等王妃的信兒,聞請胸有成竹,立時收拾了便來到清寧宮見哲哲,請示要往宮外一行。

    哲哲正為了海蘭珠與綺蕾過從甚密的事在煩惱,見到莊妃,且不理其他,劈面便是一頓牢騷:「珠兒尋常和你一同住著,你也說說她,格格和妃子們相處,親疏遠近要有個分寸,講些規矩,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現守著親姑姑親妹妹倒不見怎的,有事沒事只管同那個察哈爾的刺客親近,這不,到底惹出閒話兒來了?」

    莊妃陪笑道:「姐姐稟性單純,做事原本不計較,喜怒哀樂都在臉上,與那綺蕾雖然走得近些,說笑多些,也只是人情面兒上,若說她和這件事有什麼關連,那是再沒可能的。」

    哲哲歎道:「我怎會不知?只是我若不理,那阿巴垓的主兒必又有話說,可不是給我尋晦氣?」因見莊妃裝束齊整,是要出門的打扮,問:「你這是要往哪裡去?」

    莊妃道:「正要請示姑姑,睿親王福晉身上不舒服,我想去探病來著。」並不說出福晉遞信請她之事。

    哲哲道:「睿親王福晉病了?我正要找她,這樣一來,倒不好說的。也罷,你去看看她,若是沒什麼大礙,身上爽快了,還請她往宮裡來一趟。」想到審這數日,竟是一點頭續沒有,倒扯進來三五門子的親戚,攪得四鄰不安;若說擱下不審,已經鬧得滿宮風雨,騎虎難下,罷手不得。不禁長歎一口氣,心下頗為後悔。

    然而最震動不安的,還不只後宮,而是前線的多爾袞。

    綺蕾的刺殺帶給了多爾袞新的希望——雖然她失敗,可是,她畢竟出手了。她終於向他的生死仇敵舉起了武器——儘管,那不過是一根纖細的琴弦。

    當聽說琴弦在勒進大汗脖子時已經先深深勒進了綺蕾的手心時,多爾袞居然覺得心疼。

    多爾袞,他是在自己母親殉葬了父汗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沒有了心的。他的心早已經被仇恨所腐蝕,他以為它再也不會有感覺,更不會疼痛。然而現在,他心疼了,他最關心的,居然不是綺蕾是否得手,而是綺蕾本人。他想她受傷了,是他令她受傷的;他想她刺殺了,她終於還是為他出手。

    他認定綺蕾是為了他而行刺的。他甚至想,綺蕾從一開始就沒有背叛過自己,而恰恰相反,是在成全自己。因為如果她一進宮就動手的話,如果失敗,皇太極一定會遷怒於己的;但是等到現在,等到她已經完全得到了皇太極的心再忽然出手,那麼無論結果如何,都沒有人會懷疑到他多爾袞的身上了。

    是的,綺蕾是為了自己在隱忍,在委曲求全,在臥薪嘗膽地忍耐到今天。現在,她刺殺失敗了,她的性命大抵是要走到盡頭了。但是,他不允許!

    他不能讓她死。他曾經救活過她。她的命是他的。只要他不肯,便沒有人可以拿走她的性命。皇太極也不可以!

    多爾袞憂心如焚,只覺不讓他盡快見到綺蕾,他會一天也活不下去。他拚命思索著怎樣找個理由回京一次,哪怕就是犯軍規也在所不惜。

    然而就在他不顧一切地闖進大汗帳篷要提出離營請求時,皇太極卻先開口了:「十四弟,你今晚就回去料理一下吧,記住,大敵當前,你可要節哀順便,自家珍重啊。」

    多爾袞意外之極,一時反而愣住了,不明所指。皇太極見他一副癡迷模樣,會錯了意,拍著肩說道:「也不知道我們兄弟撞了什麼邪,我死了兒子,你死了老婆,莫非真是戰事連年,有傷天和嗎?不過你也別太傷心了,大丈夫何患無妻,不要為這件事傷了自己身體,等你完了事,這裡還等著你早些回來呢。」

    大學士範文程也一旁勸慰:「福晉心疾猝發,英年早逝,正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睿親王一路珍重,早去早回,大汗還倚仗著您呢。」

    多爾袞這方漸漸聽得明白,竟是盛京飛馬報喪,說睿親王妃於前夜突發心疾暴斃,大汗准他回京理喪。

    事發突然,多爾袞一時不辨悲喜。他與福晉成親多年,但只當她是府裡一件必不可少的擺設,終究說不上什麼感情,如今聽說她忽然暴斃,不覺難過,只覺蹊蹺。然而聽到大汗許他回京,倒又令他有意外之喜,當下並不多言,只施了一禮,轉身出帳。

