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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蛇鼠一窩 文 / 西嶺雪

    一

    小蛇赤腳走在花園裡。

    她的長長的裙裾拖過濕粘的青草,沾染得污跡斑斑,那柔弱而痛楚的三寸金蓮被尖利的石子割傷,血滲過襪子染在青草上,終究不知是人沾了草的氣味,還是草吸了人的精髓。

    然而人與草之間,自然有一種和諧,就像疼痛與割傷之間的和諧一樣,草青和血腥混在一處,瀰漫了整個園林。

    盧家的園林是非常出名的,假山亭台,暖閣繡墩,小橋流水,曲徑通幽,單是院與院房與房之間的連接,就有月洞門,垂花門,菱角門等十幾種樣式,各個不同。園裡半埋著青花瓷的圓口缸,缸裡有金魚,池裡有荷花。林間鋪著石子兒路,路兩旁種著各色花樹,如今正是梅開季節,一團團逐隊成球,風一吹便飄灑下來,滿園裡榆莢芳菲,寒香四溢。

    冬天過去了。那麼漫長而痛楚的一個冬天。

    小蛇在一株老梅樹下停下來,有些不辨悲喜的感慨。她想起大少爺盧長衫走之前跟她說的那句話:「你是不該屬於這園子的。」

    她一時聽不懂。他便又解釋給她聽:「這園子裡只能養花,不能養鳥;花自開自敗,可以認命,鳥卻應該自由自在,要飛出去的。」她更加聽不懂。他便歎息又歎息,說:「多說也是無益,等我替你想周詳了,你再自己想想吧。」她越發不解,莫非她自己想不通的事,他倒要替她思想麼?但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好的,他的眼神裡,有一種憐惜的意思,是盧四爺和二少爺的眼裡所沒有的。

    四爺也喜歡盯著她看,看的時候眼睛裡又愛又恨,讓她害怕,因為她知道那看下去的結果便是他對她的摧殘和折磨。洞房的夜裡,四爺沒能成事。以後一連三個晚上,也都沒有成。以後都沒有成過。但是四爺仍然每天晚上都要折騰她,把她壓在身底下翻過來覆過去,摸她,擰她,咬她,使她呻吟哀叫。如果她不叫,他就更加下死勁地擰她,直到她叫出來為止。也許從嫁進盧府起,她的命運便注定要與疼痛結緣而密不可分了。與四爺的蹂躪相比,石子的割傷又算得了什麼呢?

    二少爺則喜歡偷看她,吃飯的時候看,開會的時候看,洗澡的時候也看。她一想起二少爺偷看她洗澡的事就打哆嗦,又不敢告訴四爺,只好每次進澡房前都四處查看嚴謹,把所有的門窗關嚴實,而且動作總是急匆匆的,一次也沒有洗舒暢。

    但是最讓小蛇害怕的,還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一條大黑狗的注視。大黑狗是四爺新近養的,身形高大,毛皮光亮,舌頭永遠吐在外面,看人的時候眼睛裡閃著光,而且只看女人。四爺常帶著它走進各房太太姨娘的房間,也進過小蛇的屋子,小蛇被嚇得尖叫起來,連連揮手讓四爺帶它走,四爺陰陰笑著,不說走也不說不走,就那樣笑瞇瞇看著小蛇閃躲,尖叫,求饒,至於哭了,這才心滿意足地帶著狗走了,那神情,倒好像自己終於成功地完成了一次高潮似的。

    從此小蛇就對大黑狗避如蛇蠍,比閃避大太太盧胡氏還厲害。

    說來奇怪,那盧胡氏硬是對大黑狗偏愛得很,大黑狗也是見了盧胡氏最親熱,見了面就往上蹭,不住地舔她的腿。有一次盧胡氏招呼小蛇一起在園子裡挖蚯蚓餵魚,大黑狗不知怎麼溜了進來,冷不防從後面猛地兩腳搭上盧胡氏的背,盧胡氏被嚇了一跳,小蛇則手腳都軟了,大叫起來。園丁忙進來把狗牽了出去。盧胡氏臉上冷冷地,斥責道:「一條狗,自家養的,也值得這麼大驚小怪?還不快起來呢,讓人看著成什麼樣子。」

