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一個名流的下台 文 / 約翰·高爾斯華綏
蒙達古?達爾第在這所房子裡至少住了有二十年;以他這樣一個受命運播弄的名流,如果不是他岳父把房租、捐稅、修理費等一古腦兒包下來,恐怕早就要現底了。用這樣簡單而籠統的方法,詹姆士?福爾賽總算使自己女兒和幾個外孫過點安穩日子。說到底,以達爾第這樣一個橫衝直撞的賭徒,能有一個容身之處,那好處是數不盡的。這一年來,他幾乎是異乎尋常地安份,一直到最近幾天都是如此。原來喬治?福爾賽也是個跑馬迷,迷得簡直不可開交,老羅傑為這件事弄得很不開心,現在總算得到安息了。前些時喬治和達爾第合夥養了一頭牝駒;它的母親是殉道者,1父親是火衫兒,火衫兒的母親是背帶兒,他們給它起名叫袖鈕兒;雖說是系出名門,這匹三歲的栗色駒卻因種種原因從沒有顯過身手。達爾第既然在這匹大有可為的動物身上有一半主權,他就和無數其他的人一樣,所有的理想,原來不知道躲在哪裡的,一時都露了頭角,而且幾個月來都使他不聲不響地滿懷著熱望。奇怪的是,一個人生活裡有點好事情可以指望時,平日也不會吃得那樣醉醺醺的了。而且達爾第手裡的這匹馬的確是件好貨色——秋季讓點賽的機會是三對一,外面公開的估價是二十五對一。舊式的天堂哪裡敵得上這個,所以他連襯衫都捆在火衫兒的女兒身上了。可是究竟能夠比他的襯衫多出多少,那就全要看這個背帶兒的孫女了。四十五歲是一個浪蕩時期,福爾賽家人熬不了,甚至達爾第家人也熬不了,不過也許和其他時期比起來並不那麼顯著罷了;所以,達爾第近來對一個跳舞女子忽然鍾情起來。按說也是真情真意,可是沒有錢,光是那麼熱,這種愛情很可能到頭來和她的舞裙一樣飄忽;而且達爾第一直就沒有錢,平時僅靠從維妮佛梨德手裡討一點或者借一點在那裡苦挨;維妮佛梨德又是個堅強女子,養活他全為了他是孩子的父親,和一點可以留戀的舊情——那些在青年時期吸引她的華杜爾街面孔1現在已經在消失了。她,以及其他可以借點錢給他的人,和他在打牌跑馬上輸掉的(奇怪的是,有些人輸錢也能作為一種借口),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來源;因為詹姆士現在年紀太大了,煩不了神,索米斯總是嚴詞拒絕,這兩個人都沒法找。所以說好多月來,達爾第都是靠空想過日子,並不是過甚其辭。他對於錢本身從來就不感覺興趣;象福爾賽家人那種盤錢的習慣,他一向就看不起,不過卻安心利用他們這個弱點。他喜歡錢的是錢能夠買到的東西——就是個人的受用。
「一個真正愛好運動的人決不愛錢,」他總說,一面向喬治借了二十五鎊,滿知道五百鎊休想啟口。蒙達古?達爾第有種地方非常可愛。照喬治?福爾賽說來,是個頭號角色。
讓點賽那天早晨天氣晴朗,正是九月的最後一天。達爾第頭一天夜裡就趕到紐馬開,穿了一身整潔的格子呢衣服,走上一個土堆子,看他的半隻牝駒最後一次溜腿。如果它跑贏了,他就可以穩拿三千鎊——總算勉強;這許多星期來,他們伺候著它參加這次比賽,他也滿懷希望地克制著自己,耐著性子,還不是為了這個?可是他沒有能夠加碼。現在它已經升到八對一了,要不要趁此割掉呢?雲雀兒高高在他頭上唱著,高原上青草發出清香,那匹漂亮的牝駒在他面前馳過,昂著頭,渾身亮得像一匹緞子;這時候,他一心就在盤算著這件事情。反正輸了也不要他付錢,現在割掉會使他的賺頭減掉一半——一千五百鎊哪裡買得到一個跳舞女人死心塌地跟你。更加強烈的是達爾第家人的血液裡都渴想豪賭一下。所以他轉身向喬治說:「它是匹好馬。跑起來準沒有回手。我要幹到底。」喬治早已把馬票全部割掉,另外還押上一點,所以不管勝負如何,他總是勝算在握。聽到達爾第這幾句話,他的魁梧身材低下來把達爾第看看,咧開大嘴笑了,一面說:「呵呵,好漢子!」原來喬治付學費時期早已過去了;他很遭過些風險,全虧老羅傑的錢使他安然渡過,而那些錢又是聽了老羅傑不少言語才得來的;現在他的福爾賽性格已經開始代替馬主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人們的一生中往往碰到許多幻滅的時刻,連敏感的作者都有些怕提。毋庸說,這件好事情垮了。袖鈕兒連個末獎都沒有跑上。達爾第連襯衫都輸掉了。
在這些事情和索米斯向格林街走來的一段時間裡面,怎麼會不出事情!
