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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那些在夢中或醒著的疼 文 / 連諫

    第1節

    其實,接陳安娜的電話之前,田桂花就在哭,因為她正在手忙腳亂地處理余西和馬騰飛的官司。

    那天晚上,馬騰飛學校有活動,本是和余西請了假的,也答應了九點就回來,可九點半了還沒見著人影。余西就急了,一遍遍地打電話,馬騰飛就是不接,疑心本來就重的余西覺得天塌了,索性站在陽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小區入口。快十點的時候,終於看見馬騰飛的車回來了,她正打算下樓去接,就見車門開了,一個年輕女人從駕駛室下車,繞到後面,拉開車門把馬騰飛架到肩上,兩人一起踉蹌著上樓。

    余西登時就覺得胸膛要爆掉了,順手從窗台上撈起一個花盆,就下樓去了。

    然後,和架著馬騰飛的女人在樓梯上狹路相逢,她拎著一隻花盆,橫在樓梯中央,虎視眈眈地看著那個女人。

    女人顯然不認識余西,再加上馬騰飛人高馬大,扶著他也不是個輕快活,女人就氣喘吁吁地讓余西讓一讓。

    余西像一尊石雕一樣,一動不動。女人有點惱了,說:「哎,你這人怎麼這樣呢?」話音未落,余西手裡的花盆就被高高舉起,憤怒地落下,女人連哼都沒哼一聲,血流滿面地和馬騰飛倒在了樓梯上。

    被酒精燒得迷迷糊糊的馬騰飛和女同事一起重重摔在了樓梯上,在女同事拋灑的熱血中醒來,然後發出了駭人的慘叫,驚動了正在看電視的馬光遠和田桂花……

    馬光遠夥同驚慌失措的馬騰飛把倒在血泊中的女同事送往醫院的途中,呆若木雞的余西被田桂花拖回了家一頓狂訓。

    田桂花說余西啊,就你這個醋勁兒,我就知道你早晚得作出事來,可我沒想到你能作出人命來……

    女同事被馬騰飛背起來下樓的時候全身軟綿綿的,就像一根煮過了勁的麵條,讓田桂花想起了火腿廠待宰的豬,遇上不老實的,往腦門上掄一錘子,基本就沒了命。好大的一個花盆,連花帶土兜頭上去,一個女人怎麼扛得住?萬一人死了,命是肯定要償的,可人家是一片好心送馬騰飛回家,不是來送命的……田桂花哭得淚水長流。

    陳安娜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田桂花哭著說的那聲冤家,是說余西,而不是說馬躍更不是說陳安娜,可陳安娜誤會了。田桂花沒心思和陳安娜絮叨,三言兩語地掛斷了電話,說余西你說怎麼辦吧?

    余西一搖頭,眼淚就滾了下來。

    田桂花說:「余西,不管怎麼著,咱也婆媳一場,你跑吧,有事我頂著。人家要錢咱賠錢,人家要命我給賠,我活這把年紀苦也吃了甜也嘗了,夠本了,你走吧。」說著就把余西推到了門外,「跟誰都別提這茬,人家要問就說是我砸的。」

    余西號啕大哭著不讓她關門,說馬騰飛的同事已經看見她拿著花盆了。

    「那是她看花眼了!」田桂花心一狠,關了門,拿起電話想撥110自首,又覺得哪兒不對,就放下了,放下電話的空兒,電話響了,是馬騰飛,讓田桂花放心,他同事只是被砸破了頭,縫了十幾針,沒什麼大礙。

    田桂花這才捂著胸口哎喲呦地癱軟在了沙發上。

    接下來的日子,馬騰飛在醫院和家之間來回奔忙,讓余西去給女同事賠禮道歉,余西死活不去,說那女的肯定對馬騰飛有想法,要不然,就算馬騰飛喝醉了,輪得著她一女人又扶又扛地往家送嗎?馬騰飛徹底崩潰了,女同事來送就是因為她是女人沒喝酒,她不僅送了馬騰飛還送了其他男同事,因為他們都喝酒了,最後送他是因為車是他馬騰飛的!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馬騰飛一氣之下家也不回了,請假去外地躲了兩天。好嘛,余西更沒法活了,覺得馬騰飛肯定有問題,藉著這茬想和她鬧離婚呢,就白天去學校鬧晚上和田桂花鬧,田桂花讓她鬧得實在受不了,給馬騰飛打了個電話,求他,求他趕緊和余西離婚,照這麼下去,她和馬光遠早晚被她折騰短了壽,這倒不是她最怕的,她最怕的是就余西這醋勁和暴烈的壞脾氣,不知哪天就把馬騰飛給剁骨剔肉。

    在這個家,這是田桂花第一次拿主意,也空前絕後地得到了馬光遠的支持,因為他回想起那血淋淋的一晚,就心有餘悸,如果余西拿的不是花盆,而是一把菜刀呢?

