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章 文 / 路翎
武漢危急的時候,陸牧生家隨著機關遷移到萬縣。這是一個軍事機關。陸牧生在接事的當天就看到了於他不利的各種東西,他覺得他是受了他底朋友們底欺騙:他們曾經允諾他一個獨當一面的差事和一個遠大的前途,但現在實際的情形完全相反。他在萬縣留了一個月,接受了王定和底邀請,辭去了職務。
王定和建立了他底紗廠,需要一個親信的負責營業的人。陸牧生家到重慶的時候,蔣家底人們都已經在重慶住下,並且確定了他們底生活了。武漢淪陷的第二天,陸牧生會到了王定和,傅蒲生和蔣秀菊夫婦。陸牧生對自己底事情深深地考慮過;一切都以現實的利害來考慮,為了他底家庭和他底兒女,他和社會戰鬥。
王定和是每次總抓住實力的、冷酷的人。陸牧生底友誼的努力總不能感動他。王定和只談事務,只在他底利益發生了危機的時候,他才提到理想,國家,以及工業底前途。和他相處是很不愉快的。前些年,他底鮮明的目標和強烈的個性感動過蔣少祖;現在他變得沉默、枯燥、貧乏了。好像青春的力量突然地離去了;好像是,對於權力,他不再發生興味了,他底生活是愈來愈沉重,愈來愈單調了。他對待別人簡單而殘忍。在他底身上,那些官僚的作風,只是往昔的時代底一種遺產,或一種紀念,他漸漸地不再注意它們,並且漸漸地不再注意酬酢和禮儀。其次,他覺得物質的享受是沒有意義的:他除了抽煙再無別的嗜好。他沒有理論,並且不再有任何幻想。他記得,在往昔,在一·二八前是放蕩過的;他是以強烈的意志進行了他底放蕩的。在上海,圍繞著物質的享樂,是有一種感傷主義在統治著那些企業家們的:整個的民族工業,在他們,常常是一篇感傷的詩歌。這個詩歌現在是過去了。
王定和所走的,是一條嚴肅的道路。在那些放蕩的日子裡,和那種感傷的詩歌同時,他心裡常常有理想的熱情;他曾經信奉過西歐,並短促地接近過基督教。他底外表慎重而冷淡言指卦辭、爻辭。王弼《周易略例·明象》認為:「意以象盡,,在他底周圍,沒有人知道他底心靈底歷史。他底教條是:永不接近官僚。
現在他頹唐下來了。他不信任中國能夠從事這樣的戰爭,他不信任中國能有出路。經過了那些風險,經歷了這種失望,他底熱情消失了。他承認他只是為了賺錢才工作:為了他底老年,他必須賺更多的錢。現在確切地信奉起家庭倫常和中國底一切固有道德來了。他只是自己信奉;他很明白要在目前的社會裡實現這個,是完全不可能的。
蔣淑媛崇拜他;他底這一切開始給蔣淑緩帶來了和諧的快樂。肥胖的、喜歡排場的、小氣的蔣淑媛,她底終生的理想是享福:這個社會底最高的善。離開南京的時候她異常悲痛;現在,重新安定了下來,她是,照她自己底說法,想透了人生了。中國底中上層社會的婦女,帶著舊家庭的情操,在她們底一切建設裡,有著一種中庸的氣度:她們不過於奢華,也不過於清淡。蔣淑緩想透了人生之後,比從前稍微享受得多一點了;從前她是出名的吝嗇。
有很多人在這一次的戰爭裡想透了他們底人生了。陸牧生向大家說,他以後決不在政府機關做事。大家因廣州和武漢底淪陷而有陰鬱的,同時又是興奮的心情。傅蒲生,在他底朋友們裡面被稱為壞消息專家:重要的是這些壞消息常常是令人愉快的。在這個社會階層裡,悲觀主義是那樣的一種愉快的調劑品。
大家是在王倫家裡會見的。王倫和蔣秀菊到重慶才只四天;王倫請大家,主要的是請王定和吃飯。王倫覺得,在親戚里面,王定和是和蔣少祖同樣重要的。但今天蔣少祖沒有來。蔣秀菊向他說了親戚間的爭吵的故事,他覺得異常遺憾。
從結婚到現在,過去了半年的時間。年青的夫婦,在他們底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裡面,是很難確切,並老練起來的;蔣秀菊就是如此。她裝作老練,但誰都看得出她底羞怯和不安來;她常常覺得別人把他們底一切秘密都看透了。王倫底情形則和她相反。他愉快地採擷了這個社會底果實,就是說,他愉快地覺得這個社會底家庭制度是最善的理想;他毫不否認,這種家庭制度之所以美好,是因為它保障了男子們底優越的權利。他隨處表現蔣秀菊是他底妻子,就是說,是這個社會規定給他的,和他相愛的,他底美麗的奴隸。他好像生來就懂得怎樣在這個社會裡做丈夫,他顯得勝任而愉快。他是這樣的自信,以致於蔣秀菊不敢向他表白她底在這一方面的苦惱。
他底進入外交界的希望快要實現了。他亟於接近王定和,因為他覺得外交官應該接近工業界,他覺得中國底前途是異常光明的,廣州和武漢的淪陷不曾影響到他底愉快的心境。所以,當這些人發表了他們底悲觀,表露了他們底無望的時候——當生活底沉重和痛苦在他底眼前暴露了出來的時候,他感到吃驚了;雖然他原先就知道這一切。
這個他所歡迎的社會這樣沉重地衝到他底愉快的房間裡來。大家談到蔣少祖,王定和不滿地沉默著。為了打斷這個談話,王定和向傅蒲生問起了傅鍾芬底事。事情是這樣的:在武漢的時候,傅鍾芬從家裡逃走了,半個月後又逃了回來。傅鍾芬無論如何不肯說她在外面遇到了一些什麼事。傅蒲生偷拆了她底信,發現了一些戀愛的糾紛。今天早晨,發現了父親在偷看她底信,她擊碎了所有的茶杯。傅蒲生無力壓制女兒;蔣淑珍和女兒爭持,到了可怕的程度:她病了。傅蒲生當時覺得很痛苦,但立刻就有了奇特的好心情;他忽然覺得事情根本是不值得鬧的,他向蔣淑珍和傅鍾芬同樣地賠了罪。「女孩子呀!女孩子呀!」他說,好像有些羞恥,但歡欣地笑著。「你想想,哪個女孩子不談戀愛!否則就不成其為女孩子了!在這一點,我是樂觀的——嫁了就算了!」他特別親密地向大家說。顯然的,在這種狡詐的歡迎裡,傅蒲生掩飾了他底弱點。
「你當她會又跑掉的!」王定和簡單地說。
「笑話——還要你們幫忙這門親事呀!」傅蒲生說,狡猾地、和善地笑著,希望大家原諒他;」我已經有了一個計劃!」於是他親熱地談到,他要做生意;跑仰光。
「但是我聽說政府統制得很緊:仰光要運軍火。」王倫嚴肅地說。
「算了吧,老兄,什麼政府!」陸牧生大聲說。
王倫嚴肅地看著他。顯然王倫覺得苦惱;並顯然,由於他底愛國的熱情,他要使他所尊敬的這些人懂得中國底光明的前途。他認為中國底希望是在懂得歐美的年青人身上,但這些年青人要善於利用本國底富裕的階層和雖然過了時,卻仍然有著實力的人們。
「我覺得我們要信仰政府,但是我總覺得我自己不夠,要學習,」他謙遜地、甜蜜地說,欠著腰,撫弄著細緻的手指,愉快而有力地注視著大家,「一個年青人,總想做一點事情,你們底工作和責任,我們要負起來,我們要學!」他看著王定和,他活潑地笑著盼顧;「我希望將來出國,無非是到各國去看看,看看工業,交通——至於說想做大事,那是不致於的,決不致於的,這一層我和秀菊說過!」他站了起來,快樂地笑著看了蔣秀菊一眼,她在剪紙頭;「其實呢,不過混混而已,政府自然會辦事情,我們混混而已,」他把手插到褲袋裡去,甜蜜地看著大家。他竭力說明他只是想混混而已。「你出國,秀菊也去嗎?」傅蒲生問。