象蒙達古?達爾第這樣性格的人,幾個月來抱著宗教一樣的虔誠克制著自己,最後仍舊得不到酬報時,他並不詛咒上帝而去死掉,他一面詛咒上帝一面照舊活著,並且鬧得一家人很不開心。
維妮佛梨德雖則時髦得過分一點,卻是個堅強女子。她受了他整整二十一年的折磨,可是從來不相信他會做出現在做的這種事情來。她和許多做妻子的人一樣,認為自己已經嘗足他的滋味,可是她並沒有看出四十五歲的他——在這種年紀,他和許多男人一樣,都有那種「此時不做,更待何時」的心理。十月二日那一天,維妮佛梨德查點了一下自己的首飾盒,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她的一件最出色的珠項圈不見了。這串珠項圈是一八八五年維妮佛梨德生下小班尼狄特時蒙達古買給她的;而且是一八八七年春天詹姆士為了怕把事情聲張出去,逼著付的錢。當時維妮佛梨德立刻找達爾第想辦法。達爾第嗤了兩聲,說項圈總會找到的。維妮佛梨德後來發急了,厲聲說:「好吧,蒙第,那麼我就親自上蘇格蘭場1去!」達爾第這才答應去追。可惜的是,這種迅疾的措施要能收效,少不了要有穩謀深算,然而偏偏受到貪杯的影響,把事情耽擱下來。那天晚上,達爾第回到家裡時,什麼心事都拋在九霄雲外,呱呱講個不停。在平常日子,維妮佛梨德只要把自己房門鎖上,讓他睡過一夜就行了,可是今天因為放心不下項圈的下落,弄得只好守著他。達爾第從口袋裡1倫敦警察局所在地。
取出一支小手槍,舉到餐桌上,直接告訴她說,她的死活他全不管,可不要她再嚕囌;他自己是活得膩味透了,維妮佛梨德抵著餐桌的另一面,回答說:
「不要神頭鬼臉的,蒙第。你去過蘇格蘭場沒有?」
達爾第拿手槍抵著自己胸口,連扳了幾下。手槍沒有上子彈。他罵了一聲,丟下手槍,說:「看在孩子的面上吧,」就倒在一張椅子上。維妮佛梨德先拾起手槍,然後給他一點蘇打水攙白蘭地喝。這杯酒非常神效。他這一生受盡了折磨;維妮佛梨德從不「老解」他。項圈是他給她的,除了他,還有哪個有資格拿?把了那個西班牙小雌兒了。維妮佛梨德要是反對的話,他就割——她的——脖子。這算做什麼?(這句出名的「割脖子」說不定就是這樣第一次用出來的,便是些最古典的語言也往往這樣來源不明。)
維妮佛梨德,早在一個嚴格學校裡學會了自我約束,這時抬起頭來,向他說:「西班牙小雌兒!你是指我們那次在龐地夢尼姆芭蕾舞團看見的那個跳舞女孩子嗎?那麼,你是個賊,同時是個混蛋!」這句話對於一顆創痛已深的心太吃不消了;達爾第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把抓著妻子的胳臂,想到自己兒時的得意傑作,就把胳臂扭了起來。維妮佛梨德含著眼淚,忍著痛,可是一聲不哼。她等待達爾第有這麼一下松勁時,把胳臂掙脫;接著和他隔著餐桌,咬牙切齒地說:「蒙第,你是個『癟三』。」
(毫無疑問,這兩個字就是這樣用起來的,——英語就是在這種緊張狀態下形成的。)她丟下鬍鬚上滿是唾沫的達爾第,上了樓,鎖上房門,拿熱水洗了胳臂,一夜都沒有合眼,總在盤算自己的珠項圈戴在另一個人的脖子上,盤算自己的丈夫送了項圈可能受到的優待。
