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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九章 文 / 陳忠實

    朱先生的縣志編纂工程已經接近尾期,經費的拮据使他一籌莫展,那位支持他做這件事的有識之士早已離開滋水,繼任的幾茬子縣長都不再對縣志發生興趣,為討要經費跑得朱先生頭髮發麻,竟然忍不住撂出一句粗話:「辦正經事要倆錢比求割筋還難!」引發起他的那一班舞文弄墨的先生們一片歡呼,說是能惹得朱先生發火罵人的縣長,肯定是中國最偉大的縣長。朱先生繼續執筆批閱修改現已編成的部分書稿。孝文走進屋來,神色莊重地叫了聲:「姑父。」把一張訃告呈到面前。朱先生接住一看,臉色驟然變得蒼白如紙,兩眼迷茫地瞅住孝文,又頹然低垂下去。這是鹿兆海在中條山陣亡的訃告。訃告是由兆海所在的十七師師部發出的,弔唁公祭和殮葬儀式將在白鹿原舉行,死者臨終時唯一一條遺願就是要躺在家鄉的土地上。白孝文告訴姑父,十七師派員來縣上聯繫,軍隊和縣府聯合主持召開公祭大會。白孝文說:「姑父,十七師師長捎話來,專意提出要你到場,還要你說幾句話。」朱先生問:「兆海的靈柩啥時間運回原上?」白孝文說:「明天,先由全縣各界弔唁三天,最後召開公祭大會,之後安葬。」朱先生說:「我明天一早就上原迎靈車,我為兆海守靈。」白孝文提醒說:「姑父,兆海是晚輩……」朱先生說:「民族英魂是不論輩分的……兆海呀……」朱先生雙手掩臉哭出聲來……

    那是前年深秋時節的一天後晌,朱先生在書院背後的原坡上散步,金黃色的野菊花開得一片燦爛,坡溝間瀰漫著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溝熱烈燦爛的菊花掩蓋不住肅煞的悲涼。朱先生久久凝視著原坡坡地上撥除棉桿的鄉民,又轉過身眺望著河川裡執犁播種回茬麥子和莊稼人的身影,忽然心生奇想,如果此刻有一隊倭寇士兵闖進河川或者原坡,如果有一顆炸彈在村莊或者堆滿禾稈的壟田是爆炸,那撥花稈的撫犁的撒種的以及走出村口提藍攜罐送飯的鄉民,該會是怎麼一番情景……心頭泛起一層「空有一番黃花開」的淒涼。他看見一輛汽車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東急駛,攪扇起來的滾滾黃塵驟起四散,汽車開到書院對面時卻放緩速度,然後岔開公路駛上朝南通向原根的官道,在滋水河邊上停下來,一個人站在河岸上指指點點,另一個脫了鞋襪,挽起褲子涉水過河,沿著通往書院的彎彎小路走上來,朱先生看清他的衣著原是一位軍人,便轉過身依然瞅著山坡和河川深秋時節的田園景致。這裡寧靜安謐的田園景致與整個即將淪陷的中國是如此不協調,他怨憤以至蔑視中國的軍人,無法理如此泱泱大國如此龐大的軍隊怎麼就打不過一個彈丸之地的倭寇?朱先生看見看門的張秀才在書院圍牆外的坡田上呼叫他:「你的學生鹿兆海來咧──」朱先生撩起袍襟急步走下坡來。

    朱先生在書院門口看見了一身戎裝的鹿兆海。鹿兆海舉手敬禮,腳下的馬靴碰得嗄哧一聲響。換先生點點頭禮讓兆海到屋裡坐。走進書房,鹿兆海神情激動地說:「先生,我想請你給我寫一張字兒──朱先生輕淡地問:「你大老遠兒從城裡開上汽車來,就這要一張字兒?」鹿兆海誠摯地說:「是的,是專意兒來的。」朱先生調侃地笑笑:「你不覺得劃不著嗎?為我的那倆爛字值得嗎?」鹿兆海並不覺察朱先生的情緒,還以為是先生素常的偉大謙虛,於是倍加真誠地說:「我馬上要出潼關打日本去了,臨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寶。」朱先生「嚷」了一聲揚起頭來,急不可待地問:「你們開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說:「中條山。」

