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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中緬第二次大戰 第八節 文 / 柏楊

    在猛撒土司指派的嚮導帶領之下,我們這支兩百人的援軍,向江口急進,多少次,我腦筋裡都浮出弟兄們被圍江口,遭受緬軍屠殺的慘景,這不是在國內和共黨作戰,戰敗後可以化裝老百姓,混在難民群中逃走。這是在異國,戰敗了只有死,我知道我們這兩百人即令趕到,投入火海,也無濟於事,但我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覆沒,任何人都可以在重要關頭遺棄我們,我們自己卻不能遺棄我們自己,一路上,斷崖重重,每條澗水都密佈著螞蝗,身體不支的人只有留在半途,入夜以後,那東南亞深山中特有的,白天酷熱到百度以上,天一黑下,卻立刻降低到零度以下的氣候,使我們一面行軍,一面不斷觳觫,天上沒有星,也沒有月,我們不敢點燃火把,恐怕萬一江口軍敗,緬軍可能從這條小路進襲猛撒,火把將供給敵人射擊目標,我們手拉著手,在那跌下去便碎骨粉身的斷崖上摸索前進。疲倦、寒冷和對戰局的恐慌焦急,陣陣的襲擊著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江口已發生了什麼事,元江大橋那絕望的景象,我們曾經努力去忘掉它的,現在又升到眼前,這不是太相似的局勢了嗎,我要了一支紙煙想試著吸一口,結果又把它擲掉,一星火光都可能引來巨大不幸,我只好把腰皮帶束得緊緊的,不去想得太多。

    第二天下午,在我們急行軍整整二十四個小時後,到達江口,江口沒有失守,但爭奪戰已經爆發,後來我才知道,緬軍約一個團的兵力果然向江口迂迴,以猛烈的火力進攻,想把那一個連一舉消滅,卻想不到孤軍在受過無數血的教訓之後,已學會了如何的迅速脫離敵人,鄒浩修營長自猛畔後撤時,由彭少安連長擔任先頭部隊,以每小時二十四華里到三十華里的跑步速度,向江口撤退,把所有的緬軍截擊部隊撇在身後,當一團敵人猛攻江口的同時,彭少安恰好銜著緬軍後衛的尾巴趕到,在那一瞬間的短短時間內,形勢大變,變成緬軍陷於我們的夾擊之中,守江口的李南階連長看到信號後下令反攻,緬軍只好狼狽後撤,彭少安立刻迎接後面鄒浩修營長率領的部隊進入陣地,剛剛進入陣地,緬軍援軍已至,重新合圍,那真是使人回想起來心跳的一瞬間,只要有十分鐘,甚至五分鐘的遲緩,都會全軍覆沒。

    我渡江和鄒營長會晤的時候,他正憑著工事,用望遠鏡眺望,陣地上沒有一點聲息,氣壓低的使人吐不出氣,很久很久,他把望遠鏡遞給我──

    「蒼天,你看!」

    在望遠鏡中,我看到山麓那裡,有三四個緬軍正在那裡用刺刀屠殺我們的傷兵,那些為國身負重傷,落伍下來而被俘的弟兄,他們的哀號聲我們聽不見,但他們有的在狂奔,有的在刺刀下絕望的掙扎,狂奔的被截回去,在刺刀下掙扎的終於不掙扎了,我默默的把望遠鏡放下,抬起頭,鄒營長已把臉轉過去,他怕我看見他那奪眶而出的淚水。

    就在這一剎那,山頭上傳出攻擊軍號,那慘厲的號音逐次的一個山頭一個山頭響起,鄒營長一直凝視著前方,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才好,從號音分佈的地區上,可以推測緬軍的人數總在一萬以上,身經百戰的弟兄們都知道這一點,用不著詢問,從他們焦黃無語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的恐懼。

    緬軍的攻擊在號音停止後開始,先是疏落的槍聲,接著便有重機槍迫擊炮參加,再接著便是衝鋒號起,那些驃悍的欽族士兵和凶殘成性的國際兵團在衝鋒號音下,如醉如狂的向我們陣地猛撲,這一次緬軍比上一次大戰要強勁百倍,無論素質和武器,都使孤軍震驚,不久鐵絲網就被衝開一道約五十公尺寬的缺口,鄒浩修營長在無線電中向猛撒總部請示行止。

    「死守!」回電說。

    然而,緬軍的攻勢更趨猛烈,從當天下午,到第三天中午,攻擊沒有停止,他們輪流著休息,每隔三個小時到四個小時,便有一次山崩地裂使人心悸的衝鋒,而我們卻不能換班,不能休息,鐵絲網已被夷平,和第二線碉堡聯絡的交通壕半數摧毀,尤其是,到了第三天下午,緬軍一○五榴彈炮進入陣地。

    要知道,江口的工事做的非常堅固,用泥沙和巨木築成的碉堡、掩體,和曲折迴繞的交通壕,比鋼骨水泥還要結實,而且比鋼骨水泥還要耐得住震動,可是,巨炮炮彈擊中那普通炮火永遠攻不陷的碉堡和掩體,卻像一塊巨石擊中一顆雞蛋,轟然間就化成一堆雜著弟兄們血肉的碎片,加以殺傷力強,逼得弟兄們頭都抬不起來,恐怖像魔爪一樣抓住大家,軍心開始動搖,鄒浩修營長向總部請援,回電是稍待,再請求撤退,回電仍是死守。

    「我們只有死在這裡,」鄒營長悲切的說,「只有死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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