    皇太極見他舉止古怪,還當他驟聞噩耗,傷心過度,並未多想。然而謹慎從事於他已成本能,遂親自送多爾袞出帳,看著他去得遠了,方悄悄地叫一親信侍衛來,命他改道回京,監視多爾袞種種,隨時回報。佈置既罷,仍回帳招範文程共飲,他一向自命天子,然而如今接二連三遭逢意外之事,究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作為違背了天意,連心愛的兒子也保不住,連摯愛的妃子也幾次三番對自己不利。

    想到綺蕾怨恨的眼神,皇太極長歎一口氣,不禁將素日好戰之心冷了一半,望空歎道:「月明星稀,烏鵲難飛,繞樹三匝,何枝可棲。」復向範文程歎道:「曹孟德心懷天下,一世英雄,詩中卻也有這彷徨難顧之句。繞樹三匝,何枝可棲?繞樹三匝,何枝可棲?莫非他也有臨歧而泣,舉棋不定的時候嗎?」

    範文程見大汗自從京城回來後一直鬱鬱寡歡,方才與多爾袞對答之言中竟有灰心棄志之意,大為擔憂,一心想找個機會好好勸慰導藉,此時見他提起古歌,當下心思電轉,故意笑道:「恭喜大汗,此時此刻大汗不提別的詩句,卻單單想起曹操這首《短歌行》,那是吉祥之兆啊。天下英雄,原是一樣的心思。大汗自比孟德,將來必有『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一日。」

    皇太極笑道:「大學士錦心繡口,真正是我皇太極的知己。歌裡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這『君』指的可就是大學士你了。」

    範文程也笑道:「大汗既然提到『青青子衿』,怎麼倒想不起那句『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皇太極更加喜歡,撫掌道:「正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你我君臣摯友,這就『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好好地浮一大白。」

    兩人推杯換盞,不知不覺便喝多了幾杯,範文程乘著酒勁,遂向皇太極進言道:「大汗,範文程跟隨大汗久矣,自當知道規矩,本不該對後宮之事饒舌,然而臣不忍見大汗如此煩惱,有幾句話不吐不快,還望大汗莫怪。」

    皇太極道:「你我知己摯交,有什麼不能說的?若是藏話,便不是對我忠心了。」

    範文程遂坦言說道:「我聞大汗下令徹查後宮,必要審明靜妃流產真相,然而風聲鶴唳,徒亂人心,事情卻仍是毫無頭緒。依臣之見,古往今來最說不清道不明的就是後宮恩怨,雖是女人爭寵,勝則為王敗則為寇的道理其實與男人無異,無非是為了邀主之幸,便是手段極端些,也終究是為了大汗。俗話說『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宮裡嬪妃眾多,無異蜂巢,發生這種事情其實尋常,若能一舉拿得原凶倒罷了,若不能,倒不如裝個糊塗,等閒視之。否則非但未必拿得到兇手,還會讓無辜的人受到牽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傷到哪個,都是大汗的妃子,豈非不美?十四爺的福晉暴斃身亡,未必與此事無關,若再查下去,不知更要發生多少慘劇。故而臣斗膽勸大汗一句,不如推個前線緊張無暇旁顧,便把這件事暫且放下,待事情消停了,再慢慢兒地明察暗訪吧。」

    皇太極早已接到大妃密信,細述宮中種種,知道綺蕾一案,牽連甚多,涉嫌之人遍及汗宮內外,娜木鍾與大玉兒兩人猶為可疑,卻苦無實證,心內早已覺得煩惱顧慮,範文程之言,正中下懷,遂連連點頭,歎道:「大學士之言甚是,我原也正有此意,這便請大學士代我修書一封與代善大哥,請他代我了了此案也罷。」

    且說多爾袞晝夜兼程回至府中,家人上下俱白袍葛巾,哭得驚天動地。整個睿親王府白幡銀燈,裝得雪洞一般,連樹上一併纏了白布條,隨風招展,一片淒涼之象。

    多爾袞不及多言,先進到靈堂,見福晉裝裹了停於太平床上,遂撫屍大哭一場,焚過香紙,隨即命烏蘭進內室詳談。

    烏蘭跪地稟道:「福晉那日自宮裡回來,當晚靜妃就出事了,宮裡說要徹查,福晉便請了莊妃娘娘來商議,兩個關起門來說了好久的話。半夜裡福晉忽然嚷心口疼,我忙喊起人去請太醫,可憐福晉疼得打滾,喊得滿府裡都聽見,後來就不動了,太醫來時一瞧,說福晉已經嚥氣。」說著哭得聲嘶氣咽。

    多爾袞心知有異,拉起烏蘭問:「是哪位太醫來?又是怎麼說?」

    烏蘭道:「是傅太醫,說是心疾。」

    多爾袞點點頭,立即命人請傅太醫來。誰知傅胤祖聽說王爺回府,早已先來一步,於前廳等候多時。多爾袞聽見,忙命快請進來,兩人於內室談至夜深,家人俱不敢歇息,且也要守夜,遂男左女右,都於靈堂待命。

