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十五章 文 / 路翎
第二年春天,蔣家底母親死去了。老人在最後的十年,活得無聲無臭。她孤獨地住在蔣淑珍家底後面的、陳舊的房間裡,有半年沒有出門,因生命底衰頓而放棄了一切嗜好,這些嗜好是:打牌、吃零食、罵人、摔東西。她孤獨地坐在堆滿了女兒們送來的糖食的房間裡,整個冬天捧著水煙袋,以柔弱的,然而可怕的表情看著跑到她底門前來的孩子們——孩子們覺得她是可怕的。於是在春天,她睡倒,死去了。七月間,蔣淑華病重了。汪卓倫有半個月沒有去海軍部,在家裡看護著蔣淑華,並且照料小孩。七月初,部裡對他有微言,他預備辭職,但在整理了自己所剩下來的財產以後,他忍耐了下去。汪卓倫,不知因為什麼緣故,不會治理財產,並且他們夫婦都因為追求內心底幸福的緣故而對這個世界用了太多的感情,以致於僅僅四年,他們便弄光了蔣捷三給他們從蘇州運來的一切東西。最初他們分給蔣秀菊,並且出錢打官司,後來他們分給在鎮江底姨娘和她底可憐的兒女們;最後,他們分給一切讚美他們的人,分給蔣淑珍、蔣淑媛,和沈麗英。到一九三七年,老母親底喪事以後,大家都叫窮。汪卓倫夫婦是落在貧窮裡了。但直到汪卓倫準備辭職,整理了家務以後,他們才發現了他們底真實的處境。現在是假若汪卓倫不工作,他們便無法生活了。而且即使工作,他們也要嚴格地節省,因為小孩底出生增加了負擔,並且蔣淑華底醫藥佔去了薪水底大部分。蔣淑華病重時,汪卓倫做了十年來未曾做過的事:向蔣淑媛告貸了。
蔣淑華,一年來遭受著加重了的疾病折磨,並且在心裡遭受著更大的折磨。她覺得自己孤獨無依,覺得汪卓倫不理解她,雖然那般尊重她。蔣淑華覺得她底感情和思想不能和周圍融洽,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遠離了她。在姊妹間蔣淑華時而感傷,時而刻薄——沈麗英開玩笑叫她做林黛玉。在生病期間蔣淑華妒嫉一切人,刻薄一切人。
七月初的某天,她向汪卓倫說:不必再請醫生——生和死都是一樣的。
汪卓倫多夜未睡,失去了健康,顯得恍惚、疲勞、頹唐。他照例溫和地安慰了蔣淑華。但在離開床邊以後,他晚上有了冷酷的表情。
一年來,這種冷酷的表情常常出現在他底臉上,代替了從前的單純的、小孩般的溫柔。他瘦弱、挺直、激烈而疲勞。他走到前房躺到椅子裡去,舉手遮住了眼睛。
「我是冷的,冰冷的!我已經沒有了愛情!」汪卓倫想,仰起臉來,凝視著屋頂。然後他閉上眼睛休息著。
傭人抱著小孩進房,他睜開了眼睛。他看了小孩很久。「帶他到外面去——陰涼的地方!」他用乾燥的聲音說。但這句話被蔣淑華聽見了。
「抱進來!外面大太陽……」她喘息,說。
汪卓倫皺著眉,抱小孩進房。
「他是我的!我……不許!」蔣淑華衰弱地說,但眼裡有火焰。她伸手接過小孩去,汪卓倫注意到,她底手在顫抖。「又是感情用事!」汪卓倫想,看著她。
「……他是我的……你看吧……我只要活著一天,我不許別人侮辱他!不許別人用那些方法教育他!把他變得愚蠢,變得呆板!變成吃飯的機器,不像人!」蔣淑華說,喘息著,強烈的仇恨在她底衰弱的臉上閃耀著。
「……在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他,還想奪去嗎,早知道如此……就不應該生,不應該有這些希望!不應該聚合!我覺得世界像沙漠,筵席早就散了!假若蘇州還有我一點點,我就馬上去……為什麼不呢?」
「又是懷鄉病!」汪卓倫想。
「……生和死在我是一樣的!這世界沒有情義。」她停頓,看著前面。「無論如何,我總是我爹爹底女兒,我是的!」她驕傲地說,然後恍惚地望著帳子。
汪卓倫突然發覺蔣淑華並沒有把他和她聯繫起來,於是感到痛苦。他發覺她是在控訴他,當妒嫉和仇恨的情緒在他底心裡刺痛起來的時候,他就從冷漠中醒轉,笑了淒涼的笑。但他沒有說什麼,他怕激動蔣淑華。
「人生,淒涼的長夢啊!」蔣淑華說。
「我能夠失去她嗎?能夠嗎?失去她,我還有什麼?那麼,現在怎樣辦?」汪卓倫恐懼地想。
「是的,淒涼的長夢。」汪卓倫溫柔地、淒涼地說,感到情愛復活了,感到不會失去她。
「但我們總要把這個夢做完。我們將來要安息。……淑華,你現在要安靜,靜養。」他彎了腰,扶住床欄,向她說。「是的,我有……我不會失去……因為我只對她一個人才這樣說話。」他想,溫柔地笑著。
「我能夠安靜嗎?我心裡有一團火!」蔣淑華說。同時她問自己,「他能夠理解我嗎?他不假嗎?」
「在人世,已經不能分辨真與假!」她說,嘴邊也有淒涼的笑紋。
「淑華……」汪卓倫明白了她底意思。
「淑華,我汪卓倫用我底良心說……我是冷的!我已經冷了!」他改變了聲調,流淚了,覺得自己是說了最可怕的話。
「是的,我對人間已經冰冷!我自己很明白。」
蔣淑華淒涼地笑著看著他。突然笑容消失,露出了恐懼和憐憫相混合的嚴肅的表情。她用被單替汪卓倫揩眼淚,把小孩交給汪卓倫,然後垂下頭去。
汪卓倫抱小孩走出來,臉上又有了冷酷的表情。「為什麼我要說呢?……欺騙不是更好嗎?但是我有責任,有義務!」他想。
下午雷雨。蔣淑華昏沉地躺著。汪卓倫坐在床邊的椅子裡,手裡抓著一本書,看著窗外的雷雨。他站起來,到前房去關窗戶,然後去廚房看藥。走回來的時候光線陰暗,雷雨猛烈,他臉上異常的激動。他坐下來看著昏沉的蔣淑華,然後通過窗戶望著天空。
光線如黃昏。陰沉,然而激動。雷雨發出喊叫般的聲音撲擊了過來。閃電破裂重雲,暴雷在低空滾過。窗外,蔣淑華所種植的洋槐樹在風暴中搖曳,帶著水滴擊打著窗玻璃。人類的聲音完全絕滅了。
汪卓倫感到自己是在海洋中。海洋陰沉而激怒,他底孤獨的破船在作著絕望的飄流。雷雨使他遺忘了現實生活底一切困苦,悲壯和勇敢的情緒在他胸中抬頭了。他含著悲哀的、激動的笑容看著窗外。小孩在床邊啼哭,他抱起小孩來,抱在胸前,站在房的中央。
「在這個破船中間,我和她,我們要飄流到哪裡去呢?」他想,嚴肅地看著天空。
