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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十二、前世今生 文 / 西嶺雪

    黃裳想了整整一夜,也哭了整整一夜。

    然而第二天早晨卓文來到旅店的時候,她終於睡著了。身子蜷成一個S形,身上蓋著薄毛毯子,在腰的部位深深陷下去,因為看不真切,顯得格外細弱伶仃。即使是在夢中,也是不安穩的,蹙著眉,長睫毛不住地抖動。

    卓文沒有驚動她,靜靜地在她對面坐下來。他認識黃裳這麼久,已經做了半年夫妻了,可是還從來沒有這麼盡興地仔細地看過她。

    她真是美,美得像一個夢,淡淡的眉嬌艷的頰烏青的發都像一個夢,連她的輕微的呼吸都像。

    他簡直不相信這竟然是他的妻。

    在現世中是不可能有這麼清潔乾淨的一個人的,在亂世中,插下一雙腳去都已經要拼盡了全力,又如何擠進一個靈魂去?

    可是她卻可以,她的靈魂似乎可以脫離肉體而存在,即使世界消亡了,太陽殞滅,她的愛卻仍然高高在上,單獨明亮地存在著。每個人都為了活而活著,唯有她,卻單單只為了愛而活著。

    她愛他,他也愛她。然而,他如何承擔她的愛呢?

    在上海,他們結了婚,卻沒有家,只得借飯店的包間相會;到了酆都,這裡是他的家了,卻不是她的,她們仍然只有在旅店見面。天下之大,竟然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下一雙相愛的男女。

    從相識的那一天起,他們就在離別。一次又一次地,不斷地離別。見面,也是為了新的離別。總覺得時間不多,總覺得緣分有限,追著搶著,要多見一面,多愛一點。

    然而如今,終於已是到限了。再沒有將來。

    舊事前塵一齊湧上心頭,他忽覺悲從中來,情不自禁,執住黃裳的手,將頭埋在她手中,將淚和吻一齊印在她手心,卻發現她的手心熱得燙人。

    卓文吃了一驚,將手覆在黃裳額上一試,果然滾燙灼熱,這才猛省,難怪她雙頰嬌艷,壓賽桃花,竟是著涼生病了。他忙推醒她:「黃裳,醒醒,你覺得怎麼樣?」然而黃裳只是微微開啟雙目,目光迷離,略微地一輪,卻又安然睡去。卓文再叫,卻是怎麼也叫不醒了。

    卓文只覺腦子「嗡」的一下,一顆心突突亂跳,大叫起來:「小二!小二!快請大夫來!」一路奔出門去,跑得急了,見不得門坎,結結實實絆了一跤,直將前額摔得紅腫起來,也顧不得疼,仍爬起來一徑地跑到櫃檯上去,與了小二幾張零鈔,令速速請鎮上最好的大夫前來。

    小二得了賞錢,哪有辦事不利之理,很快便拉了一位穿長衫的白鬍子老中醫來了,雖然尚不知醫術如何,然而長眉白鬚,仙風道骨,光看相貌便是個半仙了。卓文心裡稍定,忙請至黃裳床前,那老中醫伸手出袖,方往黃裳腕上一搭,先自吃了一驚。卓文早已急不可耐:「大夫,她怎麼樣?」那老中醫卻不急不徐,重新端正了黃裳手腕凝神搭脈。卓文不敢催促,兩眼只盯著大夫臉上,要從他神情中看出個子午卯丑來。

    大夫搭了半晌,又翻黃裳眼皮看了,問道:「倒不知尊夫人飲食如何?」

    卓文答:「她昨天剛從外地過來,一天吃不下飯,又吐了口血,昏了一次,但是很快就醒了,便沒在意。」

    大夫聽了,又搭一會兒脈,仰天吟哦片刻,方字斟句酌地說:「尊夫人脈象細弱,唇頰赤紅,舌干苔白,亂夢少眠,骨蒸潮熱,形氣衰少,谷氣不勝,是為陰虛。依在下之見,其患疾不在短日,當是來此之前,原已有疾在身,不待痊癒,便長途跋涉,勞倦過度,而內傷不足,備受風霜之苦,又染風寒之症,加之心情鬱結,虛火內攻,上焦不行,下脘不通,而胃氣熱,熱氣薰胸中,故內熱。凜凜惡寒,微微內熱,冷熱交替,至於不醒。」

