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緬第二次大戰 第一節 文 / 柏楊
在緬甸國防軍二度向我們猛攻,一場以薩爾溫江為中心的慘烈大戰發生之前,我們的游擊區域,已有台灣三倍大的面積,孤軍作為兩萬餘人大軍的主幹,我們獲得暴風雨前夕的喘息。
我想在敘述薩爾溫江大戰之前,介紹幾位夥伴,他們在那蠻荒的邊區,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他們不會重視我的介紹的,他們只是為了自由而戰,而不是為了博得令名,但我懷念他們,我不告訴你現在仍活躍在邊區的英雄,那可能涉嫌互相標榜,我只告訴你那些現在在台灣的,或是已經戰死的,他們的可歌可泣的事情。
我永遠懷念馬力壩的那唯一的女英雄楊二小姐,我還是在邦桑撤退時俯在擔架上見到她的,但她的印象卻留在我的腦海裡,隨著日月的增加,而更清晰,她那時剛從泰國購買槍械歸來,和政芬在夜柿相識,而且迅速的結拜為乾姊妹,那一天中午,我在一棵遮不住太陽的椰子樹底下,正被蒼蠅困擾,卻聽到躺滿了一地的夥伴們發出一陣歡呼,在大道上中沖天的飛塵中,一個頭上裹著紅巾的女孩子馳馬而至,她身後追隨著七八個騎著川馬的彪形大漢,跑到我們跟前時,她緊勒韁繩,那匹雪白的戰馬嘶鳴著仰起前蹄,幾乎人立起來,她向那些高叫她「二小姐」的弟兄揚鞭問──
「你們這裡有沒有鄧克保!」
我們是這樣的見了面,她跳下坐騎,就坐在石子地上向我報告政芬和孩子們的消息,她的面龐飛紅的像一張孩子的臉,兩個大眼睛,和那兩排細而小的貝殼般的牙齒,使我驀然的想起美國西部電影中那些美麗絕倫的女盜,我懷疑那山巒重疊裡的風沙和雨季後特別顯得毒烈的太陽,為什麼沒有把她曬黑,她似乎不像英雄,而像一個電影明星在拍戰爭實況電影,我把我的想法告訴她。
「我只是一個野丫頭!」她脫掉她的紅巾。
「聽你的口音,好像是雲南人。」
「不,我是馬力壩人,馬力壩歸緬甸管。」
但她承認她是中國人,一股兄妹之情使我永遠關心她,她那嬌小身軀可以抱著馬腹奔馳百里,而且雙手可以開槍,百發百中,在我們談話時,弟兄們蜂擁四周,要求她表演給大家看,她站起來,剎那間,當兩個比人頭還大的椰子隨著槍聲在一百公尺外另一棵椰子樹上掉下來時,我們還沒有看清楚她是怎麼一回事。
這一位一年四季圍著紅頭巾,穿著美軍夾克的雙槍女郎,李彌將軍委她為獨立第三十四支隊司令,她大發脾氣,因為她手下有三百多健兒聽她指揮,她希望的是縱隊司令。民國四十一年春天,薩爾溫江大戰初起的時候,她率部從馬力壩星夜向猛撒增援,在景棟以北的叢林裡,中了緬甸的埋伏被俘,從此沒有下文,是生是死,我們不知道,而緬甸國防軍對俘虜的殘無人道,使我和我的妻子,為她作過多少祈禱,上天把這麼沉重的報國救民的大任,加到一個還沒有出嫁的弱女子肩上,使人想到法國的聖女貞德,上帝,上帝,祝福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