「但是,我記得……」他想,望向雷雨深處,記起了在他和蔣淑華初次談話的時候,也是下著雷雨。蔣淑華坐在桌前,玩弄著一朵白蘭花,向他說,她喜歡鄉村。他記得,聽見這句話,那種強大的,幾乎是不可信任的幸福在他心裡顫動著,特別因為窗外是雷雨。他並且想起淋得透濕的蔣純祖跑到窗前來,搖動槐樹——也是這樣的槐樹。「是的,我完全記得……從那時候起,我們開始了飄流,我要做一個女人的底最好的丈夫!但是我底飄流,我們底新的生命,我們底孩子,我們底一切,我們疲倦了,受盡了譏嘲,互相不理解!而現在她倒下了!我們要飄流到哪裡去呢?誰替這個新的生命負責?把他交給誰呢?我是得到了我所應該得到的,我已經滿足了,已經疲倦了,但是他呢?那麼我要活下去!把這個破船渡到岸邊……是的,他和她……我們!」他眼裡有了淚水。他強烈地皺眉,吻了小孩。在他低頭向小孩時,他覺得他底周圍在搖蕩——他底船在激怒的波濤中搖蕩著。
蔣淑華發出了短促的、可怕的聲音。他跑到床前,放下了小孩。
「淑華!淑華!」他痛苦地叫。
蔣淑華睜開眼睛,同時小孩啼哭。
「我去了!我要去……卓倫……我,」她用短促的、可怕的聲音說。
汪卓倫跪下來。他覺得他底周圍已經靜止,不再搖蕩了。
蔣淑華看著他,指窗外,然後指小孩。汪卓倫明白她底意思,尖銳的痛苦使他昏迷。
這對夫婦,他們沒有力量分離。就在上午,他們還生活在他們底生活所造成的感情裡面,那互相不滿足,互相攻擊,防禦;他們是誠實得可驚,這種感情好像幽谷。但夜晚,蔣淑華病危,他們抱在一起,用他們所有的力量表白他們不能分離。假若他們還能哭,他們便哭,假若他們還能說話,他們便說話。深夜裡,汪卓倫覺得一切都錯了;覺得他不該失去理智,不該表白,肯定那個可怕的東西。覺得不該使蔣淑華肯定一切已經無可挽回。他重新沉默,企圖用最後的理智表露出一種信仰來。然後他覺得,因為他底錯失,一切都遲了。何當蔣淑華死亡下去,又掙扎起來,重新要求表白時,他就跪在床前,悲痛地答覆了一切,在內心底交戰裡產生了正視死亡的勇氣。
姑媽和蔣家姊妹們來到汪卓倫家。她們最先坐在後房,然後退到前房,揩著眼淚,沉默著。她們無事做,同時覺得應該有事做;她們全心地替汪卓倫痛苦。這是一個很可怕的夜。當蔣淑華重新擾動,說話的時候,她們全體都來到後房。燈光明亮,汪卓倫跪在床前。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汪卓倫以單調的、孤獨的聲音喃喃地說。
蔣淑華,靠在枕頭上,做著痛苦的手勢。她好久不能表達清楚。她指前房,指姨姐們,然後她寂靜。在寂靜中,汪卓倫顫抖著。
「我對你……有罪。」蔣淑華衰弱地說。
「為什麼想這些呢!我甘心,我覺得頂好,我幸福。相信我。要安靜。」汪卓倫以單調的、孤獨的聲音說。「我這樣說不是承認了嗎?」汪卓倫恐怖地想。「沒有這回事,沒有,淑華!」他大聲說,喉裡有淚水。他底聲音證明:他承認了那個可怕的東西。
「我害了你。……在最初,我就不該……你在,我去了,而困苦顫連的一生喲……我怎能丟下這顆心,我怎能夠,卓倫!」蔣淑華掙扎著說。
汪卓倫顫抖著。他抓住床邊,垂下頭去。他冷酷地覺得痛苦已經達到了最大的限度,於是他抬頭,用嚴肅的目光重新看著蔣淑華。
「接受我們底命運!這是每個人都有的!我不會再在這個世上尋找另外的東西,相信我!」他底目光說。在劇烈的內心鬥爭以後,他相信他們都無錯;他承認了,並且承擔了那個可怕的東西。嚴肅的勇氣在他臉上出現了。
但蔣淑華,雖然說著、表現著她對那個可怕的東西的認識,卻不願相信;因此不願明白汪卓倫底眼光。在恐怖和苦悶中,蔣淑華渴慕溫柔。
她向著汪卓倫。
「難道他還不能明白我?是的,是的,我要看看。」她寂靜了,於是覺得世界已經寂靜了。她覺得周圍落著黃色雨,水滴傳出單調的、寂寞的聲音來。她覺得身上沾了污泥,她努力移動,想擺脫這污泥,但不可能,她感到大的苦悶。她聽見有單調的、淒涼的鐘聲,最初好像是房內底鐘聲,後來就變成了不在什麼地方卻在空漠中響著的鐘聲。覺得是蘇州的鐘聲時,她感到她所渴望的溫柔;鐘聲——模糊的,然而確然存在的——在空漠中響著時,她心裡突然安靜。她覺得,她已經在沒有注意的時間裡擺脫了那可怕的污泥。她依然在凝視著汪卓倫。那種嚴肅來到她底臉上。她懂得了,並且承認了江卓倫底眼光所說給她的。「是的,我不再說什麼了!我一無遺憾。我丟得下這顆心!」她想。
「淑華!」汪卓倫,在蔣淑華底沉默裡,有了恐怖,企圖否認他所承認的,喊。
蔣淑華看著他。在嘴邊露出了安靜的笑紋。
「要水嗎?」
蔣淑華看著他,不答。
「孩子,他睡了!」汪卓倫溫柔地說。「我不會再尋找什麼另外的東西的了,淑華,我不會的!」他加上說,回答著她底眼光——他以為她底眼光要求他回答這個。
蔣淑華明白地在喊她,輕輕地點了頭,看著姊妹們。然後她軟弱下去……
姊妹們走到床前。蔣淑華悄悄地死去了。於是大家悲痛地啼哭起來,但汪卓倫無聲,他伸手蓋住了蔣淑華底冷了的眼睛。證明了她確實已經離去,他在大家底哭聲中站起來,走進了前房。他打開帳子,看著酣睡的小孩。
「現在她去了,我們什麼也沒有了,在這個世界上……」他想,突然哭出猛烈的、可怕的聲音來。
蔣淑華死去的第三天,爆發了蘆溝橋事變。汪卓倫埋葬了妻子,在七月十五號重新到部辦公,不感覺到這個事變,這個席捲全國的猛烈的潮流有什麼意義。從七月到八月,汪卓倫消沉地沉默地到部辦公,晚上回來照護小孩,並整理蔣淑華底遺物。蔣家姊妹們和少數的幾個朋友替他痛苦,常來看他,但他並不需要這個。他希望孤獨。他希望一個人坐在房裡,坐在燈下,坐到深夜。
他在考慮怎樣消磨他底剩餘的生命。他懊悔財產底散失,因為假若有錢他便可以一個人帶小孩到什麼一個鄉間去。他記得蔣淑華底話:「我喜歡鄉下。」——但現在他必須工作下去,償還債務。在南京底普遍的擾動中,他淡漠、沉默,認為自己和這個世界除了金錢底債務和為父的債務以外再無牽聯;但同時他高興這個世界底擾動,高興這個世界底普遍的不幸,高興它底徹底的毀滅。