    二姨娘慧慈告訴小蛇:老葫蘆有三個愛好——告狀,唸經,餵魚。如今又多了一條,養狗。說這話的時候,二姨娘眼神閃閃爍爍的,笑得十分詭異,那笑容後面的暗示讓小蛇一陣作嘔。

    小蛇覺得這府裡每個人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時而像刀子,時而像繩子,能傷人也能纏人的。早在進門第一天,在她穿著全繡褂裙站在影壁下的時候,就已經被那些眼神給刺穿了。那些敵意的警覺的猥褻的貪婪的目光在瞬間穿過她的層層裝裹,穿過她錦繡的袍服,綾緞的裌襖,細麻的裙撐,軟綢的褻衣,直抵心臟。

    重重的眼神網羅下,唯一的一點善意就來自大少爺盧長衫。那雙眼睛,是湖水一般的,清澈,平靜,帶著一點點憐惜。那憐惜,是盧府裡僅有的溫暖,因為稀罕,而格外龐大。

    可惜大少爺不久就回省城了,要一年後才回來。小蛇想和大少爺說說那條狗也來不及。那條狗,是大少爺走後才來的。不知怎麼,小蛇有種混沌的自信,覺得只要自己跟大少爺說起那條狗,大少爺就一定會想辦法把狗弄走的。

    小蛇有一點想念大少爺。這是她願意和二姨娘慧慈走近的原因。她願意聽慧慈講講大少爺小時候的事。

    盧家是一部有著燙金封面官印題款的硬殼巨著,每一頁翻開來都寫著祖上的功勳業績,歷代的賢德貞烈,以及對後輩的諄導教誨,那些都是真的,一點兒假不摻的,憑血與肉咬牙切齒掙出來的,是鋒利耀眼的斧刃,是裝飾華美的劍鞘,是打磨珵亮的銅鏡,是鑲金嵌玉的峨冠,輝煌而堂皇,擺到哪裡都不容置疑的。

    不能看的,只是插圖,那些線條賁張肉慾橫流的插圖不是工筆,不是潑墨,不是油彩,也不是素描,而是實實在在的版畫,筆力雄健,每一刀每一刻都用盡了力氣,深勾出世間最陰鬱角落的邪惡與淫穢,那些是常年見不到陽光的,是在臭水溝和最卑賤的心靈底層滋養孕育傳播壯大的,平時收藏得極隱秘謹慎,只有在沒有人也沒有月亮的夜晚,才敢拿出來在昏暗的燈燭下把玩欣賞,嘴邊噙著淫邪的笑,眼睛一閃一閃,把聲音壓得極低,身子縮至最小,並發出只有動物才會有的「咻咻」聲。

    這樣的插圖,是在盧家每一代當家人挺括華美的袍服下都私藏攜帶過的,並且不時玩票上演,一代比一代更花樣翻新,一代比一代更不留痕跡,那些版畫的筆劃並不是留在書頁上的,而是留在刻畫人的心中,淌在血液裡,並不動聲色地傳給下一代。

    邪惡在他們的骨子裡傳宗接代,不需要任何明確的文字或語言的表述。下一代稟承了上輩人的血,也就收藏了那些隱形的版畫插圖,同時擁有了照眼的燙金封面。

    然而到了長短衫這一代,收藏的形式改變了,兄弟倆彷彿在各自的娘胎裡打了一架,提前做了一次家產均分,結果哥哥撕去了那金封面,弟弟卻得到了插圖版。

    哥哥盧長杉,英俊挺拔,氣宇軒昂,讀書過目不忘,待人和氣友善,是個毫無瑕疵的完美青年,因為長年穿著一件湖水藍的竹布長衫,愈發顯得風度翩翩,儒雅可親,故而人送綽號「盧長衫」,他是盧家的太陽,走到哪裡,哪裡就是陽光普照,所有的姨娘都喜歡讓他陪著逛街,所有的下人都喜歡同他開玩笑,所有的女孩子無論來客中的大家閨秀還是自己家的婢女丫環,見了他,再大方的人也忍不住低頭一笑略含羞澀,再靦腆的也會對他的禮貌報以和顏悅色。

