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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最是傷情說前塵 文 / 連諫

    第1節

    在這個故事裡,郝樂意是當之無愧的女一號,於是,馬躍這臭小子跟她沾光,也就成了男一號。現在,我要做的,是交代一下這倆人的成長史。

    三十年前,有個叫宋小燕的姑娘,在親戚家的錄像廳當售票員,一不小心看上了郝堅強,也正是因為這個,一旦有不知好歹的來搗亂的,親戚就把宋小燕推出來,年輕漂亮的宋小燕不會耍橫,只會笑瞇瞇地給來人端茶倒水,還會笑瞇瞇地說:「先喝杯茶潤潤嗓子,錄像廳的事我男朋友說了算,等他來了啥都好商量。」她男朋友一來,這些人就作揖打拱地作鳥獸散了。

    因為郝堅強是青島市鮑島一帶有名的小混混頭目,山頭很響亮,他是青島20世紀80年代的傳奇人物之一,是穿喇叭褲燙爆炸頭的街頭小哥們最仰慕的老大;是穿高彈褲、燙大波浪頭的時髦姑娘們的夢中情人,但也是中規中矩人嘴裡的流氓頭子或是小混混。郝堅強隨便往哪兒一站,馬上就會圍上來一批小弟遞煙點火,他還是弟弟郝多錢的錢包和膽子,整個市北片的錄像廳,郝多錢想去哪家看就去哪家看,誰敢攔著誰敢跟他要票?當然,對於我們這個故事來說,郝堅強更重要的使命性身份,是郝樂意的父親。因為郝堅強可以確保錄像廳的平安,儘管宋小燕的親戚明知道宋小燕的父母不會同意這門婚事,可為了一己之利,他還是悄悄支持宋小燕和郝堅強談戀愛,幫他們瞞著宋小燕的父母。

    宋小燕皮膚白皙細膩,像剛蒸出鍋的大白饅頭,五官不是特別漂亮,但喜眉樂眼的,讓人看著就舒坦。郝堅強來找她,總是身子挨身子肩挨肩地和她擠在售票窗口後的小間裡,手在售票台底下攥著她的手說:「小燕,一看著你我就硬了。」

    宋小燕才二十歲,和那個年代的所有女孩一樣,單純得很,她眨著眼睛,認真地反駁他,「你才不是看著我才變硬的呢,我表叔說了,你一身硬骨頭,十個八個小伙打不過你。」

    郝堅強就愣愣地看著她,好像她是個可愛的白癡,看著看著撲哧就笑了,「看著你就硬和硬骨頭不是一個硬法。」

    宋小燕就更蒙了,「那是怎麼個硬法?」

    郝堅強無可奈何地晃晃腦袋,覺得她真白癡到無藥可救了,「晚上,等晚上我告訴你。」

    那天晚上,在錄像廳後面的小休息間,郝堅強第九次吻了宋小燕像櫻桃一樣甜潤豐滿的小嘴巴,還假裝好奇地看了她的胸脯,白白的、各頂著一個淺粉色小圓點的、一碰就像活潑的鴿子一樣顫動的胸脯。宋小燕歪在那張破舊的布藝沙發上,別著臉不敢看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郝堅強,慌亂極了,曾經的吞天豪情在慌亂中逃竄到了爪哇國,面對著一碟鮮嫩可人的豆腐,都不知該從何處下口了,後來,他艱難地把宋小燕的毛衣拉了下來,沒敢碰,也沒敢讓宋小燕見識什麼才叫男人的硬,他怕一挨著她的皮膚,自己就會炸掉,像年夜裡的二踢腳。

    回家後,郝堅強躺在吊鋪上和郝多錢說宋小燕,「這女人,操……那白,那嫩,跟牛奶做的豆腐似的,饞死我了。」

    沒見過宋小燕的郝多錢拼了命也想像不出用牛奶做的豆腐似的女人到底是啥德行,就鼓搗郝堅強:「她又不是不讓碰,你就別干饞著不動手了。」

    郝堅強還是心有餘悸地搖搖頭:「不行,我不敢。」說著擺劃了擺劃自己的手,「操,打人打慣了的手,我怕下手沒輕重。」他怕魯莽之下會把像豆腐似的宋小燕弄碎了,因為她皮膚白皙細膩,讓她看上去像嫩豆腐花一樣的嫩。

    郝多錢就躺不住了,他覺得郝堅強作為鮑島一帶的大哥,就應該有點大哥的樣子,土匪還興弄個壓寨夫人呢,他一個骨碌爬起來,爬上梯子,在吊鋪上露出半個腦袋說:「哥,你學誰都成,可千萬別學《水滸傳》裡的宋江,一天到晚端個正人君子的討罵架勢,還不照樣包了個叫閻婆惜的二奶?你是正規談戀愛,膽大點,在自己喜歡的女人跟前擺啥正經?」

    郝堅強覺得他兄弟說得對,女人是種奇怪的東西,如果明知她喜歡你,你還端正人君子架勢,就是活該打光棍兒的貨,所以,下次和宋小燕約會,他也沒客氣,趁老母親和鄰居去後海挖蛤蜊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把郝多錢也打發出去打牌了,門一關就把宋小燕弄到了吊鋪上。

    宋小燕呀宋小燕,讓郝堅強說什麼好呢?她白白嫩嫩的身子呀,簡直就是長著骨頭的嫩豆腐,他怎麼吃也吃不夠,他想死到她的身子裡頭。郝堅強知道,毀了,這輩子他離不開這個女人了,死也要死在她身子裡。