    他不敢想了。

    儘管馬騰飛早已被余西折磨得疲憊不堪,可真要離婚,還是很矛盾的,其一是愧疚;其二是他們真的愛過。

    想到離婚,馬騰飛就覺得特失敗,戀愛的感覺真是**的騙人。戀愛的時候,余西耍小脾氣、愛吃醋,他還美滋滋的,覺得那是余西愛他在意他,說明他有魅力啊。不管是婚前還是婚後,要說除了余西之外沒碰到過其他動心的女孩,那是撒謊,可就憑他和余西的感情,最多也就是心猿意馬一下,就趕緊收了心。因為他愛余西,不忍她傷心,就更不要說用背叛傷害她了。甚至,余西子宮沒了,除了覺得對不起余西之外,他都沒在意過,什麼孩不孩子的,他是因為愛才和余西結婚,又不是為了造小孩子。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沒了子宮的余西像得了「老公出軌恐懼症」似的,不僅拿他當嫌疑犯盯,還暴力傾向越來越嚴重了。暴力就暴力吧,可你也別沖無辜的別人下手啊,衝我馬騰飛來。不,余西不捨得對他下手,害得他都像個同性戀了,因為對女人從來不敢正眼瞧一眼啊,不管幹什麼他都只能和男人為伍。那天晚上,那女同事本來也不敢送他來著,可大家說,大晚上的,余西總不能虎視眈眈站門口等他吧,讓她把馬騰飛架到門口就走,結果,還是沒逃得掉被余西揍的厄運。

    馬騰飛承認,田桂花不是危言聳聽,如果他繼續和余西過下去,保不齊哪天就整出人命來了,所以,不為別的,單是為了別讓余西鬧出人命來,這婚也得離了。

    余西震怒,認為馬騰飛這是被小三逼宮了,想離婚不要緊,除非馬騰飛坦白小三是誰。

    馬騰飛說沒小三。余西就說既然沒小三你和我離什麼婚,繼續過吧。馬騰飛說為你好,咱倆不能一起過了。余西沒說話,幽幽看著他,眼神像快要被掐死的小孩,半夜,馬騰飛睡著睡著,被憋醒了,一睜眼,發現家裡燈火通明,他的手已經被捆上了,嘴巴上也捆了一條毛巾。而余西,正躬著身子,拼著力氣往衛生間拖他,他掙扎了一下,捆得很結實,是電話線。他想叫余西,可發出的只有嗚嚕嗚嚕的聲音,余西一聲不吭,把他拖進了衛生間,像搬一條大麻袋一樣,一寸一寸地把他搬進了浴缸。然後開始放水,冰涼冰涼的水,像她冰涼冰涼的目光,余西說:「馬騰飛,你還和不和我離婚了?」

    冰涼冰涼的自來水,快把馬騰飛凍木了,他拚命地擺著頭。

    余西說你要不想離了,就搖頭,想離,點頭。

    馬騰飛點頭。

    余西說:「我不離。」

    水嘩啦嘩啦地快要灌滿浴缸了,馬騰飛雙手被綁著,坐不住,差點滑倒了,他嚇了一跳,一旦滑倒了,真就淹死了,一個大男人,淹死在浴缸裡,要多丟人就有多丟人。

    余西說:「別動,等水放滿了,我也進去,咱倆一起死。」

    馬騰飛瞪大驚恐的眼睛,他想說余西你瘋了,可他說不出,只能拚命掙扎。好幾次,他掙扎得歪倒在水裡了,因為嘴捂著,他只能用鼻子呼吸,差點被嗆死,每次,都是余西把他從水裡撈上來,「你不能先死,咱倆得一起死。」