    弟弟為人卻是截然相反,一則是同哥哥相對,二則他又最喜歡穿西裝,所以大家舉一反三,稱他「盧短衫」。短衫於穿著上最是講究時髦,民國元年七月參議院公佈了禮服樣式,他當時還小,對時政改革一無所知,卻獨獨對服裝令大感興趣,馬上照裁了四套大禮服和常禮服,而且晝晚兩種絕不相同;北伐後,政府對服制重新規定,他又立即趕製了中山裝和西裝;他大哥去上學,他不去,學生裝卻又是日式又是歐式地做了好幾套,直立領兒,胸前一個口袋,下面兩個口袋,七個扣子,好像穿身衣裳就相當於進了學堂似的。儘管這般講究,他的西裝卻穿得著實窩囊,燙得再筆挺熨整的西服穿到他身上也只如一塊抹布,總是全身起皺,哪兒哪兒都不妥貼,任憑多出色的裁縫也無法幫他剪裁一件合體的西服,再細的工藝穿戴起來都像是偷來的。而且他的性格中又帶著那麼一種天然的陰鬱,兩隻眼睛邪邪的,看到哪兒,哪兒就黯然失色,盧家一家子都是園藝愛好者,唯獨短衫的房裡卻是一盆仙人掌也養不活,就彷彿花兒也禁不住他的注視似的。

    然而這對兄弟的感情倒是好的,大家都說這是因為長衫不計較的緣故。因為長衫已經一早表明,他畢了業,不要家裡一分一文,要自己赤手空拳打天下去。短衫卻是相反,早從六歲起,已經學會大模大樣地到賬房裡支錢,有人說,他可以兩隻手打算盤,同時算十萬塊以上的兩盤數,而紋絲不亂;十二歲開始進出妓院,什麼聚花樓攢花樓萬花樓,都是他的溫柔去處,常讓那些花花子弟們苦思猜疑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在妓院裡到底能幹些什麼;十七歲便成了當地流氓的頭頭兒,帶著十幾個地痞橫行鄉里,整個青桐縣只要是不學好的富家子弟或是有幾個錢的黑道頭目,沒有不和他沾邊兒的。一次為了輪姦民女致死人命,頭晌被鎖進局子,後晌便又放了出來,苦主不服上告,一個知內幕的小警察偷偷透給他:「告什麼告?我們局長這會兒正跟盧會長喝酒呢,肯賠錢已經是好的了,你還指望賠命不成?告下去,說不定反告你個誣蔑,還不知賠誰的命呢。」嚇得苦主掉頭就走,連錢都不敢要了。從此盧短衫更加胡天胡地,肆無忌憚。有人說,給他桿槍,他連親娘老子都敢崩;給他個梯子,他非上月亮把嫦娥搶了不可。這可天下,就沒有二少爺不敢想不敢幹的壞事兒。

    小蛇見著長衫的時間不長,大少爺有多麼好,其實並沒有很深的印象;但是二少爺有多麼可惡,卻是早已體會了的。每每受二少爺糾纏,她就會想起大少爺,想著家人們所說的大少爺的好,想著他說過的要幫自己想周詳的事,便十分遺憾為什麼是短衫留在家裡,而長衫卻走得遠遠的。