    卓文聽他囉嗦半晌,總不大懂,直到最後聽到「不醒」兩字,大吃一驚:「依你說,這病竟是不好的了?」

    大夫搖頭:「那也未必。夫人雖然寒熱兩傷,然而勞者溫之,損者益之,補中升陽,對症下藥,頭痛加蔓荊,眩暈加天麻,心悸加黃芩,氣滯加陳皮……」

    卓文哪裡有空聽他賣弄醫術,急得催道:「大夫,您就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怎樣才能救醒他,等她好了,我給你掛匾鳴鑼,磕頭謝恩去。」

    大夫微微一笑,起身施了一禮,有板有眼地道聲「不敢」,才又囉哩囉嗦地說下去:「我說未必,是說風寒本是小疾。只是尊夫人舊症未除,又添新病,身體本弱,精神不濟,心神兩虧,至於不醒。然而我這幾劑藥下去,內外同調,便未必不好。然則醫家包治百病,卻不能包好,唯有盡人力而聽天命可也。」

    卓文聽他掉了半天書包,無非是敲竹槓的意思,又氣又急,只得道:「大夫只管開方救人,只要救好了我太太,要多少診金,聽憑大夫開口。」

    那大夫卻又謙虛起來:「那裡那裡,大夫治病救人,原為菩薩心腸,懸壺之心,豈可貪錢物哉?」說個不了。

    卓文耐著性子同他周旋半晌,方終於得了一張方子,便急急往藥店裡來。然而幾味草藥倒罷了,卻有一味藥引喚作「細辛」的竟不可得,只急得額上見汗。

    開藥店的自然都略通醫術,店老闆便出主意說:「不妨以蒿本代之。」卓文猶疑:「使得嗎?」

    店老闆道:「怎麼不使得,細辛這味藥雖然價廉,卻最是難得,每每開到這一味,小店向是以蒿本代替,至今未見吃死了人。」

    卓文聽在耳中,頗為不悅,然也無他法可想,只得依言辦了。

    回到店中,因不放心小二煎藥,親自守在火旁,細火溫功,三碗水煎成一碗藥,推醒黃裳,左手抱肩,右手端藥,親手餵她喝了。

    黃裳雙頰赤紅,星眸半啟,勉強於他手上喝了,便又昏昏睡去。卓文守在床邊,握著她一隻手,久久地看著,不知不覺,流了一臉的淚。

    黃裳睡睡醒醒一連昏沉了三天,到第四天早晨,她終於完全清醒了。

    醒了。可是她沒有動,默默地注視著床前那個被痛苦和內疚折磨著的進退兩難的男人——卓文這三天裡,都是一直打地鋪睡在她的房裡,時時刻刻地守著她。

    這是她生命中最親愛的人哦,如何竟負了她?!

    他負了她。他說過會一生一世地愛她,永不離開她,可是他終究是負她!病中的黃裳格外軟弱,軟弱得甚至卸去了她所有的驕傲與剛強,她曾經問卓文:「不要拋棄我,告訴我,我錯在哪裡,我改。」

    卓文心中大慟,卻仍然咬著牙回答:「你沒錯。」

    她沒錯!唯其因為無錯,更無從改過。

    黃裳的淚再次流出來。她想起初識卓文的當兒,一日他們兩個在路上散步,遇上學生遊行,她一時熱血沸騰,便要加入其中。卓文卻一把將她拉住,眼中滿是苦澀難堪,說:「不要去,我不想明天到局裡保釋你。」她忽然惱怒,回頭問他:「有遊行就有鎮壓,就有逮捕和禁閉,然後是敲詐保金。你,也在其中分一杯羹吧?」

