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財主底兒女們

上部 第四章 文 / 路翎

    宴會以後的第三天,蔣家底人們有了一次關於他們底家庭事務的長談,但沒有結果。男子們認為這種失敗完全是由於婦女們在內的緣故:她們慣於把談話引導到感傷的慰藉上去。蔣蔚祖和蔣少祖,由於不同的理由,對這個談論持著沉默。

    男子們後來又圍著蔣淑媛談了一次。他們最先提到財產問題,其次提到人力底影響問題。這次談話,雖然還是沒有結論,但大家認為已經把一切弄明白了。這次蔣少祖懷著陰鬱的興奮說了很多。

    蔣家有著龐大的財產。但這個財產卻是死的,大部分在田地房產上,其次在古玩珠寶上,十年來,老人搜藏了極為可觀的古玩珠寶。但這些名貴的東西正在逐漸地被蠶食。女兒們拿走了一些,蘇州底姨姨拿走了一些;族人們偷了一些;金素痕弄去了大部分。大家認為金素痕在南京藏有八萬元以上的古玩珠寶,並且因此結識了一個年青的珠寶商人,造成了蔣蔚祖的不幸。

    大家在談話裡最初沒有提到姨姨。後來,在提到珠寶時,蔣淑媛提示說,姨姨家裡已經靠這些零星的東西在鎮江開設了店舖。大家沉默著。

    姨姨很年輕,大家稱她為小家碧玉。她是被老人用錢買來的。蔣家底女兒們,因為不常在家,所以對她頗好;但她在這種家庭裡決無地位。金素痕好多次指著臉罵她,老人卻裝做不知道。

    老人對待金素痕的苦心是大家都明白的。老人最愛蔣蔚祖,而蔣蔚祖是絕對地被操縱在美貌的妻子手裡。他們結婚已經四年,最初幾個月住在蘇州,然後,由於金素痕底意志,他們便開始來往於南京蘇州之間,每次住兩三個月,最多在南京住過半年。

    這種流動顯然是有著不小的目的的。到南京,為了向老人要財產;回蘇州則為了調查並監視財產。老人痛苦地和媳婦爭奪兒子,甚至勸他再娶一個,但這一切毫無效果。遠在三年前,為了兒子,老人向媳婦做了最初的讓步,在南京下關置了二十萬元以上的地皮和房屋,暗示這是給他們的,把租錢劃給了他們。老人底邏輯是,盡可能地順從媳婦,使得媳婦盡可能地順從兒子——最初是這個邏輯,以後還是這個邏輯;以後是不得不是這個邏輯。

    但這個購置房產的行動招致了不幸。最初是,市政府大規模地動手建設南京,把下關底這一塊地皮劃為工廠區,出低價收買。老人焦急了,在運動和賄賂上化了很多的錢。市政府緩和下來了,但又不能收到租,因為房產地皮全為流氓光棍佔據。這些流氓光棍承認蔣家是主人,但不給租錢。這裡面有著複雜的、黑暗的、重利盤剝的關係,孤獨的老人無力打進去,而光棍們發了財。大家知道這些光棍們和金素痕底父親,有名的大訟師金小川有著血肉的關聯。這筆財產就是由他介紹購置的。

    其次,老人在購買這筆產業時,因為現金不夠,向蘇州底一家錢莊支借了十萬。事情拖下去,每年要付一萬元左右的利息,老人陷在困苦中了。

    但這還不是什麼不幸,雖然是很大的打擊。不幸的是,金素痕並不懂得老人底邏輯。她不斷地聲明房租收不到,不斷地向老人索取。有一次她跑回蘇州,說丈夫生病,逼迫老人寫支錢的字據;她推倒姨娘,劫取了老人底存折和圖章。而這一切——老人底這一切容忍的結果是,蔣蔚祖因不堪打擊而衰弱了,不時單獨地跑回蘇州求父親饒恕,但在父親堅決地扣留他時,他又啼哭,絕食——逃往南京。

    最近一年,金素痕在南京生了小孩,回到蘇州去,和平地和老人相處,老人因得了孫兒而快樂,情形似乎好起來了;但金素痕現在又回到了南京,並且要進法政學校。蔣少祖在談話中提到說,金素痕是用小孩來做新的資本,他說他以為金素痕底頭腦是極腐敗的。大家同意了他。

    王定和說起了蘇州收租的情形。他說他不大清楚,但大概是那樣。其次他提到工廠。老人最初給了這個廠五萬,以後又陸續地給了一些,但最近一年冷淡了,並且有了要收回那五萬的意思。王定和說,實際上,老人已經收回了好幾萬。蔣淑媛說,她對金素痕是不放鬆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當天晚上,蔣少祖又去看了王桂英。第二天清早他和陳景惠離開了南京。

    蔣家底人們認為金素痕在嫁到蔣家來以前便懷有財產底企圖。他們認為她,金素痕是和自己底父親商量好了,講好了條件才到蔣家來的。以後大家發現她在婚前便有情人,於是補充著說,她是在和父親講好了,在奪到了蔣家底財產後便脫離蔣家,和情人私奔這個條件後,才到蔣家來的。

    有一段時間大家商量到分家,但這顯然是辦不到的,因為金素痕也以分家為要挾;而倔強的老人無疑地是在有生之日決不容分家。於是大家又防備金素痕私奔——置蔣蔚祖於死地。

    金素痕出生於沒落了的,改變了原來的面目的富有人家。父親金小川有著一小份財產,原來是訟師,最近幾年,插足到南京底紛雜的土地糾紛裡面去,掛起了律師底招牌。這一切是很順利的;南京很多破落的富戶便是這樣又起了家的。這種家庭粉飾著新式的門面,好像它很可以存在了。但它裡面是有著可怕的、可怖的混亂和墮落。

    人們說過金小川有亂倫的事。但最近兩年,這個小老頭底全部心思是在財產底獲得上。金素痕底姐姐一直未結婚,但交遊廣闊,有很多情人——沈麗英們稱這為放白鴿。金素痕底年青的、時髦的、大學生的弟弟則娶了一個女子僅僅為了騙嫁妝。這是一個有錢而有名的律師底女兒;剛嫁過來半年,金小川底兒子便把她打回家,提出了離婚。但女人有了孕,不肯離婚,但也不回來,於是金家便弄到了價值數萬的嫁妝。這個名律師起了訴,金小川用各種方法鬥爭,他們底官司整整地打了三年。而在這個期間,那個大學生的年青人又結婚了。

    這個名律師會被騙,尤其這個精明的、嚴厲的蔣捷三會被騙,是很奇怪的。顯然他們兩家在締結婚姻之前是並不知道這個家庭的。——酷愛老舊世家的蔣捷三在最初顯然認為一切老舊的家庭都是和自己底一樣;那個名律師則顯然認為一切律師都要比普通人好些。於是他們就照南京人底說法,上了當了。

    金素痕在這種家庭裡長大,受了相當的教育,很快地便超過了同輩的婦女們,成為新式人物了。——但她底頭腦卻又是一回事。她談法律、政治、談張學良和汪精衛,也談維特。但她底頭腦卻是呆笨而荒謬的,因為她是年青美麗的,所以她是聰明智慧的。

    她認為她對蔣蔚祖的感情是無可非議的;她並非不愛這個秀美的,聰明而忠厚的蔣蔚祖。但他底軟弱是她底苦惱,並且,後來的一切破壞了這個愛情。

    蔣家底形勢和她自己底生活範圍注定了她底命運,注定了她不可能為什麼一種愛情而進蔣家。從跨進蔣家的第一天起愛情便是不可能的了。而後來,這是當然的,財產爭奪底進展、風頭底追求使她不得不破壞了一切。在愛情上她很經歷了一些痛苦。而這個痛苦造成了她底荒唐。

    在蘇州,她是穿得非常的樸素,但到了南京便完全不同了;她跳舞、聽戲、出入宴會場所。

    她哄騙蔣蔚祖像哄騙小孩。她總是把蔣蔚祖一個人留在家裡。有時她天亮才回來,於是蔣蔚祖便天亮才能安靜。在她不在家時他總是懊悔自己放走了她。他熱亂、痛苦瀕於瘋狂;他哭,他在街上亂跑,他撕裂衣服——但一看到她,一聽到她底溫和的呼喚,他便安靜了。