    馬騰飛真嚇壞了,從余西的眼神,他能看出來,她絕對是說到做到。他不能這麼死,生活多美好,他還沒享受夠呢,就拚命地點頭點頭,眼睛懇切地看著她。

    余西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磕頭蟲似的,什麼意思啊你?」

    馬騰飛還是不停地點頭。

    余西問:「是不是想跟我說你不離了?」

    馬騰飛無比迫切地點頭。

    余西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解開他嘴上的毛巾,「不騙我?」

    馬騰飛已經凍得直打哆嗦了,「不騙你,真的,余西,我快凍死了,趕緊給我解開。」反綁著手坐在裝滿了水的光滑浴缸裡,馬騰飛自己根本就站不起來。

    「你發誓。」余西關了出水閥。

    馬騰飛上牙敲著下牙說:「我發誓,如果我和余西離婚,我天打五雷劈。」

    「還有,爛雞雞」余西不動聲色。

    「好,如我和余西離婚,天打五雷劈,再加上爛掉雞雞。」馬騰飛現在顧不得撒不撒謊,只想從這裝滿了冷水的浴缸裡爬出來,最好立馬就坐在火堆旁,他都快冷死了。

    余西盯著他眼睛上看了一會兒,才給他解開了捆在手上的電話線。馬騰飛連滾帶爬地從浴缸裡出來,撒腳就往大門外跑,余西愣了一下才回過神。

    看著凍得渾身發抖嘴唇烏青的馬騰飛,馬光遠和田桂花下定決心,兒子這婚,無論如何也得離了!

    第2節

    田桂花家發生的變故,陳安娜是幾天後知道的,因為馬躍在期貨市場上賠的那兩百萬,她每一天都像熱鍋上的螞蟻,逮誰瘋誰。馬光明最倒霉,只要在家一露頭就挨罵,不管他幹什麼說什麼,就沒對的時候。陳安娜張口就是傾盆大雨夾雜著冰雹的痛斥,有時候,郝樂意實在看不下去,就悄悄讓馬光明上樓避一會兒。馬光明偏不,說:「你媽這人要強慣了,從不欠別人情,馬躍冷不丁作了這麼大的禍,我得讓她把這窩囊氣出了,別憋出毛病來。」然後就笑,笑得那麼沒城府,那麼沒心沒肺。可在郝樂意感覺,是那麼的溫暖。原來,比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語更結實的愛是周瑜打黃蓋,只要打的那個痛快,心甘情願地挨著的是更大的愛。

    陳安娜在罵了馬光明一周之後,隆重而認真地寫下了一個欠條:因合作生意失敗,馬躍今欠田桂花人民幣兩百萬元整,其母陳安娜將代為償還,直到全部償還完畢。

    然後簽名,並按上了指印,讓馬躍和郝樂意這就給田桂花家送過去。

    馬光明真惱了,但看著陳安娜一臉絕望的悲壯,再看看坐在沙發上玩橡皮鴨子的伊朵,忍住了火沒發。只是把一根牙籤塞進嘴裡,嚼啊嚼啊地嚼得稀巴爛,不錯眼珠地盯著陳安娜。客廳這麼小,陳安娜當然感受得到他的情緒,卻做出一副無知無覺無視的樣子,把猶豫不決的馬躍夫妻送出門,不忘叮囑一句:「就說我讓你們送的,讓田桂花收好。」