    想著這些,小蛇無緣故地站在老梅樹下歎了一口氣,便聽到身後有人邪邪地笑起來:「好好的,新姨娘歎什麼氣呢?」

    小蛇吃驚回頭,暗暗叫苦——來的人,正是盧短衫。

    二

    最近二少爺短衫很有些不遂意。老爺子自從秋菊之死害得自己最後一舉的希望也破滅了之後,就恨上了他。恨他,卻不能明說,便在錢財上苛扣他。不僅發下令去要賬房細查賬目,而且通知各酒樓煙館不許給二少爺賒賬。

    煙酒不賒倒還罷了,反正二爺有的是朋友,還怕沒人請吃請喝?但是花街柳巷的開銷可就慘了,沒聽說嫖姑娘還有欠著的。就算張三爺常十三少的替自己把花酒賬付了,姑娘的體己可還得自己掏呀。要是不掏,姑娘的臉可就成了晚娘的臉了。萬花樓那些婊子可真叫沒良心,平日裡也不知吃了自己多少,差著一回半回,就給自己臉色看。二少爺哪能丟得起這個臉,因此這段時日只好少出門。

    少出門,就在家裡鬧起故事來。先是小打小鬧地放幾個狐朋狗友進來聚賭,贏了便胡天海地,輸了便偷家裡的古董物事抵賬——其情形正相當於「靜園」裡的溥儀爺,錢是沒有,珠寶字畫倒是隨手可得,只要用得著,隨時隨地都可以拿一兩件出來送人的。

    玩了半個月,膽子越玩越大起來,恃著小花園背靜偏僻,老爺等閒不會來的,索性竟把個萬花樓搬了來家,公然在小花園偏廳裡吃起花酒來,又讓家裡的丫環學著萬花樓姑娘的打扮舉止做戲供他們玩樂。種種作派連姑娘們都看不過,撇嘴說:「要說呢,我們有我們的活法兒,人家有人家的活法兒,我們不敢看不起做丫環的,她們也不好看我們不起吧,各有各的苦命罷了,卻又把我們一起拿來取笑,爺們也太狠心了些。」

    短衫大笑,便摟著這說話的萬花樓花魁姑娘萬剔紅要親嘴,說:「好一張利嘴巧舌頭,讓爺嘗嘗,到底是甜的酸的。」便有個專放高利貸的常十三少湊趣賣乖:「想必是辣的吧?」引得眾人一陣哄笑。

    常十三少又道:「聽說你家五姨娘原來也是花魁出身,真的假的?」

    短衫笑而不答,萬剔紅搶著說:「怎麼不真?就是聚花樓的頭牌,花名叫作『鳳凰琴』的,進了盧家,留個頭尾,掐去中間兒,改名兒叫『鳳琴』了。」

    十三少道:「剔紅姑娘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敢情是也想著要做盧家人,來個父子花魁吧?」剔紅照臉兒「呸」地一聲:「你也太小瞧姑娘我了,難道可天下的人都惦記著要做盧家人不成?在盧家,連丫環都是這樣兒,做姨太太,還好得了?外人只道嫁進盧家就是進了福窩兒了,依我說呀,和我們萬花樓也差不多。」說得眾人又是一陣笑。

    短衫訕訕的,斜了剔紅一眼,道:「你這張嘴呀,早晚要叫人縫起來的。」

    常十三少便湊在短衫旁邊說:「什麼時候,讓你那個出名兒的鳳姨娘出來給我們見見呀?」

    短衫橫他一眼,半真半假地問:「是不是我帶鳳姨娘讓你開開眼,我欠你的錢就算了?」

    十三少也半真半假地應:「那看是怎麼個開眼了。單是跳舞喝茶的交際,我請就是,地方節目隨你挑;要是再深一點的交往呢,別說你以往欠我的錢,就是再加上一倍,我也不敢跟二少爺你要呀。」