名流醒來時覺得自己已經名譽掃地,同時迷迷糊糊記得被人罵做「癟三」。晨曦中他在自己睡覺的圈椅上坐了半小
時——可能是他有生以來度過的最不快樂的半小時,因為便在一個達爾第的眼中,一件事情的收尾總是有點悲傷的。而且他自己明白已經到了收尾了。餐室裡掛的窗簾是維妮佛梨德從臬根斯買飛斯公司買來的,詹姆士付的錢;從此以後,他再不會在這間餐室裡睡覺,再不會看見晨光從這些窗簾裡透進來了。他再不會在被窩裡打個滾起來,洗一個熱水澡,再在這張花梨木餐桌上吃芥末炒腰子了。他從燕尾服口袋裡把皮夾子掏出來。四百鎊錢,全是五鎊和十鎊的票子——這是他半隻袖鈕兒賣剩的一點錢,昨天當場和喬治?福爾賽成交的;喬治因為在這次賽馬獲勝,並不像他現在這樣突然對這匹馬厭惡起來。後天,那個芭蕾舞團就要上布宜諾斯艾利斯去了,他也要去。這串珠子的全部價值還沒有收回來;一頓酒席還只是開了一個頭。
他悄悄上了樓;也不敢洗澡或者刮鬍子(而且水也是冷的),只是換了衣服,偷偷地把自己能夠收拾的東西收拾起來。這雙多油光刷亮的靴子真捨不得丟下,可是有些東西只好犧牲掉。收拾停當後,他一手提了一隻提箱,向樓梯口走去。屋子裡很靜——他的四個兒女就是在這所屋子裡生的。站在他妻子臥室外面這短短片刻內,他的心理很古怪——這個女子過去他也許沒有愛過,可是總欣賞過,而現在卻罵他是「癟三」。他用這句話使自己狠一狠心,躡著腳走了過去;可是第二道門卻不大容易過得去。這是他兩個女兒的房間。毛第進學校去了,可是伊摩根准在房內睡著;達爾第一雙清晨的眼睛濕了。伊摩根深色頭髮,棕色的媚眼,在四個孩子中最最像他。剛才成年,一個美人兒!他把兩隻手提箱放下來。這樣正式放棄做父親的資格使他很不好受。晨光落在他的臉上,照出他的真情激動。打動他的絕不是什麼虛偽的懺悔,而是真正的慈愛和一種黯然「永別」的滋味。他舔一下嘴唇;有這麼一會兒完全拿不出主意來,格子呢褲子裡的兩條腿就像麻木了一樣。真吃不消——這樣逼得要離開自己的家!「他——的!」他咕嚕著,「沒想到會是這種情形。」樓上傳來的聲響警告他女傭們已經開始起身了。他抓起兩隻提箱,躡著腳下了樓。他覺得頰上濕了,這種感覺使他很安慰,就像是證明他的犧牲是真實似的。他在樓下房間裡停留了一會,把自己所有的雪茄、一些文件、一頂折帽、一隻銀煙盒、一本《羅夫賽馬指南》1全部裝好。然後給自己攙了一杯濃濃的威士忌蘇打,點起一支香煙,站在兩個女孩子的照片面前躊躇起來。照片裝在銀框子裡,是維妮佛梨德的東西。「沒有關係,」他想,「她可以再拍一張,我可不能了!」他把照片塞在皮箱裡。接著,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另外又拿了兩件東西,雨傘和他那根最好的棕櫚手杖,就去開前門。他把前門輕輕帶上,到了屋子外面,有生以來從沒有攜帶過這麼重的東西;他繞過街角去等待清早過路的馬車?
蒙達古?達爾第就這樣在四十五歲時從他叫做自己的房子裡消失了?