上海戰爭爆發,政府頒布了疏散令,南京陡然緊張,充滿了預測和謠言。從七月到八月,人們是在懷疑中,懷疑戰爭是否會實現;但八月十三以後,人們就開始逃難,或準備逃難了。八月十五日,南京被轟炸:模範監獄、國府、和車站附近中彈,南京全城慌亂……有人往鄉間走,有人往內地走。最初是少數富有的人們,然後是公務員底家庭和一般的市民們。南京底人們三十年來逃亡過多次,一次是辛亥革命,一次是孫傳芳渡江,一次是一·二八上海戰爭。但他們每次都又回來了,重新彌補、締造他們底生活。在動亂的時代,他們除了自己以外,是不再信任任何事物了,因此,在八·一三的最初,他們是不相信仇敵底決心和他們底民族底決心的;他們以為這次還是會和以前每次一樣,不久就又回來,彌補創破了的,締造毀壞了的,照舊過活下去的。他們這樣想是當然的,因為在他們底生活沒有改變的時候,他們底心是不會改變的;直到遙遠的後來,他們底心還是沒有改變,以頑強的力量,他們在異鄉締造了臨時的南京生活,他們以為是臨時的。凡不是自願從南京出走,凡是被迫從南京出走的人們,是直到生命底最後,還渴念著故鄉,在懷念的柔和的光明中,把往昔的痛苦變成無上的歡樂的。從南京出走以後,青年們是佔領這個世界了;在南京留下了慘澹地經營了的產業和祖墳的人們,是被剝奪了一切歡樂了。所以,在他們,這些慘澹地經營著生活的人們明白了——很快便明白了——這次的毀滅底巨大、持續與頑強時,他們便明白了這次的離開南京是什麼意義。半個月不到,老人們底論證,孫傳芳時代底慘淒的暗影,從而希望和安慰,便被掃蕩無遺了:被江南平原上的空前的激動所掃蕩,被愛國的情緒所掃蕩,被強烈的、孤注一擲的青年們所掃蕩。
八月到九月,空軍出動,軍隊出動,青年們出動;市民們不絕地向內地流亡。在中國展開了空前的局面。南京街道上通過著兵士,通過著車輛,通過著流徙的隊伍,通過著青年們。政府被主張投降的漢奸們所包圍,抗戰底領導者以頑強的力量克服這個包圍;流徙的人們,出動的人們,普遍全國的新異的興奮和堅強的意志支持著政府底領導者衝出了這個包圍。從現在起,這個民族走上了英勇的、光明的道路……八月二十一日,王定和來南京。二十二日,蔣少祖夫婦來南京。大家準備去漢口。但汪卓倫安睜,淡漠,從未想到他有重新締造生活的可能。他每天經過激動的街道,每天遇到向內地出發的熟人們,每天被蔣淑珍們苦苦地勸慰,但不想動:不覺得在他周圍進行著的一切對他有意義;更沒有想到他有被這個激動捲去的可能。他覺得現在有兩個絕對對立的世界存在著。一個是他周圍的一節,一個就是他自己。他是冷淡、輕蔑、虛無,站在激動的海洋中。
但八月二十一日,他奉到命令,調他代理某艘魚雷艦底艦長,並且限三天以內到任,出發。他即刻上了辭呈。他底這個舉措被斥為怯弱與臨陣脫逃,沒有被允許。但他並不以怯弱與臨陳脫逃為羞,相反的,他覺得高興。他很簡單地覺得被這個世界如此斥責,就是證明了,他對蔣淑華的堅強的愛情——覺得高興。晚上他經過激動的街道——炎熱的街上擠滿了人,在聽播音機——回到家裡。
他走進門,通過院落,輕輕地歎息著,解開了上衣,他發現房裡有人在走動,在他走近房門時,蔣淑珍興奮地跑了出來。
「我們等你多久!」她說,眼睛發光。但看見了汪卓倫底悲哀的微笑,她就沉默了。
王定和坐在椅子裡,嚴肅地看著他。他向王定和點了頭,把上衣摔到床上去。然後坐下來。
王定和和蔣淑珍沉默著,看著他,要求著他底聲音或動作——他覺得是如此。但他很冷靜,表明一切在他都不可能,並且堅決,地相信,他們應該順從他。
「你,還是不決定嗎?」王定和以顫抖的低聲問,欠著上身,燒著煙。「或者你決定,在危急的時候一定離開?」他問。「我沒有決定。」汪卓倫低聲回答;渙散,無興趣,不願談話。
「我今天早晨到南京,決定後天送淑媛到漢口去。我在上海的東西,是完全丟了,所以我自己也要到漢口去。……我全都光了。」王定和吸煙,冷靜地說,但面頰突然強烈地顫抖。汪卓倫歎息,看著他。
「這是清清楚楚的了。不止我們一兩個人,我服從政府。」王定和說。「你們部裡有新的消息嗎?你不可以辭職,和我們一道去嗎?牧生、蒲生,都準備走的,部裡遣散……我們總可以另外想法子,你也來幫忙。」王定和說,看著他。「我們是軍事機關。」汪卓倫回答。
「卓倫,這樣固執!張心如不也是海軍部的!」蔣淑珍焦躁地說。
汪卓倫閉緊著嘴唇。
「逃到後方去?」他突然用怪異的聲調。
「逃難啊,卓倫!」蔣淑珍說。
「是的,避難……」他說,停頓,凝視著地板。「但是,有的人是可以避難的,有的人卻避不了難。我不想離開……」他說。他底意思是說,他喜歡災難:因為在他底身上,再不能有更重的災難了。同時他想到他辭職的事,想:假若批准的話,他到哪裡去呢。在辭職的當時,他是並未想到他要到哪裡去的;他很覺得,對這個世界,他底責任是冷漠地站在旁邊。「那麼,現在可以想想,我究竟應該怎樣?但是因為我不希望一切東西,我留在南京。」他想。
「我留在南京。」他說。
「部裡不許麼?」
「部裡是沒有能力不許我的。要走,我還是可以走,但是我不走。」他停頓,以發亮的眼睛凝視著蔣淑珍。「……你們是應該走的,因為你們有家庭兒女,你們要過活。還有一些人是可以走的,因為他們根本是投機取巧,苟且偷生的東西,他們沒有價值!」他說,露出激烈的嫉恨的微笑。「你們走了,他們走了,那麼,留下這座南京城給我!不走的人要保衛這座南京城的!在南京,有我們底祖墳,幾百代人生活下來的南京城!假若政府不能保衛南京城,就對不住祖先!假若是臨陣脫逃,投機取巧的東西,就沒有資格再在南京,將來也沒有資格回到南京!他們底兒女要替他們羞恥!……我在街上走,我就替他們羞恥!」他說,激烈而流汗,站起來向著窗外。
「我說了些什麼?是的,是這樣說!」他想,「我什麼都不需要!我服從命令!」
蔣淑珍覺得他在罵她,不安起來。
「是的……我們這些人是可憐的!但是有什麼法子呢?」她羞愧地說,聲音裡有眼淚。
「我沒有講你,姐姐。」汪卓倫誠懇地喊,向著她:「我怎麼能夠講你們呢?」
「我不同意你底話,你要知道實際情形:南京是守不住了。」王定和說。
「豈有祖墳是守不住的!我贊成戰爭延長!我贊成轟炸,轟炸,再轟炸!我贊成一個大大的毀滅,毀掉一切麻木不仁的東西!毀掉一切髒臭的東西,南京需要徹底的洗刷!中國人應該為兒孫著想!」他說,走到桌邊,轉身看著王定和。
他好久沒有這樣激動過了。他未曾想到這種激動是可能的,因為在蔣淑華死後,他所派給自己底以後的生涯,是消沉的、冷漠的生活。戰爭爆發以來,他從未想過這個戰爭有什麼意義,但現在,在這種嚴厲和激動中,他明白了戰爭底意義;明白了轟炸、軍隊、流徙的人們,以及他昨天所接到的命令對於他有什麼意義。