    朱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滿臉滿眼都袒露出自責的赧顏:「兆海,請寬容我的過失。我以為你們在城裡閒得無事把玩字畫。」鹿兆海連忙站起撫朱先生坐下:「我怎麼敢怪先生呢!我們師長聽說我要來尋先生,再三叮囑我,請先生給他也寫一幅。他說他要掛到軍帳裡頭……」朱先生的臉頰抽搐著,連連「哦哦哦」地感歎著,如此受寵若驚的現象在身上還未發生過。朱先生近來常常為自己變化無常的情緒事後懊悔,然而現在又進入一種無法抑制的激昴狀態中,似乎從腳心不斷激起一股強大的血流和火流,通過膝蓋穿過丹田衝擊五臟六腑再衝上頭頂,雙臂也給熱烘烘的血流和火流衝撞得顫抖起來,雙手顫巍巍地抓住兆海的雙肩:「中條山,那可是潼關的最後一道門扇了!」鹿兆海也激昴起來:「要是守不住中條山,讓日本兵進入潼關踐踏關中,我就不回來見先生,也無顏見關中父老。」

    朱先生滴水入硯親自研墨,鹿兆海要替朱先生研墨遭到分無聲而又堅決的拒絕。朱先生控制不住手勁,把漸漸變濃的墨汁研碾出硯台。朱先生親自裁紙,裁紙刀在手中啪啪顫著,從筆架上提起毛筆在硯台裡蘸墨,手腕和毛筆依然顫抖不止。朱先生挽起右臂的袖子,一直捋到肘彎以上,把赤裸的下臂塞進桌下的水桶,久久地浸泡著,冰涼的井中水起到了鎮靜作用,他用布巾擦擦小臂,旋即提筆,果然不再顫抖,一氣連筆寫下七個遒勁飛揚的草體大字:

    砥柱人間是此峰

    朱先生停住筆說:「這是我寫的一首七絕中的一句。我剛中舉那陣兒年輕氣盛,南行回來登臨華山誦成的。現在我才明白,我連一根麥稈兒的撐勁都沒有,倒是給你的師長用得上。」鹿兆海也情緒波動,淚花湧出。朱先生重新鋪就一張橫幅,蘸飽墨汁再次毅然落筆:

    白鹿精魂

    朱先生寫完放下毛筆,猛然抬起手咬破中指,在條幅和橫幅左下方按蓋印章的部位,重重地按上了血印。鹿兆海吃驚地看見朱先生中指上滴滴嗒嗒掉到字畫上的血花兒,撲通一聲跪下去:「朱先生放心,我一定要拿小日本一桶血賠償先生……」朱先生槍然吟誦:「王師北定中原日,捷報勿忘告先生哦!」

    朱先生撕一塊廢紙裹住中指,坐下來時顯得極為平靜,溫厚慈祥如同父親:「兆海呀!臨走還有啥事須得我辦,你就說,只要我能辦到……」鹿兆海也坐下來:「沒有沒有,沒有啥事要勞煩先生的。我決定不回原上,免得俺爸俺媽操心。日後要是他們問到你,就說我們開撥到陝南去了。」朱先生說:「我會說好這事的,放心。」鹿兆海說:「只有一件小事要給先生添麻煩──」說著把手塞進胸襟,從內衣口袋裡摸出一枚銅元,靦腆地笑笑:「先生,你日後見到白靈時,把這銅元親手交給她。」朱先生奇異地問:「一個銅子?你欠她一個銅子?也太當真了。」鹿兆海說:「半個。這銅元有她半個,有我半個,拿著就欠對方半個。」朱先生笑問:「那白靈拿著不是又欠你半個了?」鹿兆海說:「她欠我比我欠她好。」朱先生從兆海的眼睛裡窺見了一縷深沉的隱情,便問:「不單是一枚銅子吧?」鹿兆海坦然敘說了這枚銅元的遊戲所引起的倆人的衷情。「噢!天!」朱先生歎惋著,「那後來咋辦呢?」