    卓文看著她,眼睛忽然就冷了。他們的距離,也忽然地遠了。緊接著,便發生了家秀找她談話,要她同卓文斷絕往來的事,她便也順水推舟,就此分割。

    如果真在那一次分了手再不往來,也許後來的一切悲劇都可以避免了。然而無奈,那樣的兩個人,既然相遇,便注定了會相愛。從見他那一天起,他便佔據了她整個生命,不留餘地。

    不是沒有人追求,聲名鵲起之初,她曾向家秀自嘲是色藝雙絕,兼之出身世家,上海灘黑白兩道的頂尖人物莫不以能與她同席為榮。她不愁吊不到金龜,養活她們兩個。

    然而她認識了他,從此除了他,她眼中再看不到其他的人。她知道她會為他傷心流淚,從看到他第一天起就是這樣了,每次相逢總是淚濕紅綃,可這是她的命,縱然預知,無法迴避。

    她又想起新婚夜,他們泛舟西湖,他問她:「我若得罪了你,你會怎麼樣呢?」他又說:「你說過,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與共;而我對你,也是水裡火裡,永不言悔。不論你想我為你做什麼,只要你一句話,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著去了。」

    她並不要他為她做什麼,她只要他不要拋棄她,竟然連這也不能夠。

    他應允:「今生今世,我絕不會負你,也絕不教你為我流一滴眼淚。」

    可是他終究是負她。

    她為他流盡了淚,傷碎了心,他卻只是看不到。他負她,他終究是負她!他負了她!可是她能夠怎麼樣呢?

    看著這負心的人,她的男人,她除了流淚,又能夠怎麼樣呢?

    「我若得罪了你,你會怎麼樣呢?」

    不,她不能怎樣。

    她做不成「水漫金山、血洗全城」的白娘子,也做不成「剛烈執拗,有仇必報」的阿修羅,她甚至不能像她自己說的,「以一生一世的眼淚來懲罰,教你不安」。

    即使他負她,她仍然是愛他,甚至不忍在他逃難的困境中再增加他的愁苦。

    她想起那次他負了傷從南京回來,對他講起前警政部長李士群的事來,說他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會不明不白地死掉,當時嚇得她一個勁兒說:「你不會的,你不會的。」

    但是現在她知道,未必不會。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卓文一生中有太多的不由自主,不知做錯多少事,現在日本人和汪政府都在抓他,可是重慶軍統對他也未必有好感,今天他雖然歸農,可是畢竟還是活著的,難保明天還可以再看見他。

    她開始真心地疼惜起他來。時間無多,單是凝望懷擁抱已不足夠,哪裡還有空閒抱怨?

    她決定原恕他。一切都原恕。

    只要她還愛他。而他,曾經愛過她。

    她低下頭,將手深深插進他的頭髮,淚水滴落在他脖頸。

    卓文也醒了,首先搶進眼中的,是黃裳流淚的臉。他的心忽然就軟弱了下來。清晨時分,正是一個人內心最真實最虛弱的時候,完全未經掩飾,這一刻,他想不到時局動盪,前途渺茫,也想不到重情薄義,明哲保身,只想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永不分離。

    一時間,他真情流露,上前抱住黃裳,軟弱地叫:「阿裳。」

    黃裳哭著,環抱他的脖頸,艱難地說:「我知道你想我走,但是我想好好看看你,我再呆幾天就走,一定走。」

    卓文愣了一愣,完全清醒過來,她終於答應走了,答應分手了。幾天來,他最煩惱的就是怎樣才可以勸得她放手。沒想到,她終於不等他開口,便主動應承了。他只覺如釋重負,然而與此同時,他流下淚來:「要走,也得等病好了再走,好叫我放心。等你病好了,我好好地陪你在鬼城裡玩一天。」

    是個鬼城,他們兩個走在陰陽路上,他們也就成了兩隻鬼——如果真是鬼也就好了,可是他們還要回到那人世去。而人世間,是有著比鬼域更多的煩惱和苦悶在等著他們的,其阻礙,比人鬼殊途更加絕決。

    一路上,卓文不停地講些有關鬼國酆都的傳說。其實那些黃裳在《西遊記》、《封神演義》,還有《聊齋》上都曾看到過的,可是仍然願意聽他說。走在陰陽路上重複那些傳說時,有一種陰森的親切,彷彿死了的人向活著的人敘說前生的事。

    「相傳漢代時候有兩個道人,叫做陰長生和王方平的,在這平都山上得道成仙,白日飛昇。後人把他兩人名字連讀,就叫『陰王』,而這個都城,便成了『陰曹地府』、『鬼國幽都』。城裡有奈何橋、玉皇殿、鬼門關、黃泉路、孟婆樓……」