「這樣計劃!她自己也要去訓練訓練!」王倫自信地說。「啊!」傅蒲生說,顯然無話可說,沉默了。
王定和冷淡地笑著看了蔣秀菊一眼。
「我說女孩子家總要戀愛的,一定的!」傅蒲生忽然生動地說,同時做了一個準備挨打的姿勢。顯然他仍然為他底女兒苦惱,顯然他希望彌補他底弱點,「比方我們秀菊,現在不同了吧!」
「瞎說!」蔣秀菊說,笑著推開剪刀。「我……我在想二哥,他對我們多麼不近人情啊!弟弟呢,明明曉得我們來了,卻跑到鄉下去了,人不來,信也不來一封!你想想,這個仗要打多久啊,萬惡的日本人!」她怨恨地,含著一種柔媚,說;羞怯地意識到她是主人。
最初,人們是流浪著,好像木片和枝葉在激流中漂浮;隨後人們安定下來了,好像激流退去,木片和枝葉被擱置在潮濕的泥土上,開始的時候有些眩暈、朦朧、閃爍,不瞭解,後來就熟悉、固著、重新變得僵硬。整個被激流浸透,繼承著這個激流的那些年青的人們,急劇地在各處流竄、衝擊、突破,他們渴望,並尋覓海洋。在激流上漂浮了一下的,在能夠思索的時候,便感到了危險,懷著嫉恨和懼怕,著手在地面上尋找永久的生活了。他們已經感到這個永久的生活了,那是他們的祖先所創造的。一面有為家庭兒女的永劫的勞苦,一面有「世紀末」的無限荒淫;第三方面有那種叫做民族的,文化的良心的東西,它底從痛苦中發出的各樣防禦和各樣的道德企圖;這三種東西表現了一個世界,表現了它底掙扎、自私、和防禦,在這下面有著無數的人民,他們更沉默了;他們赤裸著,好像是無道德、粗野、昏沉、頑強;他們在各處繁殖著,造成了對於智識階級是可怕的印象。那些青年們在這中間衝擊著,他們問自己:屬於誰?怎樣做?未來是什麼?對於這些問題,這個時代的理論的解答是鮮明的,但他們自己用各樣的方式去解答。
安定下來,蔣少祖便開始仔細地檢討過去了。他已經推翻了以前的一些熱情和想法,他從根本的地方做起;他問自己:什麼是這個生活了五千年的偉大的民族底基礎和力量?他覺得,到了這裡,他已經臨到了他底生涯的最後的階段了,這個問題,是最後的問題。但生活很陰沉,他是懶惰的,並且有些苟且,他想這個問題:足足地想了兩年。像一般的文人一樣,他稱這兩年為孕育時期。直到最後,他覺得已經孕育得成熟了,於是動手著一部大書;在這懶惰苟且的兩年裡,這部書閃閃爍爍地形成了;其實它底結論早就形成了,只在著書的時候,他才開始思索。同時他明白了這兩年的懶惰,他有點嘲諷的慰藉和溫情。
對於蔣少祖,他底圈子裡面的人事的糾紛和對內對外的零零碎碎的爭吵成了第一義的東西。思想成了第二義的東西。每當有不安的時候,他就想應該多多地考慮。時間過去了,他什麼也沒有考慮。在懶惰中他有身世感慨和無限的溫情慰藉,他覺得他和他底祖先相對:這就是他底那個嚴重的問題底結論了。
一九三九年他被發展為參政員。參政員的爭吵費去了他底大部分時間。他搬到鄉下來,覓到了很舒適的居所,在一個大學裡教了一學期書;然後,和學校當局爭吵,辭去了教書的職務。他和政府底來往密切了起來。有人授意他寫三部書,主要的因為懶惰的緣故,他只寫成了一本。最初,他每個星期都進城,後來他便任性地懶惰下來了。汪精衛底出奔等等使他底思想起了變化。他想,他,蔣少祖,有足夠的錢可以維持生活,不必去爭權奪利,或為別人底爭權奪利興奮;只有淺薄的年青人,才會把別人底爭權奪利當做未來的光明。他覺得,目睹了二十年來的中國,他底心已經變冷了:這種意識給予了無限的溫情。
一年的時間飛快地過去,蔣家底人們,雖然住得這麼近,卻完全隔離了。生活變得困苦起來,並且不時發生災難。蔣純祖依然在他底鄉下;蔣秀菊在當年冬天跟隨著她底丈夫到美國去了。春天的時候,傅鍾芬被學校開除,為了什麼緣故成天地啼哭,接著,在五四底轟炸裡,蔣淑珍損失了大半的財物。
他們暫時遷到鄉間來,住在蔣少祖家裡。傅蒲生已經做了三個月的生意——差不多是空頭生意,賺了一些錢,所以並不以這次的損失為意。他隨即又振作起來了。他和懶惰的蔣少祖興高采烈地談生意,他每餐都喝酒。蔣淑珍變得非常陰鬱,而且前所未有地冷淡。她要照料四個小孩,並且傅鍾芬每天都折磨她。對於蔣少祖,她已失望了,蔣家底女兒底華美的熱情,是消失了。她幾乎是冷酷地觀察著蔣少祖夫婦底生活,他們底享受和自私,以及他們底教養小孩的方式。她多半是沉默的。有時她突然向傅蒲生表示了她底批評,批評得無情而激烈,顯露出她底嫉意和驕氣來。她要麼沉默著,要麼就批評一切人,兩者都同樣陰鬱難堪。在她底心裡,是充滿著對過去的無窮的傷悼。
傅鍾芬,在離開武漢以後,有了三次戀愛。每次她都糊塗地把一切都交出去了,每次她都在熱情消失後立刻就和對方鬧翻。她不能忍受她底對方底那種自私和平庸,主要的,她害怕痛苦。她在熱情裡做了一切,隨即就厭倦,害怕了起來;在這種情形裡她就想到了她底受苦的母親,渴望家庭底保障和平靜的生活。但一回到家裡來,她就對家裡的生活不能忍受了。
這種掙扎是痛苦的。在熱情裡,她勇敢地走到那些幽會的地點,走到那些旅館裡去。無論如何,在這些場所,是充滿著社會墮落底可怖的痕跡。這些場所底每一件東西都喚起恐懼和擾亂。在這些場所進進出出,人們覺得自己是已經破碎了;人們看到,這個社會,是再無理性,再無一點點高尚的情操了,嚇得發抖。在這種時候,傅鍾芬總是勇敢起來。因此她隨即就和這些滿口革命理論的青年們翻臉。她冷酷地對付他們底永無休止的糾纏。但沒有多久,她重新被引動,她底熱情就又發作了。
住到鄉間來的這一個月裡,在寂寞裡面,傅鍾芬痛苦地想到了她底前途。她已經遭受到這個社會底冷酷的攻擊了,她覺得,在人世間,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她。像一切在生活底苦惱裡面掙扎著的年青的女子一樣,她這樣想。於是悲觀,厭世的感情佔領了她,她覺得她的靈魂破碎了。
她認為她底生活只是鬼混,以後也將是鬼混。鬼混,她自己這樣說。年輕的女子們所用的一切字眼,帶著特殊的色彩,是有著一種天然的,糊塗的樂觀氣味的:這些字眼美麗而輕巧地閃避了這時代的那種莊嚴的統治。年輕的女子們以自己為中心,覺得這是好人,那是壞人,這是好玩的,那是不好玩的,這是好吃的,那是不好吃的;在這裡,人間底組織是異常的輕巧,異常地富於感覺性。遇到沉重的痛苦的時候,面對著這個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冷酷的打擊,她們就失措,消沉了。於是,活潑的青春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沒有第二個樣式和內容。