    郝堅強都想死在她身子裡了,就什麼也不怕了,更不怕她父母看見。他騎著一輛幸福250摩托載著她,招招搖搖地轟然過街,宋小燕的父母哥嫂就知道了,宋小燕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宋小燕的家人認為,宋小燕愛上郝堅強簡直是家族恥辱,因為很多人說,郝堅強是黑社會老大,在鮑島一帶,無惡不作。於是,他們苦口婆心地勸說宋小燕,清白的姑娘,大好的青春,莫要這渾水,宋小燕聽不進去,他們就改苦口婆心為咒罵和暴打。結果,把宋小燕給直接打私奔了。

    宋小燕私奔到郝堅強家,天天躲在吊鋪上,那陣子,郝堅強也不出門了,每天都拿著一把板斧坐在門口的胡同裡,只要宋小燕的哥嫂來了,他就吭哧吭哧地劈木頭,宋小燕哥嫂的咒罵,被他劈得七零八落,低聲蔫氣,唯恐劈柴的斧子突然轉了向,劈到自己身上。

    宋小燕和郝堅強睡吊鋪,因為吊鋪下睡著郝多錢,郝堅強和宋小燕很克制,可年輕的身體是乾柴偎依著烈火啊,怎麼克制得住?克制不住的時候,郝堅強就弄條枕巾給宋小燕咬著,不讓她出聲,但吊鋪被震得一顫一顫的,吊鋪上的灰塵和蜘蛛網就會撲簌簌地落到郝多錢的床上、身上以及失眠的神經上……

    後來,郝多錢忍無可忍地使勁兒踹了踹吊鋪,郝堅強探出半個頭,瞪他。郝多錢說:「哥,你日夠了沒?」

    郝堅強揚起巴掌作勢要抽他。

    郝多錢說:「你們就不能換個地方,我受不了了。」

    再然後,郝多錢就看見穿著睡裙的宋小燕從吊鋪上下來,去了老母親的房間。

    他們睡得迷迷糊糊的母親抱著一個谷糠枕頭,半夢半醒之間被郝堅強推過來,然後郝多錢被郝堅強從床上拎起來,「你上吊鋪睡,咱媽睡你床,我上咱媽那屋睡。」

    郝多錢的夜晚,也才算安生了,可日子並不安生,郝家的木頭總有劈完的時候,郝堅強不能總擎把斧頭在門口站著,就是麻雀也得出去打食啊,何況他們是一家四口大活人,可宋小燕的哥嫂得空就來胡同罵街,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罵得他們的老母親都沒臉上街了,罵得宋小燕像只瑟瑟發抖的鵪鶉一樣蜷在吊鋪上不敢下來。

    於是,為了老母親不被街坊鄰居嚼成茶餘飯後的消遣,也為了躲避宋小燕的哥嫂,郝堅強帶著宋小燕去了濰坊。

    這個時候,我們的男一號馬躍小朋友,已經出生了,正在母親陳安娜懷裡吃奶,他的爸爸馬光明歪著頭看了一會兒,覺得人真他媽的是種奇怪玩意,他開始思考生命的起源問題。他越想越覺得深奧,覺得這是向陳安娜證明自己有思想的好機會,就跑出來,把這一重大思考發現告訴了她。結果,被陳安娜兜頭一頓罵。

    陳安娜說雖然馬光明很垃圾,他的種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可是,這顆種子在她身體裡走了一遭,就像蔬菜種子跟著太空飛船上了一趟天一樣,已經被她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地改造過了。

    到了濰坊之後郝堅強沒了青島的人脈,不能在道上混了,何況青島的道是青島的道,濰坊的道是濰坊的道,離了青島的道,濰坊道上的人不認他也不容他。第二年,宋小燕懷孕了,為了給宋小燕吃得好睡得好,郝堅強也不能游手好閒了,在鋼結構廠找了一份工作,當宋小燕快生的時候,他終於攢夠了人生的第一筆儲蓄,租了一套小居室等待他們的孩子出生。在這其間,他們還回了一趟青島,因為孩子要出生了,得落戶口,想落戶口就得登記結婚,可宋小燕拿不出戶口簿,郝堅強就做了一次賊,趁宋家人睡熟了,順著雨水管道上了老樓,扒窗進去偷出了戶口簿,登上記之後,他通過郵局光明正大地給把戶口簿寄了回去,順便還寫了封信:爸媽,你們馬上就要做姥姥姥爺了,祝賀你們,戶口簿我用完了,還給你們。

    據說,收到戶口簿的十分鐘之後,宋小燕的父親就口吐鮮血被送到了醫院,查出了肝癌,還是晚期。事後,舅舅舅媽還有姥姥死活不認宋小燕和郝樂意就是因為這,他們一口咬定宋小燕為了個地痞流氓活活氣死了親爹,姥姥不認宋小燕這閨女了自然也就沒郝樂意這外甥女。

    其實,宋小燕的父親收到戶口簿和郝堅強的信之後吐血,是因為肝癌病灶早就在身體裡了,受了點刺激藉機發作就是了,要說他的病是氣出來的,那也是讓宋小燕哥嫂給氣的,他們整天打架,一打架就把祖宗八代從墳墓裡扒出來爆罵一遍,每次宋小燕的父親都氣得臉色發青,雙手發抖。後來他們把氣死親爹的屎盆子扣到宋小燕頭上,不過是為了推卸責任。父親去世了,郝樂意也長大了,他們還是不認宋小燕,不過是怕她回去分家產要房子,因為她的戶口一直放在娘家,據說拆遷的時候她的哥嫂利用她的戶口多要了套一居室。