    凌晨時分,多爾袞方親自送太醫出府,復又叫進烏蘭叮囑道:「這件事,有人問起,一切按太醫話說就好,免得另生事端。」自己回到靈堂棺前,見地下火盆火紙金船銀橋俱備,倒覺安慰。點燃了香拜了三拜,便坐在火盆之旁,一路焚化紙錢,一路便不禁想起福晉自進府來,雖然未必恩愛,畢竟結髮多年,往日福晉每抱怨自己不知憐愛,而自己常厭她蠢鈍不願理睬。今日一旦死別,忽念起她生前種種好處來,又想她死得不明不白,大為不忍。

    次日一早,多爾袞即往永福宮求見莊妃。丫環通報進去,大玉兒親自迎出來,哭得兩眼紅腫,哀哀道:「姐姐死得可憐,那天我們見面,她還跟我說了半日的話,不想當夜就去了,真是叫人傷心。」

    多爾袞沉著聲音問:「那天你們說過些什麼?」

    大玉兒款款地道:「說了許多話,現在也記不真。只是姐姐傷心綺蕾的孩子早夭,說那日她白天才來看過綺蕾,夜裡就出了事,現在宮裡內外翻查,說要把當日所有和綺蕾說過話見過面的人全找出來查問,未免說不清;又說當日王府收留綺蕾,姐姐就反對的,畢竟綺蕾曾經刺殺大汗,來歷不清不楚,若是他日有事,王府難脫干係,不想果然應在今日,到底又鬧出第二次行刺來,大汗發作起來,只怕連睿親王府也牽扯在內;因此姐姐煩惱傷心,焦慮不已,竟然病了。我勸了姐姐好久,說一人作事一人當,十四爺對大汗一片忠心,難道大汗還會懷疑十四王爺不成?可姐姐總是放心不下,還說當年綺蕾在府裡,十四爺親自請醫問藥,還專門找了師傅調教,現在一番好心都付注流水,非但沒有積德,竟成招禍了。」

    多爾袞聽了句句驚心,莊妃話裡含意,分明在指綺蕾刺殺與自己大有干係,便是流產也多半和王妃有關,語氣中頗有威脅之意。惟其如此,他越發斷定王妃死得蹊蹺,大玉兒分明暗示自己,只要自己不追究王妃之死,她便也不會舉報刺殺隱情。他看著這個從小一處長大,前不久還曾肌膚相親的青梅竹馬之交,彷彿忽然間不認得她了。

    他們對視良久,都是一言不發。

    對視,也是對恃,最終,還是莊妃先開口,輕輕叫了一聲:「多爾袞,她死了,我會補償你的。」

    多爾袞忽覺一陣心悸,「咳」地一聲,拔腳便走。

    莊妃眼睜睜看著他離去,既不相留,亦不相送,於風中站成了一尊鹽柱。

    兩個人用了十年的時間才重新拉近的距離,在忽然之間又重新拉遠了,遠到了生死邊緣,就是銀河鵲橋,也無法讓他們再走到一起。

    多爾袞終於見到了綺蕾。

    這一次的見面遠比他想像中的容易。因為綺蕾已經不再是那個受寵的靜妃,而變成了掖庭碾房中一個戴罪的賤人。雖然大妃無法照著自己的意願將她挖眼剜舌,但還是將她削去封號,投入掖庭。大汗有命不許她死去,可是哲哲也無法忍受看她好好地活著。

    多爾袞在碾房裡找到了綺蕾。她躺在稻草堆中,蒼白無力,奄奄一息,只有一個打水的老婆子照料她,或者說,監視她。婆子稟報多爾袞,娘娘說了,一不許綺蕾尋死,二要她準時服藥,其餘都不理論。

    多爾袞看到了旁邊的藥碗,也看到了丟棄的食盒,只是一碗稀得見光的粗米粥並幾根鹹菜。他的心再一次牽疼了,這桃花一樣的女子哦,他怎麼可以把她送進宮裡,讓她受此荼毒呢?從一開始,從她走進王府那天起,他就該把她好好珍藏的,而不讓她走出他的視線。

    他扶起她,她便依偎在他的肩上,那樣虛弱,那樣蒼白,彷彿又回到了她初進睿親王府的那會兒。他懷抱她,替她理去粘在臉頰的髮絲,忽然間,情動於衷,將稱王稱雄之念盡拋腦後,毅然道:「我們走。我帶你出宮去,遠走高飛。」