那些光榮的圈子,現在是對傅鍾芬關閉了。那第二個吻她的人,現在是過他底冷酷的生活去了。那些熱烈,那些歡樂是逝去了,傅鍾芬在孤寂中醒來,覺得異常的淒涼。在鄉間,她讀了《紅樓夢》,為那個林黛玉啼哭,——她現在真的能夠懂得林黛玉了。接著她就在郁達夫,張資平,廬隱女士,巴金等等底作品裡面沉醉了。她差不多整天都躺在床上看書。繼續有追求信寄來,她憤怒地撕去它們。「全是幻想,全是幻想!幻想!幻想!」她說,把書本擊到牆壁上去,好久地躺著不動。「全是——幻想!人生多麼可怕啊!」
傅蒲生聽慣了她底這些譫語,總是聳聳肩膀。蔣淑珍耽憂地看她一眼,或是厭惡地看她一眼。在孤寂中,這種譫語愈來愈頻繁了,有一次被蔣少祖聽到了。蔣少祖從來不和她說話的,現在好奇地問她,為什麼全是幻想?」
傅鍾芬坐了起來,帶著那種無名的煩厭,並帶著一種特殊的勢力。
「舅舅,你記得王桂英嗎?」她問,煩厭地笑著。蔣少祖嚴厲地皺眉。
「唉,舅舅,王桂英現在在重慶大出風頭了,但是那種生活有什麼意思!根本生活就沒有意思!」她說,唇邊有激烈的笑紋,「我不是說,舅舅,」她興奮地說,但蔣少祖已走出去了。
「不要臉的東西,裝腔作勢!」她罵。然後她呆呆地站著。
她面向鏡子。她覺得自己美麗,悲傷,不被人理解;她大聲歎息。
「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我煩膩了!」她向鏡子搖頭,撅嘴,輕蔑而快樂地說。
蔣少祖因此想起了王桂英。是初夏底晴朗的下午:他走到門外去。陳景惠帶著小孩站在門邊,臉上有抑鬱的表情;蔣少祖未和她說話,走到陽光下,覺得有些熱,向山坡走去,穿過稠密的竹叢,在池塘邊上站了下來。山野平靜,榮盛,在陽光下蒸騰著濃郁的氣息;池塘凝靜著,異常的澄清,可以看見水底的長滿鮮苔的石塊。左邊的大片的稻田呈現著愉快的綠色,在綠色中間點綴著彎著腰的農人。他們沉默的工作,顯然他們是處在陶醉的狀態中。
蔣少祖凝視他們,想到,生活,是艱苦的。
突然他們中間有兩個跑出田地,高聲叫喊起來,然後一致地發出笑聲,用鋤頭向地面上擊打什麼:好像是打蛇,這個動作不可思議地喚起了一種覺醒和一種興奮。異常甜暢地沉默了一下之後,有歌聲傳出來了:是甜暢的,陶醉的歌聲。然後是更深的沉寂,更深的陶醉。
「是的,為什麼還要想起她來?想到了玄武湖畔的桃林,有些惆悵!是的,幻想,幻想,一個女子,鍾芬還是有點道理的!但是,現在一切是確定了,時間是無情的!」他興奮地想,「我對過去毫無留戀,我只是悔恨,在年青的時候,我不懂得人生底道德,不能抵抗誘惑!想起來真是令人戰慄!」他莊嚴地想。這種莊嚴的力量,是突然發生出來:他出神地凝望著遠方。他記得,在年青的時代,在那種叫做個性解放的潮流裡,在五四運動的潮流裡,他做了那一切,我企圖做那一切。現在,發現了人生底道德和家庭生活的尊嚴,他對他底過去有悔恨。中國底智識階級是特別地善於悔恨:精神上的年青時代過去以後,他們便向自己說,假如他們有悔恨的話,那便是他們曾經在年青的歲月順從了某幾種誘惑,或者是,捲入了政治底漩渦。他們心中是有了甜蜜的矜藉,他們開始徹悟人生——他們覺得是如此——標記出天道、人欲、直覺、無為、詩歌、中年、和老年來;他們告訴他們的後代說,要注重修養,要抵抗誘惑……他們說,人生是痛苦的,所有的歡樂,都是空虛而淺薄的。假如在青春的歲月裡,他們曾經肯定過什麼的話,那麼,到了他們底「地上的生活的中途」,他們便以否定為榮了;假如他們確定有悔恨的話,那這種悔恨也只為當年的青年而存在——它並不為他們自己而存在。他們有悲傷,使他們能夠理直氣壯地鼓吹起那種叫做民族的燦爛的文化和民族底自尊心的東西來。主要的是,他們的真正悲涼的一面,決不在當年的青年們面前顯露了。蔣少祖,到四川來,過了將近一年的疏懶的生活了,中國底書生們底那些脾氣,是完全顯露出來了:老年底殭屍在遠地裡嚇人,這裡是人生底最後的肯定了。沒有人理解他底內心底真正的悲涼,當代的那些青年們,對待他,是簡單而殘忍,他需要防禦。想到了王桂英,他有了這樣的一種情緒,就是,他已經領有了人生底尊嚴;歷史的功過,從不是在當代就能夠決定的;除了年青時代的虛幻的好夢以外,過去存在過的,在古代存在過的,將來仍然要存在。歷史底發展是必然的,所以,政治,是實際的事務,需要誠實,而不需要夢想。田野光明而沉靜,蔣少祖重新覺得身上有疏懶的力量。他想,在這裡度過夏季,是最美好的了。
近處的公路上有汽車駛過,揚起塵土來。
「實在是這樣。現在的青年,比我們從前更不如了!」他通過竹從走去,想,「多麼叫人憂鬱啊!但是,在現在的時代,逃開了那些叫囂,安安靜靜地睡一覺,是多麼好!沒有人鬧醒我,沒有!」他想,露出喜悅的笑容。
「直到有一天,我期待那一天,像浮士德那樣說:美麗的時間啊,請你停住!——但現在,行不可不孰,不孰,如赴深溪,雖悔無及啊!」
他走進充滿陽光的、潔淨的大院落。左邊的屋簷下堆滿了農具,有兩個衣裳破爛的、野蠻的男孩從一個黑暗的房間裡——從窗戶裡爬了出來,跳過那些農具,發出尖利的叫聲在院落裡追逐。顯然他們在互相搶奪什麼。最初他們還笑著,後來,一個擊倒了另一個,他們一同滾在地上,開始了殘酷的撞打。他們不再叫喊,他們發出急劇的哮喘聲來。
蔣少祖皺著眉頭走過他們。……陳景惠睡在床上。她向他說,某個朋友來了信,她想明天進城。蔣少祖明白她極想進城,冷淡地點頭,走了出來。他遇見瘦弱的、蒼老的蔣淑珍走下狹窄的扶梯。蔣淑珍顯然沒有看見他;她扶著欄杆走得很慢,她底望著前面的眼睛裡有癡幻的溫柔的表情。蔣少祖好久沒有看見過她底這種表情了,感到了一種眷戀的情緒。一切都沉靜著,五月的陽光在院落裡輝耀著,蔣淑珍在走下扶梯的時候念著詩。
她底額上有深的皺紋。她眼裡有淚水閃耀著。她在念……「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看見蔣少祖,她停住了她底細弱的聲音,驚慌地,有罪地,憂愁地笑了。
蔣少祖侷促起來,有冷淡的表情,盼顧,走進房去。他聽見蔣淑珍沒有再走下樓梯;他聽見她重新上樓去了,悄悄地、黯淡地、疲乏地。很難說明她為什麼要走下樓梯。蔣少祖注意地聽著,黯然地感覺著衰弱的姐姐底輕悄的、疲乏的、溫柔的動作;從陰慘的現實中,那個詩意的蔣淑珍走了出來。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蔣少祖念,額上的皺紋活潑地游動著,走到窗邊。
對於蔣淑珍,也是對於蔣少祖,時常有詩意的過去突破陰慘的現在走出來,引起憂傷的渴望和眷戀。但他們在精神上是孤獨的:那個陰慘的現在隔離了他們,他們互相逃開,詛咒和後悔。中國底這種生活,把一切熱望壓迫到夢裡去,並且把夢變得透明而空虛:人們稱這為最高的哲學,並稱這為含蓄,或理智的用情。在他們住在一起的這一個月裡,重複著這樣的情形;對於現在,人們不再做任何努力。分開以後,他們就完全地互相冷淡了。