    短衫道:「哪有那麼容易?」

    「有什麼不容易?」四少更加壓低聲音,笑道,「這事兒要擱在別家裡或者難,擱在你二少爺身上,還算個事兒嗎?我才不信家裡放著個聚花樓頭牌,你會淡著。」

    短衫且不接茬,只掏出懷表來看了一眼,說:「時候不早了,也該散了。」

    大家算起賬來,又是短衫輸了,加上前一次的債,利滾利共欠四少是兩千四百八十塊。短衫笑著說:「錢是沒了,鳳姨娘一時半會兒也請不來,不如拿剔紅抵賬吧,讓你也嘗嘗是甜的辣的。」

    不待常十三少回答,萬剔紅先掛下臉來,冷冷道:「我們雖是賣的,可先有爹老子賣,後有鴇兒賣,倒不煩著少爺。少爺們有錢,也只可買我們來湊湊興,哪裡輪得到來賣我們呢?」

    眾爺們忙插科打諢地取笑:「剔紅怎麼就惱了?一句玩笑罷了,你要玩不起,可就沒意思了。」

    短衫冷了臉,也不笑,也不怒,淡淡地沒有表情,半晌,才說:「剔紅姑娘現在是頭牌啦,身價兒高著哪,我們別說『賣』啦,『買』也不敢想哪,只敢『請』!以後還怕請不動哪。」

    隨萬剔紅一起來的姑娘們知道短衫上了心,動了真氣,都怕惹火燒身,緊著勸:「二少爺說的哪裡話?對您,我們還用得著『請』嗎?『叫』就行了。誰還敢不來怎麼著?別看剔紅姐姐當著您的面嘴硬,那是逗趣兒呢,見不著您面的時候,您可不知道剔紅姐姐多想著您哪!」又攛掇著二少爺和剔紅喝了交杯酒,這才一哄散了。

    短衫終是覺得無趣,送走眾人,懶懶地看著丫環們收拾了殘局,又命擺上煙榻來,單命秋月侍候,歪著懨懨地抽了一頓煙,這才漸漸回過氣來,重新有了精神,便又摟著秋月求歡。秋月只是閃躲,說:「秋菊的七七還沒過呢,我怕……」短衫不樂:「怕她怎的?她活著也是個丫環,死了還能成仙去?」秋月說:「倒不是成仙,大家都說……說秋菊做了鬼了,鬼魂還留在盧家院子裡,不肯走。」短衫覺得晦氣敗興,沉下臉來。偏秋月不留神,說溜了嘴,只管一徑地說下去:「管柴房的說親耳聽見秋菊在房裡哭呢,他們還說,秋菊是在找少爺您,不過七七,是怎麼也不會走的……」短衫大怒,一腳將秋月踢了個趔趄,罵道:「放屁!死鬼秋菊敢找我?你叫她找來!都是吃飽了撐的放臭屁!你告訴他們給我聽清楚了,誰要是再說這些放屁的話,我就把他捆在柴房裡守著死鬼過七七,親眼看看死鬼會不會來?」罵夠了,又趕著把秋菊再踢打了兩下,這才一甩袖子走了。

    天邊早已大亮,短衫看看時辰不早,便從小花園穿月洞門進正花園,準備往大房裡給他娘請安。剛繞過假山,忽聽得悠悠一聲歎息,細細地鑽進心眼兒裡去,別提有多受用。定睛一看,前面走著的,竟是他想了許久的新姨娘小蛇,她赤著一雙腳,薄薄的身子壓平了的花瓣一樣毫無遮攔地透過陽光和涼風,悄無聲息地行走在落花滿地的石子路上,一個腳印兒也不留下。

    短衫大喜,心癢癢地一路緊跟著,直到小蛇在老梅樹下站定了,又細細地歎了一聲,這才躡手躡腳走出來,湊上前笑嘻嘻矮個半身,調笑道:「兒子給新姨娘請安了。新姨娘怎麼不穿鞋到處走,就不怕著了涼讓我爹心疼麼?」

    小蛇臉羞得通紅,忙低了身子把手裡的鞋往腳上套,短衫笑道:「姨娘不方便,還是讓兒子來服侍吧。」不等小蛇回答,早蹲了身子,一手抓鞋,一手便握住了小蛇的一隻小腳。小蛇只覺心裡突突亂跳,又羞又怕,又驚又窘,死命掙出腳來,奪過鞋子便走。