    蔣淑媛做生日以後的第二天,金素痕又出去了,晚上還沒有回來。黃昏的時候,蔣少祖單獨地來看哥哥,被哥哥底哭紅了的眼睛和昏熱的臉驚住了。

    蔣少祖是在看了朋友之後來看蔣蔚祖的。他企圖弄明白哥哥生活在其中的這個環境,所以進門時便非常注意。金素痕和父親、姐姐住在一起。這是一座新建的樓房,屹立在周圍的密集的,污穢的瓦房和棚屋中央。蔣少祖在大街旁邊下車,走進一個骯髒的、兩邊全是窮苦住戶和小店舖的小巷子,懷疑地站下來,不相信有錢的金家會住在這個地方。但再往前走,便看見了樓房,昏暗的燈光照著律師底招牌。蔣少祖懷著厭惡走進門來。聽見了左側房內的嘩笑聲:顯然那裡在賭博。走進不潔的小院落,蔣少祖遇到了一個高瘦的、臉上有昏倦的神情的、衣服不潔的老人。蔣少祖站下來,詢問他。

    看見這個穿西裝的、灑脫而表情陰沉的來客,老人便遲鈍地站下來,把手彎到胸前,不自然地、卑賤地笑著。

    他卑賤地笑著,同時探索地看了蔣少祖很久。蔣少祖厭惡他,低聲地說了要找的人。

    「他?他,在家!」老人在衣服上擦手,卑賤地笑著,說,眼光閃灼;「貴姓?」

    「姓吳。」蔣少祖說。

    「好,請您來。」

    老人引蔣少祖穿過正堂,走上樓。一個豐滿的、梳著高頭髮的、眼睛深邃的女子帶著憤怒的表情跑下樓來,站住看了年青的來客一眼,同時迅速地舉手理頭髮。蔣少祖嚴厲地看了她一眼,記住了她。

    「蔚祖,吳先生!」老人推開門,說。「好,請,少陪……」他向蔣少祖鞠躬。

    但聽見蔣蔚祖喚客人為阿弟。他很狡猾地、會心地微笑了。看見金素痕不在房內,蔣少祖憤怒地關上門。

    蔣少祖臉打顫。在小沙發上坐下來,厭惡地注意著房內的華貴的陳設。

    「剛才那老頭是誰?」蔣少祖問。

    「她爹。」

    「剛才在樓梯上,一個穿黃綢衣的,高頭髮的是她姐姐?」蔣蔚祖點了一下頭。

    「底下房裡打牌九的是些什麼人?」

    「不大清楚。」

    蔣少祖點煙,嚴厲地看著地面。

    「嫂嫂呢?」

    「出去了。早上就出去,她去收房租,因為……」

    蔣少祖浮上憂鬱的笑;他明白哥哥為什麼要辯解。

    「我悶的很。」蔣蔚祖說;「你攏不攏蘇州?」「我後天走。還不一定去不去蘇州。你知道,爹爹不願見我。」

    「不是這樣的,阿弟。」

    「怎樣?」

    蔣蔚祖淒涼地歎息;溫柔地笑著,看著弟弟。

    「你好幾年都不回家了,阿弟。這回來的時候,爹跟我說你,他說你應該回來。爹爹年紀大了,阿弟。」「對的,是這樣。」蔣少祖冷淡而苦惱地說。「但是我被牽制了;你看,」他笑了一笑。想起了王桂英,他底臉打顫。

    「你還記得蘇州麼?」蔣蔚祖更溫柔地笑著問。蔣少祖匆忙地笑了一笑。

    「你記得麼?但是河裡現在不好玩了,河裡現在寂寞了。」蔣蔚祖友愛地說。

    「是的,我記得,我不會忘記,但我無需記得。」蔣少祖想;「看見他這樣真是不能忍受的,一個女人使他不幸。但我卻使一個女人……不,這是不對的。怎樣從這間房離開呢?一切陰沉、痛苦,一切懸念壓迫我;但是把他留在這裡麼?留在這個房中?是的,留下,但他是囚犯麼?預備向他說什麼呢?他能懂我底話麼?是的,無需說,不必說,痛苦很容易忍受。」他想,壓著手指。

    蔣蔚祖含著悲傷的微笑凝視著弟弟。想到這個弟弟就是以前那個頑皮的,溫柔的男孩,他就覺得非常淒涼。「他在想什麼?」他想。「阿弟。」他喚。於是蔣少祖抬頭,驚異地看著他。

    「少祖弟啊,什麼都離開了我,什麼都去了啊!」蔣蔚祖說,同時啜泣了起來。

    蔣少祖動著下顎,眼部有虛假的、掩藏的微笑,看著他。「不,不是這樣說!」忽然他用啞的興奮的聲音說,猛力壓下手指去:「為什麼要這樣說?首先是你自己。……我想你愛嫂嫂。但是世界並不是這樣簡單的,唯一的辦法!……」他頓住,露出激躁的,思索的表情。

    「你應該安心,安心,出去玩玩,活動活動。」他說。

    聽到這個結論,蔣蔚祖就變得陰沉了。接著,那種憤恨的,冷酷的表情,就在他底眼裡出現了。蔣少祖說要走,他沒有作聲。蔣少祖站起來,勉強地笑著說了什麼,他冷酷地看著他。

    蔣少祖覺得難受,走到門邊又走回來。

    「我後天走了。明天你去我那裡嗎?」他問,謹慎地、困惑地笑著。

    蔣蔚祖冷冷地點了一下頭。

    但弟弟剛剛離去,他就感到可怕的孤單。想到金素痕還沒有回來,他就痛楚地叫了一聲,抓著頭髮,倒在床上了。

    覺察到有人走動,他跳起來,打開了燈。但看見是金小川,他就厭惡地皺著眉頭。

    金小川喜悅地笑著看著他(他多半這樣看他),自在地坐下來,開始吸水煙。他從煙裡喜悅地看著他,好像他是令他高興的、順從的小孩。

    「剛才來的,是你弟弟嗎?」他笑著,安閒地問。蔣蔚祖不回答,皺著眉頭向梳妝台走去。

    「是你弟弟嗎?好新式的年青人!」

    「是的!」蔣蔚祖憤怒地回答。

    「他在上海幹事……他每個月能收入多少?」金小川和悅地笑著問,在膝蓋上擦著左手心。

    蔣蔚祖再也不能忍耐,憤怒地看了他一眼,走出去,猛力地帶上了門。

    蔣蔚祖沒有吃飯,沒有睡覺,夜深時還在房裡徘徊著。最後走到街上去徘徊,注意著每一輛車子。每一輛車子在遠處,在昏朦的燈光下都是可親的;但在走近後便變成可恨的了——它們載著別樣的人們。車子陸續過去了,或在另外的門前停住了。空了的車輛發出輕微的響聲通過著街道,賣夜食的小販在遠處用淒涼的長聲叫喊,並且敲打竹板。空洞的街上,細雨飄落了。遠處有嗚咽般的、間斷的、孤獨的聲音,很難分辨是什麼聲音。

    痛苦的,灼燒的蔣蔚祖靠在電線桿上,仰著頭。

    雨落在他底臉上,他舐著嘴唇。他是發了怎樣的誓,要懲罰金素痕啊,可是,看見了那輛輝煌的,張著輕篷的包車——這輛包車終於來了——他底心立刻就恬靜如嬰兒了。他跑近去,呼喚了一聲,立刻就跟著車子走起來。

    金素痕輕輕地在篷子裡面回答了他,——這種情況她是已經習慣了。車子停在門前,蔣蔚祖拉開了車篷,她就莊嚴地走了下來了。車燈照見了她底浮亂的頭髮和蒼白的、帶著厭惡神情的臉。

    「我在等你。你到哪裡去了?」痛苦的蔣蔚祖問,小孩般皺著眉。

    「替我拿,蔚祖。」她冷淡地說,指車內的包裡,「死囚,你總是這樣!誰叫你等!」她說,提起衣裳向裡面走去。蔣蔚祖憤怒地、痛苦地看著她。

    「下雨你也不怕!」她在門廊裡用譴責的、疲乏的聲音說;「頭髮都濕了!生起病來,我怎麼是好!」她說。

    「都是為了你!」蔣蔚祖生氣地回答。追了上去。「死囚,總是!今天我一直跑到下關。……死囚,今天不許胡纏!」她低而疾速地說,走過照在微光裡的院落。

    金素痕進了所謂法政學校,有了整天不回家的借口。她總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的。有時,從浮華里淒涼地驚醒,她便回到家裡來,整理財產。這個工作總是給她帶來了恬靜的,憂鬱的心情。