秋天的時候,蘇州的姨姨底大女兒蔣秀芳,就是那個可憐的阿芳,從鎮江逃了出來。因為母親死去了。姨姨被蔣家遺棄,並且被自己底族人欺凌,生活得異常的艱難,在鎮江淪陷後的第二年冬天死去了。弟弟和幼小的妹妹被一個叔叔領去撫養,蔣秀芳孤零地生活著。今年夏天,叔叔企圖把她嫁給一個開雜貨鋪的商人,蔣秀芳就想起了她底家庭——往昔的聲勢和榮華——並想起了遠在重慶的姐姐哥哥們,決然地隨著一個陌生的同鄉底家庭逃了出來。
對於她底蔣家,她底記憶和認識是很模糊的;鮮明地留在她底心裡的,是童年時代的可怕的痛苦:母親底屈辱的地位。但到了遇到這些壓迫的現在,往昔的痛苦便被無限的眷戀化成詩意的東西了。而且,這往昔,是有繼承者的,它在重慶。蔣秀芳已經到了二十歲的年齡,她沒有受過什麼教育,她蒙昧、晦暗、愚笨、然而倔強。目前的生活愈可怕,她底對她底蔣家的理想就愈堅強。她底在蘇州底那個後園裡度過的童年生活,就愈美麗了。到了這樣的年齡,這一切就形成了人生裡面的一種固定的、基本的觀念了;在這個觀念上,建築了整個的世界。所以,無論事實怎樣教訓她,她總想像著重慶是一個美麗的後花園。
她不能知道:過去的已經不可復返了。蔣家底人們,以及認識蔣家的人們,沒有一個人能夠想到,在蔣家已經分散,破滅的現在,會有這樣的一種理想存在,並且會有這樣的一種追求發生出來。從淪陷區逃出來,在一九三九年的時候,還是很艱難的。蔣秀芳沒有足夠的錢,和她同行的那個家庭有好幾個小孩,她幫助他們看顧小孩。這個愚鈍的女子,由於她底理想,並由於她底對日本人的頑強到極點的仇恨,有了一種特殊的機敏;她多次單獨地對付了搜查行裝的日本兵。在越過了敵人底最後的封鎖線,接近中國軍底防區的時候,那是一個陰雨的早晨,所有的人,連小腳的老女人也在內,都奔跑了起來了,並且愈跑愈快。蔣秀芳記得,曠野是寂靜的,落著雨,他們越過了一個山坡,沒有說任何話,開始奔跑。他們覺得有什麼東西追趕著他們,而這所喚起的情緒,與其是恐懼,倒是幸福:一切是簡單的,然而奇異。誰都明白敵人不會追趕,但誰都覺得他們和中國軍之間的距離是難受的,可怕的東西。現在,在這個曠野上,後面,是凌辱和死亡,前面,是親切、幸福、生活——是一切。
奔跑被從前面來的嚴厲的聲音喝住了。他們全身淋濕了雨水和汗水。他們大家都迷糊地發笑。然而他們所遇到的可怪的檢查使他們痛苦,並驚醒了他們底好夢。
和她同行的那個家庭在萬縣留了下來。蔣秀芳迫切地渴望到重慶,再三地懇求,在輪船裡弄到了一個位置。到重慶的時候,她身上只剩下兩塊錢。她驚動著走過大轟炸以後尚未恢復的林立著斷牆的街道。她開始考慮,她底想像和希望。
傅蒲生底原來的居所已經炸毀了。此外她只知道王定和底住址;於是她就第二天下鄉。走上了重慶底碼頭。她底感覺突然現實起來:她覺得她底希望是不可能實現的。她驚異她為什麼直到此刻才想到這個。面對著傅蒲生家底居所廢墟站了一下,她絕望地想到,蔣家不會有一個人在重慶,並且不會有一個人認得她,她是受了自己底熱情的欺騙,她是從此完全孤零了!
這樣,那個後花園的美麗的夢想,就破滅了。走過街道,她注意到一切窮苦的,不幸的人,想到自己即刻就會和他們一樣;由於這個,她又注意了那些漂亮的、有錢的人們。她想到,那些痛苦的人們,將能夠同情她;她極其強烈地想到,只有做工的人,才配有飯吃,她,蔣秀芳,將像那些窮苦的人們一樣,去做工。
她告訴自己說,她已經經歷了那麼多的痛苦,已經明白了人生,決不要流淚,尤其決不要向別人流淚。她,蔣家的女兒,這樣想的時候,眼眶有淚水。她是那樣的飢餓,那樣的失望。她想,她不應該向別人伸手乞討,她應該去做工;只要做工,做工,做最苦的工——此外什麼也不要。那個花園的夢想本來就是曖昧的——所以,她,蔣秀芳,是現實的:她有這個地面上的最樸素,最堅固的力量。她已經沒有了歸路,這是很自然的。她現在明白了,徹底地明白了,在人間,除了為自己,為別人永無休止地做工以外,她不可能,也不希望得到別的。她到重慶來,不是為了別的什麼,而是為了能夠自由地做工。因為在鎮江,她只能替敵人和漢奸做工。
她在江邊的小旅館裡住了一夜,第二天搭船下鄉。船到的時候,已經黃昏了。她走過鄉鎮底街道。走出鎮口的時候,她看見她底前面走著一個抱著小孩的女子:這個女子快樂地,有些癡傻地和懷裡的美麗的女孩開玩笑,女孩說了什麼,並笑出尖銳的聲音來。蔣秀芳聽出是南京底口音。於是她追上去問路。這個女子是陸積玉。
在最初的一瞥裡,她們經歷到那種回憶的情緒:她們彼此覺得面熟。
「是的,是的,就在那底下!」陸積玉回答她,說,同時嚴肅地看著她。「——你找哪個呢?」
「蔣淑媛……她是我底姐姐。」
「那麼,你是?……你不認得我麼?」陸積玉興奮地問,放下女孩來,牽著她。陸積玉嘴唇戰慄了,她底面孔露出了大的嚴肅來。她認識了,她注視著衣裳破爛的,粗糙的,骯髒的蔣秀芳,這個阿芳,她們在往昔曾經一同遊戲,並且兇惡地撕打。
「……你是阿玉?我從鎮江逃出來,我底媽媽死了!」蔣秀芳說,有些羞怯,眼裡有光輝:她苦楚地笑了一笑,在笑的時候輕微地歎息。這樣,從失望中得救的慰藉,和重逢的快樂,就過去了。中國的婦女們,被各樣的東西壓抑著,沒有力量表現得更多或得到更多。少女們隨處都被拘束,特別在面對著大的嚴肅的現在,她們,蔣秀芳和陸積玉,在最初的瞬間覺得有親切的、動人的情緒,隱即就拘束、不自然,互相覺得陌生。她們沉默著走下石坡。
她們心裡洶湧著熱情,在熱情裡她們有各樣的癡想,因為她們都還年輕。這些幻想,要隨著現實的生活稍稍地突進——從她們底父親底生活突進,在熱情消逝的年歲,保留著純良的心,構成那種叫做人生底義務,或一個女子底義務的東西。陸積玉熱烈地同情這個蔣秀芳,覺得她,蔣家底女兒,在別人底榮華富貴裡,變成了可憐的孤女——在可怕的、渺茫的曠野上逃亡,狼狽而酸楚。陸積玉覺得她必須有所贈予;衣服和錢,友情和眼淚。但在她偷偷地再看蔣秀芳的時候,她覺得苦悶和惶惑:蔣秀芳是陌生的,冷淡而遲鈍。
秋天的夜晚來臨了,山溝裡凝聚著煙霧,山坡下面,廠區底燈火熱烈地閃耀著;田野裡有呼叫聲,蔣秀芳重新有癡想,或者是,熱情的想像。是這熱情領導著她從遙遠的鎮江逃奔出來的。在淒涼的路程上,她絕不懷疑這種熱情底偶像,每天晚上她歇下來,想到離那個「後花園」,離那個池塘和那一株樹,現在是又近一點了。她甜蜜地喚它們底名字,那個池塘和那棵樹,她決不去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一切,比方飢餓、欺凌、遺棄、與亡,她只是想著那個池塘和那棵樹,以及她底仁慈的親愛的哥哥和姐姐們。
到了重慶的時候,那個池塘和那棵樹,她底仁慈的哥哥姐姐們,突然變得冷淡。它們消失了。但現在,這一切又起來了,而且有了現實的情調和程序。她想姐姐們將怎樣驚異而親密地接待她,她將怎樣地敘述一切,她們,這些哥哥姐姐們,將怎樣為她底不幸的母親流淚。這樣想著,她忘記了陸積玉;她懷著可怕的熱情走進廠區。她再也不能遏止這種熱情了,她覺得她馬上就要撲過去,向她底蔣家哭訴她底母親了!