    反正,人就得靠自己。這是宋小燕常說的話,再就是: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老婆漢子還隔一道手。

    第2節

    郝多錢比郝堅強小兩歲,他不喜歡宋小燕,覺得她騷情,那種騷情,跟穿衣服多少沒關係,哪怕宋小燕從頭到腳都包得嚴嚴實實的,往人前一站,還是透著騷情,胡同裡的老人說過,騷情女人的命不好,剋夫毒子。郝多錢曾悄悄和郝堅強說過,郝堅強瞥了他一眼,連半秒都沒猶豫說:「我樂意。」

    但郝多錢不樂意,因為大哥郝堅強是他最仰慕、最崇拜的大哥,雖然他沒多少文化,文筆也不好,但還是一封又一封地往濰坊寫信,讓他回來,因為他知道郝堅強到了濰坊就開始走下坡路,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宋小燕毀了。郝堅強被他糾纏煩了,回了封信,讓郝多錢閉上臭嘴,該幹嗎幹嗎去,娶了宋小燕他樂著呢,所以,他的孩子,不管男女就叫郝樂意,他要用這個名字告訴所有的人,所有因宋小燕而來的一切,他都樂意承擔。

    被戧了一鼻子灰的郝多錢不再給他寫信了。

    作為曾經的小混混頭目,郝堅強無比喜歡在濰坊的日子,安詳而妖嬈,讓他都後悔為什麼沒早點過這樣的日子,因為聰明,他在鋼結構廠很快成了燒焊方面的師傅,早晨出門,中午回家,吃完飯,把粉粉嫩嫩的郝樂意搖睡了,他把宋小燕抱到腿上搖,他喜歡坐在椅子上,像抱娃娃一樣,讓宋小燕面對面地跨到他身上。郝堅強的慾望無比強烈,只要宋小燕在他身邊,只要環境允許,他們就膩在一起,一刻也不離開,鬼都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這麼大精神頭,中午老闆好酒好菜給再多加班費也留不住他,不管颳風下雨還是寒冬酷暑,一到中午十一點半,郝堅強就會雄赳赳地跨上自行車殺回家去。生過孩子的宋小燕身材還是那麼好,皮膚還是那麼白那麼細嫩,除了帶孩子做飯,郝堅強不捨得讓她做任何事。

    後來,宋小燕覺得,在濰坊的那幾年時光,透支了她今生今世所有的幸福,有彪悍的郝堅強在,她可以活得不用帶腦子,可是,那樣的日子很快就一去不復返了,讓人想起來就淚水長流。因為時光果然驗證了郝多錢的擔憂,騷情的女人命薄,郝堅強死了,在郝樂意三歲的時候。

    郝多錢就更討厭宋小燕了,如果不是她,郝堅強就不會離開青島,如果他不離開青島就不會死。

    郝堅強是從七樓窗戶上掉下來摔死的。

    那是個白天,宋小燕要出去買點東西,讓郝堅強照看一下郝樂意。時過多年,郝樂意拚命地想、拚命地回憶,試圖搞清楚郝堅強到底是怎麼上了七樓,怎麼從窗戶上摔下來的,可就是想不起來,唯一記得的就是宋小燕邊哭邊罵七樓戶主沒天良,郝堅強都摔死了,他們居然還誣他是賊。

    稍大一點的郝樂意問宋小燕,為什麼樓上鄰居要說爸爸是賊,宋小燕打了她一巴掌,然後摟著她哭了。說她爸不是賊,是為了給她拿氣球摔死的。那是七月中旬,濰坊七月的中午熱得很暴烈,除了賣冷飲賣水果和報刊攤躲在樹蔭裡,街上基本見不到人。那天中午,郝堅強在回家路上給女兒買了一個氫氣球玩具,後來,郝樂意睡著了,他就給拴在窗戶上了,結果繩子斷了,氫氣球跑掉了,跑到了七樓窗外。郝堅強住六樓,見隔得也不是很遠,向來拿爬牆上屋不當回事的郝堅強就想踩著自家窗框,順著雨水管道往上躥躥把氣球夠下來,結果,雨水管道多年失修,酥得根本就支撐不住一個大男人的重量,就這麼著,想當年叫響整個鮑島街街巷巷的郝堅強,血肉模糊地橫屍在了濰坊街頭。

    可後來,很多人說郝堅強根本不是上去拿氣球,因為七樓窗外的護欄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氣球掛在那兒,再就是七樓戶主說,他家丟過錢,賊是從窗戶進來的,為了攔賊他只好裝上了護欄,言下之意,郝堅強有可能是賊,從郝樂意記事到長大,一直有人說郝堅強是賊,濰坊的鄰居,她的舅舅舅母。因為這個說法,宋小燕哭得聲淚俱下,信誓旦旦地讓所有的人相信她,郝堅強絕對不是賊,那個氫氣球是絕對有的,還是她親手繫在窗戶上的,是一隻充了氫氣的梅花鹿,郝堅強是個好爸爸,這麼熱的天他每天騎五六里的單車回家吃午飯就是為了看女兒一眼陪女兒玩一會兒……

    關於這段往事,宋小燕經常提起,說一次哭一次,她說那只氫氣球肯定是被風吹跑了。

    這個時候的馬躍,不僅長得初步具有了小帥哥雛形,還是親戚朋友眼裡的神童,因為陳安娜是老師,在她的調教下馬躍已經能倒背如流地背誦幾百首古詩詞,還和已經上了小學的學生們一起參加市裡的口算比賽,他居然一舉躍過那些年齡比他大、已上學的孩子們拿了個一等獎!