維妮佛梨德下樓時,發覺他不在屋子裡,她的第一個反應是一種無名的憤怒;她一夜沒有閉眼睛,自己安心準備好的那些責備話就這樣輕輕被他滑掉了。他是上紐馬開,或者白馬登去了,敢說帶上了那個女人。下流!當著伊摩根和女傭,她只好一聲不響;她也知道沒法告訴詹姆士,他決計受不了這種刺激;當天下午她忍不住跑到悌摩西家裡,把失掉項圈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並且要她們嚴守秘密。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發覺照片不見了。這是什麼意思?她把自己丈夫剩下來的東西仔細查點一下,這才使她恍悟他是一去不返了。當這個結論變得愈來愈有力時,她一點不動地站在他的更衣室的中間,所有的抽屜都抽開了,竭力在揣摹自己的心情。這很不容易!雖則他是個「癟三」,可仍舊是她的財產,不管她怎麼想,總沒法不感到自己的損失。四十二歲就守活寡;帶著四個孩子;引得人人注目,成為憐憫的對象!被一個西班牙女人勾走了!過去她認為早已死去的那些往事和舊情,全都湧上心來,又痛苦,又怨恨,又纏綿。她機械地把一個一個抽屜關上,上了床,躺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裡。她並沒有哭。哭有什麼用處?當她下床到樓下吃午飯時,她覺得好像只有一件事情能夠安慰自己,那就是把法爾找回來。法爾是她的大孩子,下月就要拿詹姆士的錢去上牛津大學;這時候正在小漢普登跟他的「教練」準備初次考試最後一次試跑,這是法爾學他父親的口氣說的。她命人打一個電報給他。
「我得查點一下他的衣服,」她向伊摩根說;「不能讓他隨隨便便就上牛津去。那些男孩子非常挑剔。」
「法爾的衣服多著呢,」伊摩根回答。
「我知道;可是需要收拾一下。我希望他會回來。」
「他會飛一樣地回來,媽。可是他可能要錯過考試呢。」
「沒有辦法,」維妮佛梨德說。「我要他。」
伊摩根天真而機警地把母親臉色看一下,就不響了。當然是父親的事情!六點鐘,法爾飛一般地回來了。
你想像一個半頑童、半福爾賽的混合品,這個人就是小蒲柏裡斯?法爾利斯?達爾第。一個小伙子取了這樣的名字,還能夠變成別的樣子嗎?他生下來時,維妮佛梨德正在得意之秋,凡事都要出人頭地;她打定主意要使自己孩子的名字取得與眾不同(總算好——她現在覺得——她差一點給伊摩根取名叫第絲比1)。可是法爾的這個名字還要怪喬治?福爾賽那個老促狹鬼。那天達爾第和他碰巧在一起吃晚飯——就在他的兒子和接代人生下來一星期之後——他和喬治談起維妮佛梨德的這個心願。
「叫他伽圖好了,」喬治說,「多麼俏皮!」原來他賽馬剛贏得十鎊錢,那匹馬就叫伽圖。
「伽圖!」達爾第當時回答——兩個人的酒都有點「上勁」了,當時就有這種說法——「不像是一個基督徒的名字。」
「你來!」喬治把那個穿短褲的侍役叫來。「把圖書室裡的《大英百科全書》拿來,C字的一本。」
侍役把百科全書取來。
「你看!」喬治說,用手裡的雪茄指指:「伽圖——蒲柏裡斯?法勒裡,1維吉爾與麗第亞所生。2這不是你要的嗎?蒲柏裡斯?法勒裡總夠得上一個基督徒了吧?」
達爾第回到家裡,把喬治的話告訴了維妮佛梨德。她聽了很中意。「帥」得很。蒲柏裡斯?法勒裡就這樣做了孩子的名字,雖則後來發覺他們選中的卻是那個無名的伽圖。3可是到了一八九○年,小蒲柏裡斯快長到十歲時,「帥」已經不時髦,反而講究莊重了。維妮佛梨德這時才開始惶惑起來。小蒲柏裡斯親身
的經驗也證明了這一點;進學校才進了一個學期,回來就抱怨日子過不下去了——同學都趕他叫「寶貝」。維妮佛梨德真是一個有決斷的女人;立刻換了一個學校,並且把他的名字改做法爾,那個蒲柏裡斯不但不叫,連縮寫也不寫了。
十九歲的時候,他是一個活潑的青年,臉上長些雀斑,闊嘴,淡眼3羅馬史上兩個有名的伽圖,一是檢查官伽圖(公元前234—49),政治家兼作家;一為小伽圖,即前者之曾孫,為哲學家兼政治家。
珠,睫毛又烏又長,笑起來相當討人喜歡,對於不應當知道的事情相當熟悉,對於應當做的事情卻毫無經驗。在學校裡,像他這樣差一點兒被開除掉的男孩子可以說絕無僅有——這個騙人的壞蛋。他吻一下母親,擰一下伊摩根的嘴巴,就三層一跨上了樓,又四層一跨下了樓,穿好吃晚飯的禮服。他很抱歉,可是他的「教練」也上來了,邀他上牛津-劍橋俱樂部去吃晚飯;不去是不好的,老頭兒會生氣。維妮佛梨德一面不開心,一面替他得意,答應了他。她原要他待在家裡,可是他的補習先生這樣喜歡他,倒也使人聽了高興。他出去時向伊摩根擠擠眼睛,同時說:「哦,媽,能不能給我留兩隻千鳥蛋回來吃?——廚子那裡還有呢。當宵夜太好了。哦,想起來了——你有錢沒有?——我逼得向老斯諾貝借了五鎊錢。」
維妮佛梨德帶著溺愛的精明神氣,回答說:
「親愛的,你在錢上真是闊氣。可是不管怎樣,你今天晚上總不能還他;你是他的客人呢。」他穿著白背心多漂亮,身材修長,睫毛是那樣烏又那樣濃!