    已經走得遠了,猶自聽到短衫得意的笑聲,道:「姨娘慢走,改天兒子再幫你穿鞋。」小蛇只裝不聽見,急急地一直走出花園了,確信短衫沒有追上來,這才尋個石凳坐下,趕緊把鞋子套上,又立定喘了半晌氣,才跚跚地往正房大太太屋裡來請安。一邊走,一邊眼淚可就掉了下來,心想自己的命可真苦,嫁給了一個半截木樁的老頭兒不算,還要受他兒子的氣,以後這日子可怎麼過呢?

    正嗚咽著,忽聽「撲剌」一聲,幾隻鵲兒從樹叢裡飛起來,逕直出園子去了。小蛇嚇了一跳,忽然想起大少爺長衫說的花呀鳥呀的話,倒忽然悟出點意思來了。

    三

    大太太盧胡氏的屋子裡鎮日傳出悠悠的沉香味兒,敲木魚兒的聲音緊一陣慢一陣,打從第一個姨娘進府時敲起,敲了有近四十年還是沒有節律,像破鏟擦鍋,越響越叫人心煩。三姨娘說大太太唸經根本不是為了信佛,而是不想讓別人好過,故意製造噪音。

    這敲木魚的聲響只有在早請安或者吃飯的時候才會停上一會兒。早請安又叫開晨會,在盧家是一種盛大的儀式,也是盧胡氏的權威的集中體現。晨會時,整個盧府的人,除了老爺,其他妾室兒女,男僕女婢,都要集中到這大房的外客廳來,請安聆訓,聽盧氏教誨。為了這,大房幾次重修,外客廳越修越大,就快超過前院議事廳了。四爺有一次建議過不如乾脆就把請安儀式挪到議事廳進行,但胡氏死不同意,四爺也就算了。

    外客廳裡,面南擺著一幅祖傳紫檀點翠嵌牙山水插屏,下設一對紫檀雕花椅,胡氏自坐了右邊椅子,空著左邊的位子算是給老爺留座;下邊一溜兩排四把黃花梨木椅子,上面搭著墨綠彈花椅袱,是四位姨娘的座位,小蛇是後來的,便又在底下加了把雞翅木椅,搭寶藍繡花椅袱,看著十分乍眼,越發讓小蛇不安;姨娘身後站著各房兒女和他們的教師,二少爺盧短衫則站在胡氏下手;再下面是僕婢下人,一總跪著回話,直要等晨會完了才可以起身。

    整個外客廳的佈置堂皇而陳舊,都是有身份有年月的家俱。而盧胡氏屋子裡的器俱更是有年月有身份的,有張玉瓷的鼓形桌子已經桌面斑落,但是她不許換掉,雖然她非常不滿於鳳琴和小蛇屋子裡新穎時髦的擺設,但卻並沒打算要讓自己的屋子照著那麼做。在她心目中,這些上了年月的舊家俱是一種身份,是娘家的陪嫁,夫家的威勢。就和這些紫檀椅子黃花梨木椅子一樣,不單是一把椅子,還是地位的象徵,身份的明證。

    這日小蛇來得略遲些,怯怯地低身請了安,又向各房姨娘一一見禮,才敢向自己位子上坐下。胡氏眼皮兒也不抬,只翹起戴了金指套的尾指,端著琺琅盅兒慢慢地呷茶。底下僕人們也都大氣兒不敢出,鴉雀無聲地跪著。又隔一會兒,短衫才施施然進了房,大大咧咧向母親請了個半安,笑嘻嘻往左手下邊站定了。