    所以每當陳安娜領著他上街,都昂首挺胸,一臉被上帝獎勵了的驕傲。就在郝樂意失去父親的那一年,陳安娜把馬躍送進了本市最好的小學,是的,儘管她不過是一職業中學的老師,丈夫不過是白酒廠的一普通工人,可這一點也不是讓她和兒子泯然眾人矣的理由。

    郝堅強去世後,宋小燕完全可以帶著郝樂意回青島,可她沒回,也拒絕搬家,雖然這房子是租的,她完全可以早日搬離這傷心之地,可她不。因為樓上樓下鄰居都認為郝堅強是賊,他們甚至懷疑門口丟掉的擦腳墊或是一個垃圾簸箕都有可能是郝堅強的作為。宋小燕說,如果她選擇搬家,只會讓鄰居們認為他們做賊心虛,在這地方待不下去了,搬走不過是找一個沒人知道他們底細的地方躲起來。

    宋小燕不搬。她要用這種沉默的對抗告訴大家,郝堅強不是賊,她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更沒什麼心虛的,她繼續住在這裡正是因為問心無愧。更是用這種方式告訴郝樂意,你爸不是賊,我們沒什麼好怕好躲避的。

    這一住又三年。郝堅強在的時候,他就是蒸包子的籠屜,外表堅硬,內裡是熱騰騰的溫暖,在他的籠罩下,宋小燕過著柔軟的包子一樣的生活。可郝堅強沒了,她被強大的生活迅速拋出,從白白軟軟的包子迅速變成一坨面目猙獰的煤渣。

    郝樂意六歲的時候,宋小燕帶著她回青島,因為郝樂意該讀小學了,她先是帶著她去了婆家。郝樂意的奶奶已老年癡呆了,她忘記了所有的事,唯一記得的就是吃,哪怕是剛剛放下飯碗沒五分鐘,只要有人在她跟前晃,她就立馬精神百倍地追著要吃的,不給她就號啕大哭,郝樂意總是被她嚇得哇哇大哭,郝多錢的女兒郝寶寶也會跟風地大哭不止。郝家一共才兩間加起來不足二十個平方的房子,孩子哭老人鬧,宋小燕實在不好意思住在這裡添亂,就回了娘家。

    宋小燕的哥嫂怕她回來搶房子,不僅連門都沒讓她進,嫂子還堵在門口,高一聲低一聲地罵:「宋小燕虧你也有臉回來!當年沒羞沒臊地跟著一小偷私奔的人是誰?」

    宋小燕急眼,把郝樂意往身後一扒拉,說:「你說誰是小偷?」

    「說別人我對得起郝堅強這王八蛋了?啊?你別跟我說他不是,讓街坊鄰居們評評理,如果他不是賊,我們家好門好窗的人家,戶口簿是怎麼到他手裡的?」

    宋小燕就張口結舌了,在她張口結舌的狼狽裡,她嫂子乘勝追擊:「宋小燕,跟賊過了幾年日子,你臉皮也變厚了啊,現在賊死了,沒賊贓吃了你帶著賊崽子回來博同情?切!門兒都沒有!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我們可不是善良到愚蠢的農夫,對送上門來的蛇警惕著呢!」

    宋小燕當時就氣瘋了,撲上去就打。可惜,她是個操心勞力單身帶孩子的憔悴女人,根本就不是胖熊一樣的嫂子的對手,像堆柴火一樣被嫂子拎起來扔在了樓梯上。

    傷痕纍纍的宋小燕心灰意冷,她久久坐在樓梯上,是的,她沒有哭,只是低著頭,伏在磕破的膝蓋上,默默無聲地流了一會兒淚,就爬了起來,拉著郝樂意走了。

    回濰坊的路上,她告訴郝樂意,她的姥姥姥爺死了,沒有舅舅舅母這一類的親戚,她的媽媽宋小燕是個孤兒。

    回到濰坊的宋小燕在家給人做衣服,因為沒門頭,活兒就得干細緻點,漸漸有了口碑後,就經常有時裝店的老闆拿著大牌服裝來找她,一起把衣服拆了,從用料到裁剪到縫紉,逐一研究透了,就照葫蘆畫瓢地仿幾件,掛出去賣,居然還挺有市場,工錢也比純粹的來人來料做衣服高一點,久了,就專幹這活了,掙的錢照顧母女倆的衣食住行倒也夠了,偶爾的,還能寄點給郝多錢他們,算是給郝樂意奶奶的贍養費。

    這個時候,我們的男一號馬躍同學已在小學裡叱吒風雲了,在我們的郝樂意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馬躍已經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然後,他的媽媽陳安娜發現了這封情書,找到了女生家裡,和女生媽媽狠吵了一架,又利用身在教育系統的便利,給馬躍調了班。

    第3節

    在郝樂意十五歲的春天,宋小燕決定帶她回青島,因為郝樂意面臨中考,必須回戶籍所在地。可宋小燕卻又不捨得把陪了她十幾年的縫紉機、扒邊機等扔在濰坊,因為回青島以後她還想幹老本行,托運吧,破破爛爛的太多,花錢少不了,雇搬家公司運吧,更貴,正好有鄰居開貨車在濰坊和青島之間來回販海鮮,兩家相處也不錯。宋小燕一犯難,那邊就主動接了茬,說再去青島拉海鮮的時候給她捎過去行了,宋小燕覺得這主意不錯,索性連車票錢也省了,反正東風貨車的駕駛室能坐三個人。

