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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中緬第二次大戰 第六節 文 / 柏楊

    我回到夜柿,已是民國四十二年的春盡,在已經獲得年餘安定的中緬邊區,表面上顯得平安無事,我到猛撒總部報到,只有寥若晨星的幾個低級軍官在那裡,身負重責大任的處長級軍官們都在曼谷,我到副官處坐了一會,吸了一根煙,辦公桌上鋪著一層在那廣大盆地中不容易聚集起來的灰塵,我又到我過去住過的竹寮裡張望,一個人正在蚊帳裡呼呼大睡,想去反共大學看看有什麼朋友在那裡,走到門口,遇見郭全,從這位警衛營的排長口中,知道副總指揮李則芬將軍,和李則芬將軍的老師,也是總部參謀長杜顯信將軍,還在猛撒。

    「他們為什麼不去曼谷?」我喊。

    郭排長困惑的望著我,我只好不自然的向他笑笑,感謝上蒼,當薩爾溫江大戰初起,孤軍幾乎全軍覆沒之際,李彌將軍飛返台灣,其他高級官員都去了泰國和香港,幸虧有李則芬將軍和我們全軍衷心信託的杜顯信將軍,親率援軍增援拉牛山,寫到這裡,我有說不出的積鬱和憂傷,我們真正是一個沒有親生父親的孤兒,在最需要扶持的時候,每一次都遭到悲慘的遺棄。

    通訊連轉來政芬的電報,告訴安岱的噩耗,我續了一個星期的假,租到一匹馬幫的川馬,星夜趕回夜柿,可憐的安岱,她連父母給她的雙倍的憐愛,都無福享受,自從曼谷回來,因為借貸太多,每月付租金不是長久之計,便搬到匹科居住,匹科位置在國境河邊,幾個兄弟幫我們搭了一座三間大的草房,誰也想不到,這三間草房,竟成為我那小女兒葬身之所。

    因為住地偏僻,孩子們找不到淘伴,做哥哥的又萬分不願意和妹妹遊戲,因為他的妹妹是太傻了,做哥哥的年齡還小,還不知道妹妹是個白癡,他只嫌她呆笨,一吃過飯,安國瘋了一樣往市區奔去,妹妹就啼啼哭哭地跟著,每次都被政芬苦苦的哄住,只有那一次,她那拙笨的小腦筋使她溜開母親的視線,向她的哥哥追去,等到母親發覺情形有異,喊叫著也追上去的時候,她的小身軀已橫躺在路旁,小腿上血流如注,是毒蛇咬了她,還是被樹枝刺破,破傷風菌傳染進去,還是其他什麼,一直到今天,我們都不知道,孩子死的那麼快,政芬把她抱到家,剛放在床上,她的小眼睛已經閉上了,沒有一句聲音留下來,似乎是她到死都怨恨她的無能父母,生下她卻不能養她長大成人。

    我趕回夜柿的時候,孩子屍體已發出臭味,我把她抱在懷裡,哭不出眼淚,我用舌頭舔她那癡呆的小臉,她連一聲傻笑都不會回答了。

    就在茅屋旁邊,我為她砌了一個墳,豎了一塊小小的墓碑,上面刻著,「中國游擊戰士之女鄧安岱小姑娘之墓」,去年,當我奉命去淡棉加運輸給養,我還特地潛赴她那小小的墓前,哭喚幾聲,經過五年的風吹雨打,茅屋已頹,只有那塊石碑還矗立在那裡。我不知道她那無知的靈魂,會不會聽到我的聲音。而現在,又是一年過去,也不知那墳是否無恙,我每天幻想著有一天重返故土,縱隔千山萬水,我也要把她的小小骨骸,運回我的祖塋,使她永依在父母身旁,不再害怕孤獨。

    為了安岱的死,我們舉家搬到猛撒,政芬和我都不是迷信的人,但我們仍到華僑鋪子裡買了很多紙帛錢焚化,我還給孩子寫了一封長信,使她在冥冥中長大後,能記得做父親的無限恨悔,然後,在政芬大哭聲中,我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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