陸積玉低聲喊她,顯然陸積玉感到窘迫。
「他們就住在那個房子裡!」陸積玉說,抱著小孩子,興奮而不安;「你先到我們家去好不好?在那邊!……我有衣服你換!」她說,臉紅,羞愧地笑了。
蔣秀芳回答說,她想先去看姐姐。於是陸積玉領她去。陸積玉想到,為這個意外,她底祖母將要怎樣驚動,淒涼,狂喜。陸積玉走過田邊的小路,低聲和小孩說話。紗廠底換班的女工們充塞在道路上,發出叫罵的聲音來。蔣秀芳盼顧,覺得陌生,有些驚慌。她們走進了王定和底從地主底莊院改造起來的寬敞的,燈火明亮的住所。蔣秀芳站下了,陸積玉抱著女孩跑過院落。
蔣秀芳覺得自己底勇氣完全消失了;她顯明地覺得:一切是陌生的。她驚慌地看著院落這面的那個掛著黃色的窗簾的明亮的窗戶,她聽見有愉快的談話聲;她看見一個穿著短制服的肥胖的男孩跑過院落:她認出這是姐姐底兒子梨寶。這一切光亮,聲音,和動作都不認識她,她恐懼地想到——這是第一次想到——她底來到將不被承認,因為她破壞了別人底安寧的,恬美的生活。
「但是,我喊她姐姐,她總要答應我!我對她那樣好,對她那樣好!」她癡呆地想。這時窗簾被拉開,露出蔣淑媛的胖臉來。
「是秀菊嗎?秀菊!秀菊!」蔣淑媛喜悅地喊。顯然她沒有能懂陸積玉底話,因為那於她是不可能的。
「不是,是鎮江姨姨底阿芳!是阿芳!」陸積玉焦灼地說。她迅速地跑出來,企圖減輕她底朋友底痛苦;她深深地體會到這種痛苦。
「積玉!」蔣淑媛喊,走到外面,打開燈,王定和從另一房裡走了出來。
於是蔣秀芳看見他們了;和這些熟悉的影像,和這種生活,她是離開了多年了。兒時的記憶,被喚醒了。她癡癡地向前走去,她底眼睛裡面含著淚水。陸積玉嚴肅地看著她,好像護衛她,走在她旁邊。
她惶亂地,屈辱地暴露在燈光之下:她心裡的柔情消失,她覺得她擾亂了別人底生活,她望著蔣淑媛,她覺得,這個陌生的,富貴的女人不可能再是她底姐姐。
「阿姐!」她喊,含著淚水站了下來。
骯髒的,衣裳破爛的,瘦削的蔣秀芳暴露在燈光下,蔣淑媛驚愕,長久的臉上有懷疑的表情。
「阿芳嗎?」王定和以打抖的聲音問;顯然蔣淑媛底表情使他痛苦。
「我是,姐夫。」蔣秀芳說。
男孩從房裡跑了出來。蔣淑媛把手裡的橘子遞給他,叫他走開。蔣淑媛看著陸積玉,沉思著。然後向蔣秀芳笑了一笑,要她進房,王定和牽著男孩最先走進房。
蔣秀芳跨了一步,遲疑著。她心裡有了尖銳的痛苦,她覺得她像乞丐,她底衣袖是破的,臉上一定更難看。她開始厭惡自己,她隨著蔣淑媛走進房。
蔣淑媛叫她坐下,但在這間這樣舒適,這樣華美的房間裡,主要的,在這種陌生和冷淡的空氣裡,她不敢坐下。她企圖補救:她覺得她底每一個動作都擾亂了別人底生活,她不應該再有動作。
蔣淑媛同情這個妹妹,或者說,這個逃亡的孤女,但漸漸地,她苦惱地考慮了起來:在她底蔣家底全部生活裡,她從未犧牲過什麼,並且從未履行過她底義務;由於這種特殊的敏感,蔣秀芳底出現令她痛苦。實在說,她有極多的錢,可以幫助一百個蔣秀芳;但在金錢上面她最敏感,最容易痛苦:這似乎成了一種特殊的生理機能。因此,在全部的時間裡,她只是考慮她自己,從她自己再想到道德的,或者面子的問題。這確實是最難處置的,為中國人所最恐懼的,面子的問題。因為她不知道她應該怎樣處置蔣秀芳,所以她覺得人生是苦惱的。養活她,使她讀書或出嫁,是不可能的;由親戚們大家來負擔,是要引起非議的,「人言可畏」,生活是苦惱的,等等。
疑慮的表情出現在她底臉上,她有罪地笑著。她問蔣秀芳吃了飯沒有,然後她叫傭人端進飯菜來。在蔣秀芳痛苦地吃飯的時候,她招丈夫走進後房。陸積玉怕家裡等待,回去了,這使得蔣秀芳更痛苦,她不再感覺到飢餓,她吃了一點點,癡癡地望著窗簾。沒有池塘,沒有樹,沒有仁慈而美麗的——夢裡的那些人,她只是荒唐地走了可怕的長途,現在不能再走了。
蔣淑媛招丈夫走進臥房,開始商談。在這種生活裡,一切現實的利害都在談話裡赤裸裸地陳列出來,愛情或類似的別的什麼,就是現實利害底協調。蔣淑媛憤怒地向丈夫說,她無論怎樣做都不會討好;接著她嫉恨地咒罵蔣少祖。王定和冷淡地、安靜地、事務式地聽著她。
「你應該,」王定和突然憤怒地說,「你應該在阿芳面前收斂一點!你這樣什麼事都辦不通!我多少次叫你中庸一點,中庸一點,中庸而溫和——你自尋苦惱!」
蔣淑媛支著面頰,痛苦得顫抖,看著他。
「連你都這樣說,何況別人!」她說,有眼淚,「難道我這個人真的沒有同情?難道我這個人底心真的這樣冷?就是看死去的哥哥份上,也應該……何況你底錢不是從爹爹那裡來的!好,現在說我心冷,我蔣淑媛不算是人!」「爹爹那裡來的?你們蔣家底自誇,固執!」王定和說,勉強地笑著。「幫助不幫助,看我願意不願意——但是你總不能推她到大門外面去!」
「我偏要!」蔣淑媛低聲叫,繼續流淚,嘴唇戰慄著。「叫你不要自尋苦惱!」王定和緩和了下來,抽煙,笑著,「這算得什麼……在廠裡給她安一個位置,翹一翹手指頭的事情!」
「你們這些狠心的男人!她是我身上的人,我不能讓裡裡外外這麼多人說閒話!」蔣淑媛氣憤地說,站起來,揩眼淚,然後向外走,王定和明白她已經同意了。
「阿芳,吃飽了嗎?——我找件衣服給你換換!」蔣淑媛走出來,容光煥發地笑著說,顯出賢良的主婦的樣子來。重要的是,這一切,在檢討了現實的利害之後,決不是虛偽的。
「你說,你怎樣來重慶的呀?」她坐下來,甜蜜地問。「娘死了,因為……」蔣秀芳說,顯然她隨時都困窘,不會說話。
「怎麼,可憐!」蔣淑媛叫,嚴肅地看著妹妹。「我前不久還想到……我料到……」蔣淑媛流淚,說。
蔣秀芳嚴肅地看著她。蔣秀芳感覺不到,這一切裡面的那種現實利害的成份,但她不覺得這一切是親切的。但她仍然衷心地感恩,因為她要求的並不多,面前的這一切,已經是意外的獲得了。那個夢想領導她到這裡來,但她從未想到它真的會實現;那個夢想,實際上是已經在辛辣的旅途中實現了。那個蘇州,那些美麗的人們,是深藏在她底心中,不會被任何事物損壞了。
因為蔣淑媛沒有再問到她底母親,她就避免再說。她說她沒有找到大姐;蔣淑媛告訴她說,大姐底家在夏天被炸毀了。