    可是,宋小燕到底還是沒回到青島,貨車在半路上翻了,一頭扎進了路邊的水庫,如果不是宋小燕從駕駛室的窗戶把郝樂意塞了出去,後來的故事,就都沒了。

    然後,悲傷而絕望的郝樂意在一個離青島只有九十公里的縣級市的殯葬館裡,等來了郝多錢和他的老婆賈秋芬,抱著宋小燕的骨灰盒回了青島。宋小燕用短暫一生奮鬥來的家當,都沉在了峽山水庫。郝樂意是她和郝堅強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而淒涼的遺產。

    從見著郝樂意到接她回家,郝多錢看她的目光,始終沒多少溫度,因為郝樂意的眼睛和宋小燕很像,一看郝樂意,他就會想起宋小燕,是的,儘管宋小燕已經死了,可他還是無法原諒她,覺得她是個臉皮很厚的風騷女人,如果不是她,郝堅強一定不會死。

    郝多錢擔心郝樂意的脾性會像宋小燕,其實,宋小燕也沒他認為的那麼不堪,他對她的惡感,更多是來自於因為她,郝堅強拋下他和母親離開了青島,客死異鄉。

    越來越老的郝多錢,越來越信命,在堅定地認為宋小燕是個不祥的女人之後,又覺得郝樂意身上也籠罩著這麼點意思。是的,有人說過,打小就父母雙亡的孩子,命毒著呢。所以,他對郝樂意的不怎麼親熱,更多是來自對死亡的恐懼,就像和傳染病人做鄰居,總害怕不知道什麼時候病菌就會翻牆而過,糾纏上自己。

    郝多錢想好好活著,看著他最寶貝的閨女郝寶寶長大成人,現在,他已人到中年,還經常喝大,每當夕陽西下,他就會咬著一根煙,端著一杯散啤酒,坐在馬路牙子上,回想當年,想得眼睛潮濕了,他的人生,就是從郝堅強離開青島那天開始走下坡路的,從那以後,他所有的理想都坍塌了,因為他的支柱郝堅強不在了。

    老了的郝多錢,看上去冷漠而市儈,如果說他內心深處還有柔軟的話,那就是當他看見女兒郝寶寶的時候。

    郝寶寶比郝樂意小三歲,正讀小學六年級,長得不是一般好看,好看得經常讓郝多錢懷疑是不是在醫院抱錯孩子了,要不就是賈秋芬不知從哪兒給他打撈了一野種,要不然,就憑他和賈秋芬的底子,怎麼可能生出個好看得讓他提心吊膽的女兒來?當然,這些都是他喝醉了之後自說自樂的醉話,誰要真敢跑到跟前說郝多錢,你閨女長這麼好看,到底是不是你的種啊?

    郝多錢能一拳揍下他門牙來。

    這事發生過,是一鄰居。夏天湊一塊喝啤酒吃烤肉,仗著熟,喝高了就嘴冒出這麼句醉話,郝多錢二話沒說,一拳上去,兩顆門牙落了地。當然,後來鄰居去鑲了倆烤瓷牙,挺貴的,錢是郝多錢掏的,和這鄰居也沒結仇,倒是偶爾在胡同裡開玩笑說,誰的牙壞了想拔掉鑲假牙的話,就去找郝多錢,只要說句閨女不是他親生的,拔牙和鑲牙的錢就可以都讓他包了。說歸說笑歸笑,畢竟郝多錢拔牙的方法太疼也不體面,也就沒人願意省這錢。

    第4節

    郝樂意寄居在叔叔郝多錢家備戰中考,馬躍同學也在備戰高考。

    每天放學回來,郝樂意都要幫賈秋芬做家務,不讓都不行,默默地做,也不吭聲,不管什麼都做得頭頭是道,讓賈秋芬看得心疼。她知道這孩子心裡有數著呢,夜裡就和郝多錢說,不要對郝樂意沉著臉,畢竟那是他的親侄女,在這個世界上她也就他這麼個至親至近的人了。郝多錢裝聽不見,哼哼地打呼嚕,再看郝樂意的眼神,就柔和多了。

    儘管如此,郝樂意的家長會,還是賈秋芬去給開,所以,在很多年之後,當郝樂意想起母親這倆字,腦海裡浮現的是賈秋芬的樣子,微胖,像上弦月一樣的笑瞇瞇的眼睛,不管招呼誰,嗓子都晴朗朗的,好像這個世界上就找不到她不喜歡的人。哪怕你剛打了她一巴掌騙了她一百塊錢,她都不記得。郝多錢家雖然很小,可所有的衣服永遠被她洗得有股陽光的味道,毛巾永遠被她打上肥皂兌上鹹鹽洗得蓬蓬鬆鬆,如果說記憶裡家的美好是有味道的,那這味道一定是在賈秋芬這樣的女人手下誕生的。