    盧氏這才咳了一聲,丫環忙捧過唾盒來,盧氏向盒內吐出茶葉沫子來,又慢慢地從丫環手中接過織錦帕子來擦了嘴,這才清清喉嚨開始說話,無非是各房姨娘早睡早起節省燈油,觀花節近要園丁們早做準備,又是廚房算計不足管家催賬不利,總之都是嚼爛含臭了的一些套話例事,將將地說了半個時辰,忽地話風一轉,望向二姨娘慧慈道:「大少爺的婚事已經提了幾年了,這次又提上來的這個何家小姐,你怎麼說?」

    小蛇只覺心裡忽悠一下,身子都涼了,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這麼大反應,昏沉沉地只見慧慈趕緊站起來回話道:「大太太這是怎麼說的,家裡的大小事兒還不是您做主嗎?哪裡用得著問我的意思。」

    胡氏冷哼一聲:「你本事大呀,你兒子有主見著呢,前幾年喊著什麼要自由戀愛,要新思想,硬是退了陳家的親事。好吧,他要新思想,我就由著他新思想去,樂得不操心。這可好,如今一耽誤都三十歲了,也沒見戀愛出一頭正經婚事來。還不是要我們做長輩的操心?再說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得有規矩,做哥哥的也該給弟妹們做個榜樣不是?哥哥不娶親,弟弟也被耽誤了,可怎麼好呢?你說是不是這話?這回親事,到底要不要我們管?要還是嫌我們人老事多,我就不管,讓你自個兒教兒子去。」

    胡氏說一句,慧慈就點頭答應一句,直待胡氏說完了,又問著她,才趕緊滿臉帶笑回道:「要管,要管,這家裡要是您不管,哪裡就有今天的威勢了?長衫要是您不管,哪里長到這麼大?」說了半天,卻到底沒說要不要娶那何家小姐。

    小蛇在肚子裡樂了,從而知道了長衫少爺為什麼老大未娶,也明白了長衫在婚事上有多麼倔強,以至於老葫蘆也拿他沒辦法,至於想用他娘壓他,而二姨娘明知兒子不會聽自己的,所以說了半天話等於一句沒說。這樣一高興,底下的話也就沒有聽清楚。只忽然看到下人們磕了頭起來,才知道晨請安已經結束了,遂臉上適當地露一點笑容出來,隨眾姨娘們一齊站起,恭送大太太回房。

    胡氏一走,姨娘們便活躍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鳳琴便邀請著:「去我那裡打四圈吧,我才買了些乾果點心,還有一隻過冬西瓜,沙瓤兒的,准甜。」

    慧慈一聽打牌就高興,便也攛掇著:「都去,都去。」娉婷做難說:「今天我答應了雅娟要帶她去做觀花節的新衣裳的,老師已經在等著了,實在抽不開。」雅娟是她的女兒三小姐。

    荷花便也想起自己的閨女二小姐雅佩來,說:「說到做衣裳,雅佩也的確是該做身新衣裳了。眼瞅著裌襖要脫下來,單衣都還沒準備呢。」

    慧慈生怕打不成牌,便擅自作主說:「那麼二妹妹就帶著雅佩雅娟去做衣裳,三妹妹自己可以不去了,加上五妹妹六妹妹,剛好四人一桌。」

    小蛇推辭說:「可我不會打呀。」慧慈拉著便走:「容易得很,我教你就是。六妹這麼聰明的人,管保一圈就會。」

    牌桌上時間過得快,春夏秋冬梅蘭竹菊都是一翻手間的事兒,轉眼又是一年,大少爺就要回來了。慧慈早早地把長衫的被褥衣裳都拿出來曬著,順便也把自己穿不著的舊衣裳一起翻出來,小蛇也幫手整理。

    二房院子裡,滿架的錦繡衣裳,反著太陽光,跳來跳去,像無數尾金鱗鯉魚在綾羅綢緞的海裡游。大少爺的竹布長衫夾在那些紅裙繡褂中間,顯得格外招眼。小蛇抻著長衫的衣襟,心裡便恍惚起來,好像看到大少爺從那衣架的盡頭走來了,連慧慈同她說話也沒聽見。