    馬躍說:「如果伯母不收呢?」

    陳安娜冷笑了一聲,瞥了一眼馬光明說:「你可真不愧是你爸的兒子。」說著推了他一把,「去吧,別自作多情了,她會收的,咱家要不送這張欠條,得讓人踩腳底下嗤笑一輩子!」

    目送馬躍兩口子下樓,陳安娜才回身,重重地關上門,看著嚼牙籤的馬光明,心平氣和說:「馬光明,你今晚要敢給我把牙籤呸出來,就別當我是你老婆!」

    「你當我稀罕?!」馬光明恨恨地。

    伊朵放下橡皮鴨子,爬到馬光明腿上,好奇地看著馬光明不停咀嚼的嘴巴說:「爺爺,吃糖糖?」

    馬光明齜牙說:「爺爺吃便便。」說著,扇扇自己的嘴,「好臭啊好臭。」說著吐出來,放到煙灰缸裡,「爺爺嘗過了,便便好臭好難吃哦,伊朵千萬不要嘗。」

    伊朵無比認真地點點頭。

    原本繃著一臉怒氣的陳安娜撲哧就笑了,「馬光明,瞧你這個會找台階下,你說你算個什麼東西吧。」

    「什麼東西?和你造出一個兒子的無賴東西。」

    看著不卑不亢的馬光明,繃了一周的陳安娜就像洩了氣的皮球,軟塌塌地坐在他身邊,「如果不送這欠條,我總覺得自己一下子比田桂花矮了大半個頭。」

    「你本來就比人家矮半個頭!」馬光明沒好氣,見陳安娜瞪著他要惱了,又追了一句,「嫂子一米六五,你一米五八,沒矮半個頭?!」

    「沒文化。」陳安娜悻悻地打開電視。

    「嫂子不會收的。」馬光明一副真被陳安娜打敗了的樣子,「哎,陳校長,你整天踮著腳跟人比高低,你累不累?」

    「不累,我樂在其中!」其實,陳安娜也知道,欠條,田桂花未必收,但是她一定要送,因為送了是她的態度,送了田桂花不收,那是田桂花的態度。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到底能幹出什麼成就,誰也不敢說,但至少要有個端正的態度,陳安娜活了大半輩子,要錢沒有要名也談不上,但不管碰到什麼事,她至少都是個有態度的人。

    果然,沒逃出馬光明的預料,田桂花接過欠條,就歎了口氣,和馬躍說那天陳安娜給她打電話,她顧不上細說就匆匆掛了,事後想起來,就猜到她會來這麼一出,說著就把欠條撕了。讓馬躍回去告訴陳安娜,那天她態度不好,不是因為馬躍給賠了錢,然後就把余西把馬騰飛同事砸了又差點把馬騰飛摁浴缸裡淹死的事說了一遍,怏怏地歎氣說:「替我跟你媽解釋解釋,讓她可憐可憐我,別和我置氣了,我都快挺不住了。」

    馬躍和郝樂意也吃驚得不行,安慰了田桂花一會兒,就回家了,把田桂花的話和陳安娜說了一遍。陳安娜看看馬光明,那意思是他們家發生這麼大事,你不知道?

    馬光明正晃著伊朵哄她睡覺,「看我幹什麼?我哥沒告訴我,就上次你攪和的那一出,人家還敢告訴我嗎?」

    陳安娜有點悻悻的,自言自語地說她,撕了欠條這錢我也得還。

    「還吧還吧,你是高尚的陳安娜校長,欠錢不還這營生不是你能幹出來的。」馬光明一臉的譏諷。

    第3節

    郝樂意是在馬躍失業一周後正式當上園長的,她既沒告訴馬躍也沒告訴陳安娜。馬躍正是自我感覺下墜的時候,告訴他,好像故意要刺激他似的。至於陳安娜,也是除了奚落賺不來恭喜。她早就說過,郝樂意這工作,一月拿兩萬她也不稀罕,理由還是那一套,私營的沒前途,和飯店服務員沒啥區別,就算她當園長了,在陳安娜眼裡,其可恭喜的程度也就是從飯店服務生升級為領班。

    現在,陳安娜心目中的要緊事是馬躍沒工作了,她急,礙於面子,又不好四處張揚著幫他找工作,只好每天和報紙幹上了。逢不是很熟悉的人和她聊起馬躍的工作,她就會意氣風發地說馬躍又晉陞了,是顧問了,不用坐班,就分析分析市場行情,給經理人們開個視頻會議就行了。聽的旁人就羨慕得不行,問她是不是快搬到別墅去住了,陳安娜一開始啊啊地胡亂應著的,後來就說馬躍領她去看別墅了,看來看去覺得不行,她膽小,別墅都一家一棟,連個上下左右的鄰居都沒有,買了也不敢去住,再說了,人老了,就圖個方便,還是老城區好……