    「孟婆樓還有得孟婆湯賣沒有?」她問,「小時候,聽老輩人講得最多的就是這個。」

    「講什麼?說喝了孟婆湯就渾忘前生、往事不記是不是?我以為這倒是一件善事,人生在世,那麼多苦楚艱辛,這輩子已經難堪其苦,還要記到下輩子去,豈不更加辛苦?」

    她看他一眼,沉吟不答。

    已經是春天了,可是涼意還深,去冬的樹葉子落了下來,隨風淒涼地舞著,看在眼中,反有種蕭瑟的秋意。兩人一路走過奈何橋,經過鬼門關,踏過黃泉路,終於來在孟婆樓前——樓前果然有個婆子在賣茶,只不知是不是姓孟。

    卓文端起嘗了一口,笑道:「原來這孟婆是北京人,賣的是大碗茶。」

    他開玩笑,原是希望緩解一下離別的抑鬱氣氛,無奈黃裳並不領情,卻端起一碗茶來就地潑盡,道:「我不要喝這孟婆湯,也不要忘今世今生。果然有輪迴,我必然再記得你,仍然要找到你,重續今生緣。」

    茶水做蛇狀蜿蜒地爬著,很快便鑽進地下去,鑽進黃泉裡,永世不得超生。

    其實喝不喝有什麼分別呢?沒喝之前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忘了。決定忘,便沒有忘不了的事。而不願意忘,就是喝盡了天下所有的孟婆湯,也還是忘不掉。

    無奈她那樣聰明的一個人,卻偏偏不能明白這個世間最簡單的道理。

    他長歎,說:「我希望你能明白我。這些年來,我苦苦掙扎,從一個毫無背景的農民做到了政府的高官,我害過人,也救過人,被人暗殺過,也救過暗殺別人的人,到處追捕過人,如今又被人追捕,我累了。如今,我只想躲在這山村裡,沒有滿洲國,也沒有汪政府,只是安安靜靜簡簡單單地過日子。阿裳,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我現在是一個逃犯,不知道哪一天就變成了這黃泉路上一隻孤魂野鬼,我連自己也保不了,我拿什麼來承擔你?我只能求你將我忘記。」

    她仍是不肯,看著他的眼睛,倔強地,清楚地,一字一句:「不,我不要喝孟婆湯。我不要忘記你。如果真有輪迴,有來世,我願意忘了我自己是誰,但是我不要忘記你,會從一落地開始就到處尋你,直到重新和你在一起。」她的聲音軟下來,帶著乞求,「只是,卓文,你一定要等著我,答應我,下次不要再急著和別的女人結婚,知道麼?」

    卓文忍不住哭了。

    浪跡江湖,他是每天提著腦袋走來走去的人,早已經視死如歸。可是黃裳剖心瀝膽的話卻讓他有一種切膚之痛。他何嘗不知道,今生今世,他不可能再遇到一個像她那樣無怨無悔愛著他的人,無奈在這亂世,他卻承擔不了她對他的愛。

    她是這麼尊貴,至高無上,而他卻渺小污穢,是幾漂幾染的靛布,再也漂洗不清。同她在一起,只會給兩個人都帶來無法解決的痛苦,而離開她,卻至少可以解脫他自己。

    他是不能再同她回上海的了,卻也無法想像她隨他守在鄉下,或者浪跡天涯。他們的愛情,需要有一座大觀園來承擔,來滋潤,而他能給她的,卻是一片貧瘠的土地,貧瘠狹隘到無立錐之地。他連自己也盛載不了,又如何盛載她的愛?

    今生已矣,他唯有許她來世。

    手中的茶,只喝了一半,亦是潑了,他道:「好,那就讓我們都不要忘記。喝下去的,是國恨家仇,潑出來的,卻是兩情相悅。下輩子再見你,我希望可以不要記得今世的戰爭與逃離,但是,我會記得你。」

    這便是諾言了,是一個在今世許下卻要在來生實踐的諾言。

    然而前塵,就此一刀兩斷了。

    然而前塵,就此一刀兩斷了麼?