「我把孩子托給你們好不好?」他憂鬱地問。接著他說了一切。
那麼,現在我決定去!」他說,「在平時,艦長是一個肥缺,但現在他們卻用得著我!」他憂鬱地笑,抬起頭來。「那麼,你不是要去打仗麼?」蔣淑珍問。
「是在打仗啊!」
「那麼你怎麼辦?怎麼辦?」
「孩子托給你,好嗎?」汪卓倫溫柔地、堅決地說。「不是我私心,……你自己怎麼辦?怎麼辦?」蔣淑珍站起來走到桌邊。
「去打仗啊!」
「你會打仗麼?真的?不騙我!可憐要是淑華在,不會讓你打仗……」蔣淑珍說,突然明白了他們所說的事情是什麼意義,哭了起來。
汪卓倫下頷顫抖,憐憫地看著她。
「我自然會打仗的。」他嘲諷地、悲哀地說。
王定和長久地凝視著他,突然站起來,皺眉,眼裡有淚水,臉打抖。
「我很慚愧,卓倫。我想到我丟掉一點,是值不得什麼的,我不會忘記今天。」他說,難看地笑著。汪卓倫第一次看見,這個男子在眼淚中笑著這種痛苦的、真率的笑。「我三天以內出發,孩子交給你們。……那麼,我底生命便再無什麼價值。」汪卓倫低聲說,覺得一切都透明清楚;覺得自己明白了過去、現在、未來,並且明白人世底一切愛情、友誼、希望和失望。汪卓倫皺著眉,靜穆地向著窗外。
沈麗英心情愴惶:沒有錢,不知是否應該走。聽見汪卓倫要向相反的方向出發,她就跑來看汪卓倫,然後姑媽追來看汪卓倫。汪卓倫冷靜地安慰她們,勸她們離開南京。從汪卓倫處回家時,在人力車上,姑媽哭著;沈麗英驚歎,發癡,感到無論如何,不能明白這個世界。
「這怎麼得了!我們應該怎樣辦!沒有人管我們,各人底心是差得這樣遠,從此以後,我們怎樣生活?」她想。
陸牧生已在家中,冷靜、蒼白。陸牧生向她說,已經弄到船票,她們明天得上船。
「錢呢?」沈麗英膽怯地問。
「錢,有。」
「你呢?」
「我暫時不走。政府底命令。」陸牧生忍耐地、冷靜地回答,臉戰慄著。兒女們嚴肅地站在旁邊。
「可憐,淑華,你死得好!」沈麗英說,哭起來,走到床前。
「我不走!我老了,一生一世在南京!什麼都在南京!也死在南京!我不能在外鄉受罪!」姑媽大聲叫,向樓梯走去。「非走不可!」陸牧生嚴厲地低聲說。
「媽!」沈麗英叫,「媽,女兒會孝敬你!你要走!我們都走!」「炸死我也不走!」姑媽大聲叫。
「要走……媽,要走!」沈麗英哭著大聲說。
「不理她!她當然走!」陸牧生揮手,低聲說,然後走出去。
姑媽到床上睡下來,想起了往昔,想起了故世的人們,哭著。大家勸慰她,她不理會,不肯起來。老太在悲苦的心情中,願望就這樣睡到要離開的人們都離開了,兒女們都離開了的時候,願望他們離開以後孤獨地在淒涼的家宅中死去,而使離開了的兒女們,永遠地負著罪孽和悲涼。但在明白了這個希望底實際的可怕時,她企圖把陸明棟擺在身邊。「你們問明棟,要是他走,我就走!明棟,兒啊,你不是不走嗎?」她哭著說。
陸明棟高大,瘦削,嚴肅地站在床前。
「我走。」他憤怒地說,以輕蔑的目光看著祖母。姑媽吃驚,看著他。
「忘恩負義的東西啊!異鄉有財寶嗎?」
「奶奶,我決不想再蹲南京一天!我討厭南京!我討厭我們住的這個地方;這不是人住的地方!我們隔壁有婊子!左邊天天打架!為什麼還要留戀?」年青人激烈地、嚴肅地說;這個年青人從未如此說過話。「這一點點財產也值得留戀嗎?
難道我們要葬在這個地方嗎?所以我要走!」他說。
年青的人們,是在這種家宅裡,感覺到腐爛底尖銳的痛苦的;那些淫穢的、卑污的事物是引誘著年青人,使他們處在苦悶中,當風暴襲來的時候,他們就嚴肅地站在風暴中,明白了什麼是神聖的,甘願毀滅了。當他們有了寄托,發現廣漠的世界與無窮的未來時,他們就有力量走出苦悶,而嚴肅地宣言了。陸明棟就是這樣地站著,流汗,臉紅,流淚,發表了他底宣言。他說他不願有財產,不願再讀書;他說學校是可惡的。他說他要離開:假若大家不離開,他便一個人離開。
但他又非常感傷了。未吃午飯他便走出去,晚上才回家。他走遍了他所熟悉的街道與風景,向它們淒涼地告了別。
沈麗英,被兒子底宣言感動,覺得這個地方的確不適宜生活,覺得在將來所受的痛苦裡,也會有快樂,於是振作起來,收拾東西,準備食物,把大票子換成毛票——在這種忙碌裡,一切是改變了;她是非去不可了。
蔣少祖夫婦,看過了姐姐們和汪卓倫,到她這裡來的時候,她是站在凌亂的東西中間,衣袖高高地捲起,發紅,流著汗。太陽照在敞開的箱籠上,房裡揚著灰塵。「啊,你們來了!」她叫,拋下了手裡的衣服;「淑華去了,她去了!我們如今……!」她在箱籠間跨了一步,哭泣著像小孩。
陳景惠對這個不頂熟悉的表姐流淚,疾速抱著小孩進房。蔣少祖抓住草帽在手裡,疲乏地、愉快地笑著,——戰爭使他愉快,姑媽衝下樓時,預見到姑媽要對他做什麼,就露出了嘲諷的微笑。
「我們明天走了!」回答姑媽底激動,他說。
沈麗英坐下來,把小孩抱在膝上,特別因為安寧的生活已被破壞,她露出了滿足的、嚴肅的神情。凌亂的房間,即將開始的逃亡,襯著沈麗英底抱著小孩的休憩的、嚴肅的神情——她明白這個休憩底短促和可貴——給予了動人的、特殊的印象。
「你知道卓倫要走麼?」沈麗英愛撫著小孩,問。
「知道。去看過他。」蔣少祖回答,嚴肅地笑著。「我們中間還出了這樣一個人!……」沈麗英大聲說,停頓了一下。「我是個女子!啊,我們是無用的人!……」她說,她底眼睛甜蜜地笑著,覺得這個短促的休憩是好的。她吻了小孩。
陳景惠"白派茸櫻ψ潘盜聳裁矗僮婷揮刑宄=僮嫫7Φ乜醋毆寐瑁*翻箱子,又在揩眼淚。蔣少祖注意到箱子裡面的舊式的、大紅的綢衣。
「這個衣裳是你底麼?」他忽然狡猾地問。
「是我底!該死!」沈麗英說,責備他,但看著他,希望他再說。
「是坐大花轎用的吧,」蔣少祖狡猾地皺著眼睛,問。
「沒有出息!」沈麗英說,臉紅了,快樂地笑著。
陳景惠拿起綢衣,把它抖開來,快樂地笑出了聲音。沈麗英笑著看著綢衣。姑媽簡單地笑著。太陽照在綢衣上,房裡閃動著紅光。
發胖的、弄得骯髒的陸積玉端水走進房來,看見展開著的紅衣,站了下來。她看著母親,又看著陳景惠,然後向洗臉架走去。蔣少祖笑著轉身,碰在她底面盆上,水潑了下來。「啊,對不起!」蔣少祖愉快地叫,但隨即就懷疑地看著不笑的、嚴肅的陸積玉。