    七月初旬,她和侵佔了房租的父親有了一次劇烈的口角。她回到蘇州去,然後,因為很多房子需要修理,向老人要了一筆現款。臨走時,她歡歡喜喜地向老人說,小孩長得很好,秋季他們要回來,於是她又弄到了幾件古玩,據馮家貴說,這時候,老人打開了櫥,她笑著自己動手來取。老人無表情地看著她,在她動手拿一件極其貴重的東西時,就紅著臉撇開了她底手,憤怒地關上了櫥。但她笑著說,爹爹錯了,她只是要看看。等等。

    這些情形,在南京的蔣家底人們都曉得;馮家貴總是即刻便把這些告訴他們——或者為事務來南京,或者寫信,用他底拙劣的、崇敬的、可笑的文筆。但在南京的人們已沒有能力再注意這些事:他們已不再為它們激動;他們覺得,較之未來的一切和失去了的一切,這些事都是細小的。

    他們在這一段時間裡,是在忙著蔣淑華底婚事:這是那樣的令他們懸念。在全體底積極下,蔣淑華底婚事進行得很順利。蔣淑珍領汪卓倫去了蘇州,老人滿意,答應了。老人是那樣的滿意,在無窮的煩惱中這是一件難得的快樂,老人並且答應了來南京主婚。

    從蔣淑媛生日的那天起,汪卓倫便成了蔣家底親密的人物。汪卓倫幾乎每天都來,有時到蔣家母親底老宅,經常到蔣淑媛那裡。他做了在他底身份裡應做的一切;他有禮,耐心,陪太太們看戲,應付冗長無味的談話,並且給蔣家底老人和小孩們送禮。他做這一切顯得很愉快,但實際上他心裡很苦惱,因為這一切都是他所不習慣的,他常常要覺得羞恥,並且嫌惡自己。

    他對於這件婚姻還是很害怕,首先,他朦朧地覺得,他將要釀成錯誤。其次,他覺得,這個時代,人們為金錢或別的什麼結婚,但他,汪卓倫不能夠這樣——他很怕別人以為他是這樣。他認為結婚所帶來的金錢會使兩個人都不幸福。最後,蔣淑華身體很不好,也許脾氣也不好。

    他對這些有著繁重的考慮。首先,這個婚姻底提起喚起了他底深重的悲哀,他覺得他,汪卓倫,不能夠再適應別人。雖然多年來他在同事們中間生活,很有一些朋友,但他卻是孤獨的:很少參加宴會和娛樂。他孤獨地、單調地生活著,對這種生活有著明白的意識;他想他自己是正在腐朽,死亡是逐漸地來臨,他對這個思想已經習慣,毫不覺得它可怕。他對各種社會事變不大關心,他希望能在靜穆的鄉間,消度以後的歲月。因此,在那天和蔣淑華談話以後,他對自己底幸福意識發動了強烈的譴責。他認為自己是不能忠實的。他認為較之家庭幸福,他寧是更喜愛那種死滅底自覺,——至少後者是於他更適合些。

    所以在後來幾次和蔣淑華會面時,他底沉默多於說話,快意地感到自己心中底陰冷。但別人使他做了一切——他慣於順從別人。而他所做的這一切使地承認了他底幸福意識了。他不明白他究竟決定了沒有,不明白一切是怎樣進行的:在蔣家姊妹們帶小孩出現時他就送禮,在她們請他時他就去,而最後,在蔣淑珍邀他去蘇州時,他認為這是應該的,就向部裡請了兩天假。從蘇州回來,他繼續考慮著,悲傷地明白了這一切正是他自己所要做的。

    從蘇州回來時天在落雨。和蔣淑珍分開後,他坐人力車回家,車子在雨裡行走著,泥水在下面發響。凝視著灰黑色的房屋和低沉的雨雲,不經心地看著就在眼前經過著的那熟悉的一切,汪卓倫感到悲哀和疲乏。想到等待著他的是空虛的、熟悉的房間,他感到滿意,他想到他底用了五年的漱口杯已經開裂,考慮是否要新買一個。這時車子滾過泥塘。「不,不要買新的!一切舊的、破的,它們要留下,因為它們是我的!」他想;「無論怎樣,我不能再過什麼新的生活,耽誤別人!我並沒有向她們提半個字,這是對的,在還沒有錯誤的時候——我留著我底漱口杯,我不買……」他看著灰色的雨幕,對自己說。「我覺得心裡安靜,沒有什麼引誘我,這樣最好!我沒有錯。我沒有墮落。讓我安靜,逃開,死去。一切已經過去,……為什麼還要再去看她?」車子走近時,他注意到了住宅左近的池塘:它已在他離開兩天內漲滿,並且變得清潔了:「多好,——是的,只有這個才是我底,只有這些才屬於我,沒有花開,但是秋天底蕭條的樹木為什麼不好?……」

    他走進門去,嗅到了熟悉的氣味,看見一切都照舊,心裡充滿了感激,隨後他就安適地睡去了。醒來時,已經下午,雨仍然在落。房間裡的一切使他異常感動,他用手墊著頭躺著,寂寞地繼續著以前的思想。

    有了輕輕的敲門聲。他沒有動。

    「我不需要任何人……有誰來呢?他應該回去,因為他自己也是煩惱的。」他想。「哪個?」他低聲問,坐了起來。

    聽見是蔣淑華,他皺眉了。他開了門,笑著,有禮地向她點頭。

    「實在是一回來就很累,太匆促,沒有去你們那裡。」他煩惱地微笑著,說。

    蔣淑華坐下來,把繡著黃花的白色的提袋放在桌上,說了關於天氣的話,沉默了。談話不連續,蔣淑華不時臉紅。顯然她覺得她到這裡來,是不對的。假若所遇到的汪卓倫還是那個溫柔的,羞怯而憂鬱的汪卓倫,那麼她到這裡來便是對的。但現在這個汪卓倫是冷淡、拘謹、煩悶。

    「你,你覺得蘇州怎樣?」她用假的聲音問,臉紅了。「很好。」汪卓倫回答,不安地看著她。「我還是頭一次去。」他說。

    他底看向洗臉架的,沉思的眼睛說:「是的,破了,但是正因為破的,才是我的。」

    蔣淑華順著他底眼光看了看他底漱口杯,又看了桌上的提袋。想說什麼,但又止住。

    「下雨,走路不方便得很。」汪卓倫說,憂鬱地笑著。「是的。」蔣淑華回答,環顧著。「你這個房間,好像動過的樣子。」她說。

    「沒有。」汪卓倫笑著,「我喜歡老樣子——一直是這樣。」蔣淑華感到失望,並且厭惡自己。於是她笑著站起來,說妹妹等她,她要回去。

    「這裡,」她說,打開了精緻的手提袋:「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我跟你帶來了兩條毛巾和一個杯子,你看你底都用不得了。」她說,臉紅到耳根,眼睛潮濕而發亮;她底手,因激動而慌亂,從提袋裡取出毛巾和杯子來。

    汪卓倫臉紅,看著她,看著杯子,看著洗臉架。……於是汪卓倫沉重地歎息,他底眼睛潮濕了。

    蔣淑華看著他,悲哀地笑著,她底美麗的睫毛在顫抖。「你自己也很疏懶……」她憐愛地說。

    「是的,我很懶,我過慣了,但是,你怎麼……」汪卓倫激動地說,用淚濕的眼睛看著她:「是的,是的,謝謝你,因為我以為我——不,我以後再告訴你!」他說,垂下頭來。

    婚禮在九月末,在蔣淑華底生日那天舉行了,蔣淑華對於自己底在秋天的生日感到特別精緻的情意。

    這個喜期是選得非常的適合。她底病沒有什麼變化,經常是那樣,但精神好起來了。她向來不相信醫生,她像老人一樣嘲笑醫生:但在婚前她順從了蔣淑媛,到醫生那裡去做了檢查。蔣淑媛事先和醫生說好,要他向未婚夫婦「說一點鼓勵的話」。因此檢查底結果很好,蔣淑華異常的自信,開始對醫生有了好感。