    綺蕾微微一震,睜開眼來,她看著多爾袞,那冰冷如深泉的眼睛裡,竟然也似乎第一次有了些許感情。但是不待他捕捉,那眼光已經轉瞬即逝,她說:「不,我不走。」

    「不走?」多爾袞驚愕,「你在這裡只有等死,你已經沒機會了,既沒有機會得寵,也沒有機會行刺,你還在這兒幹什麼呢?舂米?洗衣?我不會眼看著你做這些賤役的。我的福晉死了,害死她的人,也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福晉死了?」綺蕾一震,眼圈瞬間泛紅。她在睿親王府養病一年,又曾認王妃為義母,雖不親密,畢竟感戴她眷顧之恩,睿親王妃,那是一個多麼單純熱情的女人,如今無辜喪命,必與自己有關的吧?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終因我而死,自己怎能忍心?「福晉,是怎麼死的?」

    然而多爾袞並不答她,他只是把她抱得更緊,彷彿抱著自己生命中惟一的依柱。福晉之死帶給他的震盪遠遠比他自己想像得要強烈得多,那是比傷逝更加深沉的一種灰飛煙滅的淒涼之感。宮廷裡的勾心鬥角,沙場上的硝煙瀰漫,多少年來,他面對的是雙重的征戰,提頭飲血,九死一生,他已經太累了。如今,看著懷中這個傷痕纍纍的女子,這謝了一半的桃花,他要保護她,珍惜她,為她擋風遮雨,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萎敗,零落成泥。

    遠走高飛。這個念頭一旦泛起,就燃燒得如此熾烈。為了她,他願意放棄一切,帶著她遠離人群,去過平靜的日子。榮華富貴和無限江山盡可拋擲,只要,和她在一起。

    「我和皇太極斗了這許多年,沒有一次勝他,卻白白犧牲了福晉,這也許是天意。我不能再讓你犧牲,綺蕾,跟我走吧,我們恩也罷了,仇也罷了,什麼都不理,出宮去。天涯海角,我會保護你。」

    綺蕾閉上眼睛。恩也罷了,仇也罷了,出宮去。怎樣的誘惑?怎樣的新生?然而……她重新睜開眼睛,宣誓一樣地重複著:「十四爺,對不起,我哪兒也不去。」

    「你……」多爾袞大驚。他是一個武士,草原上最英勇最無畏的;他同時是一個貝勒,汗位的真正繼承人。但是,如今這一切他都不想要了,他只願做一個普通的男人,擁有一個自己的女人,攜著她,伴著她,深山原野,男耕女織,過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過平淡無奇的下半生。然而,她竟拒絕他!

    「我不走。」綺蕾堅持,「我不會死,也不會走,我就在這兒,等著看他實踐諾言。」

    諾言?多爾袞要想一想才明白綺蕾說的是什麼。皇太極曾經允諾她,不對察哈爾發動一兵一卒,秋毫無犯,以德懷之。她仍然記著這句誓言,在度過由失子之痛而帶來的短暫瘋狂之後,她已經又恢復了她的理智和隱忍,同樣地,也恢復了她對自己族人的摯愛與關懷。如果她死了,以皇太極的個性,一定會遷怒察哈爾,大開殺戒;相反,只要綺蕾活著,就有一線希望勸得皇太極回心,遵守承諾。為了察哈爾十萬部民,她不能走,甚至不能死。她必須活著,活在四面楚歌的深宮,活在恥辱陰暗的掖庭,再艱難再委屈再痛苦,也必須活著!

    這是一個真正高貴的女人,她比哲哲,比大玉兒,都更加宅心仁厚,悲天憫人,也更配得上鳳冠霞帔,母儀天下。她的心裡,只有族人,沒有自己。

    然而她惟一的錯,也正是心懷天下,卻獨獨沒有自己。

    她太高貴,太冷淡,也太完美了。

    多爾袞深吸一口氣,覺得失望,也覺得歎服。在他的心中,原本一直存著一線希望,暗暗以為綺蕾的行刺多少是為了他,而綺蕾的心裡也是有他的。然而現在他知道,他錯了,他的愛情與承諾,再一次像輕煙飄進風裡,散去無痕。

    當兒女之情淡去,知己之義便油然而生。英雄的惺惺相惜是比男女間的憐愛追求更加可貴的,他更緊地擁抱著綺蕾,他對這女子的愛意在這一刻已經昇華至超越生死的境地,他不僅僅是愛慕她,同情她,而更是敬佩多過欣賞,是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俠義與壯烈,慨然道:「好吧,你放心,如果你要察哈爾的人活得好,我就一定要他們連一根汗毛也不掉。就算大汗要違誓,我也一定幫你勸服他。」

    「謝王爺成全。」綺蕾低聲稱謝,兩行清淚直流下來。

    多爾袞驚動地看著那兩行淚,這是綺蕾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對他表露感情。那一刻,他知道,他便是捨了自己的生命,也一定要先成全她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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