她遲鈍地沉默著,覺得狼狽。
「我真記不起來了!長得這大!」蔣淑媛說,笑著。「你從前小學讀畢業了沒有?」
「沒有……阿姐,我想找事做,就在廠裡做都可以了!」蔣秀芳說,有了頑強的情緒,覺得面前的一切和先前的一切都變得遙遠了;她是擾亂地笑著,但嚴肅,笨拙,而逼人。在她底拘束和遲笨裡,透露了簡單的嚴肅,和對命運的冷淡的認識。她這種表現鮮明地反映了目前的這種生活底現實利害,使蔣淑媛感到有罪。
「笑話!阿芳啊,你還是小孩子呢!」蔣淑媛大聲說。
這時門口傳來聲音,接著就有叫姑媽的動人的叫聲。蔣秀芳站起來了。她未看清楚什麼,但她覺得有一種熱烈的,甜美的東西從她底冰冷的心裡升了起來。姑媽打皺的臉和花白的頭出現在門口,後面跟著驚慌的,喘息的沈麗英,姑媽跌躓著,叫喊著,走了進來。
「兒啊,長得這麼大了啊,這麼多年……」姑媽哭,跑到蔣秀芳面前。
「姑……姑媽……我……」蔣秀芳哭,低下頭來。「可憐你底苦命的媽……好女兒啊!」
憐憫和悲傷的激動產生了一種力量,老人底對過去的無限的追憶產生了一種力量,蔣秀芳在這裡找到那個甜蜜的蘇州和那些美麗的人們了。
她哭著,覺得被什麼甜蜜的力量支配著,像蔣家底女兒們過去曾經做過的,伏著這個姑媽底肩上盡情地大哭。「兒啊,要好好歇幾天,積玉底衣服,你穿,她跟你拿來了!」姑媽說,「過幾天再看……你底可憐的媽吃了那麼多的苦,不能再叫你吃了!兒啊!」
蔣淑媛,含著淚水,有罪地笑著。
然而,經過了幾天,在實際的考慮之後,大家想到,除了暫時做工,的確沒有別的辦法,於是蔣秀芳到紗廠裡去當練習生了。沒有多久,大家注意到蔣秀芳把自己處理得異常好,除了有些憂鬱。她住在工廠裡較好的宿舍裡——比起一般的住所來,仍然極壞——陸積玉時常去看她。她們締結了一種友誼:在最初的癡忠的熱情過去之後,便完全是實際的了。她們只是談談天,或者默默地對坐一下。像一切友誼一樣,她們底友誼並不常常是生動的。……冬天的時候,陸積玉決定離家了。
到四川以後,陸積玉便非常的苦悶,她不能忍受她底家庭。這在最初是很簡單的,就是,別的少女們都不受家庭底拘束和壓迫,過著獨立的,美好的生活,只有她,陸積玉一個人,是在黑暗中。在一切裡面最可怕的,是家庭底貧窮——每天都悲傷,煩擾;每天都屈辱,做著苦重的工作。在武昌的時候,為了安慰受傷的母親,她答應到家庭安定下來了以後再離家,現在家庭是安定了,陸明棟底逃跑所帶來的創傷,是被掩藏住了;她,陸積玉,從小受著家庭底冤屈和痛苦,是到了脫離的時候了。
陸積玉不是為了革命而離家,不是為了婦女解放而離家;她離家,因為她再也不能忍受。對這個社會的那種自覺,她是缺乏的。然而,她蒙昧、倔強、她底行動是簡單而明瞭的。
陸牧生和岳母常常爭吵。老人渴望老年的最低限度的享受,渴望金錢的獨立自主;逃亡出來以後,這完全不可能。沈麗英處在痛苦的地位;但最痛苦的,是陸積玉。
家庭裡常常是不愉快的,只是沈麗英能夠抵抗這種不愉快,因為她是這個家庭底心靈。某一天午飯的時候,陸牧生異常快樂地撿起一塊肉來引誘二歲的男孩,要他稱他為好朋友。小孩不肯喊,無論如何不肯喊,但要肉。父親和兒子這樣地堅持了有五分鐘。陸牧生拒絕了沈麗英底調和的辦法,他非要男孩喊好朋友不可。於是大家都不能繼續吃飯了,等待著這個好朋友。陸牧生,最初有快樂的,滑稽的笑容,後來有勉強的笑容,最後有怒容:他底粗笨的、頑強的心突然痛苦起來,他對這個兒子失望,對他底未來的一切都失望了!他底臉顫慄起來,男孩子恐怖而憤怒,叫了一聲,於是陸牧生猛烈地,殘酷地捶打他,把他抱起來,推到房裡的地上去。老人憤怒地走開了。沈麗英仍然企圖調和,責備了丈夫一句,於是夫妻間開始爭吵。
陸積玉領開了恐怖的小孩們。陸積玉突然變得很冷淡。陸牧生跑出去了,晚上才回來。整個的下午,家庭裡面籠罩著陰冷的空氣。陸積玉注意到,晚上,弟弟和陸牧生和好了,叫他為好朋友,陸牧生快樂地笑了起來。但老人在對面的房裡跳腳,大罵陸牧生不要臉。
睡覺以前,陸積玉冷淡地,嚴肅地想到,這樣的男子,在這種狀況裡,他根本沒有想到,對於他底妻子,他是不是朋友;在貧窮裡,人底生活,變得這樣的無聊。她想到,結婚和家庭,是可怕的;在她底周圍,沒有一個家庭是有真的愛情的。
老人熄燈了。從小窗戶裡照進明亮的月光來。是秋天底寧靜的,美麗的夜。陸積玉記起了弟弟。
「弟弟啊,弟弟啊,今天,在月光下面,你底姐姐祝你平安!」她說,「弟弟啊,你是否也看到今夜的月光?你是否還記得你底不幸的姐姐?還有你底不幸的母親和祖母?在這樣的夜裡,弟弟啊!」陸積玉說,長久地聽著外面的田野裡面的繁密的蟲聲,想到,在最後的那一個晚上,陸明棟承認了偷錢的事,走向她,站住,嚴肅地看著她。……「是的,一切都過去了!沒有時間後悔!時間過得多麼快,在這樣黑暗的生活裡面,我底青春就要消逝了,然後,一切都悄悄地過去,沒有人愛你,沒有人理解你底心,你底頭髮變白,你底牙齒脫落,你孤獨地,孤獨地……人為什麼要活著啊!既然是受苦,為什麼要活著啊!」
她坐起來,披上衣服,從小窗戶裡凝望著月光下的平坦的田野。她心裡覺得甜美。
「在月光下,一切都靜悄悄……」她想。
老人咳嗽著,問她為什麼不睡。
「奶,月亮多好啊!」她說。老人撩開帳子,驚異地看著她。她覺察到了自己底異常的情緒已經洩露,血湧到她底臉上來。
「積玉,我真擔心你……」
「奶,不是!」她惱怒地說。
「月亮天天有……」
「奶,我想到外面去做事。」陸積玉迅速地說;為了打斷老人底話。
「說了不止一回了!」沉默了一下之後,老人憂鬱地說,「不是我硬要留你,現在這樣的家,我看你也難受,出去倒好,只是你吃不來那種苦啊!」
陸積玉嚴肅地凝望著田野。
「開了年再說吧!……明棟半年不來信了,我心裡頭好焦!現在,家裡這樣窮,物價這樣漲,怎樣辦是好?王定和蔣淑媛都是沒有良心的東西!……你想想,我們幾時才能回南京?我一生一世都戀著那一點點東西,如今全丟在日本人手裡了!如今是,什麼都不能自由,用一個錢都要看別人臉色,連吃一個雞蛋!……」
