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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反攻雲南 第十節 文 / 柏楊

    在這裡,我想告訴你孤軍的淵源,這對於你瞭解孤軍官兵的下場將會有很大的幫助,而我說出來,使我這塊久久積鬱的心情,也能得到傾瀉後的寧貼。李國輝將軍所率領的七○九團,是民國初年雄據河南,被國父孫中山先生親口賜名為「建國軍」的范鍾秀部隊,所以孤軍裡面,上自最高長官,下至士兵炊事,差不多都是中原健兒,後來範鍾秀加入閻馮集團,在許昌戰死,部隊經郜子舉將軍接收整頓,編過剿匪大隊,也編過其他師團,最後併入第八軍,改為七○九團,官長們多半是行伍出身,頂多也是在當了官之後再被調受訓,這些終身躍馬沙場的弟兄,既沒有派系,又沒有背景,而問題就發生在這上面,沒有人事關係的人,雖然你把血和淚為國流枯,也沒有什麼人惋惜的。我們這些夥伴,戰死的戰死,沒有戰死的,像張復生團長吧,聽說他在台中壓麵條營生,我真不忍想到一個滿身傷疤的憔悴英雄,天天卑屈的和顧客們爭論一斤多少錢,這是我們大多數人的結局,然而,我們已經心滿意足了。

    啊,我主要的意思不是這些,我是想告訴你,我們這些轉戰萬里的孤軍,雖沒有響亮的口號,喊在嘴邊,但我們義薄千秋。李國輝將軍一定要等到葛家壁營到達雍和才肯撤退,便是如此。而現在,當我們在巖帥被圍,決定要撤而撤不下,也是如此。我看到太多的將軍在生死關頭拋下他那相依為命的部下,倉促逃走,等到發現平安無事,再鑽營歸來,還厚顏的說他的走是奉有命令,他們都是有辦法的人,他們永遠是有官有勢,永遠領導我們的。而我們,這支孤軍所以能屹立不搖,那是即令在最危急的時候,我們都不出賣我們的朋友,都不背棄我們的弟兄。

    第一排既撤不下來,第二、三排不肯先撤,莫順理連長也不肯命令他們先撤,要死死在一起,劉揚副營長霍的站起來,說他要親自傳令,莫順理連長不答應,但他已奪門而出了。

    然而,敵前撤退使我們這一連潰不成軍,第一排在熾烈的炮火下,一經後撤,共軍便衝下來,雙方膠著在一起,火力歸於無用,第二三排也加入戰鬥,我和莫順理連長各持一挺卡賓槍且戰且走,幸虧,那一天又是大霧,這和大水塘那一夜的大霧一樣,救了我們,使我們只要離開敵人兩步之外,便無影無蹤,我們三位長官在另一個山口把守,迎接陸續退下來的弟兄。大概一個小時後,我發現我成了單獨的一個人,大霧如墨,遠處只有零落的槍聲,和低低的人語,莫順理連長不知到那裡去了,任何人走出兩步之外都會像被地球吞沒了似的消失,而互相間又不能大聲呼喚,我只好向崖下摸索,那正是向紹興撤退的山徑,就在這時候,誰也料不到,共軍已銜尾追至,他們的先頭部隊在大霧掩護下,也進入山徑,雙方面的士兵混亂雜在一起,只是誰也看不見誰,誰也不認識誰。

    我永遠記得一個叫郭永年的有趣弟兄,這位滿口河南方言,後來在緬境戰死的大漢,我是在山徑旁邊休息時幾乎誤坐到他身上的,他實在太累了,我們兩個默默的蹲在一棵樹後,聆聽著腳步聲向西延伸,他悲哀的說──

    「官長,你有沒有煙?」

    「在大霧裡吸煙,你真是一個好靶子了。」

    「死了也不比發癮難受。」

    我沒有給他煙,因為我是不吸煙的,我拉著他,並肩前進,有一個夥伴,便覺得心情平安多了,然而,這位郭永年弟兄的趣事就在後半夜發生,當我們再繼續前行一個鐘頭的時候,忽然後面一隻大手抓住他的領子。

    「你是那一部份的?」那人問。

    「我操你媽,」他扭頭大罵,「你不嫌累嗎,老子是人民解放軍。」

    問話的人口音是陌生的,我剛要制止他罵,他已罵出了,等到兩人面對面的時候,那人帽子上的紅星像血一樣的使他一跳,這時候,聽到他罵聲的莫順理連長在左方的大霧裡大叫──

    「郭永年,快到我這裡!」

    郭永年的「人民解放軍」幾個字使那個共軍一呆,等他一呆過後,郭永年的卡賓槍已射中他的胸膛,但莫順理連長的掩護顯然救不了我們,郭永年一響槍聲馬上召來雨一樣的射擊,我向後倒退一步,想不到下邊便是萬丈懸巖,我像一塊滾動的石頭一樣滾了下去,昏厥在那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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