    郝樂意沒考高中,儘管以她的成績,完全可以考得上青島最好的高中,可郝樂意知道,高中不屬於義務教育了,她不能再給賈秋芬夫妻增加負擔了,他們也負擔不起。賈秋芬工作的毛巾廠倒閉了,郝多錢工作的自行車廠連地皮都賣了,說白了,他們倆都是下崗職工,好在賈秋芬勤快,每天琢磨著花樣倒騰點小買賣,多少還能進幾個錢,譬如說秋天的時候她賣煮苞米,冬天的時候她推著大桶賣熱騰騰的蘿蔔纓小豆腐,夏天的時候她賣茶蛋賣粽子。郝多錢心情好的時候也出去幹點活,心情不好的時候——尤其是夏天,他很容易心情不好——就會提著一塑料袋散啤酒,邊走邊喝邊罵罵咧咧,好像整個世界都欠了他二百萬,郝多錢從塑料袋裡喝散啤的技術很高,把塑料袋擎到臉的一側,嘴吸住塑料袋的一點邊,另一隻手輕輕一托塑料袋底,再一捏,散啤就點滴不漏地喝到了嘴裡,再鼓一下腮幫子,嚥下去,大嘴一張,那個爽,給個皇帝老子的寶座都不換。提著塑料袋喝著散啤罵著街的郝多錢沒人敢惹,除了郝寶寶。郝寶寶是郝多錢的一帖藥,不管郝多錢犯混犯得多麼厲害,只要她吼一嗓子,郝多錢立馬就像點了滷水的豆腐湯子,靜悄悄地就收斂了。

    因為知道賈秋芬的善良,更知道她一旦知道自己放棄考高中會難過,郝樂意悄悄報考了幼兒師範,雖然在本市,但可以住校,如果願意,中專畢業後可以繼續讀大專,師範類可以免學費,這是郝樂意選擇它的主要原因。

    同是這年9月,馬躍到上海的一所高校報到。

    兩年後,郝樂意中專畢業繼續讀大專,宋小燕留下了一筆不大不小的存款,郝樂意花得節儉,到讀大專時,還剩幾千,就不捨得花了,總覺得這筆錢上殘留著宋小燕的汗水和氣息,想留下來做紀念,於是,就開始了勤工儉學生涯,中午在學校食堂做小時工,晚上去一家培訓機構當老師,累是累了點,經濟上倒也沒緊張到哪兒去,偶爾的,郝寶寶從賈秋芬手裡要不出零花錢,還能到她這兒打打秋風。

    校園才子馬躍,以交流生的身份去了英國,並以優異的成績把學籍轉到了英國大學。此時,他的母親陳安娜,已榮升為某職業中學的副校長,時間像浩浩蕩蕩的隊伍繼續往前推進,而他們,還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可時光依然遵照自己的秩序,不慌不忙地行走著,離他們的相識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在這期間,郝樂意拒絕了一個來自社會上的追求者,而她出落成標緻美人的堂妹郝寶寶,在各色男人的頻繁騷擾下,春心蕩漾,學習成績一落千丈,高考敗得一塌糊塗,最終只能進本市一家民營大學,專業是旅遊管理。郝樂意覺得這專業有點不妥,沒技術含量,就業競爭沒優勢,再就是如果做接團導遊很辛苦,郝寶寶未必吃得了這苦,可郝寶寶就是喜歡,說她想當導遊,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免費旅遊。郝多錢說干個屁導遊,他把姑娘生這麼漂亮,不是為了伺候王八蛋的。

    郝多錢一直堅持女兒要富養,雖然他夫妻倆下崗了,可在吃喝玩上,從來不屈著郝寶寶。甭管緊不緊張,郝多錢每晚必喝五塊錢的散啤,雷打不動,誰想給他斷酒誰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可為了郝寶寶,他可以斷酒,譬如說郝寶寶說同學們都去吃必勝客了,為了給郝寶寶省出一頓必勝客的錢,郝多錢能戒半個月的啤酒……總之,只要郝寶寶提得出來的要求,郝多錢都會想辦法滿足,哪怕借錢哪怕去賣血,賈秋芬擔心照這樣會把郝寶寶慣壞了。郝多錢嗤之以鼻,說慣吃慣喝慣著玩,不慣歪歪毛病慣不壞孩子。

    其實,慣著慣著,啥叫歪歪毛病,郝多錢也搞不清楚了,只要是郝寶寶提出來的,都是正確的。

    郝多錢的理念是,人這輩子,就是什麼人什麼命,比如說打小他就跑來顛去地給他哥當小弟,結果他哥死了他都沒翻了身,走到哪兒人都拿著當狗腿子使喚;還有賈秋芬,也是活生生的例子,只要是她認識的人,她就沒不照顧的,怎麼著?老天就給了她個伺候人的命,嫁了窮兮兮的郝多錢,伺候完了婆婆伺候男人,還得為塊兒八毛地伺候那些買煮苞米的買小豆腐以及買粽子的,生就一副賤相誰都不高貴你。所以,他算看明白了,人想要好命,得先自己端起好命的架子,郝寶寶的命,他要打小就往高貴裡培養,家務活不許她沾手,該見識的讓她見識,該吃的吃該玩的玩,只有這樣,才能神定氣閒,才能顯得高貴,長大了才不會別人隨便給點好處就迷了眼釣了心,這就是富養女兒的最基本原理:經得起誘惑,抵得住騙。

    雖然覺得郝多錢是滿嘴巴的歪理,可賈秋芬說不過他,只好由著他這窮人抽筋扒皮地富養閨女。

    這時,我們的馬躍同學,在英國認識了一位來自上海的女生,她叫黃梅,她嬌小玲瓏,笑容嫵媚。他們是在學校圖書館門口躲雨時認識的,那場雨下得真漫長啊,就沒個停歇的跡象,寂寞的惆悵裡,小玫瑰就主動和他搭話了,問他學的是什麼專業,來自哪個城市,聊得很投機,後來小玫瑰問他住哪兒,馬躍說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房子,小玫瑰就很大方地問可不可以去看看。