「奶!」陸積玉說,打斷她。陸積玉拉緊肩上的衣服,感到自己底身體溫暖,溫柔,憂傷地看著田野。
青春底感覺,那種動人的、憂傷的,隨處都存在的戀情具有無數的樣式,熱情的火焰具有無數的樣式,它漸漸地有了一個雖然模糊,然而固定的目標。在這裡,在中國底廣漠的地面上,灰暗,虛脫,無聊的生活喚起了反叛:現在的,青春的熱情是絕對的反叛。有些青年們,走上了浮華的,絕望的道路,主要的是因為在這條道路上是已經絕對地逃開了那種灰暗、虛脫、無聊。另一些青年們,比方陸積玉,頑固地保留著舊有的道德觀點,熱情底突破不屬於這個範圍,或者是,沒有碰觸到這個可怕的邊緣,他們底要求樸素而糊塗。他們具體地感覺到這種生活底灰暗,他們衝了出去——於是他們感受,比較,發現不到較好的生活,而到了他們成為這種灰暗的生活底心靈的時候,他們,再也不能承擔新異的痛苦了,就忍受,平靜了下來。比較他們底父母來,他們又走了一步,在這裡有悲涼的詩歌;看到另一些人們底絕望和毀滅,他們恐懼地站住了。舊的,現成的,比新的,未可知的,容易得多,青春底熱情和懷疑底擾亂不久就過去了。現在,對於陸積玉,這種反抗是實在的,它不是精神的,然而是絕對的。陸積玉用她底全副精神來反叛,雖然在後來,她更憐恤她底母親,覺得母親底勸告是完全對的。嘗到了人生底辛辣和悲涼,她便懷念故鄉了,這個故鄉,並不全然是醜惡的。
陸積玉繼續和幾個同學通訊,每次都要她們替她找一個工作。她說她什麼事都願意做,即使當女僕也可以,只是不願蹲在家裡。十一月下旬,一個朋友介紹她到重慶底一個機關底會計科裡去當錄事——她馬上就答應了。到了現在,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攔她了。
沈麗英淒涼地,爽快地答應了,因為女兒已經到了這樣的年齡,因為家境太惡劣。沈麗英替她籌措了路費;臨行的時候,陸牧生和她長談,告訴她說,人世是險惡的,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信任別人,在任何時候都要見風轉舵。
媽媽告訴她說,一個女人底生活,是艱難的。沈麗英哭了,她說,二十幾年來的苦重的負荷,她現在能夠略微放心地卸下了。顯然她想起了二十幾年前的那個不幸。她底這種激動使姑媽痛苦起來,老人憤怒地責備她,說她不應該在女兒面前如此。
陸積玉現在是完全的感激……。但她底外表堅持而冷淡。她非常的驚慌;她假裝喝茶,用茶杯遮住臉:因為,假如不這樣做,她覺得她就要哭起來了。她迅速地從母親逃開。在房門前面,她以激動的力量把女孩抱了起來,高高地舉起來,並且歡樂地笑出聲音。她好久都不能懂得在這個時候她何以會突然地有這種活潑的歡樂。
她吻小孩,使她狂笑。沈麗英站在門邊。感傷地笑著看著她。
「喊姐姐!喊姐姐,姐姐要走了!」沈麗英向女孩說。「她不走!」女孩嘹亮地說。
女孩轉動眼球。首先瞟母親,然後向上看,最後瞟姐姐。她慢慢地瞟著,並撅嘴唇,顯然她知道別人一定會讚美她。女孩底這種賣弄風情使沈麗英怪叫了起來;顯然她是故意地怪叫:她是那樣地快樂。
陸積玉說,她要去看一看蔣秀芳。陸積玉在走出門的時候便有了莊嚴的、冷淡的表情:奇異的歡樂消逝了。她走進工廠,順著機器間走過去,向檢紗間看了一看,走上山坡。天氣很陰濕,從簡陋的廠房裡發出來的聲音,是昏沉的。陸積玉想,她要離別了,她迅速地跑上山坡。有兩個女工走了下來,停住了談話,給她讓路;她停下來給她們讓路。她轉身看著坡下的赤裸的水池,她底憔悴的小嘴唇張了開來,顫慄著。
「經理說的,要裁掉!」女工說,走下山坡。
陸積玉迅速地——她底腳步沉重——走進宿舍,推開房門。她看見蔣秀芳坐在床鋪上,另一個人,一個穿著髒的灰布制服的,瘦削的、頭髮蓬亂的年青的男子站在窗邊。這個年青的男子不知什麼緣故向她微笑,他底眼睛異常的明亮。
陸積玉不看他,開始和蔣秀芳談話,但仍然感覺到他底明亮的,特殊的眼光。
「我要走了!」陸積玉說,想到蔣秀芳底生活可能已經有了新的變化;她突然回頭,認出來那個男子是蔣純祖。「啊!」她說,「好意外!我不知道是你!」
「恐怕不認識了吧!」蔣純祖說,顯然有快樂的、頑皮的心情。他是來問姐姐借錢的,因為目的已經達到,他就興奮地跑到廠區裡面來。人們很容易明白,蔣純祖,是懷著怎樣的思想走進廠區——工廠底待遇和設備是非常的刻薄,他,蔣純祖,比這還要刻薄。他一點都不想去理解王定和底艱難。「你說你要走了,到哪裡去?」他問。
「重慶。」
他變得嚴肅。他沉默著,以透明的眼光凝視著陸積玉底憔悴的嘴唇和美麗的身體。
「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到我們那裡玩去呢?」陸積玉說,有些不自然。然後她坐了下來,不再說話:她本來預備和蔣秀芳長談的。
蔣秀芳看著她,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然後她好久地撫摸被角,企圖把它撫平。顯然她覺得困窘,並覺得她對別人有錯。
「我看見你們對面的房子燒掉了,怎樣燒掉的?」蔣純祖問,帶著一種矜持。
「上個月燒掉的。」蔣秀芳平靜地說。
蔣純祖想了一下:思索她底平靜。
「你們這個房子這樣潮濕,」蔣純祖說,搖頭;總之他是對這裡的一切,或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竭力地不滿,「你逃出來的時候,蘇州怎樣了?」他問。
「蘇州人頂沒得出息!」蔣秀芳說,臉紅,顯然有了興奮。「日本人一來,就……就歸順了!連店舖子都改成日本名字了!換錢的店,叫,叫兩替屋!」
「兩替屋?」蔣純祖說,發笑。
「是的。」蔣秀芳說,拘謹地沉默了。「我們多麼希望逃出來啊!淪陷區的人,真才希望政府打過去哩!」她說。「那麼,現在你覺得怎樣?現在怎樣?」蔣純祖迫切地問,笑著。
蔣秀芳沒有回答,顯然沒有聽懂。
「你現在每天一班嗎?你上不上機子?」
「我不上機子。」