沈麗英皺眉看著女兒,用眼光提示她她應有的禮貌。「沒有關係……」陸積玉說,猛然臉紅。她回頭看了那件堆在箱子裡的綢衣一眼,垂下了眼瞼。沈麗英明白她底眼光底意義,感到痛苦。陸積玉深沉而細心,明白母親底一切:常常的,母親為自己底第二次的結婚而對女兒歉疚,感到痛苦。常常她為這個對女兒發怒。
「你不會讓開一點走嗎?」她皺著眉,壓制住憤怒,說。陸積玉迅速地往外走去。
「有什麼希奇!馬上什麼東西都光了!」她低聲抗議,看了那件發著光彩的紅衣裳一眼,走出房。
「盡講些令人痛心的話!……」沈麗英說,突然哽咽了起來。
陳景惠接過小孩去。
「多麼快:一剎那就是十年了,少祖!」沈麗英說。聽見床上自己底小孩在哭,跑過去餵奶。蔣少祖疲乏地、嚴肅地看著她。陸牧生喘息著走進房來。
「啊,你們來了!……船票又漲了!又漲了!戰事吃緊……快!快!今天夜裡十二點鐘上船!」他大聲說,走過去把每個箱子都閉起來,他底臉在打抖。
「你走麼?」蔣少祖問。
「我不走,政府底命令。」陸牧生皺著眉頭,不滿地說。「那麼……漢口再見!」蔣少祖懶洋洋地笑著說。沈麗英和姑媽跑到門邊。
「漢口見……各人平安,少祖!」沈麗英說,又要哭。「忘記告訴你,純祖不肯走!你一定要想法子,少祖!」她說。
陸明棟找到了他底最好的朋友——每個少年都有一個,並且只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向他辭別;然後和這個朋友同去走馬路,走北極閣和玄武湖,向南京辭別。陸明棟心裡充滿了感激,沿路向這個朋友低而熱切地說著話;這個朋友也和他一樣。他們很好吃,半天內吃了很多東西;他們說要吃光南京所有的他們最愛好的東西——但這範圍也是很小的,沒有越出蓮蓬、豆沙饅頭、冰棒等等的可憐的東西底界限。回到城內時,他們吃得發脹了,躊躇而憂鬱;但陸明棟,不知道什麼是限度,再次地要求那種激情。他把自己弄得憂鬱而痛苦,不明白一切,他認為這個晚上是值得紀念的,他以後要永不忘卻。他到處,在內心和外部找尋值得紀念的東西,因而弄得一團糟。
回來時,已經晚上八點鐘。他非常悲傷——主要地因為他是這樣混亂——慢慢地行走著。快到家時,他看見他所熟悉的那個賣豆腐的人家正在搬家,門前停著板車,很多女人圍著大聲說話。
「他們也要走了!從此我見不到他們了!」陸明棟想,站下來。明白了這裡有值得紀念的東西。
板車堆滿了東西,前面拴著一匹瘦小的馬。板車移動了,於是周圍爆發了告別的叫喊。
「來日見,鄰居!」
「來日見!」躺在板車上的男子以深沉的大聲回答,憂鬱地笑著。
有一扇門打開了,露出燈光,奔出一個肥胖的女子來。「你們走啦!這麼快就走啦!」這個肥胖的女子衝到板車前,叫。
「我們下鄉……各位鄰居,來日見!」車上的抱著小孩的女子大聲地叫,聲音非常尖銳。大家站在街邊叫喊,板車馳到街口,還在叫喊。板車在燈光明亮的地方轉彎了,消失了。
陸明棟感到這一切是非常的,他因自己沒有權利叫一聲而苦惱。他確實記得,並且樂於記得,在他所經歷的一切苦惱中,沒有一件是和這種苦惱相同的。
「他們這些人多麼相愛啊!」他想,沮喪地走進門。
全家都在焦急地等待他。行李和箱籠堆在台階上,鄰居們笑著站在小的院落中,各處有燈光。姑媽已經跑過了一切地方,告辭了她底南京。沈麗英已經藏好了錢——她要把丈夫留在南京,獨自負擔這個家庭向異鄉流徙。陸積玉抱著奶兒,冷靜地站在箱籠旁。
陸牧生走進來,興奮著,說汽車已到了。在他後面跟著挑夫們。
陸積玉不放心挑夫,伸出空閒的右手提起一口箱子往外面走。陸明棟注意到她沒有回頭。陸明棟因猶豫——他想上樓去看看——而被斥責,提起了一件什麼,張望著向外面走去。
陸積玉抱著小孩,站在汽車旁,冷靜地指揮著挑夫安放行李。沈麗英會把一切弄亂,姑媽則更心慌,但陸積玉卻專心而冷靜,把一切弄得非常好。沈麗英站下來,歎息著,怕妨礙女兒,感激地看著女兒。
他們上汽車時,鄰居們叫喊起來:祝一路平安。「謝謝各位!」姑媽伸手,說,掏出手帕來準備流淚,但未流淚。
鄰居們叫喊時,陸明棟感到窘迫。汽車馳動,陸明棟偷偷地歎息了。他把這個叫喊和剛才聽見的叫喊比較,覺得不同,雖然說不出怎樣不同。他未被這些叫喊感動。但感到窘迫,因為這些人熟悉他底一切,他也熟悉他們。他想著剛才的那只板車在燈光明亮的十字街口轉彎的情景。汽車馳出小街,轉彎向下關馳去。
陸明棟覺得他和舊的一切是永遠分離了,這個汽車奔馳,他是去尋求新的城市,新的江流,和新的幸福。和尖銳地感覺著這些同時,那個轉過十字路口的板車在他底面前閃耀著。
輪船還泊在江心。他們在碼頭上停下來。碼頭附近是像清晨的菜市一般擁擠。沈麗英焦躁、憂愁,催丈夫打聽消息。陸牧生走開以後,沈麗英穿過街道去買東西,走回來時,在人行道邊上,她看了迎著她來的一位婦人一眼,因為這位婦人正在看她。她繼續走了兩步,懷疑起來,回過頭去,這位婦人也在回頭看她。這位婦人是金素痕。
沈麗英站下來,流著汗,內心有歡喜和仇恨相混合的激動。在她右邊,人們擁擠地通過著,在她左邊,是碼頭底斜坡、燈光、和黑暗的江流。在她底激動裡,她明白了身邊的一切意義,覺得自己正直。
金素痕燙著發,穿著短袖的藍綢袍,憔悴而蒼白,眼睛陷凹。看著這個十年如一日的沈麗英時,她眼裡有興奮的表情。這興奮在她底憔悴的臉上是特別地顯著。但即刻這興奮就消失了。她走近了兩步,疲乏地笑著。
沈麗英特別地注意到了她底疲乏,因為自己是這樣的興奮,因為自己和患難的蔣家一起生活了十年,像一天,最後,因為右邊是南京,左邊是江流——她一瞬間尖銳地感覺到這個,——她即將離去,再生活十年,像一天。
「你是麗英?」金素痕問。
「素痕!是的,你……」沈麗英興奮地說。
「你們逃難麼?」金素痕憂愁地問,有了恍惚的表情,好像在想什麼。
「我們到漢口去!」沈麗英大聲說,企圖表明她並未忘記蔣家底仇恨。
「我也到漢口去……」金素痕猶豫著,憂愁地、恍惚地微笑著。金素痕不感覺到周圍的一切。
「阿順呢?」沈麗英,企圖表白仇恨,憐憫地、輕蔑地問。
金素痕沉默,臉打抖;但即刻又恍惚地、憂愁地笑著。「阿順,他死了!」她低聲說。她沉默,以那種坦白的眼光看著沈麗英,以致於沈麗英即刻便忘記了仇恨,悲憫了起來;她不能確知她為什麼悲憫起來——是為那死去的、不幸的孩子還是為失去了孩子的金素痕,或者是為蔣家,為她們這些活著的人和那些死去的入!