    謊撒久了,總有露餡的時候,有時候熟人打招呼說,陳校長,你兒子真不錯,都混這麼好了,還不改本色,昨天看見他在路邊吃拉麵呢。

    陳安娜就美滋滋地說那是,馬躍就這點好,寵辱不驚,不像有些人似的,口袋裡揣兩塊錢就把自己當財主了。

    嘴裡這麼說著,心裡卻鮮血直流,回家就陰著臉不說話,看啥啥不順眼,嚇得馬躍他們都不到樓下吃飯了。這還不行,陳安娜不是上去就是把郝樂意叫下來,「樂意,你這媳婦是怎麼當的?男人就得鼓勵打氣你知不知道?你整天把他關在家裡幹嗎呢?怕讓人搶去?」

    郝樂意說:「我沒啊,馬躍剛受了這麼大打擊,讓他休整一段時間也行。」

    「男人就得哪兒跌倒了哪兒爬起來,樂意,我可告訴你啊,你不許跟那個余西似的,生怕男人讓人搶了去就恨不能鎖在家裡,有什麼用?馬騰飛還不照樣起訴要離婚?」說這些的時候,陳安娜感覺像掉進了深不見底的陷阱,不知什麼時候能到底,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爬上來,心慌得讓她抓狂。

    馬光明知道,她更多的焦慮來自虛榮,接受不了從小就被她吹成是神童的兒子,現在卻一事無成。見郝樂意被陳安娜訓得左右不是,就擺擺手說:「樂意你上去,不用聽你媽的。」等郝樂意上樓了,才沖陳安娜喝一嗓子,「你兒子沒出息關兒媳婦什麼事?!」

    這些因自己而起的紛爭,馬躍當然知道,也想去人才市場找工作,可陳安娜不讓。因為她心虛,都吹牛馬躍是連班都不用坐的顧問了,還跑人才市場去找工作,萬一被熟人碰見,這不是抽自己大嘴巴嗎?

    不讓馬躍去人才市場,陳安娜就繼續盯報紙上的招聘廣告。有一天,陳安娜像哥倫布拿著剛畫好的新大陸地圖一樣,抱著報紙跑上閣樓,說報社正找財經評論員,讓馬躍去報名。

    馬躍也覺得不錯,去報了名,可筆試成績不理想,又白白耗掉了半個月。

    陳安娜崩潰了,因為關於馬躍的一切,她編了太多美麗謊言,都快成連載小說作家了,今天必須記住昨天都編了些什麼,以便於今天繼續的時候能接上茬。可她已經五十多歲了,記憶大不如從前,為了不露破綻,她只好隨身帶了一小本子,把今天吹噓了些馬躍的什麼,記在本子上。別的老師上班第一件事是泡杯茶,而她,是從包裡掏出本子,看昨天的謊言備忘錄。總之,因為撒謊,陳安娜的每一天都過得心力交瘁,狂躁無比,回家就像即將爆炸的皮球,黑著臉,目光炯炯有神,好像隨時能從哪個角落裡揪出個十惡不赦的小賊,讓她照死裡暴訓一頓……家裡人都躲著她,就像膽小的火苗躲著雷管的導火索,連一歲多的伊朵一看見她,都會害怕地讓爺爺抱著。

    別人家的飯桌,不僅有熱乎乎的飯菜,還有熱乎乎的臉。可陳安娜家的飯桌,壓抑得像死刑犯吃最後一頓陽間飯,每個人都繃著臉,唯恐一不小心就會招來陳安娜慷慨激憤的訓斥。

    後來,馬躍說不下樓吃飯了,其實郝樂意也不想下去吃,可如果這樣,陳安娜會更抓狂,就說:「別,其實你媽心裡更苦。」

    馬躍就看著她不說話。

    郝樂意說真的,你是你媽唯一的希望和驕傲,現在……

    馬躍蔫蔫地說:「別說了,我下去吃。」

    後來,馬躍看著報紙上的招聘廣告,應聘了幾份工作,都沒干長,最長的一家干了二十三天,最短的一家,幹了一上午。

    每天早晚,馬躍都低著頭匆匆走在上下班路上,好像上班很丟人,不僅他不喜歡那些工作,陳安娜也不喜歡,因為她怕熟人遇見馬躍,怕人問她,陳校長啊,你們家馬躍不是升職當顧問了嗎,怎麼又換單位上班了?