    這對夫婦有他們底理想,但不明白他們是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中——他們結婚了。

    老人來南京給這對夫婦主婚。對於由蔣淑華底意志所安排的這種樸素的形式,老人已不能反對:他過去是對這個女兒反對得太多了,但蔣淑華對老人卻很經過一番考慮。她很需要他來,因為她愛他;但同時她怕他對她所決定的一切不滿。她自己底幸福和父親底愉快是同樣不能輕視的,特別因為她已經不幸了這麼久,而老人底晚年是這樣的——有些淒涼。

    在姊妹們中間蔣淑華是特別倔強的。她很可以依照自己底意思去做,像蔣淑媛曾經做過的那樣,但她認為蔣淑媛是為了俗世的利益,而她,是為了那個崇高的境界。事實上,老舊的婚姻禮節是完全被蔣淑媛推翻了,蔣淑華是可以很容易地做下去的,但正因為這個,她想她不該這樣。

    蔣淑華有著特殊的形式的愛好。照著她底意志,汪卓倫搬到蔣家底新修理的寬敞的房子裡來;照著她底意志,他們買了東西,佈置了住宅。汪卓倫覺得,順從她,是幸福的。

    但老人卻根本沒有想到要反對。實際上,在他底意志成了蔣蔚祖底不幸之後,他便考慮了另外的兒女們,對他們底自己尋求幸福的意向同意了。也正是因為這個——這中間的痛苦的掙持——蔣淑華底婚事才遲到今天。

    老人給蔣淑華帶來了龐大的嫁奩。

    但這對於新夫婦是有些意外的,蔣淑華曾經向汪卓倫說,只要能夠過活,此外她什麼也不需要:爹爹底處境很困苦。汪卓倫,被她底坦白和高尚的意念感動,但同時覺得很惶惑。

    蔣淑華是在苦惱地等待著要知道父親將要給她什麼。她很想要一些足以保障生活的東西,但同時覺得這是很可恥的。並且她想要一些寶貴的紀念品,夢想把它們留給她底未來的小孩們,但一想到父親會不給她,她便要覺得恐怖。

    老人比預定的早一天來南京,事前來了電報,蔣家全體趕到車站去迎接。但這個電報大家沒有通知金素痕,因此也未通知蔣蔚祖。

    …………

    蔣家底多數的人們在聽到汽笛和車聲後從休息室裡跑出來,擠在月台上。這個圖景是很動人的。

    他們底臉上是有著那樣的緊張的感動的神情,他們不許小孩們說話,老年人看不見黑煙,向姑娘們笑著。在新夫婦臉上,是有著大的嚴肅,它表現了對於命運的高貴的容忍。

    列車衝進了月台,猛烈的水汽使他們向後逃跑。但即刻他們又跑近來,注意著每一扇窗戶。傅蒲生叫了一聲,追著一扇窗子向前跑去,於是被裙子和長袍裹著腳的、驚慌的婦女們在紛雜的、憤怒的人群中跑了起來。

    老人伸出了他底銀白的頭,婦女們銳聲叫喊起來。老人遲緩地走下車來,大家擁了上去。

    老人慈愛地,溫柔地笑了。發現蔣蔚祖不在,他皺眉,但即刻又笑了,眼裡射出動人的光輝來。

    老人輕輕地撩起藍色的緞袍走過來。蔣淑珍伸手去扶他,他笑著搖頭,一面向流淚的老年的妹妹用低沉的、溫和的聲音說話。然後向老年的妻子說話,然後笑著盼顧小孩們。「啊,你們都好嗎?」他用低沉的、溫和的聲音說,笑著,被大家簇擁著走了兩步。然後他停住,吩咐傭人們取行李。

    當大家發現所帶來的東西一共有二十件時,他們是怎樣的吃驚!——他們每個人是有著怎樣的感想啊!

    生病的、瘦弱的、詩意的新娘在回家的汽車裡便哭倒在大姐身上了。她覺得對不起父親,對不起姊妹兄弟們;她覺得父親是在心裡流著血,在整個家庭底厄難裡給了她這些東西的。於是她決心什麼也不要。

    老人被擁進洪武街底寬敞的陰涼的老宅,顯得很安靜。吃了點心以後他吩咐傭人去找蔣蔚祖。於是他開始和兒女們談話。他顯出極大的和平與安靜,顯然他怕大家怕他。

    老宅門口圍滿了鄰人們。行李從人群底驚羨的眼光中運了進來。行李運完以後,老人喚蒼白的、柔弱的蔣淑華走進後房。他關上門,查點行李,在房中慢慢地走動著。

    蔣淑華是被這種東西壓倒了。她嚴肅地、蒼白地坐在靠門的大椅子裡,看著老人。老人向她笑,她垂下了眼睛。「這是一樁事。」老人低聲說。

    「爹,我想和你說話,晚上和你說。」

    老人搖頭,慈愛地看著她。她垂下美麗的眼瞼,她底下頷顫抖著。

    「爹,我想帶你去看看房子,我弄好了。」她啞著聲音說,移動著身體,想到父親心裡不會滿意,她歎息了一聲。老人看著她。

    「這些,我不要,爹。」忽然蔣淑華用興奮的聲音說,臉更白了;「因為我不能要,我也不需要,我只求過活,我在這十年裡對不住爹爹!」她說,蒼白的臉上有了嚴肅的、堅決的、矜持的表情,眼裡有了淚水。

    但老人搖著頭向她憐惜地笑著。

    「爹,我說了,我心裡……你,你總該明白我不講假話!」

    老人笑出了諷刺的,虛假的聲音。老人顯然很痛苦。「呆子,小孩子,啊!」他說,徘徊起來。

    「我只要那個房子,只要——頂多,只再要水西門外的那一棟!我喜歡鄉下,我們去修理。爹要是肯,就給這個。」蔣淑華固執地說,「另外,我要,我要蘇州一點小東西。不過沒有多大關係。我想將來這是很有價值的。爹,並不是錢。」她說,疲乏地靠到椅背上去,以火熱的眼睛看著父親。老人站住,焦躁地做手勢使她停止。

    「呆子!」他說,「你要什麼,我曉得。啊,不許再說!為什麼你這個鬼像,哪個敢說你拿多了!哪個敢說!」他憤怒地大聲說。

    「不是,爹,決不是!」蔣淑華銳聲說。

    「傻子啊!你要的,我曉得。」老人憤怒地說,「不許再說,我給你看看,看是不是,看看!」他說,迅速地在箱子前面蹲了下來。

    蔣淑華沒有動,看著父親底在箱子前面移動著的身軀。看見父親從一口箱子裡翻出了貂皮和狐皮一類的東西,她痛苦地皺著眉。

    老人又打開一口箱子,同時笑出聲音來。蔣淑華站起來,走了過去,立刻蹲下來,伏在父親底肩膀上啜泣了。她啜泣,因為這口箱子裡的晶瑩的東西正是她夢想留給她底未來的孩子們的,因為父親是這樣的理解她,並且,她啜泣,因為過去的、黃金般的時代不可復返了,因為那個黃金時代是被各種錯誤和矯情損害了。

    老人左手抓著一件東西,用右手輕輕地撫摩著這個回來了的,但又要離開的女兒。老人嗅鼻子,滾下了眼淚來。

    老人對蔣淑華所精緻地佈置的一切很滿意——至少在外表上是如此。因為在蔣淑華領他走進明亮的、潔白的、窗前掛著紗幔的房間,驕矜地、帶著那種雅致的審美態度向他指示傢俱底位置和陳列,並且說明她雖然也喜歡父親所喜歡的,但現在的南京妨礙了這個時,老人曾經愉快地笑著點頭。他在蔣淑華底雅致的世界裡站了很久,顯出很大的耐心。

    蔣蔚祖當時就來過,帶來了禮物,這些禮物顯出他底漫不經心。它們顯然不是金素痕選擇的。蔣淑媛問他買了好多錢,他不耐煩地回答了大概的數目。蔣淑媛興奮地描寫說,他一定是買東西時沒有和店家算帳,不要找錢,掉頭就跑。他煩悶地點頭。回答說:「我不像你們那樣小氣。」這個回答使蔣淑媛不快,於是老人譴責了蔣蔚祖。