「一個月多少錢?」
「夠用。」她臉紅了。「我也不想用錢。」她溫順地加上說。她重新有拘束。她們沉默很久。
「我真想不到你會跑出來!……但是很好,我覺得很好!」蔣純祖說了掠頭髮,顯然因這個妹妹底倔強和柔順而有大的激動。「不過我覺得」,他看著這個妹妹,「不要相信這些哥哥姐姐!……你沒有事的時候讀一點書嗎?」他問,興奮的笑著。「她借給我。」蔣秀芳說,指陸積玉。
「什麼書?」
蔣秀芳直率地翻開被蓋,拖出一本書來,那是巴金底小說《家》。
「啊!」蔣純祖說,含著一種嘲弄笑著看著陸積玉。但立刻變得嚴肅了。
「好,我等下再來。我出去看看。」他說,走了出去。走到門口他想起來,七年以前,或許更遠些,他在蔣淑媛底葡萄架下吻過這個陸積玉,向她說,他們要永遠在一起。
蔣純祖走出以後,她們沉默了一下。但一開始說話,便生動起來了。
「他什麼時候來的?」陸積玉問。
「剛來。我莫名其妙,他變了啊,是嗎?」
「是的,我也這樣覺得。大家不知道他為什麼甘心在鄉下教小學,弄得那樣窮!」陸積玉說,沉默,眼裡有溫柔的,明亮的光輝。她無聲地笑了一笑,顯然她想起了往昔,美麗的、詩意的往昔:所有的事情混淆在一起。
「你記得蘇州底那個亭子嗎?」她問。
「你是不是說,他和明棟打架,爹爹打他們?」蔣秀芳快樂地問,臉發紅。
「是的,是的!那時候我記得我多麼小啊!我記得淑華娘娘說:你們看呀,積玉有窗台那麼高了!……窗台那麼高,那一點小,多好玩!」她笑著指窗台——現在是這個窗台;「我一直記得我有窗台那麼高!」她笑出聲音來。她底溫柔的、青春的身體只有窗台那麼高,她覺得是愚蠢,可笑,然而幸福的。這一定表現了這個,因為蔣秀芳笑著向她底身體看了很久。
「我那時候比你矮。」蔣秀芳柔順地說。
「你記得不記得他們用棍子打癩蛤蟆,把你嚇哭了!」「我想想看!」蔣秀芳說,閉上眼睛;「記得,好像昨天哩!」她說。
她們重新沉默了。各人回憶著往昔,那不再是共同的。「你記不記得,我們住的,就是池子前面的那棵桂花樹?」蔣秀芳小聲問,嚴肅地看著她。
陸積玉嚴肅地點頭。
「我來向你辭行。」陸積玉小聲說,異樣地笑了笑。「我明天就到重慶去,一個朋友介紹我到她們底會計科去,她底叔叔在那裡當主任。」她迅速地說。「晚上,你一定要到我家裡去吃飯!」
「晚上我有班怎麼辦?——你怎麼不早些告訴我?」蔣秀芳問。蔣秀芳覺得陸積玉並不把她當做最好的朋友,因此有些失望。她底失望使陸積玉感到愉快,顯然陸積玉願望著這樣的效果。年輕的女子們隨時有這種深刻的矜持,因為她們覺得生活是難受的,因為她們,為了將來的矜藉,懼怕現在的熱情。她們希望懷念,希望純潔的,悲傷的矜藉,懼怕現在的濃烈的熱情和伴隨著這些熱情的難受的擾亂和痛苦。
所以陸積玉離別得非常冷淡;沒有人知道她底激動。蔣秀芳有苦惱,覺得孤單——但不能夠表現給朋友知道。她同樣地有一種矜持,此外她耽心自己做錯。她說,晚上有班,她不能夠來;明天早晨她一定來送行。
蔣純祖沒有再到妹妹處來,他只匆促地到陸牧生家去了一趟。沈麗英留他住一夜,他不肯答應。他說,他在晚上以前要趕過江去,因為有一個朋友在等他。走出門,穿過田野的時候,他遇到了趕回家來的陸積玉。道路很狹窄,赤裸的,積水的田野上吹著冷風。陸積玉遠遠就看見了他,想到,在這樣冷的天氣裡,他穿得這樣單薄。蔣純祖注視著她,眼裡有沉思的表情。在相隔只有一兩步的時候,不知為什麼緣故,他們都突然地羞澀,慌張了起來。他們似乎都明白對方的情緒,他們都臉紅。蔣純祖不自然地笑著向陸積玉點頭,陸積玉站下來給他讓路。他們找不出一句話來說。陸積玉嚴肅地看著他。
蔣純祖走了過去,不安地回過頭來。陸積玉仍然在看著他。
「我走了!」他說,興奮地笑了笑。
「不玩一會麼?」
「不。我要過江去,一個朋友在等我。」蔣純祖特別誠懇地說,表示他對她決不說謊。他迅速地走過吹著冷風的田野。「我們這樣地會見,又這樣地離別——在小的時候,我們不是這樣的!」蔣純祖想。
第二天黎明,蔣秀芳來敲陸積玉家底大門。夜裡落了雨,門前的桑樹和槐樹上掛著水珠;天氣仍然灰暗,並且涼氣逼人,但空氣是新鮮的:一切是靜穆的。廠區裡燈火未熄,傳來微弱的聲音。姑媽打開門。
沈麗英在生爐子。陸積玉從房裡走了出來,臉色異常的蒼白,顯然夜裡沒有睡好。離別的時候,大家送到門口;大家要送到江邊,陸積玉拒絕了。陸積玉痛苦著,但顯得異常冷淡。她和蔣秀芳在路上不說話,但到了江邊的時候,陸積玉顯出了激動。
這是被急促的情況引起的:輪船上面已經吹了哨子。挑行李的工人跑起來,陸積玉驚慌地跟著跑起來。蔣秀芳追到囤船上,陸積玉迅速地塞了一件東西到她手上,跳到船上去。
輪船移開了。陸積玉站在艙口,眼裡有淚水,注視著蔣秀芳。她舉起手來;蔣秀芳看見她底憔悴的嘴唇在顫動,但未聽見聲音。
蔣秀芳注視著輪船遠去。囤船在波濤上搖蕩。蔣秀芳打開了陸積玉塞給她的信,看見了一張很小的照片。
在這張照片上,陸積玉笑著,但臉色很憔悴;微張的嘴唇顯得更憔悴。
蔣秀芳走出囤船,讀著信。
「我不知道人生,我現在一點都不記掛家裡,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回來。我想到很遠的,沒有人的地方去,因為一切都是醜惡的,但是我有點怕。你能夠逃那麼遠的路出來做工,難道我不能麼?我們女子不能愛什麼人,我現在不再做夢。我的夢早就破滅了,我擔心有那一天……總之,我們將來是不知道的,但是我底心已經冷了!希望你來信給我,常常去看看我祖母……積玉在深夜裡的燈下寫。」
「又,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見面,想起來真是傷心!」蔣秀芳站下來,回頭看江面。蔣秀芳流淚。
「還不是和你一樣,我底心早就冷了!」她說。她聽到波濤底拍擊聲和江上的風聲,她心裡覺得荒涼:她覺得,失去了朋友,她在人間已完全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