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小時掩護下退向緬甸 第二節 文 / 柏楊
我們追趕譚忠,是為了想說服他不要進入泰國,而和孤軍合作,留下來整訓,準備重返國土,孤軍原來也不過一千多人,沿途傷亡落伍,現在已不足一千人了,我們希望我們的反共武力能夠增加一倍。
為了這個重大的決定──有人提議,我們假使追不上譚忠,便不如也索性進入泰國,也回台灣去吧,假使要留下來繼續和共軍作戰,那便有邀請譚忠副團長那五六百位訓練有素的戰士參加我們行列的絕對必要,在三島住宿的那一天晚上,大家各有意見,一部份人是堅決主張依樣葫蘆,進入泰國轉向台灣的。
他們的意見是──
「我們在這兒蠻荒的異域,只有困死!」
「走吧,回到台灣,只要有人事關係,絕對可以陞官發財,我們留在這裡,敗則陳屍溝壑,與草木同朽,勝則又有什麼好結果?我們的慘痛教訓太多了。」
但是,大家仍決定留下來,我們不是替別人反共,而是為我們自己反共,一片血海深仇,和人性上對專制魔王的傳統反抗,使我們不和任何人鬥氣,何況人生自古誰無死?戰死沙場,固然淒苦,而一定要回到台灣,老死窗牖,又有什麼光榮?只不過多一個治喪委員會罷了,我們不怕別人踏在我們的屍骸上喝他的香檳酒,只要不嫌我們,不再拋棄我們,便心滿意足了。然而,事實又是如何呢,「昔日戲言身後事,而今都到眼前來」,我們現在是什麼處境?我們急需要的是彈藥、醫藥、圖書,可是,我們得到的卻只有冷漠,和一些不能解決問題的會議,這不是我們後悔,我們從不後悔,我們每一滴血都為我們的國家滴下,假使有什麼感觸的話,我們只是憤怒和憂鬱。
第二天,一早便離開三島,三島的白夷對孤軍的親切,使我們沒齒不忘,假使他們用堅壁清野的方法對付我們,或是向我們保證前途是陽關大道,我們會餓死在那裡,或餓死在中途的,而他們對我們太好了,我們每位弟兄身上都背滿了飯團和泉水,在晨光曦微中向泰國邊境急急進發。
在三島和小猛捧之間,有一片直徑約數百華里,和台灣島面積幾乎一樣大小的原始森林,在那不見天日,虎吼與狼嘯震耳欲聾,落葉及膝的叢山巨林之中,我們懷著恐怖的心情,整整走了十二天,很多沒有死在共軍手裡的夥伴們,在森林中倒下去,解開衣服,我們毛骨悚然的發現,螞蝗竟像樹葉懸在樹幹上一樣,懸在他們枯瘦的身軀上,他的血已被吸吮盡了。
第一天我們便被這種現象懾住,中午休息的時候,我解開政芬的褲角,便有一條比煙斗還大的螞蝗,頭部已整個鑽進肉裡去了,她發出令人發抖的哭叫,在嚮導的指示下,我們用鞋底吃力的敲打著它,它才鬆掉口,而它那本來是青黑色的帶著黏液的蠕動著的身體,已變成一團鮮紅了。我們不知道它是從那裡來的,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咬住我們的肌肉,它悄悄的在吸我們的血,一直把我們吸死。
然而,我們的苦難,還不僅僅是螞蝗,瘴氣和毒蚊才是更可怕的災害,我們對熱帶林根本沒有知識,唯一的知識來自《三國演義》,我並不相信瘴氣,在我的腦筋中,瘴氣不過是神話,可是,我們卻親身經歷到了,像濃霧那樣沉重的茫茫雲煙,無邊無涯的擋住去路,孤軍必須等到中午時分雲煙散去,才能通過,在最初,我曾貿然走進去試探,那雲煙帶著一種腐臭的味道,一吸進鼻孔,便立刻感覺到有人在頭上用利斧猛劈下來,而且胃裡似乎有一個什麼東西在劇烈的攪動,忍不住大口的向外嘔吐。
瘴氣延誤了我們的行程,而毒蚊卻使我們衰弱,卻使我們慢性的死。啊,世界上恐怕只有我們弟兄,患著十一年都不痊癒的瘧疾,而且還不知道要害到那一天,誰比我們更需要瘧疾特效藥?──不是「奎寧」,奎寧對我們這些渾身都是瘧菌的人沒有用,我們需要的是更猛烈的藥,你如果到中緬邊區,你會發現我們的崗哨衛兵,都是兩人一組,當一個人瘧疾突然爆發時,另一個人可以繼續執行任務,而你也會常常的看到,一個弟兄突然的倒到地下,呻吟,發抖,流淚,但你不要動他,等到瘧疾一陣過去,他會自己爬起來,繼續走路,繼續作戰,這些事情,最初曾使我自傷其類的掉過眼淚,可是,當我也被毒蚊叮過之後,便沒有多的眼淚為別人哭了。祖國,啊,祖國,我們親愛的祖國,你在那裡!
然而,我們的苦難如果僅是螞蝗、瘴氣和毒蚊,我們就非常幸福了,在我們深入森林的第四天,便開始聽到低沉的虎嘯,而越是深入,虎嘯聲和其他不知名的野獸吼叫聲也越逼越近,我們是單行進軍的,嚮導告訴我們,它可能從那密不見人的樹叢中穿出,抓一個人再跳入另一邊樹叢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