    「後來……她成了我的嫂子。」鹿兆海嘲笑著說,「她跟我哥兆鵬都姓『共』噢!」

    「這麼說這銅元比金元還貴重咯!」朱先生看了看龍的圖案,又翻過來看了看字畫,交還鹿兆海手上,「你應該帶著。」

    「我一直裝在內衣口袋帶著。我也從來沒給任何人說過這個銅元的事。」鹿兆海平靜地說,「我要上戰場了。我怕這銅子落到鬼子手裡就污髒咧……」說著就又把銅元遞過去。

    朱先生心裡猛乍一沉,把銅元緊緊攥到手心,把銅元交給他而且講述凝結在銅元上頭的兩顆年輕男女的情意,這行為本身,原來註釋著鹿兆海戰死不歸的信念啊!朱先生說:「我會保存好的,等你回來再完壁歸趙,還是由你送給靈靈好。」

    鹿兆海站起來辭行。朱先生把編纂縣志的同人先生一一呼叫出來為鹿兆海送行。十餘個老先生一再拱拳,直送到書院門口。鹿兆海已經重新煥發起精神來,「問:「先生還有啥話要說嗎?」朱先生冷冷地說:「回來時給我帶一樣念物:一撮倭寇的毛髮。」鹿兆海嗄哧一聲敬了個軍團禮:「這不難!這太容易辦到了。」朱先生更冷下臉說:「要你親手打死的倭寇一撮毛髮。」

    這是白鹿原絕無僅有的一次隆重的葬禮。整個葬禮儀程由一個稱作「鹿兆海治喪委員會」的權威機構主持,十七師長為主任委員,滋水縣黨支部書記岳維山和候縣長為副主任委員,會軍隊各界代圾和紳士賢達共有二十一人列為委員,名儒朱先生和白鹿村白嘉軒,以及田福賢都被鄭重地列入。所有具體的事務,諸如打墓箍墓,搭棚借桌椅板凳,淘糧食磨面壘灶等項雜事,都由白鹿家族的人承擔,白鹿軒在祠堂裡接待了十七師和縣府派來字置這場葬禮的官員,表現出來少見的寬厚和隨和,對他們提出的新式葬禮的各項義程全部接受,只是稍微申述了一點:「你們按你們的新規矩做,族裡人嘛,還按族裡的規矩行事。」他轉過身就指使陪坐在一邊的孝武去敲鑼,又對官員們說:「下來的事你們就放心。」

    光─光─光─光,宏大的鑼聲在村裡剛剛響起,接著就有族人走進祠堂大門,緊接著便見男人們成溜串擁進院子;鑼聲還在村子最深的南巷嗡嗡迴響,族人幾乎無一缺空齊集於祠堂裡頭了,顯然大家都已風聞發生了什麼事情,以及知道了它的不同尋常的意義。白嘉軒拄著枴杖,從祠堂大殿裡走出來站在台階上,雙手把枴杖撐到前頭,佝僂著的腰顫抖一下,揚起頭來說:「咱們族裡一個娃娃死了!」聚集在祠堂庭院裡的老少族人一片沉默。白嘉軒揚起的脖子上那顆碩大的喉圪塔滯澀地滑動了一下,腫脹的下眼泡上滾下一串熱淚。眼淚從這樣的老臉上滾落下來,使在場的族人簡直不忍一睹,沉默的庭院裡響起一片嗚咽。白嘉軒的喉嚨有點哽咽:「兆海是子霖的娃娃,也是咱全族全村的娃娃。大家務必給娃娃把後事……辦好……」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你說咋辦?快安頓人辦吧!」白嘉軒提出兩條建議:「用祠堂攢存的官款,給兆海掛一桿白綢蟒紙,一桿黑綢蟒紙:用祠堂官地攢下的官糧招待各方賓客,減除子霖的支應和負擔。」族人一嗡聲通過了。誰都能想到兩條建議的含議,尤其是後一條,鹿子霖家裡除了一個長工劉謀兒再沒人咧呀!老族長白嘉軒這兩條建議情深意義朗深得眾望。白嘉軒接著具體分工,他一口氣點出十三個族人的名字:「你們十三個人打墓箍墓,一半人先打土墓,另一半人到窯場拉磚。拉多少磚把數兒記清就行了。墓道打成,磚也拉了來,你們再合手把墓箍起來。」白嘉軒又點出十一個人去搭靈棚:「靈棚咋個搭法?你們按隊伍上和縣府官員說的法子弄。頂遲趕明個早飯時搭好,靈車晌午就回原上。」白嘉軒又一一點名分派了壘灶台淘麥子磨面的人,連掛蟒紙的木桿栽在何地由誰來栽也指定了。族人無不驚詫,近幾年族裡的大小事體都由孝武出頭安頓,老族長很少露面了,今日親自出頭安排,竟然一絲不亂井井有條,而且能記得全族成年男人的官名,心底清亮得很著哩!白嘉軒最後轉過臉,對待立在旁邊的兒子說:「孝武,你把各個場合的事都精心辦好。」