    老人顯然不願提起家務。這次來南京,他對一切花錢的事表示了讚許。於是大家買燕窩之類的東西給他——這些東西他其實是並不缺少的。「夠了。你們幹什麼?」他說,這句話在大家無疑地等於讚許,他深思地、但簡短地提到蔣少祖,大家說這次蔣少祖夫婦有事不能來,已經來了電報,他就沉默,談到別的上面去。晚上他向女兒中間的一個簡短地說,他願意蔣少祖夫婦回一趟蘇州。「有些事情要交代。」他說。第二天,年老的世交們來訪,下午,金小川和金素痕來。老人在和世交們談話時,譴責當代,預言未來,顯得非常的興奮。但一和金小川交涉,他便顯出渙散、沉悶、不願意。

    因老人底來到而淡妝了的金素痕,在問好之後便退了出來,金小川諂媚地看著老人——好像他是奴僕。金小川即刻便說到下關房產的事,說必須主人親自去交涉。

    老人抽著水煙,沉默地聽著他,不時看他一眼。他說得愈久,蔣捷三便看他愈頻繁,並且面孔愈沉悶。「你看,親家,他們全是有後台的。小陸家是如此,梁家也是如此。親家,他們市政府底路子很通。」蔣捷三看著他,他恭謹地笑,沉默了一下。「有價錢,親家,賣掉何如?」他甜蜜地,用溫柔的假聲說,欠著腰。

    蔣捷三看了他一眼,兩腮下垂,閉著眼睛抽煙。「這回是鐵道部。也是風聞,頭緒卻是很難!」金小川挺直身體,正直地說,「不過,這個數目……」他豎起兩根手指,欠著腰,溫柔地,甜蜜地小聲說。

    「怎樣?」蔣捷三疲乏地說,小孩般皺眉。

    「十四萬,親家,啊!丟開,丟開,讓鐵道部上當去,他們去打架!」

    蔣捷三頻繁地瞥他,沉思著。

    「不賣。」他回答。

    「親家真是生性固執生性頑強,可嘉可佩,但是現在的南京可一日千變哪!」金小川搖頭,大聲說。

    老人底兩腮嚴厲地下垂。

    「現在的南京可風雲莫測哪,市政府一個計劃下來,警察廳一道公事,再加上司法院……」

    蔣捷三忽然壓下眉頭,眼裡有了憤怒的光芒。金小川笑著沉寂了。

    沉默了很久。

    「你出去。」老人低聲說,看著金小川。

    金小川看著他,被他底眼光所支配,站起來,嘀咕著往外走去。在門口他轉身,笑著鞠了一個躬。

    「親家,改日奉訪,啊!」他用甜蜜的假聲說。

    婚禮時,快樂的,怕別人笑鬧的汪卓倫在聽到老人底祝詞以後改變了心情。老人意外地說得很多,並且說得很廣泛,使新郎有了嚴肅的、冷靜的心情。禮堂就佈置在自己家裡,禮堂很小,但客人極多,除了老人底故交以外還有汪卓倫底準備笑鬧的同事們——客人們一直擠到院落裡。伴著新娘在笑鬧聲中走進禮堂時,汪卓倫怕錯,快樂而羞怯。但老人使他改變了心情——使他變得冷靜而嚴肅。

    老人安靜地,嚴肅地站在燦爛的顏色和輝煌的燈光裡。老人在說話之先取出大的白手巾來揩了一下嘴。

    「今天你們結婚。」蔣捷三用低沉的、安靜的聲音說:「你們底結婚要算很遲。不過結婚得太年青是不算好的,尤其在現在。在現在,你們脫離了我們所過的生活,同時你們須看到,在現在的時代,在你們底周圍是些什麼,是荒淫無恥,傷風敗俗,不知道祖先底血汗,不知道兒孫底幸福;上不能對創業的祖先,下不能對後世後代。」老人停頓,兩腮下垂,用手巾揩嘴,「我指望你們,你們都是乾淨清白的孩子,你們要小心。」他用更低沉的聲音說,「過去的錯處,你們推給我們,是可以的,但是未來的……那是你們自己。不過,這個話是和結婚不相干的,」他思索著,「應該快樂的時候,你們快樂。好。」他低聲說,看著大家,然後嚴肅地鞠躬,走到旁邊去。「是的,他說了這個,但是怎麼我沒有想到這個?」汪卓倫想:「我從前是想到的,但是近來竟然完全忘記了,但是他說了什麼?他說:要明白自己底祖先,而將來,那是在於你們自己!那麼,怎樣我只能想到我們兩個人?不,不是兩個人,是大家,是我們大家。我們在大家中間,生於今之世。」汪卓倫想。「為什麼?」他在鞠躬的時候想。「是的,是的,是這件事。」他對自己說,歎息著,跟著被蔣秀菊扶著的新娘走動,避免踩著她底紗。

    老人在第二天去看了下關的產業,然後回到蘇州去。

    蔣淑華底嫁奩使金素痕驚動,她覺得老人是在企圖盡量地在自己死前用這種方式分散一切。

    婚禮後的第四天,她和蔣蔚祖來看蔣淑華,快樂地、誠懇地請求蔣淑華給她看看「蘇州貨」——蔣淑華冷淡地拒絕了。但後一天,蔣淑華不在家,她單獨地來了,要求江卓倫給她看。

    蔣淑華忘記和汪卓倫說這件事。在新婚底快樂裡,汪卓倫感到另外的一切是毫不重要的,他愉快地允許了金素痕,帶她走到後房去。

    金素痕驚羨地笑著,讚美著房間底佈置,並且讚美他底詩意的夫人。汪卓倫幸福地單純地看著她。

    「老太爺這個陪嫁轟動了南京城,為什麼不展覽一下呢?尤其我多麼喜歡看一看啊!」金素痕生動地說,「總是,有一種懷念,我覺得過去是好的!啊?」她用力搖頭。

    汪卓倫站在房間中央(想到他是在這個房間裡他便完全幸福),那樣地笑著看著金素痕,好像說:「你說的很對。但是過去,也許是好的吧,不過我不知道。我並不看重財產。我什麼都不要,真的,但是你讚美,我仍舊快樂!」「你多好的福氣啊!」金素痕說,用力搖頭。

    「哪裡。」汪卓倫柔和地說,眼睛笑著;「這些東西,我們並不需要,累贅得很,我自己都還沒有看過。」他底笑著的明亮的眼睛說:「我怎麼有時間看這些呢。」

    汪卓倫搬動木箱,打開最上面的兩個。他蹲下來,把貂皮和綢緞撩了一下,站起來,皺著眼睛笑著,含著特殊的悲哀注視著金素痕。

    「啊,這個……不過,我怎麼好動?」金素痕活潑地說,活潑地笑著。

    「你看吧。這是你們蔣家底東西——古色古香。」汪卓倫說。

    「嗯,是的。爹從北京弄來,為了……現在是不容易看到的哪!看到這個,我就好像回到從前,很遠的從前去了!……」

    金素痕蹲了下來。汪卓倫不再看她,為了——對妻子的貞潔。但他仍舊笑著,而那種特殊的悲哀神情更鮮明。他覺得金素痕是應該悲哀的,因為他還追憶那個幽暗的,無可留戀的過去。

    「這是二姨姨手裡的東西,你看,這是二姨姨底針線,多麼好!」金素痕喜悅地說,挑起一件小孩穿的貂皮氅來。「這個,你不知道,淑媛姐姐才想要,她為了這個還氣哭過!」她笑著,繼續翻開來。「你看這個,現在簡直不能穿了,要改,沒有這麼巧的裁縫;爹上回說給我,我沒有要,啊,連這也在!多巧多巧,看哪,紅裡面帶黃色……」

    蔣淑華走了進來,汪卓倫帶著那種悲哀向她笑著,她皺著眉,注視著金素痕。

    「哦,淑華姐姐,多好的福氣啊!」金素痕回頭,吃驚地笑著高聲說;「我是一飽眼福!看哪,你記得嗎?爹說這是二姨姨底針線?從前的舊式女子多會持家啊!」

    蔣淑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新式女子也要持家的。」她輕蔑地說,走向桌子。「可是我們是另外一種生活,另外一種頭腦了。我們也許在別人眼裡是罪大惡極的,不過,淑華姐姐,是社會風氣造成人的啊!」金素痕站起來,嬌媚地,抱歉地大聲說,「我們總不免有時犯錯,不過,人生是一場夢啊,我們總希望世界寬大為懷,……」

