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八節 文 / 李劼人
但是蔡大嫂必要問個明白,「洋人既是才十幾二十個人,為啥子不齊心把他們除了?教堂既是那麼要不得,為啥子不把它毀了?」羅歪嘴那有閒心同一個婆娘來細細談說這道理,說了諒她也不懂,他忽然想到昨日接到的口袋裡那篇主張打教堂文章,說得很透澈,管她聽得懂聽不懂,從頭到尾念一遍給她聽,免得她再來囉嗦。想到這樣,他一壁用手到口袋裡去摸兩張紙頭,一壁對蔡大嫂說:
「昨天一個朋友給我看了一篇文章正是說打教堂的,你耐著性子我念給你聽罷:」
「為甚麼該打教堂?道理甚多,概括說來,教堂者,洋鬼子傳邪教之所也!洋鬼子者,中國以外之蠻夷番人也!尤怪的,是他懂我們的話,我們不懂他的話。穿戴也奇,行為也奇,又不作揖磕頭,又不嚴分男女,每每不近人情,近乎鬼祟,故名之為洋鬼子,賤之也!而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者,我們中國自有我們的教,讀書人有儒教,和尚有佛教,道士有道教,治病的有醫,打鬼的有巫,看陰陽論五行的有風水先生,全了,關於人生禍福趨避,都全了;還要你番邦的甚麼天主教耶穌教幹麼!我們中國,奉教者出錢,謂之佈施,偏那洋教,反出錢招人去奉,中國人沒有這樣傻!他們又那來的這麼多的錢?並且凡傳教與賣聖書的,大都不要臉,受得氣,你不睬他,他偏要鑽頭覓縫來親近你,你就罵他,他仍笑而受之,你害了病,不待你請,他可以來給你診治不要錢,還連帶施藥,中國人也沒有這樣傻!我們中國也有捐資設局,施醫施藥的善人,但有所圖焉。人則送之匾額,以矜其善;菩薩則保佑他官上加官,財上加財,身生貴子,子生貴孫,世世代代,坐八人轎,隔桌打人,而洋鬼子卻不圖這些。你問他為何行善?他只說應該;再問他為何應該?也只能說耶穌吩咐要愛人。耶穌是甚麼?說是上帝之子。上帝,天也。那麼,耶穌是天子了。天子者,皇帝也,耶穌難道是皇帝嗎?古人說過,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普天之下,那有兩個皇帝之理?是真胡說八道,而太不近人情了!況且,看病也與中國醫生不同,不立脈案,不開藥方,惟見其刀刀叉叉,尚有稀奇古怪之傢伙,看之不清,認之不得,藥也奇怪,不是五顏六色之水,即是方圓不等的片也丸也,雖然有效,然而究其何藥所制:甘草嗎?大黃嗎?牛黃嗎?馬寶嗎?則一問搖頭而三不知。從這種種看來,洋鬼子真不能與人並論!但他不辭勞苦,挨罵受氣,自己出錢,遠道來此,究何所圖?思之思之,哦!知道了!傳教醫病,不過是個虛名!其實必是來盜寶的!中國一定有些甚麼寶貝,我們自己不知道,番邦曉得了,才派出這般識寶的,到處來探訪。又怕中國人知道了不依,因才施些假仁假義,既可以掩耳目,又可以買人心。此言並非誣枉他們,實在是有憑據的。大家豈沒有聽見過嗎?揚州地方,有一根大禹王鎮水的神鐵,放在一古廟中,本沒有人認得,有一年,被一個洋鬼子偷去了,那年,揚州便遭大水,幾乎連地都陷了。又某處有一顆鎮地火的神珠,嵌在一尊石佛額上的,也是被洋鬼子偷了,並且是連佛頭齊頸砍去的,那地方果就噴出地火,燒死多少人畜。還有,只要留心,你們就看得見有些洋鬼子,一到城外,總要拿一具奇怪鏡子,這裡照一照,那裡照一照,那就是在探尋寶物了。你們又看得見,他們常拿一枝小木杖,在一本簿子上畫,那就在畫記號了。所以中國近年來不是天旱,就是水澇,年成總不似以前的好,其大原因,就在洋鬼子之為厲。所以欲救中國,欲衛聖教,洋鬼子便非摒諸國外不可,而教堂是其巢穴,此教堂之宜打者一也。
其次,他那醫病的藥,據奉教的,以及身受過他醫好的病人說,大都是用小兒身上的東西配合而成。有人親眼看見他那做藥房間裡,擺滿了人耳朵、人眼睛、人心、人肝、人的五臟六腑,全用玻璃缸裝著,藥水浸著,要用時,取出來,以那奇怪火爐熬煉成膏。還有整個的胎兒,有幾個月的,有足了月的,全是活活的從孕婦腹中剖出,此何異乎白蓮教之所為呢?所以自洋鬼子來,而孕婦有被害的了,小兒有常常遺失的了!單就小兒而言,豈非有人親眼看見,但凡被人拋棄在街上在廁所的私生子,無論死的活的,只要他一曉得,未有不立刻收去的;還有些窮人家養不活的孩子,或有殘廢為父母所不要的孩子,他也甘願收去,甚至出錢買去。小兒有何益處?他們不惜花錢勞神,而欲得之,其故何也?只見其收進去,而不見其送出來,牆高屋邃,外人不得而見,其不用之配藥,將安置之?例如癸巳端陽節日,大家都於東校場中,撒李子為樂之際,忽有人從四聖祠街教堂外奔來,號於眾人:洋鬼子方肆殺小兒!其人親聞小兒著刃,呼號饒命。此言一播,眾皆發指,立罷擲李之戲,而集於教堂門洞,萬口同聲,哀其將小兒釋出,而洋鬼子不聽也,並將大門關得死緊。有義士焉,捨身越牆而入,啟門納眾,而洋鬼子則已跑了,小兒亦被藏了。但藥水所浸的耳朵、眼睛、五臟六腑,大小胎兒,以及做藥傢伙,卻尚來不及收拾;怪火爐上,方正發著綠焰之火,一銀鐺中所烹製者,赫然人耳一對。故觀者為義憤所激,遂有毀其全屋之舉,此信而有徵之事,非讕言也。聖人說過,不以養人者害人,洋鬼子偏殺人以治人,縱是靈藥,亦傷天害理之至。何況中國人就洋鬼子求治者極少,他那有盈箱滿篋的藥,豈非運回番邦,以醫其邦人?「蠻夷不可同中國」,況以中國之人,配為藥物,以治蠻夷之病,其罪浮於白蓮教,豈止萬萬!而教堂正其為惡之所,此教堂之宜打者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