「啊!啊!」沈麗英說,覺得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她們這些人,並且明白了金素痕。她受驚地看著金素痕。「你怎樣難受?你說說看,說說看……」這個眼光說。
但這個凶悍的、銳利的、破壞了蔣家的金素痕站著不動,好像已經遺忘了一切,憔悴的臉上有淡淡的、憂鬱的、難以說明的、可以叫做微笑的表情。
「媽媽死了!淑華也……去了,她死了!」沈麗英大聲說,覺得金素痕是悲哀而失望的,覺得金素痕聽到這個一定會悔恨而啼哭,像她曾經悔恨而啼哭一樣。
「啊!」金素痕說,無意中遲鈍地望著江心,那裡,在輪船底明亮的燈火下,閃耀著沉重的波濤。「啊,淑華!她說,顯然在回憶。「那麼你們還好嗎,這兩年?」
「我們還好!你呢?」
「我要到漢口去……」金素痕說,好像她所能知道的關於自己的事,只是她要到漢口去。
陸積玉找尋著母親,拖著小孩跑了過來,認出了金素痕,嚴肅地站下。
「媽,要上船了!」她冷淡地說,她是對金素痕冷淡。「那麼我不耽誤你們……」金素痕說,用同樣的、不變的目光看著陸積玉懷中的小孩。「這是你底嗎?」她問沈麗英。「我底……素痕我問你。」沈麗英說,但沉默,動著嘴唇。在她們身邊,嘈雜的人們陸續地通過著。
「人生一場夢,麗英。」金素痕用不變的目光看著她,回答她要問的,說,有嘲諷的淡淡的笑容。
「是啊,人生一場夢!」沈麗英說,有了眼淚。
金素痕沒有點頭,沒有表情,沒有表示什麼,又看了小孩一眼,向街心走去。沈麗英看著她。沈麗英高興她在離開南京前最後遇到的熟人是金素痕;她覺得這個相遇使她幸福:她要再生活十年,像一天。
「你也知道了!可憐醒得太遲了!時候是來了,這一天是來了!」沈麗英向家人疾速地走去,低語著。
「快一點,上船了!」陸明棟憤怒地、尖銳地叫。沈麗英跑向陸牧生。
「叫什麼!我心跳!……牧生,媽,我看見那個鬼!」她喘息著,說。
「哪個?」
「金素痕!阿順死了!她後悔了!(她覺得金素痕剛才曾經向她說:「我後悔了!」)她瘦了,完全不像從前……」聽見阿順已死,姑媽哭了。沈麗英提起箱子跟著挑夫走,擠在人群裡,繼續大聲地說話,使大家都聽見:「也有這一天!這一天來了!十年的光陰,財產!……還是我們好,什麼也沒有……」她流淚,回頭看南京。
「啊,可憐的南京!」她高聲說。從眼淚裡看出去,她看見南京蒙在熱霧裡,柔和而委屈;她可憐這個南京,可憐她們多年的生活。
「媽媽!」陸明棟,覺得羞恥,憤怒地叫。
蔣少祖在戰爭底興奮中間離開了上海,計劃著到武漢去展開工作,覺得多年來的暗澹的生活告了段落,嚴肅、輕鬆而安靜。要不是這樣的心情,他不會來看親戚們的。但在看了汪卓倫以後,他有了暗澹的思想,並且懷念蔣淑華。汪卓倫底虛無的、冷靜的面容驚擾了他,雖然在戰爭期間他從未想到自己有和這種虛無同感的可能。於是他想到,在情熱底激流下面,有著一個冰冷的潮流。但他不能明白這個冰冷的潮流底確實的意義。
陸積玉底神情,和她走出房間時所說的話,使他更明白地看見了這個冰冷的潮流。
傅蒲生夫婦後天動身。蔣淑珍有很多事情要解決。晚上,蔣秀菊和蔣純祖來傅蒲生家。蔣純祖在春天的時候就因為打破了學校底後門出去喝酒而被學校開除,改進了一個私立中學;現在他是來向姐姐要錢,預備明天動身去上海參加工作的。蔣淑珍希望蔣少祖能夠挽留他。她信仰蔣少祖有這個能力。在蔣純祖到來以前,蔣少祖躺在房裡看報,一面沉思著。
他問自己:這個戰爭能支持多久?擺在前面的,有哪幾種可能?假若半途妥協了,中國底命運將怎樣?「……從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找個人底命運便和中國不可分離,從來沒有休息!我們底目的是很單純的,那麼,現在我看見這個『民族戰爭』,看見了無數的軍隊和青年表現了這種意志,於是現在的道路是,這個民族戰爭走向徹底……它必須毀壞一切回頭底可能,像山嶽黨送掉路易十六。」他想,「是的,我們現在的工作……是的,那個冰冷的潮流就是這樣的意義,它是自覺的,它是內發的,然而只能走一段路,那麼,我們底工作就是毀壞一切回頭底可能,領這個潮流走到它自己並未想到的地方去!
「但另一面,從個人看,每一個時候都是過渡,人生並無真實的價值!」接著他想。「假若價值就是上面想的那個,是不可能的!」(他想到汪卓倫底冷靜的眼光)「我們總要求一些東西:要求什麼,我現在不知道:我現在究竟怎樣,我也不知道。人生底賞罰是不公平的。怎樣才叫賞罰,也很難說!那麼,在這個荒涼的人生沙漠裡,犧牲與不犧牲,也沒有真實的標準。一種直觀就是標準。按照世俗的標準說,我是不願犧牲自己的——像汪卓倫那樣因絕望而飄流,在直觀的標準說,也不夠犧牲;那麼,亡故的人和飄零的人是一種,我是一種,我受著希望底欺騙,也還有別人對我的希望——騙著別人!是的,對戰爭我是熱烈的,事實如此!我個人卻是這樣看的:一個民族是絕對的,個人卻不是絕對的!那麼,在這個荒誕的人世,我要抓住權力,為自己,騙自己,也就是為別人,騙別人——然而卻並不騙這個民族的!是的,應該如此!難道還玩少年男女底把戲嗎?」他想。
蔣淑珍抱著汪卓倫底小孩進房。他眼睛發紅,顯然剛剛哭過。但她勉強地笑著。
「他來了!阿靜!阿靜,抱抱!」她說,憐憫地看著蔣少祖。「他爸爸呢?」
「他把東西都拿過來了!他明天早上動身了!」「他沒有說什麼嗎?」蔣少祖抱過小孩來,問,希望地看著姐姐,他希望汪卓倫曾經說過什麼,關於將來的。「……他叫我們不要耽心,一有機會,他就來漢口的。……他沒有說什麼!」蔣淑珍流淚,說,但悲哀地笑著。……「我不是怕累,……顯見得我這個人沒有良心!淑華假若……」她說,無力說下去,揩了眼淚。
蔣少祖避免看姐姐,內心有悲哀,並且感到溫柔和孤零。蔣少祖眼睛濕潤,吻了小孩,同時感到那在上海、南京和京滬沿線展開著的一切完全屬於一個冰冷的潮流。小孩面孔溫熱,他感動地明白了這個冰冷的潮流。