    蔣淑華迅速地轉頭和汪卓倫說話,打斷了她。她痛苦地笑著,沉默了。顯然的,她此刻所處的這種不利的地位使她說多了話,傷害了她底自尊心。

    蔣淑華靠在桌上凝視著地面,眼睛裡有著輕蔑的、諷刺的微笑;然後這種笑容出現在嘴旁,她凝視著金素痕底腳部,用著那樣的眼光,好像她在看地板。

    「淑華姐姐,幾點鐘了?」金素痕問,困惱地笑著。「不清楚——大概十一點。」蔣淑華回答,看著她底腳。「啊,這樣遲了?蔚祖在等我,又要急!你們多如意啊!房間真雅致!……」她說,笑著轉身,向外走時她底面孔變得嚴厲。

    汪卓倫溫和地送她出去。

    「尊夫人脾氣大。」在門口她向汪卓倫說,同時親切而憐惜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說:「我同情你——你以為你很幸福吧?」

    這個眼光使汪卓倫有了冷淡的表情。在現在他不能接受任何單獨對於他的同情,更不能接受這種同情。他沒有回答,他轉身,以強韌的、自信的大步走了回來。

    走進房,他感到了苦惱,他做錯了事。但像人們常有的情形一樣,他想說明他並沒有錯:他做這個是因為蔣淑華所給他的強大的幸福。

    僕人在搬箱子。蔣淑華坐在桌邊,在聽到他底腳步聲時看著門。

    「這種東西!要不是為了弟弟……」她說,感到他底情緒,沉默了,看著他。

    「她——其實很可憐。」汪卓倫溫柔地笑著說。這幾天他覺得別人都可憐。

    「你不知道,她俗惡不堪!她全家墮落!而她自以為了不起,這是最壞的,我不能想到我會和這樣的人同在一個世界上!」蔣淑華說,臉變白,顯然不能抑制她底激動,「你不知道,她昨天就要看東西!我說,東西不在這裡,」她露出自製的、忿恨的表情看了不安的汪卓倫一眼,沉默了。汪卓倫站在她面前,苦惱地,小孩似地笑著。

    「那麼,我不應該,」他溫柔地說,「我是太高興,覺得看一看沒有關係,而且這些東西毫無意思……」

    「但是,這是我們父親底紀念,你知道我底半生。」蔣淑華淒涼地說,低著頭。

    汪卓倫苦惱地沉默很久。他還不知道她有這個情感,在以前,她對這些東西是特別輕視的。

    「我不應該,是的,我太喜歡,也許不應該太喜歡,但是我是這樣……滿意……我錯,啊!」

    蔣淑華認為他懷疑他底——他們底幸福。常常是這樣,說話和聽話同樣是很難的。她底下頷顫抖著。

    「你明白我們底家,你……明白我底半生。」她激動地說,迅速地播弄著衣角。

    汪卓倫注視著她,有了懷疑。但同時他決定完全認錯;不說任何話,完全認錯。他懇求地,溫柔地,凝視著她。在接觸到她底哀愁的視線的時候,他就嚴肅地微笑了。「淑華,我曾經想,我要做一個女人底最好的兒子,也要做一個女人底最好的丈夫!」他說,帶著強有力的,激動的表情。

    蔣淑華抬頭凝視著他,流淚了。汪卓倫怕激動——他明白他說了什麼——帶著淚濕的眼睛走開去。

    十月初的一天,金素痕和蔣蔚祖到下關去收租,大部分的租錢是可以收到的,但總要金素痕或金小川親自去。收租以後,金素痕把錢全部地交給了丈夫,要他買一點東西,然後繞小路進城,她告訴丈夫說,她是去找一找表姐,蔣蔚祖看著她底車子走開,慢慢地走進城。

    是晴明的,溫暖的日子。蔣蔚祖安靜地走著,挹江門內兩邊的斜坡上的變黃了的草木令他愉快。想到好久以來都淹沒在女色和塵俗中,現在又能夠感到自然界底變化——在塵俗旁邊進行著的靜穆的,端麗的變化,他底心裡充滿了新鮮的感覺。草色變黃,在暖和的、金色的太陽下,人行道樹在悄悄地落葉。在城市上面,是淡藍色的,高遠的天空。天上飛著什麼,一定地、經常地飛著什麼,——鷹或者鴿子;一切是這樣好,這樣和暢。

    蔣蔚祖想到他底生活是那樣的黑暗,那樣的痛苦,是墮落得很深了。想到人類是墮落得很深了,但自然界卻永遠柔順、靜穆、崇高。他拾了一片落葉,嗅著它,帶著溫柔的,安寧的心情慢慢地行走著。

    「我以前常常有這樣的心境,那時候——多好。」他想:「我為什麼不看見,不相信?她是沒有錯的,但為何她不看見這些——這些草,這些落葉?是的,總是責怪。但是產業有什麼好處?要那麼多錢做什麼?人生短促,怎麼能夠為了金錢?留給哪個呢?留給兒子,像父親留給我們一樣,那是無益的!並且現在人是過著怎樣的一種生活啊?她怎麼能夠不瞭解,以她底聰明,她何以能夠不看到在這個太陽下,這些葉子變黃,而且落下來?」他興奮地想。「她到底如何?」他想避免想到她底美貌,安靜地向前走去。「多不容易互相瞭解,知己是多麼難啊!人們底利慾的心,人們底搬弄是非的嘴是多麼可怕啊!」他低聲吟哦,撫摩著黃葉,「又是一度秋色,又是一歲年華!光陰催人老啊!」

    他低著頭,背著手,癡幻地走著路。走完草坡,兩邊出現了店家,他站住默思了很久。

    他坐車子到新街口,怠忽地,懶散地買了東西。想到今天是星期六,妹妹此刻要回家,他便決心去看她,於是替她買了皮鞋。他抱著東西再坐上車子。車子離開鬧市,迎著夕陽走去。他惘悵地凝視著落日底光輝,感覺到人世底無常。

    洪武街底憂鬱的老宅,是沉浸在落日底光輝中。落日通過它背後的草場照著它。瓦上,稠密的瓦楞間有綢緞般的光影;院牆上有著光輝,另一邊是潮濕的,陰涼的暗影。院內沒有聲音,因蔣淑華底離去而頹敗了的花壇沉在陰影裡,一切都顯得頹敗。

    蔣蔚祖從蔣淑華搬開以後還未來過這裡。他往裡面走去,覺得有了變化,於是淒涼地想到白衣的蔣淑華已經離去,已經有了另外的家。他走近花壇,扶起倒下的,枯萎的花枝,想到姐姐從廊下提著灑水壺走出來的情景。他站住不動了。

    但同時他好像看到蔣淑華正在走出來。她安靜地、無聲地提起衣裳跨出門檻,向他點頭,明亮的眼裡有那種他所熟悉的哀愁的、憐惜的微笑。她好像在走近花壇,但沒有聲音,沒有佔有空間。「淑華姐姐啊,連你也忘記了我!」他淒涼地說。於是看見了從廊下走出來的身體笨重的老母親。

    老人在女兒搬走後更易怒,她覺得她底生活完全被別人毀壞了。她是不識字的,愚笨的女人,她底一生,是安全敗壞在粗暴的妒嫉裡面了。她給蔣家生了這麼多的兒女——傅蒲生稱她為蔣家底功臣,但兒女們都遠離了她,並且不覺得這是不該的。

    蔣淑華離開後,她更寂寞,覺得缺少了什麼,因此更易怒,時常要砸東西,打傭人。她底氣力很大,她底舉動使得女兒們悲傷而厭惡。女兒們有時來看她帶東西給她,但很少有好的結果——她底怪戾簡直令人痛苦。老人不信任,古怪的覺得一切都虛偽,親戚們虛偽,兒女們虛偽,他們底衣妝和動作虛偽……