    他們相擁著,繼續向前走,一時都不再說話。只聽得溪水潺潺,林濤陣陣,路忽然地窄了,而樹叢益發茂密。山中的綠樹是真正的綠樹,葉子一片片都厚實潔淨,反射著一點一點的太陽光,如玉如翠,亮得晃人的眼睛。還有鳥兒的鳴叫,也都像用泉水洗過,有一種透明的清澈。

    然而在鬼域裡,山林是另一個世界的山林,陽光也是另一個世界的陽光。她一路地走著,聽到水聲,便不由要想這溪水是不是流入黃泉;看見小鳥,也不由想這鳥兒會不會便是一個早夭的少女的亡靈。總之事事物物,都是別離,也都是傷心。

    又走一會兒,林梢頭露出一座樓的角來。

    走近去,只見雕閣繡柱,門楣上寫著三個大字——「望鄉台」。

    兩人攜了手拾級而上,樓上開著的窗裡飛出幾隻蝙蝠來,是地獄的使者,專程來接引兩個新到的鬼。可是這兒是兩個人,還沒有死,還有氣。於是它們圍著打了兩個轉兒,便又飛走了。

    然而它們的妖魅的氣息卻留下,給樓上驀地加添了一重死亡的陰影,連陽光也忽然黯淡。

    黃裳將手遮在頭上,向著東南的方向極目遠眺,道:「那裡便是上海了吧?或者,我應該望著北京才對……望鄉,望鄉,我卻不知道我的家鄉到底應該是哪裡。我們都是沒有根的人。」

    她的話被風吹得依稀,髮絲拂在卓文的臉上。他看著她,彷彿是第一次見到,又彷彿是最後一次。這一刻,他又不後悔為她所做的一切了。

    人的一生那樣短暫,到底又可以做些什麼、獲取些什麼呢?傳說人死之後,輪迴之前,必得重返人間,將自己前世走過的腳印一點點重新拾起,全部收集起來,才可以轉世投胎,重新做人。從酆都到上海,他走了好遠的路,卻並沒有多少腳印是與她同行,現在他知道,那段日子就是他在人世最美的記憶了。有的夫妻可以白頭偕老,但是也許一天也沒有真正相愛過;也有的,像他們,統共在一起也沒有多少時間,但是已經情深萬斛,刻骨銘心。

    他感慨:「我也沒有根,可是你卻是我的根。不論我將來到哪裡,天涯海角,或者幽冥異路,你只要知道,我的心裡一直有你,就夠了。」

    望鄉台,是亡靈對前生的最後一分留戀。離了這望鄉台,就從此水遠山高,魂飛魄散了。

    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天涯處,紅塵滾滾,俱成飛灰。

    這是許願的地方,可是她發現自己心中了無怨恨,也無願望,她惟一牽掛擔憂的,仍然只是他。她回過頭,淒然低吟:「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他再也撐不住了,一轉身抱住了她,用盡渾身的力氣,用他整個的生命,擁抱著她:「原諒我,在遇到你之前未能一塵不染。但請相信,今生今世,你是我愛的最後一個女子,再無人可及你的一半。」

    她說:「你卻是我愛的第一個,相信也是惟一。以後我會再婚,但卻不會再愛。就像我仍會活著,但不再快樂。」

    這是兩個活著的人,也有愛,也有情,可是卻要在望鄉台上做一場死別。永不再見,只為再見的已不是你,不如記得從前。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談何容易。縱不帶走,能不留下?

    留下的,卻是一顆破碎的心。

    她想起母親的愛情,那是真正的死別,因為死亡,故而永恆。

    他們,也是一場永訣,可是因為兩個人都活著,於是永恆的並不是愛,而是惆悵。

    然而,也終於只得分別了。

    她站在望鄉台上,於風中斷續地唱起那首讖語般的舊歌:

    「你是七層寶塔,我是塔簷的風鈴;

    你是無邊白雪,我是雪上的鴻爪;

    你是奔騰的海浪,我是岸邊的礁石,為你守候終生。」

    歌聲被山風撕碎了,飄落在山澗中。

    鈴聲瘖啞。

    雪化雲消。

    海枯石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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