「哦,可是你知道,我們也許要去看戲呢;戲票我覺得總應當由我來買;他手裡一直不寬裕,你知道。」
維妮佛梨德掏出五鎊錢,一面說:
「那麼,你還是把五鎊錢還他吧,不過戲票你不要再會東了。」法爾把五鎊錢塞在口袋裡。
「我還他錢,就沒法會東了,」他說。「再見,媽!」
他昂頭走出來,興孜孜歪戴著帽子,就像一隻放到林地裡來的年輕貓狗,嗅著畢卡第裡大街的空氣。真是開心的事!在那個發霉的狗地方呆了那麼久。
他找到「補習先生」,原來並不在牛津-劍橋俱樂部,而是在山羊俱樂部。這個「補習先生」只比他大一歲,是一個漂亮青年,美麗的褐色眼睛,光滑的黑頭髮,小嘴,橢圓臉,懶洋洋的神氣,渾身上下穿得無懈可擊,相當的冷靜,這種青年往往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在他的同夥中間顯得高人一等。一年前他和法爾一樣,差一點被學校開除出去,這一年他進了牛津,因此在法爾眼中簡直近似天神了。他的名字叫克倫姆,在打發銀錢上更沒有人比他打發得更快的了。這好像是他生活的唯一目的——把小法爾看得眼花撩亂,因為他的一半福爾賽性格有時候也會站在一旁觀看,弄不清這些錢究竟為什麼花的。
法爾和克倫姆一起靜靜地吃晚飯,吃得又神氣又考究;兩人抽著雪茄出了俱樂部,各人口袋裡只放一瓶酒,就上自由劇場去看戲,坐在前排。法爾懷著鬼胎,覺得像克倫姆這樣嫻靜的公子哥兒派頭,自己是永遠趕不上的,所以連滑稽歌曲的聲音和美麗的大腿有時候都變得模糊,甚至於聽不見、看不見了。他的理想被激發起來;碰到這種情形,一個人決不會十分自在的。肯定說,他自己的嘴太大了,背心的式樣也不頂好,褲子上沒有辮子花邊,淡紫色手套的背面也沒用黑線縫上兩道細線。而且,他笑得太厲害了——克倫姆從不笑出聲來,只是微笑,同時兩道修整而烏黑的眉毛稍許抬一點起來,剛好在他下垂的眼皮中間形成一道鋒稜。的確!他永遠趕不上克倫姆。不過反正戲倒是出色的,辛茜雅?達克簡直叫人笑痛肚皮。在換幕中間,克倫姆搬出辛茜雅私生活的事情吊他的口味,而且最使法爾駭異的是他還有法子到後台去。法爾恨不得說:「你帶我去呢!」可是自慚形穢不敢開口;這一來,那最後的一兩幕戲看得很不開心。出了戲園,克倫姆說:「我們再上龐地夢尼姆去看看,離散戲還有半小時呢。」兩人坐上馬車走了一百碼下車,買了兩張七先令六辨士的座位,為的只打算站一會兒,就走進站池。1克倫姆就在這種小事情上顯得落落大方,叫人羨慕;他花錢全不在乎。芭蕾舞正演著最後一晚的最後一幕,當時站池裡擠得走都不好走。三排男人和女人全擠在那道欄杆前面。舞台上旋轉得叫人眼花,燈光半明半暗,煙草味和女人身上的香味混雜在一起,一切在站池裡常見的男女混雜的奇特情調,開始把法爾從他的理想裡釋放出來。他艷羨地望一望一個年輕女子的臉,看出她並不年輕,又趕快看開去。辛茜雅?達克的陰魂啊!年輕女子的胳臂不自覺地碰了他一下;一股麝香和木犀的香味,法爾用眼角瞄了一下。也許她畢竟是年輕的。她的腳踩到他了,向他道歉。他說:
「沒有關係;芭蕾舞很好,可不是?」
「哼,我看得厭氣了;你厭氣不厭氣?」