    看見蔣蔚祖,她就憤怒地皺起臉來。蔣蔚祖喊了她一聲,她沒有答應,好像沒有聽見。她注視著蔣蔚祖手裡的東西。蔣蔚祖再喊她,她皺眉,明白了這些東西不是買給她的。

    蔣蔚祖很孝順,但不比姊妹們細緻;他慣常順自己底心情做事,有時對某個人特別好,有時則不覺得他存在。他今天是來看妹妹的,因此,他雖然買了很多東西,卻沒有想到母親。

    蔣蔚祖走向母親,笑著,不覺得有錯,但老人露出怒容。

    「你買這些幹什麼?」老人厲聲說,擲響著枴杖。「素痕買的。」蔣蔚祖不願意地回答,沉下臉,往裡面走去。

    「站住,你!小畜牲!又是那個婊子叫你,又是……你錢多,你家裡成千累萬!」

    「媽!」蔣蔚祖憤怒地喊,走進蔣淑華底空了的房間,憤怒地關上了門,他聽見母親繼續發怒,發哼,聽見椅子翻倒的聲音,他站在房裡咬牙切齒。不知何故這個憤怒特別令他痛苦。近來他特別不能忍耐,特別頻繁地經歷到痛苦。在痛苦中,他覺得生活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他覺得一切都荒謬可憎。他憤怒而恐怖,感到一切都崩潰、模糊,自己已瀕於毀滅。

    他想走開,但聽到了輕巧的皮鞋聲,皮鞋聲消失在對面房裡,然後,幾分鐘後又響近來。面容顯得特別的莊重,甚至顯得嚴厲的苗條的蔣秀菊走進房,用明亮的眼睛看著哥哥,走到床邊坐下,然後她開燈,皺著眉,煩惱地看著哥哥。「她們都這樣對我。」蔣蔚祖想。「我給你買了一雙皮鞋。」他冷淡地說,推過盒子去。

    蔣秀菊敷衍地看了皮鞋,勉強地笑了一下,把它擱在床上。

    「你買了多少錢?」她問。

    「你不用問吧。」

    「你買了這麼多東西。但是,我自己有皮鞋。不過謝謝你,你關心我,在我們家裡已經沒有了像你這樣的人……我不喜歡二哥,他不負責任。」她帶著特殊的冷靜說,淡淡地笑了一笑。顯然她心裡有著嚴重的事。

    蔣秀菊再看皮鞋,這才注意到它,於是脫下鞋子試了一隻。大了一些,但她沒有說。

    蔣蔚祖機械地看著她穿皮鞋。在她底剛才的冷靜的表白後,蔣蔚祖已經不再注意皮鞋了;他看著她,希奇她底冷靜,同時覺得這冷靜使他自在。

    「你今天沒有事?」他問。

    「朋友邀我去看電影,我沒有去,今天我睡在這裡。」她非常冷淡地說,穿上了原來的皮鞋;「淑華姐姐去了。」她機械地說,看著窗戶。

    「我剛才看到花倒了。她去了,這裡沒有人注意。但是剛才我好像看到了她,這是一種紀念——姐夫多好的性情,比他們都好。」蔣蔚祖說,熱情地笑著。但同時搜索地看著蔣秀菊。

    蔣秀菊忽然抬頭凝視著他。這種凝視使他覺得可怕。蔣秀菊底臉上有了憤怒的表情。

    「你今天到哪裡去了?」她托著腮,看著桌面,小聲問。「下關,和素痕一路去的。」

    「後來呢?」

    「後來她去看表姐,先走,我就進城……」他惶惑地說,有了某種不幸的預感,但同時想到落日底光輝。他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已經黑暗了。

    在蔣秀菊底臉上,出現了猶豫的痛苦,和某種不尋常的憐恤與溫柔。她沉默了很久,看著桌角。她又看皮鞋,然後輕輕地放下它們。

    「什麼事?」蔣蔚祖不幸地問。

    妹妹猶豫地看著他,看著窗戶,搖著頭。「你……我看見嫂嫂。」忽然她低聲說,痛苦地避開了他底視線,「我在中山路看見嫂嫂,在汽車裡,另外有一個男人。」她堅決地、迅速地說,凝視著他。這個視線於蔣蔚祖是殘酷的。「她,但是她沒有坐汽車。……」蔣蔚祖臉色變白,移動著身體說:「你說是什麼樣的?……」他窒息,昏迷地環顧——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拯救他——於是頹然地倒到椅子裡面去,他底頭撞在桌上。

    他不動,再沒有聲音,蔣秀菊嚇呆了;她冷靜地考慮過這個消息底可能的結果,但沒有想到會這樣。在她跑向他以前他突然地跳了起來;她站住了,因為他底臉使她恐怖。她不知道會這樣,不知道會這樣——不知道這個愛情底致命的強烈,並且不知道愛情。

    「蔣蔚祖,蔣蔚祖!你從此完了!」蔣蔚祖用非人的聲音叫,然後向外面奔去。

    蔣秀菊恐怖地叫喊起來,並且哭起來了。

    「媽,攔住哥哥,攔住哥哥呀!」

    她往外跑去,母親走出來,懷疑地、憤怒地看著她。母親大聲叫她,但她不回答。她跑出門,不顧一切地大聲地向哥哥叫著,終於她追上了哥哥,抓住了他。

    她並且把哥哥送到金小川家裡,深夜裡她回來,跑到每個姐姐那裡,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帶給她們。

    聽到這個消息,蔣淑珍整夜不能睡眠。肥胖的、好精神的、然而悲觀的傅蒲生睡得很酣。在他底均勻的鼾聲裡,蔣淑珍,撫摩著剛剛一歲的乳兒,把嘴唇貼在他底發汗的、涼爽的額上,想到了過去。她想到了父親,二姨,想到了蘇州,並且想到了蔣蔚祖底婚禮和蔣少祖底逃跑。一切細節她都想起來了。這些細節清晰地喚起了她當時所有的感情。

    蔣蔚祖在蘇州結婚的那天,她是特別感到幸福的;蔣少祖逃跑的那天,她是曾經跪在震怒了的父親面前求饒——這些情緒好久就遺忘了,但現在又淒涼地出現在她心裡。她想起了蔣蔚祖底婚禮底佈置,想起了她少女時代所住的房子,於是想起自己底婚禮,她吻小孩底涼爽的額,凝視著帳頂。夜很深了,但院牆外面還有著小販底淒涼的叫賣聲,這個叫聲使她悲傷地想到了於她不相干的很多事,想到了,在南京,很多人是睡得很遲的,他們過著墮落的生活。她聽到了蟋蟀底寂寞的叫聲。

    她覺得大的不幸要來了,生活要崩頹了。她吻小孩。「可憐啊!」她想,「就是我自己這樣的家,也沒有什麼根據,種種不安使什麼都沒有根據了。假若蒲生再胡鬧一點,再在外面亂玩女人,是的,就什麼也沒有了——誰能保住小孩們呢?在現在的時代,天天發生這樣的事,不是男的就是女的,不能叫做家庭。」她恐懼地想,「為什麼?什麼使得人心這樣墮落無恥?不能,不能這樣啊!……在兵荒馬亂裡活過來的人。」她想,「他們總不安定,不能知道明天的事,於是弄成這樣子了,可憐的爹怎樣在兵荒馬亂裡支持這一份產業啊!這些年的中國,多麼黑暗,殺人是多麼多啊!那些人是多麼可憐啊!誰能保住小孩子底將來呢?純祖將來怎樣呢?……總之,他們根本是這樣墮落,」她想到了金素痕,「不可挽救了,他們底家庭多麼醜!但是可憐的蔚祖!假若我是有力量的,我要喝這個狠心的女人底血!……為什麼當政的人不想到這些人底生活,為什麼還讓這種人存在?為什麼使我們這些弱者這樣孤立無依啊!」她想。

    第二天她帶著柔弱的,悲哀的面容起來,竭力振作地向傅蒲生說話,——不讓他為她底痛苦而不安——服侍他去辦公。然後是女兒底囂鬧,要錢。女兒上學後,她安頓了小孩,帶著那種柔弱的、悲哀的面容去找妹妹們。

    蔣家姊妹們和沈麗英一同去看蔣蔚祖。這是很困難的,她們應該商量一下,但蔣淑珍底無主張的悲哀和蔣淑華底憤怒的悲哀好像已經確定了她們底態度,大家覺得沒有什麼可商量。大家覺得這件事情是很明白的,因此應該持著這樣的態度,即兩位姐姐底悲哀所顯示的態度。