    馬躍說好啊的時候還沒多想,他們衝進雨裡,哈哈大笑著穿越了雨水,像落湯雞一樣站在他的公寓門口,一抬頭馬躍就傻了……雨把小玫瑰的白色亞麻襯衣淋透了,她沒穿胸罩,淺褐色的乳頭清晰地貼在濕透的襯衣內。

    馬躍窘迫得低下了頭,目光躲閃著飛來飛去,像找不到落腳地的蜻蜓,而小玫瑰卻大咧咧地笑著,好像壓根就不知道自己露點了。

    因為緊張,馬躍不僅把鑰匙掉在了地上,還怎麼對都插不進鑰匙孔,小玫瑰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拿過鑰匙,卡嗒一聲打開了門。

    進門後,小玫瑰就大大方方地說她不想感冒,想洗個熱水澡,再借他件乾淨襯衣穿,馬躍頭也不敢抬地說好,給她找了襯衣,聽她進了衛生間才算吁了口氣。

    那天晚上,馬躍過得暈暈乎乎的,像喝醉了酒,他也洗澡換了衣服,從衛生間出來時,小玫瑰已經像個慇勤周到的女主人一樣煮好了香噴噴的咖啡,馬躍的襯衣穿在她身上像又肥又闊的超短裙,很性感,她邊和馬躍聊天邊晃著兩條漂亮而結實的腿走來走去,晃得馬躍眼睛都花了,只剩了傻笑,她就坐在馬躍身邊認真地托起下巴看著他,說:「你幹嗎只笑不說話啊?」

    馬躍還是傻笑。

    她像野蠻而生了氣的小妹妹一樣,一把奪下馬躍手裡的咖啡杯,「我問你話呢。」

    馬躍啊啊地說不出一句囫圇話,慌亂中不知怎麼的就抱住了她,小玫瑰也沒掙扎,只是壞壞地笑著,勇敢地看著他,拖長了腔調:「馬——躍——。」

    馬躍好像聽到了召喚,笨手笨嘴地就吻了下去。小玫瑰的回吻很嫻熟,但此刻的帥哥馬躍,因為陳安娜嚴盯死防式的管教,在男女方面還像白癡一樣單純,在小玫瑰嫻熟技巧的引導下,倒也沒有太慌亂,也是在這個夜晚,馬躍才知道,女人的身體是會說話的,比如當他和小玫瑰擁吻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召喚,召喚他去撫摸並親吻她,尋找通往她身體的道路。

    她那麼嬌小,他能像父親抱嬰兒一樣輕巧地把她抱在懷裡,抱著她上床,愛撫並進入她情慾氾濫的身體時,他有點害怕,因為對於他一米八五的身高,小玫瑰嬌小得像個孩子,他覺得自己像在欺負或虐待她,尤其是當小玫瑰快樂地大叫時,他嚇壞了,以為弄疼了他,飛快滾到一邊,慌忙和她道歉,問是不是弄疼她了?小玫瑰被他問愣了,然後笑了,一個骨碌爬起來,爬到他身上,看著他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

    「馬躍,我不想活了。」

    馬躍嚇了一跳,以為她遇到煩心事了,這對於留學生來說一點兒也不稀奇,他捧著她的臉說千萬別。

    小玫瑰用鼻子嗯了一聲,臉抵在馬躍胸口,緩緩地套在了馬躍身上,吮著他玉米粒一樣的乳頭,玲瓏有致小身子,居然可以那麼大幅度地跌宕起伏,在她如小豹子一樣的尖叫裡,馬躍魂飛魄散……

    然後,他們就戀愛了,雖然很多時候,馬躍是恍惚的,總覺得他和小玫瑰的愛情,來得太突然,毫無鋪墊,甚至是先有情慾後有愛情,而且,他知道自己不是小玫瑰的第一個男人,甚至連第二個也不是,但他從未問過小玫瑰,怕勾起她的傷心事,更不想讓小玫瑰覺得他迂腐得有點猥瑣,雖然胡亂猜測時心裡會有點酸溜溜的,但,他要的是她的現在和以後,不是嗎?只要她現在和以後愛的是他,就可以了。小玫瑰的真名叫黃梅,「小玫瑰」是馬躍給她取的外號,她很喜歡,尤其是喜歡馬躍做愛的時候叫她小玫瑰,那種感覺很迷醉,像抽了大麻,這輩子都不想醒過來。

    他們同居了,在相識一周之後,除了因為愛情還有同在異國他鄉的寂寞,兩顆年輕的心,睡在同一張床上可以取暖。當然,這一切他們國內的親人們是不知道的,陳安娜和馬躍說好了,去英國拿學士證書不是目的,要一鼓作氣把碩士證書也拿到手。

    馬躍擔心求學給父母的經濟壓力太大,要出去打工,陳安娜死活不讓,不是因為經濟上充裕,是怕馬躍吃苦。她告訴馬躍,不必為錢擔心,馬光明去馬光遠的酒店當保安部長去了,一月好幾千,再加上以前攢的老底,供馬躍讀完博士都沒問題,何況在英國拿碩士證書只要一年半就可以了。