    這簡直是被人扇嘴巴子,所以,馬躍一說出去上班她就沒好臉,如果工作體面也值得炫耀,她可以順口撒謊說,顧問這活又不用坐班,輕鬆著呢,馬躍年輕在家坐不住,正好有公司請他,他就當和年輕人湊堆玩,去兼了個職。可問題是馬躍的工作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普通得讓她有心撒謊,都未曾開口臉先紅。就這樣,馬躍還是在三個月內換了五份工作,她徹底崩潰,而馬躍的崩潰一點也不比她少。每次去應聘,他都信心滿滿,可只要他上一天班,就會滿嘴牢騷,好像招聘廣告都是公開合法的騙局,他因為心思單純而上當受騙了。他抱怨老總有眼無珠,抱怨主管兩面三刀,不僅專搶下屬業績還擅長推卸責任,抱怨同事之間相互擠對暗中下絆子。總之,職場江湖處處險惡,他卻徒有一顆志向遠大而清澈的赤子之心,抱怨完了他還會抱怨飯菜,抱怨完了飯菜他還會抱怨交通……只要他一回家,無處不在的抱怨讓郝樂意替他悲涼,覺得他越來越像個不求上進的男怨婦,就批評他說:「馬躍,你為什麼不從自身找問題?當你覺得人人都有問題的時候,其實是你自身出了問題,你需要的不是抱怨別人,是反思自己!」

    不等馬躍接茬,陳安娜就翻臉了,藉機把積攢良久的怒火,統統燒到郝樂意頭上,她說郝樂意這是在貶低馬躍,給他增加心理壓力,只會讓他越來越消沉,作為一個合格的妻子,在這時候應該給丈夫鼓勵而不是指責,難道她不知道嗎?

    面對著因焦慮而變得咄咄逼人的陳安娜,郝樂意縱有千言萬語,也只能艱難地吞下。

    遊蕩職場的幾個月,馬躍敗得落花流水,他越來越消沉,不再找工作。看書、玩遊戲,或者發呆,是他那段日子的全部生活內容。白天陳安娜和郝樂意上班去了,他一玩就是一天。中午,馬光明在樓下敲敲暖氣管子叫他下去吃飯,有時候不到飯點暖氣管子也會響,那是伊朵想找他玩了。他下樓,伊朵讓他帶著上街玩,他不去,也會沖伊朵發火,伊朵和馬光明在一起的時間長,性子野,也不怕他。他不帶她上街,伊朵就說他是臭爸爸。

    在馬躍聽來就是臭便便,是的,現在他真覺得自己就是塊臭便便,還不如伊朵呢,伊朵還能給全家人帶來笑聲,是全家人的希望。而他,就是台造糞機器,每天把糧食吃進去,再變成糞便排出來,週而復始,如此循環得讓人絕望。

    郝樂意不願看著馬躍沉淪,就說,你不是喜歡當老師嘛,要不,你考個教師資格證吧,有了資格證,就可以當老師了。在大城市,老師的錄取比例比較低,可以去邊緣地區支教,他在英國生活了那麼長時間,英語發音也准,偏遠地區,特需要他這種全才老師,支教不賺錢也無所謂,至少是件有意義的事,反正有她的工資應付家庭開銷綽綽有餘,讓馬躍儘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考慮薪水。

    郝樂意這麼說,是寬慰馬躍,也是發自內心的,她對物質沒什麼要求,也從沒想通過婚姻增加物質收益。相親相愛的人可以相互溫暖彼此,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就夠了。

    閒得發慌的馬躍,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當天就去書城買了書,在晚飯桌上宣佈,從今天開始他要備考教師資格證,陳安娜就愣了,問誰的主意,郝樂意就說是她的想法。陳安娜又一次摔了筷子,說郝樂意這不是淡泊名利,她這是嫌沒工作的馬躍丟人,想把他支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然後問馬躍是不是真喜歡當老師。馬躍說是。陳安娜的眼淚刷地就滾了下來,她沒想到千攔萬擋,她原本可以大有作為的兒子,還是要走她的老路,吃一輩子粉筆末子。

    「媽。」馬躍看上去很寥落,好像徒步跋涉了十萬公里一樣的疲憊而寥落。他說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他考教師資格,只是想把自己從茫然無措中救出來,自從辭職,這份茫然就像沼澤陷住了蘿蔔一樣,把他的身心,整個地給淪陷了。現在,他只想借助考教師資格這件事,從茫然中衝出來,證明自己還是有追求的,不是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廢物!