    一切都在悲愴的氣氛下緊張地進行著。白孝武實際操持著鉅細事項;一陣兒到墓地上主持破土儀式,一陣兒又在祠堂前戲樓下和族人議定靈棚的具體方位,不斷回答各項活路辦事人的問詢,不斷接待臨近村莊的官人和親戚,他把各項主要工程的進程主動匯報給隊伍和縣府的官員,更不忘給這場不尋常的喪事的主人子霖叔說清道明。鹿子霖像個重病未癒的人坐在椅子上,哭腫的眼泡擠住了眼仁,似乎對如何安葬的事毫無興味:「孝城,你就看著辦吧!你覺得合適,叔也就合適了……你放心辦去!」

    朱先生剛剛趕上迎接靈車。靈柩從汽車上抬下來,一邊是胸戴白花臂纏黑紗的士兵,另一邊是頭裹白布身穿白褂的白鹿村的年輕族人,合夥的抬著靈柩從村口進入白鹿村村巷。靈柩前頭是軍樂隊低沉哀婉的樂曲,後頭是一班本原樂人喇叭嗩吶悠揚優傷的祭靈曲。心軟眼也軟的女人們自從汽車停穩看見了漆成黑色的棺枋就扯開嗓子哭嚎起來,引得許多男人也嚎哭了,聲震村巷。靈柩進入靈棚,三聲震天撼地的火銃連續爆響,兩條黑白蟒紙徐徐升上高桿,在空中迎風舞擺。軍方和縣府各界代表把早已備好的花圈輓聯敬掛起來。臨近村莊也紛紛送來紙紮的或綢扎的蟒紙,一個英雄的魂靈震撼著古原的土地和天空。朱先生在白嘉軒的陪伴下走在靈柩後來的前排,他沒有哭泣,也沒有說話,默默地進入靈棚,跪倒在靈台兩側裝著碎麥草的口袋上,默默地為他的學子守靈。白嘉軒勸他盡了心意就行了,到祠堂或者到自己的屋裡去歇息。朱先生木然跪著不言不語。白孝武進來彎下腰在他耳邊悄聲說:「姑父,隊伍上的馬營長在祠堂等你,說兆海托他給你捎來一樣東西……」

    朱先生進入祠堂,馬營長把一隻鐵皮罐頭盒子交給他說:「鹿團長臨終前托我交給你。我一直沒敢打開。」朱先生把那個鐵盒子在手裡轉了轉掂了掂,又交給馬營長說:「你把它撬開。」馬營長用手摳了摳蓋子摳不開,就甭著脖子打算用牙齒咬開。朱先生連忙制止了他:「不要用嘴碰它──太髒。」馬營長愣怔一下,朱先生說:「那裡頭裝著一撮死人的頭髮。」馬營長眨眨眼問:「先生,你算卦算的?」朱先生說:「是他上中條山之前,我朝他要的,要一撮倭寇的毛髮。」馬營長驚訝地瞪著眼睛,接著就噢噢噢乾嘔起來。祠堂裡的人紛紛圍過來看那隻鐵皮盒子,手勁大的人把蓋子摳起來了,裡頭果然是一堆頭髮。倒在地上,才發現不是一撮,而是四十三撮,每撮都用一根細鐵絲攔腰扎死。眾人一齊瞪著眼睛。朱先生說:「兆海呀,我明白了,你殺死四十三個倭寇。你……」說著一把抓住馬營長的胳膊問:「你跟兆海都上了中條山,你說得準這四十三個野獸殘害了多少中原同胞?」馬營長「哇」地一聲哭了:「誰算得清啊……」