「謝謝,這一次是徹底的!這一次是成功了!」他想。蔣純祖,在動亂中成長,早熟,有著毀滅的、孤獨的、悲涼的思想。渴望從這孤獨、悲涼和毀滅底極底裡得到榮譽和無所不容的愛情。他憎惡他所處的苦悶的現實生活;這種苦悶和憎惡,在最近半年是那樣尖銳,使他瀕於絕望——一個人底初期的絕望。南京底生活窒息青年們,蔣純祖找不到思想和生活底出路,並且驕傲;六月初,他想到逃走。隨後想到自殺。他在這種思想裡沉緬了一個月;這種思想給他以激動和驕傲,所以他沒有實行。學期完結時,他迷戀了一個女同學,但他怯弱而驕傲,沒有表達。暑假開始時,這個女同學退學到漢口去了,於是整個七月間,蔣純祖沒有離開學校;他每天下午到附近的山上去,坐在一所廟宇底多苔的牆壁下,讀書,秘密地寫什麼,或者凝視山下的在暑熱中閃灼著的池塘。蔣淑華底死,深深地刺激了他,他在內心猛烈地做著工作,毀壞了一切。他的結論是:在人間,只有死才是真實的。但他無需去找死,因為他終於要死。
因此他做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不必懼怕——不必懼怕良心和道德。但當他為自己底慾望開始做什麼,以及做了什麼時,他總有漠然的恐懼;下知恐懼什麼,但覺得自己是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後來明白,毀壞得如此徹底,於他是有益的。但現在他在恐怖和苦悶中生活,沒有援助和依恃。「假若我自殺了,那麼我是驕傲的,但是假若因為我不配做一個人而死了,那怎麼辦呢?我要找一個純潔的時間去死!」他在日記裡寫。但他終於沒有找到一個純潔的時間。
上海戰爭爆發,蔣純祖讀到了幾本關於這個民族戰爭的哲學的、政治的著作,狂熱起來了。每個人都曾經在年青的時候讀到過這樣的著作,——他們以後再不會讀到了。於是,從這幾本著作,世界是改變了,世界是熱烈的,煥發著光明;蔣純祖覺得,現在他被拯救了,有了純潔的時間。南京在戰爭中激動的時候,蔣純祖是在狂喜的光明中,懷著大的虔敬注視著一切。他決意和一個同學一路去上海。
於是蔣純祖迅速地脫開了過去的陰暗和苦悶。到姐姐家來,但不願明白姐姐,不願聽清楚姐姐底任何話,恐怕再遇到那個陰暗和苦悶。覺得他家裡的一切人都代表著這個陰暗和苦悶。
他冷靜、戒備、最後一次地來姐姐家——他認為是最後一次。
蔣秀菊憂鬱地坐在房中。蔣純祖走進來,張望了一下。「大姐呢?」不看蔣秀菊,他問。
「她在對面……姐姐,弟弟來了!」蔣秀菊站起來,高聲喊。
「你是一定要去?」蔣秀菊,帶著那種嚴肅與耽憂相混合的表情,問。
蔣純祖看著她,不答。他決意努力忍受這個最後的陰暗。他聽到背後有疾速的腳步聲。他戒備地笑著轉身。蔣淑珍,準備了那種悲切的、嚴重的感情,怕擾亂這感情,進門便站下,沉默地看著這個弟弟。
「我們決定後天走了!……」蔣淑珍說,呼吸急促,「你呢?」
「我只要一點點錢。」蔣純祖冷靜地說,走到桌邊,懷疑地看著她。
蔣淑珍有憤怒的、焦急的表情。蔣少祖抱著小孩進房。蔣純祖冷靜地看了他,看了小孩。蔣純祖怕陰暗,他底目光變得掩藏。
「你來了。」蔣少祖說。
「怎麼阿靜在這裡?」蔣純祖看了小孩,問,避免談到本題。
「你不曉得麼?他爹爹要到江陰去了,要去打仗……」蔣淑珍說,於是說了一切。「不過他是非去不可的,因為有命令……」蔣淑珍說,看著弟弟,使他明白。……「啊,你看阿靜多乖,多可憐!沒有哭一聲!」她動情地說,求救於愛情,希望這種最善的感情能夠打動弟弟。
蔣純祖眼睛發光,沒有聽她,並且戒備著哥哥,他拍手,抱過小孩來,吻了小孩。
「你是要到上海去麼?」蔣少祖問。
「是的。」
沉默了。
「你過來,我跟你談談。」蔣少祖說,點了煙,走出房。
蔣純祖放開小孩,跟著哥哥。他知道姐姐在流淚,但假裝沒有看見。他皺著眉,臉上有假的笑容。
「看你說些什麼?」他憤怒地想,同時想到了街上的光明和激動——他即刻就要去了!——跟著哥哥走進房。傅鍾芬跑進房。
「小舅!」她興奮地喊。
「你出去一下。」蔣純祖嚴肅地說。
「是的,你出去一下——你坐。」蔣少祖說。
蔣純祖坐下來,向著窗外。
「你要去上海麼?你去做什麼?」蔣少祖問。
蔣純祖堅決地看著他:他底目光回答了他去做什麼。「你上海有熟人麼?」
「有。沒有,也沒有關係。」
「你知道上海有危險麼?假若有危險,你怎麼辦?」「那時再看吧。」
又沉默了。蔣少祖沉思地看著弟弟,心裡有憤怒。他相信弟弟是沒有理智的。蔣純祖則冷靜地看著哥哥,等待一個機會發洩自己底輕蔑與憤恨。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底行動對自己有什麼意義。蔣純祖感到不滿,他底被傷害了的自尊心在燃燒著。
「你這半年做些什麼?那邊為什麼開除你?」蔣少祖以家長底態度問。
「他們要開除我,因為我不守他們底紀律!」蔣純祖回答,極端輕蔑地說「他們底紀律」這幾個字。
「你還有一年半就畢業了吧?到漢口繼續讀書不行麼?你應該繼續讀書。」
「我猜到你要這樣說,果然不錯!」蔣純祖興奮地想。「一個人,假若死了,還讀什麼書呢?」他以尖銳的聲音回答,戰慄著,不知道自己說什麼,但感到說了極有意義的話。
他以為哥哥受驚動。但哥哥開了燈,冷靜地看著他。「他沒有聽見麼?」他想。
「你明白你自己麼?」蔣少祖問,輕輕地皺著眉。「我明白我自己。」蔣純祖回答。「我並且明白一切人!」他興奮而輕蔑地加上說,不能抑制自己,說了這個,他感到他果然明白一切人,他們底悲哀和快樂,並且愛一切人。但他所愛的一切人裡面現在沒有了哥哥。他望著這個不可徹透的,冷淡的哥哥。
「淺薄的東西!現在全是這樣淺薄!」蔣少祖想。「我有幾句話要說,此外一切隨便你。」他說,點煙。「要仔細考慮你底行動,因為別人不能替你負責;」他做手勢阻攔弟弟,「別人可以引誘你,說得好聽一點,領導你,但不能替你負責,一個人要有一個信仰,不能淺薄浮囂地亂來!」他露出了嚴厲的、威脅的表情,「你有信仰麼?你信仰什麼?」他憤怒地問。
「我信仰人民。」蔣純祖被哥哥刺激著。驕傲地回答——像一切一九三七年的青年一樣地回答。滿意這個字:人民。蔣少祖冷笑了一聲。
「你從哪裡學到這個信仰?」
「我從生活,從這些人底生活。」蔣純祖回答——像一切一九三七年的青年一樣地回答。滿意這個字:生活。「你看一些什麼書?」
「沒有看什麼書!」蔣純祖堅決地回答。
「你走上了一條道路,別人領你去做犧牲。」蔣少祖說,並不真的以為「人民」和「生活」是無辜犧牲底標誌,同時覺得弟弟的是被領去做犧牲的——他信仰他底這個感覺,因為覺得自己明白弟弟。他表面上安靜、冷淡,心裡卻因了對弟弟的敵意而痛苦著。「你應該首先懂得,然後再信仰。你知道,我們都是吃這個虧的,現在輪到了你。」他微笑著,說。「你吃過怎樣的虧?」蔣純祖懷疑起來,問。