    說完最後一句話,他哭了,無聲地,眼淚往下滾,「媽,我活得很累,我是個男人,可是我能幹點什麼?我對不起樂意,我娶她都沒能像個男人一樣給她個像樣的婚禮,也沒像個男人一樣養家餬口……媽,我更對不起您,您含辛茹苦地把我當驕傲供養大,結果我卻淪落成了您的羞恥,讓您不得不整天和謊言為伍……」

    然後,陳安娜呆呆地看著他,也流了淚。

    郝樂意說:「馬躍,你別這麼說,我對婚姻的要求很簡單,那就是你愛我我愛你,有你就好。」

    那天晚上,馬躍喝醉了,喝醉了的馬躍摟著陳安娜的脖子,嘟嘟囔囔地說:「媽,求您了,您別因為我撒謊了,我聽著難受。」

    第4節

    答應了馬躍,陳安娜就決定信守諾言,這天早晨,她在辦公室裡宣佈,她的兒子馬躍,在期貨市場廝殺了兩年之後,對這種赤裸裸的金錢遊戲徹底失去了興趣,決定辭職。

    陳安娜的同事們都吃驚壞了,啥也不用干,甚至還不需要全天坐班,只要盯著電腦,看看世界的天氣預測一下大豆小麥的收成,造幾張表,動動手指,一年就可以掙好幾十萬的工作居然說辭就辭,簡直是太大手筆了,太酷太閒雲野鶴了。當然,最讓人羨慕的還是幾天後傳出小道消息:馬躍最後收山,是因為大大地賺了一筆,這一筆到底有多大?據說可保馬躍全家衣食無憂到終老。

    其實,稍微懂一點期貨常識,就會明白這是個不靠譜的謠言:馬躍不是操作自有資金,一賺就是個大單,還全是自己的。馬躍只是代客戶操作,所謂賺也是從客戶賺的純利潤裡抽一定的佣金,所謂佣金,永遠是純利潤裡的一小部分,怎麼會有一夜暴富的可能?

    可是,在這個理想被慾望混淆的時代,每個人都在渴望奇跡發生,哪怕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在身邊也行,以讓自己覺得還有希望。於是,有人一邊恭喜陳安娜一邊問這是不是真的。

    陳安娜愣了片刻就風輕雲淡地說這是馬躍小兩口的家庭經濟,她從不過問,也不知真假。

    她覺得沒有比這更高明的回答了,恬淡的姿態裡,對來者而言,是一種篤定。她沒有添油加醋,那麼,即使謊言被戳穿,也和她陳安娜沒關係,這些無中生有的牛皮,不是她陳安娜吹的。也有人說馬躍這麼年輕輕的就退休了,挺可惜的。陳安娜就說他才不退休呢,打算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比如說找一段他感興趣的歷史,潛心研究。

    好嘛,在陳安娜的親朋當中,馬躍就這樣亦步亦趨地被謠言包裝成了一個「看破紅塵萬丈不過爾爾」的年輕隱士。當謠言傳到郝樂意耳中時,她都愣了,然後笑了,說哪兒有的事?人家就說郝樂意,我們又沒打算跟你借錢。

    郝樂意就有口難言了,回家問馬躍這些謠言是怎麼出爐的,馬躍說不知道。好像這一切都和他沒關係。郝樂意不相信,說你不覺得這是撒謊吹牛嗎?多沒意思。

    沒有工作沒有錢,會讓人覺得窩囊或無能,但上升不到品質問題,可如果吹牛撒謊就是了。馬躍本來就鬱悶,讓她這麼一問,就惱了,就和郝樂意吵起來了。

    爭吵傳到了樓下,陳安娜就雄赳赳地上來了,「樂意!你吵吵什麼?這正說明在別人眼裡,馬躍很了不起!」

    「媽,可真正的問題是,馬躍連工作都沒有,您不覺得外界的傳言很荒唐嗎?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會嘲笑我們的。」

    「郝樂意,說了半天,你不就嫌馬躍沒工作嗎?」陳安娜瞪著她,「你放心!馬躍就是一輩子不上班也吃不著你掙的,還有我呢!等我死了!還有這房子,還有我買的保險!」

    郝樂意知道,只要牽扯到馬躍,和陳安娜就沒理可講。她看著馬躍,一字一頓地說:「馬躍,既然你沒撒謊,如果再有人問你最後一筆到底掙了多少錢,請你實事求是地說,你不是賺足了金盆洗手了,你是因為做砸了才辭職的!」