    在馬躍,拿學士證、碩士證甚至博士證都不是問題,學業不吃力,還有美人做伴,這日子逍遙得讓他都害怕忘記歸期。

    而我們的郝樂意同學大專畢業了,她跑遍青島市,雖然沒進得了公辦幼兒園,可因為有培訓機構做了兩年輔導老師的經驗,被一家相當不錯的民營幼兒園錄取了。這其間,賈秋芬天天電話讓她回家住,因為郝寶寶讀大學住校了。再就是三年前,鮑島的老房子拆遷了,賈秋芬和郝多錢考慮再三,選擇異地安置去了浮山後,比就地安置能大出20個平方,一間房子呢。

    賈秋芬說老房子是爺爺奶奶留下來的,不管按老理還是按法律,都有郝樂意的份,所以呢,儘管房子在郝多錢名下,她該回來住還要回來住,這應當應分是她的家。

    可郝樂意不願意回去和他們擠。

    賈秋芬和郝多錢本來就收入低,可為了富養女兒,郝多錢還經常拉也拉不住地出去拉饑荒借債,賈秋芬就要了套一樓臨街的房子,把臨街那間的窗戶拓成了門,開了間啤酒屋,留朝南的臥室,郝多錢打算安張大床,平時郝寶寶不回來,他和賈秋芬睡大床,郝寶寶回來了,他到客廳睡沙發,可郝寶寶不願睡他們兩口子睡過的床,嫌他們把大床睡得有股啤酒餿了摻和著肉臭了的味道。

    郝多錢有點生氣,覺得郝寶寶沒良心,居然嫌棄起爹娘來了,可再想想,又覺得這是身上帶了貴氣的表現,就開開心心地往陽台上打主意,見一樓鄰居們紛紛沿著陽台往外搭出一間違章房,他也動了心思,跟風搭了一間,怕這間搭出來的房子不安全,又冬涼夏暖的,就想他和賈秋芬住,讓郝寶寶睡裡面,郝寶寶嫌裡面那間隔啤酒屋近,啤酒屋那股劣質煙草和餿掉的啤酒以及臭掉的烤肉殘渣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既濃烈又難聞,還侵略性特強,她受不了這熏,要隔遠點。

    賈秋芬就惱了,「這還沒攀上高枝呢,就嫌棄爹娘了,等真攀上了還不得把我們給掀溝裡去?」

    郝多錢嗷的一聲和她吵了起來,「頭髮長見識短的娘們兒!你他媽的混了一輩子社會底層還沒混夠是不是?」

    「老鼠尾巴上長瘡,看把你能的!這是你想不混就不混了的?」

    「理想!理想!知道什麼叫理想吧?」郝多錢拍著桌子,「人想要讓別人高看,就得自己先高看自己,咱倆都他媽的草根了大半輩子,下半輩子也長不成樹,可讓咱寶寶長成棵樹,就是我這輩子的奮鬥目標!」

    「糞兜還差不多。」賈秋芬懶得答理他,小聲嘟囔著走了。

    郝多錢也懶得和她爭,給寶貝女兒把閨房收拾得特漂亮,連傢俱和床上用品,都買了名牌,郝寶寶很開心。

    可賈秋芬覺得郝樂意在拆遷的時候大度地放棄了房子的繼承權,他們就要對得起郝樂意的這份大度,就和郝多錢商量,「樂意畢了業就不能住學校宿舍了,讓她回家住吧。」

    郝多錢翻了一個白眼,拒絕明明白白地寫在眼裡,「回來睡哪兒?」

    「睡哪兒?寶寶平時住校不回來,就算週末回來,都是女孩子,又是姐妹,兩人睡一張床不行啊?」

    「擠得慌。」郝多錢起身往外走,一副懶得搭她茬的架勢。

    「五尺的大床睡不開倆姑娘?」

    「我告訴你啊,賈秋芬,今兒我給你面子不跟你吵吵,咱寶寶是誰?是他媽的出生在雞窩裡的公主!是公主就要自己一個大房間自己睡一張大床!」說完,光地摔門出去了。

    其實,不是郝多錢懶得和賈秋芬吵了,而是他也知道自己自私了點,吵來吵去,難免氣短,索性早早撤了。

    雖然兩人沒吵到郝樂意跟前,但郝多錢對郝寶寶的那份寵,她是知道的,也不願意回去添亂,就和賈秋芬撒謊說幼兒園給老師們準備了單身宿舍賈秋芬不信,郝樂意就特意在幼兒園附近租了間筒子樓,其一是便宜,其二是離幼兒園近,又和房東打了聲招呼,說房子是幼兒園給租的,才帶賈秋芬來看。

    賈秋芬是住過幾十年胡同平房的人,住了幾年套房,知道住筒子樓的不方便和平房是一樣的,雖然信了郝樂意的話,可還是覺得對不起郝樂意,見郝樂意把一切都料理得頭頭是道,賈秋芬幽幽歎了口氣,說郝寶寶自打上了大學,就瘋得不行,有時候連週末都不著家,嫌家裡聚著一屋子打嗝放屁吹大牛的酒鬼,看著噁心。

    「要是沒這些酒鬼,她吃的喝的穿的哪兒來?咳,樂意,你叔把她慣成這樣,我真擔心早晚有一天她得吃大虧。」賈秋芬一說起郝寶寶來就又氣又恨又無奈,因為經常挨她數落,郝寶寶見著她就撅嘴,說要不是郝樂意是她親眼所見是十五歲才到這個家裡來的,她都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郝樂意才是。當然,郝寶寶一點兒也不恨郝樂意,因為家裡的錢在賈秋芬手裡掌握著,每月給她的生活費和零花都是有數的,郝多錢攢的那點私房錢,又不夠她摳搜的,沒的花了,就厚著臉皮來搜刮郝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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