有一種興奮出現在蔣少祖底半閉的眼睛裡,微笑留在他底臉上。
「人民是一個抽像的字眼,生活,又不是年青人所能明白的。」他說,彈著煙。「你要知道,假借人民底名義,各種勢力在鬥爭,每一種勢力都要吸收青年。當然,現在是除了漢奸以外每一種勢力都支持戰爭,但這個世界你明白麼?也許不能支持一年!那時候就全國分裂了,各種人都乘機取利。各種人都要抓取你們青年,各種人都說人民!……我討厭那批惡棍的陰謀!」他說。
蔣純祖沉默著。在長久的沉默中,突然地、無故地對哥哥親切了起來。
「是的,我有一個時候想死,想死,想自殺。……啊,那樣!」蔣純祖熱情地向哥哥說,同時感到說不清楚。他想了一想那種陰暗的苦悶——想到他常常坐在它下面的那座廟宇底潮濕的牆壁和山下的那個閃光的池塘。「我沒有出路!我不願受欺凌!假若他們開除我的話,那我是對的,我高興!為什麼不!而……」他說,在熱情裡戰慄著,笑出聲音來。蔣少祖看著他,然後重新變得嚴肅而活潑。
「你去上海嗎?」他問。
蔣純祖感到一種冰冷的東西,困窘著,覺得自己有錯。「你去上海?」
「我去……我要去。」
蔣淑珍站在門口聽了很久,蔣純祖沒有覺察。聽到了這樣的回答,蔣淑珍走了進來。
「弟弟啊!你不可憐我們嗎?」蔣淑珍紅著臉,大聲問。
蔣純祖站起來,看著姐姐。特別因為感到了那個冰冷的東西,覺得自己有錯的緣故,蔣純祖可憐姐姐。蔣淑珍,明白這個機會,抓住了弟弟底手,用力地握緊。「我們生死存亡——你不關心嗎?」她用含淚的聲音大聲說。
「是的,我關心你們!」蔣純祖想,流淚了。
「我要去上海!」蔣純祖堅決地、動情地說;「我並不是不關心你們,但是我自己只有這樣,你們無論如何不能知道,我也說不明白!……」他說。
蔣純祖看著姐姐底含淚的眼睛。蔣淑珍憐憫而憂愁,相信著自己,不相信弟弟會違背自己,因此沒有懂得弟弟底話。
「讓他去吧。」蔣少祖愁悶地笑著,說,他站在旁邊。「唯獨你一個人……唯獨你一個人向上海去!」蔣淑珍說,哀愁地笑著,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但覺得那個悲哀的東西是迫切了。
「讓他去……不過戰事一危急,你就來漢口!」「是的,我準備這樣。」蔣純祖說,嘴唇焦渴地顫抖著。
因為蔣少祖也這樣說,蔣淑珍就失去了主張,她想到了蔣純祖底內心。她看著蔣少祖,好像問:「我不錯嗎?」她十年前失去一個弟弟,接著又失去了一個,現在是第三個了。她想到了弟弟底要求和快樂,她底眼光問:「我底希望是錯的嗎?」
「大姐,我去,啊!」蔣純祖誠懇地說,看著她。蔣淑珍哭了。
「你們都對!都對!都去!我們不能希望你們一點點,我不能擔保我會不會……」
「大姐!」蔣少祖喊。
「我要隨著爹爹媽媽去……在異鄉就不能生活……」她坐下來,蒙住臉啼哭。
蔣純祖淒涼地歎息,感到了那個苦悶的、暗澹的東西。「你需要多少錢?」蔣少祖問。蔣淑珍放開手,看著他們。她忍住哭泣,站起來,揉著胸脯,然後從衣袋裡掏出紙包來。
「這個給你……」她說,哽咽著,打開了紙包;她底眼淚滴在燦爛的金飾上。她取一個大的指環遞給了蔣純祖。「你要懂得,從此以後,各人……」她說,一面打開了皮夾。「我不要這個!」蔣純祖說,露出了嫌惡的表情。但同時伸手接過指環來。指環潮濕而溫熱,蔣純祖臉紅,好像被別人捉住了的犯錯的女孩。他看指環,看姐姐,又看指環。「我不要……這個!」他以顫慄的、求饒的聲音說。夢想的青年,在金錢上,經歷著這種可怕的痛苦。他想拒絕,但又想留下;他底臉發白了。
但傅鍾芬進房時,他迅速地藏起了指環。蔣淑珍在檢查皮夾,他坐下來,抱住了頭:這個暗澹的世界是試驗了他,破壞了他底高傲的、龐大的熱情。
蔣少祖和蔣淑珍走了出去。他覺得他們是去商量他的情況。紮著小的綠結子的傅鍾芬不安地在床邊坐下,蔣秀菊走了進來。
蔣純祖陰沉地抱著頭,不看她們。
「弟弟,非走不可嗎?」
蔣純祖不答,蔣秀菊溫和地微笑著。
「弟弟,要走嗎?」她彎腰,問。
「要走。」蔣純祖冷淡地回答。
「他當然要走!他絲毫不掛念我們!」傅鍾芬憤恨地大聲說。
「你知道什麼!」蔣純祖憤怒地說,站起來,走出房。「要走嗎?」傅蒲生走在門口,憂愁地小聲問。好像談論秘密。
蔣純祖點頭,看著院落對面的鄰家的燈火。蔣淑珍從後面跑出來,站下,嚴肅地看著他。
「是不是一定要去?」她慢慢地,冷靜地問。她閉上了眼睛。她底衰枯的臉悲哀而靜穆。
「要去。」蔣純祖回答,明白,並同情這種悲哀和靜穆,看著鄰家底燈火。
蔣淑珍臉部微微地牽動,看著弟弟。蔣淑珍貪婪地看著弟弟。但蔣純祖沒有看她。傅蒲生愁悶地笑著站在旁邊。「弟弟,大姐喊你!」蔣秀菊,以為姐姐在喊弟弟,不滿弟弟底這種態度,憤怒地說。
蔣純祖回頭接住了蔣淑珍遞給他的鈔票,冷淡地看著蔣秀菊。
「弟弟你要記住這個大姐!」蔣秀菊,在那種道德底激動下,嚴厲地說。
蔣純祖無表情,看著她。
「你要記住,這個大姐愛你——不是容易的!」蔣秀菊皺著眉說。
「你只曉得讀《小婦人》!」蔣純祖想,走了過去。蔣淑珍有羞怯的、淒涼的、謙讓的微笑。
「我算什麼……弟弟啊!凡事要多想想……」她說。「我們在漢口等你,我們等你……」她說,溫柔地笑著,又有了眼淚。
…………
蔣純祖離開姐姐家時,已經是夜深了。小街已經寧靜,照著幽暗的燈光,有涼風吹著。像每個夏夜一樣,每家屋簷下睡著赤膊的男子們。他們躺在椅子、竹床或門板上,顯出各種粗笨的、難看的姿勢,粗聲地打著鼾——今年的南京底夏季是非常的熱。大街同樣的寧靜,但不時有車輛馳過,揚起灰塵,在微風裡,人行道樹底茂密的枝葉輕輕搖擺著。有的店舖亮著;黑暗的空中,霓虹閃耀著。在繁華的南京,這個深夜,普遍的是深沉的寧靜,這種寧靜使蔣純祖覺得一切都不尋常。他覺得,這種寧靜指揮、並且思索戰爭,並且預示暴風雨;這種寧靜證實了他心裡的最美好的、最堅強的東西——他剛才把這個最美、最強的東西永遠從暗澹和苦悶裡搶救了出來。
十字街口很多人擁擠著聽播音機。播音機底女性的聲音優美而響亮,人群靜默著。蔣純祖站下來,聽見是勝利的消息,注意到了人們底大的靜默,向前走去。南京靜默著,看見,並且準備承擔未來的艱苦和犧牲。
「中國,不幸的中國啊,讓我們前進!」蔣純祖說,在空曠的街上跨著大步。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