小法爾笑了——一張大嘴笑得相當惹疼;除此以外,並沒有其他表示——他還不大相信,他的一半福爾賽性格堅持要更加有把握些。舞台上的芭蕾舞象萬花筒一樣旋轉著,雪白的、淺紅的、翠綠的、淡紫的,突然間凝聚成一座五色繽紛的金字塔。掌聲爆發出來,戲完了!深紫色的簾幕把金字塔隔開。欄杆前面的半圈男人和女人散了,年輕女子的胳臂和他的胳臂緊抵著。離他們不遠,好像有人在鬧事,全都圍著一個襟上插粉紅石竹花的男子;法爾偷眼瞧一下那個年輕女子,女子正望著前面的那群人,人群裡擠出三個人來,挽著胳臂走著,都有點立足不定。當中一個人插了一枝粉紅石竹花,穿一件白背心,留了一撮深褐色上髭;這個人走路時有點晃。克倫姆的聲音說得又慢又平,「你看那個『流氓』,他醉了!」法爾掉頭望去。那個「流氓」已經把胳臂抽出來,筆直地指著他們。克倫姆的聲音越發冷靜了,他說:
「他好像認識你呢!」「流氓」說話了:
「喂!」他說。「你們大家來看!這就是我的混蛋兒子!」
法爾看出了。原來是他的父親!他真可以一頭鑽進大紅地毯裡去。倒不是因為在這裡撞見他父親,也不是因為自己的父親吃醉了;而是克倫姆的那句「流氓」,就像上天的啟示一樣,使他當時看出來這是真情。像他父親那樣一張漂亮的黃黃的臉,插一枝粉紅石竹花,大搖大擺走著,的確像個「流氓」。他一句話不說,低下頭躲在年輕女子後面,就溜出站池;耳朵裡聽見後面喊法爾!他順著鋪了厚厚地毯的台階跑下去,穿過幾個彈壓的人就到了方場上面。
覺得自己的父親丟人,也許是一個年輕人所能經歷到的最傷心的事情了。在法爾的心裡,當他匆匆溜走時,好像自己的錦繡前程還沒有開頭就已經完結了似的。他現在怎麼能上牛津去跟那班人——跟克倫姆的那些漂亮朋友混呢?因為這些人都會知道他父親是個「流氓」!忽然間,他恨起克倫姆來。克倫姆是他媽的什麼東西,敢說出這種話來?這時候,如果克倫姆在他身邊,他準會把他打倒在人行道上。他的親生父親——1在樓下廳座後面,男女混雜,所以合克倫姆的口胃。
親父親呵!他的喉嚨裡堵塞起來,兩隻手深深插在大衣口袋裡。他媽的克倫姆!他忽發奇想,打算趕回去找自己父親,挽著他的胳臂,跟他走在一起,就走在克倫姆的前面;可是這念頭立刻就打消掉,他仍舊沿著畢卡第裡大街走去。一個年輕女子擋著他的去路。「不要這麼發火呀,心肝!」他嚇了一跳,躲過女子,忽然間變得冷靜下來。只要克倫姆吐出半句話來,他就給他的頭死捶一頓,事情不是完了嗎?他又走了一百碼光景,覺得這個打算很不壞,接著又整個兒不安起來。並不是這樣簡單!他記得在學校時,有些不大體面的家長下來看孩子,後來的嘲笑簡直永遠鬧不完。這種恥辱是沒法磨去的。為什麼她母親要嫁他的父親呢,既然他是個「流氓」?太豈有此理了——給人一個「流氓」的父親,簡直跟自己過不去。頂糟糕的是,這兩個字才從克倫姆嘴裡說出來之後,他就明白自己在潛意識裡老早就認為自己父親並不是什麼上流人了。這是他碰上的最最殘酷的事情——對於任何人都是最最殘酷的事情!他一生中從來沒有感到這樣灰心喪氣過,就這樣到了格林街,用一把偷來的鑰匙開門進去。餐室裡,兩隻千鳥蛋已經擺好,看上去很好吃,還放了幾片麵包和牛油,酒壺裡留了一點威士忌——不多不少,這是維妮佛梨德的主意,為了使他覺得自己像個大人。他看了看這些東西,非常倒胃口,就上了樓。
維妮佛梨德聽見他經過自己房門口,心裡想:「乖乖回來了。謝天謝地!他要是學他父親的樣子,我可不知道怎麼辦是好!可是他不會——他像我。親愛的法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