    蔣蔚祖整夜糾纏如毒蛇怨鬼,天亮時碰在桌上昏厥,說著胡話睡去了。金素痕陷在紛亂和痛苦中,沒有想到蔣家姊妹們會來。

    這個夜晚於金素痕是可怕的,她幾乎沒有力量支持下去。她厭惡丈夫又憐惜丈夫。在她底行為僅只被懷疑的時候,她不覺得自己有錯,但現在她覺得自己不能再生活了。她底一切是可怕地混亂,那在先前是鮮明的,快意的一切現在是顯得混亂、黑暗、愚蠢。蔣蔚祖說到小孩,並且懷疑小孩不是他生的;他叫奶媽抱來小孩,把他交給她,然後跪在她面前,求她處死他。金素痕極端痛苦,逃出了房間。蔣蔚祖拖她回來,向她懺悔、哭訴,聲明要回蘇州去把父親殺死,把財產全部交給她去享樂,——金素痕又逃出房間。但這次她自己回來,哭了,說他誤會她。她咒罵造謠的人,說一切是由於別人底妒嫉。但現在說這些,蔣蔚祖已經不能相信。

    金素痕痛苦到極點,於是用了最後的辦法,以溫柔來征服蔣蔚祖。這於她自己也是很殘酷的,但色情底印象使蔣蔚祖恐怖——想到她能同樣地擁抱別的男人,他撞在桌角上暈去了。

    全家被驚擾了。金小川敲門好幾次,被金素痕罵走,最後,天亮時,金素痕凌亂地披著睡衣走出來,敲姐姐底房門。姐姐房裡有人,但金素痕不知道,她預備在姐姐房裡睡一下。

    姐姐穿著單薄的紗衫開門,用充滿睡意的眼睛看著她。「什麼事?你們整夜鬧什麼!」

    金素痕沒有回答,她底疲乏的、蒼白的臉在黎明底微光裡打抖。她向內走,姐姐沒有阻攔她,但她即刻退出來了:在姐姐底床上,睡著一個年青的男子。她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姐姐,看著她底半裸的身體,意外地在嘴邊浮上了嘲諷的、憐惜的笑紋。

    「你冷,進去吧。」她柔和地說,輕輕地歎息。

    「不,並不冷。」姐姐說,向她笑了一笑,關上了門。

    金素痕走回房來,那個嘲諷的、憐惜的笑容好像被遺忘了一樣,好久都留在她底臉上。她勉強地睡了一下,蔣家姊妹們來到的時候她正在梳洗。……這是一件刺眼的事情,這麼多人來看蔣蔚祖。最困難的是她們並無顯著的理由。但這只在走到金小川家門口的時候才被發覺:她們在心裡覺得並無顯著的理由——那種能被言詞說明的、啟示適當的態度的、增加勇氣的理由。她們底理由是不能用言詞說明的,假若光說是來看蔣蔚祖,那麼特別在這麼早的時間,對於這麼多人,這個理由是不充分的。假若說是為了干涉某一件事,為了打擊金素痕,那麼——沒有證據;並且對於夫妻底生活,這種立場是近於荒謬的。

    因此蔣淑媛在門口停下來,向蔣淑珍說,她們最好先表示她們是來邀弟弟看水西門底房產的。但代替了回答,蔣淑珍用柔弱的、悲哀的眼光看著她,然後看著大家。她底眼光表示,對於這件事,她只有悲哀,強大的悲哀;她要用她底柔弱的心來評判世界;因此她們應該怎樣做,是顯然的。這件事不能用平常的眼光看——她底眼睛說——並且,它說,她準備了眼淚。

    她底理由是不能用言詞說明的,但能用悲哀的眼淚說明,而在悲哀裡目前的這個世界是和諧的,因此它——目前的這個世界不能妨礙她。她提起長衣輕悄地跨進門檻。

    她們通過院落——高傲的蔣淑華,嚴厲的蔣淑媛,發慌的、矜持的蔣秀菊和沈麗英。金小川在台階前擦臉,好像不認識,用那種陌生的眼光看著她們,然後急速地拖著鞋子走了進去。蔣淑珍垂著頭,用她底柔弱的悲哀保護,並領導著妹妹們,提著衣服輕悄地上樓,輕輕地敲門。

    「素痕!」她柔和地喊:「素痕!」

    金素痕打開了門,蔣淑珍悲哀地笑著,看見了睡著的,額角青腫的弟弟。

    「我們來看蔚祖。」她柔順地說,有了眼淚,向床鋪走去。金素痕挽著頭髮,用尖銳的、敵視的目光打量著她們。然後她走向梳妝台,露出厭惡的,冷酷的神情,繼續梳頭。「看吧,人在這裡!」她回頭向蔣淑媛高聲說。「弟弟,弟弟。」蔣淑珍喊。

    蔣蔚祖醒來了,看見了姊妹們,但尋找另外的人——尋找金素痕。他突然坐起來,看著姊妹們,又看著金素痕,他在夢裡沒有預備這樣醒來的,他預備醒來時金素痕悲哀地坐在他底身邊,向他懺悔,因此他凝視金素痕,希望她告訴他他應該怎樣做,怎樣生存。發現金素痕臉上有著憤怒和冷酷,他底眼睛變得幽暗。聽見金素痕憤怒地向誰叫喊,他覺得一切都完結了,於是他抓頭髮,痙攣著,哭叫出瘋狂的聲音來。

    他顯得不再認識姊妹們。蔣淑珍喊他,開始了哭泣。金素痕憤怒地拋散了她的長髮,冷笑著,走近來。蔣淑華眼裡有淚水,她含著眼淚輕蔑地凝視這個披髮的、冷酷的美女。

    「素痕,素痕,他怎樣,他怎樣?」蔣淑珍跑向金素痕哭著問。「素痕,可憐可憐他,可憐你自己!……」金素痕避開她,撫了一下頭髮,向蔣淑華冷笑著。「怎樣?」她說,「你們蔣家眼淚多,到我這裡來哭!」「你當心點,金素痕!」蔣淑媛厲聲說。

    哭泣的蔣淑珍跑向妹妹,企圖阻攔她,又跑向金素痕,可憐地,柔順地,女孩似地向她說話。

    「他怎樣?他病了!你們可憐他,誰可憐我?」金素痕叫,停住了,下頷打抖。即刻她迅速地走向蔣蔚祖。「說,蔣蔚祖跟金素痕,生死潦倒,用不著別人可憐!」她堅決地說。

    蔣蔚祖看著她,又看著姊妹們,他底灰白的嘴唇打抖。「說,蔚祖!」

    「我們,生死,用不著別人……」蔣蔚祖說,哭著,淒涼地看著姊妹們。他底朦朧的眼光說:「姐姐妹妹們,我們永別了!」

    「好,高貴的蔣家,你們去辦你們底罷。」金素痕說,揮開頭髮,重新走向梳妝台。

    有了沉默。蔣秀菊跑向哥哥,蹲下來。蔣淑珍茫然地、悲哀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柔順地走向金素痕,抓住她底手臂,向她懇求,低語。

    「素痕,好素痕,我們家裡從來……」她向這個女人低語,這個女人,她夜裡還想著要喝她底血——她低語,氣促,又哭泣。金素痕厭惡地看著她。

    這種景象傷害了驕傲的妹妹們。蔣淑媛厲聲叫了什麼,上前拖開姐姐,拖她往門外走。她無力地依在肥胖的蔣淑媛身上,哭著,向蔣蔚祖說著什麼。

    蔣蔚祖帶著淒涼的、驚恐的神情看著她們出門。「她們走了。我們——分別了。」他想,用兒童的眼光看著金素痕。金素痕在梳頭,臉上有冷酷的,沉思的表情。

    她轉身向蔣蔚祖走來。

    「你記好,蔚祖,除了我,你沒有別人——你不許向別人說任何話!」她說。

    蔣蔚祖看著她,沒有聲音,露出瘋狂的,陰慘的笑。金素痕發慌,坐下,抓住他底手。

    「怎樣?你心裡怎樣?蔚祖,你心裡……你認識我麼?」她問。

    「認識你,認識你,認識你。」蔣蔚祖重複地,單調地說,野獸般地抓住了她底手。她叫,脫開來,恐怖地凝視著他底瘋狂的陰慘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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