    慧慈說:「……都當著我不知道。我是有兒子的人呢,斷不能像她們這麼著。」

    小蛇因聽到「兒子」兩個字,終於反過神來,這才答應一聲:「啊?」

    慧慈誤會了,湊近來說:「你不信?我看得真真兒的。短衫昨兒晚上帶著鳳琴出門,天亮才回來。阿福給開的門。敢情是內應呢。」說著壓低聲音,又伸出三根手指說,「不光是鳳琴,只怕這個也不清不楚著呢。四爺老了,她們可還年輕,哪裡守得住?」

    小蛇臉上泛紅,低頭不語。慧慈拉拉她袖子,低低地笑著問:「我是想了好久才想明白老爺為什麼要趕在大冬天裡娶你過門,原來倒是要你做幌子,做遮羞布呢。他天天在你屋裡,到底成過一次沒有?」

    小蛇更加羞窘,推著慧慈說:「二姐姐說的什麼呀。」

    慧慈笑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都是女人,我們姐妹有什麼話不能說的?他中不中用,難道我還不知道嗎?我就是納悶,他明明是不行了,怎麼老有人說晚上聽到你屋裡有動靜,叫得驚天動地的?」

    一句話說得小蛇眼圈兒紅起來,只低著頭不說話,手裡捏著長衫的衣裳一角幾乎攥出水來,慧慈見她害羞,也不催促,只笑瞇瞇地看著她。小蛇也不言語,慢慢伸出胳膊來,一點點褪去鑲著如意滾邊的寬襟袖子,露出手腕上深深紫紫的掐痕來。

    慧慈倒吸一口冷氣,失聲叫道:「我的媽呀,怎麼下得了這樣的狠手去?難怪都說你半夜裡叫得慘,敢情是擰出來的。」又點頭兒歎道:「這麼說你還是個處女,沒開苞兒的?真是造孽。」

    小蛇更加心酸,咬著牙說:「不是的,我那晚上,被他……被他用手……用手把身子破了。」一語未了,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又怕人家聽見,只得用拳頭攥著堵在嘴裡,抽抽咽咽得渾身發抖。

    慧慈見她哭得可憐,也怕哭聲招來別人惹出是非,趕緊拉了小蛇進屋裡坐下,關上門,絞了毛巾來給她擦臉,貼心貼腑地說:「有句話我原不該說,傳出去是要命的,可是看妹妹這樣可憐,又不忍心不點醒你——這家裡,上上下下統共沒一個好人,四爺現在活著還好些,再壞也還有限,趕明兒四爺一蹬腿,叫那母子倆得了勢,那才真叫人間地獄呢。妹妹花朵兒一樣的人,落到他們手裡,只怕渣兒都不會吐出一口來。要是有個一男半女還好些,又不可能了,趁早為自己打算些,到了那山窮水盡的日子,也不至沒個抓撓。」

    小蛇不解:「姐姐的意思是……」

    慧慈又露出那神神秘秘的笑容來,說:「這意思呢,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第一條自然是錢,趁著老爺喜歡你,趕緊往手裡抓錢,想著法兒多要一些是一些,要到了,也別都收在家裡,找個妥當地方妥當人替你收著,要不就乾脆換成銀票存在銀行裡;第二條呢,就是要有個知疼知熱的貼心人兒,這話,我可就不好往深裡說去了,說也沒用,要憑各人的造化緣份。」

    小蛇似懂非懂,又問:「那麼二姐姐有了人麼?」

    慧慈笑道:「瞧你說的,我都什麼年紀的人了,還想這個?我是有兒子的人哪,再不會像她們那麼著。」

    這句「我是有兒子的人哪」小蛇常聽慧慈說的,今天才是第一次咂摸出味兒來,一個女人,不管是兒子還是丈夫,總要有一個男人來依靠的,自己的依靠可在哪兒呢?

    想著,不知怎的,大少爺的影子倒又晃晃地躍到眼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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