    「你敢!」陳安娜逼到郝樂意跟前,「郝樂意,你想幹什麼?是想丟我的還是丟馬躍的臉?」

    「媽,你這樣會毀了馬躍的,他會因為順應了你朋友的那些說法而好高騖遠的!一般的工作他看不上,他能看上的工作人家又看不上他。他還年輕,就算不為賺錢,他也應該有點事做。」郝樂意說著說著,眼淚就滾了下來。自從馬躍辭職,她怕給他精神壓力,一直對他好言相向,做出一副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晚上還會幫他複習考教師資格的功課,半夜跑下樓去給他買提神飲料或啤酒。一開始,馬躍是很感動,可沒用多久,她就發現馬躍適應了這種生活,每天早晨離開家,他還在床上瞇著,下午回來,書房裡槍炮齊鳴,那是她親愛的馬躍在玩遊戲。他玩各種各樣的遊戲,南北戰爭,魔獸,三國……總之,她每次回來他都玩得不亦樂乎,幾乎到了頭不抬眼不睜的程度,連她站在身後都聽不見,直到她忍無可忍地咳嗽兩聲,他才抬起頭,不好意思地說學習累了,玩遊戲放鬆放鬆……

    知道他是撒謊,可怕傷他自尊,她還是不好意思戳穿,就一副很體恤的樣子說,沒事,累了就玩會兒休息休息。

    再過一段時間,連學習累了這個借口都不用了,她都上床睡覺了,他還在叮光叮光地玩,她都睡醒一覺了,睜眼,他還在叮光叮光……

    漸漸的,電腦裡的遊戲聲,成了郝樂意最最厭惡聽到的聲音,她站在書房門口說馬躍。

    馬躍頭也不抬頭地忙活著,「過了這一關就睡。」

    他這麼說,郝樂意願意信,可是,很多次,他都沒有履行諾言。最可怕的是,郝樂意覺得,陪伴她度過這一生的,或許不是這個叫馬躍的丈夫,而是電腦裡的遊戲聲。她不可能不崩潰,尤其是看著親戚朋友們一個個還無比羨慕地說郝樂意你可真幸福啊,馬躍早早把錢掙足了,在家做著學問幫你帶著孩子,你在幼兒園裡上著班……

    居然有那麼多人羨慕著她虛腫的幸福,而她,卻只能配合地偽裝幸福,什麼叫打掉了牙往肚子裡咽?這就是,而且打掉了牙流出來的血,她都要歡天喜地地說那是太開心打多了口紅。

    只要陳安娜聽到她和馬躍吵架,就會跑上樓,摔幾張錢在桌子上,「你不就嫌馬躍不掙錢嗎?給你!」

    他們的爭吵被陳安娜理解成了是她嫌馬躍不賺錢,無論她怎麼辯解只是不能接受馬躍這種沉淪的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他還年輕,應該振作應該有所追求,都被陳安娜說成是強詞奪理,事實目的就是因為馬躍不賺錢。好吧,陳安娜鐵嘴鋼牙,郝樂意甘拜下風,可最讓她無語的是,就這樣一個整天和遊戲為伴的馬躍,居然通過了教師資格考試!

    郝樂意總算欣慰了一點,趁馬躍不玩遊戲的時候和他商量,現在不比從前,想進教育系統的難度一點也不比考公務員低,如果他真喜歡老師這職業,可以去偏遠地區支教。她知道支教很辛苦,但是她覺得生活艱苦,正好歷練歷練沒吃過苦的馬躍,何況去支教也是件有意義的事情。馬躍也心動了,晚飯的時候,就和陳安娜說了,陳安娜連半秒的猶豫都沒有,「不許去!」然後威嚴地看著郝樂意,「又是你的主意?」

    馬躍忙說不是不是,是他在網上看了幾位支教老師寫的博客,覺得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你說的有意思就是吃糠咽菜?照這樣的話,大夥兒都停在1960年享受忍饑挨餓得了!」說完,挖了郝樂意一眼,好像是在說別以為我不知道,還不是你出的妖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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