    一項事先未作安排的祭禮被朱先生提出來,在剛剛安置下靈柩的靈棚前,焚燒四十三撮野獸的毛髮,以祭奠兆海的靈魂。這件撼動人心的事已經紛紛傳開,人們擁擠到祠堂裡來,爭著看那些毛髮,究竟是人的頭髮,還是狼蟲虎豹的眼毛?好多人看罷就喪氣了,說那些毛髮跟本原上人的頭髮一模一樣,都是黑色的直髮,卻怎麼就要到中國來作惡呢?那些毛髮被人拿到靈棚前的場地焚燒,一股焦臭的氣味瀰散開來,引起好多圍在跟前的人嘔吐不止……

    朱先生在白嘉軒的陪引下去看望鹿子霖。鹿子霖瞧見朱先生就哭了,嗓子完全嘶啞,一聲沒哭出來的從椅子軟軟地跌到地上昏迷了。親家冷先生一直守候在身邊,對輪翻昏迷的鹿子霖和鹿賀氏施扎冷針。朱先生撫起甦醒過來的鹿子霖說:「白鹿原上頂好的一個子孫戰死了……他是你養的;你不要光是難過,還應該豪氣一些!」

    朱先生突然改變主意,不再繼續參與祭奠活動,在嘉軒家吃了點飯就下原去了,天黑嚴時回到白鹿書院。他一回來就開始整理書院珍藏的圖書,弄得頭髮上落著一層塵灰。接著就清理書院的財產和糧款項目,包括書院出租土地歷年收回租糧的數字,租糧的開銷以及剩餘的數字,歷屆縣長批撥編纂縣志的經費和開銷情況。這些事整整忙了兩天,他才於夕陽殘照的傍晚時分走出書院,獨自一人又轉到書院背後的原坡上來,還是秋風蕭瑟菊黃如金的深秋時節。三架黑色的飛機轟隆隆響著從原頂上飛過去,這是飛往西安城投擲炸彈的倭寇飛機。倭寇的隊伍尚未進入潼關,倭寇的飛機早已從空中對西安進行了轟炸。據說是十七師在中條山連連重創倭寇,他們能佔北平卻進不了西安,於是就派遣飛機進行報復。最初的轟炸者造成了西安城居民的大逃亡,古都突然變成了一個死亡之地,在鄉村保存著祖籍的或是沾親帶故的城裡人,撫老攜幼倉皇逃往鄉間,帶著七分驚懼三分賣弄的神氣,向鄉下人繪聲繪色敘說炸彈爆炸的恐怖情景。朱先生的妻妹帶著一身皮硝味兒逃到白鹿書院,只帶著最小的兒子和一個包袱。皮匠既害怕挨炸彈,又丟心不下皮貨作坊,說好了一起逃躲,臨行時又坐在牛皮上撥不開腳。妻妹在書院剛住下兩天,朱先生就發現了這個相貌酷似妻子的女人的全部缺點和令人討厭的習性;愛說話愛逞能,愛玄耀愛虛張聲勢,尤其令朱先生不能容忍的是她那種城市人的優越感。朱先生從第二天晌午就不再正眼瞅她,對她的所有表現視而不見,匆匆吃罷飯放下筷子就到前院書房裡去;他心裡開始起了熬煎,這女人要是住下半年幾個月,自己非得被厭煩致死。妻妹也發覺了姐夫的眉眼嘴臉不大諧調。朱白氏給妹妹解釋說:「你甭在心。你姐夫平常也就是那個眉眼,頂多……那是獨槽拴慣了的!」妻妹在白鹿書院躲過月裡時光,皮匠丈夫把她又接回城去。西安城已經從最初挨炸的慌恐和混亂中鎮靜下來,鐘樓和四個城門樓上安設了報警器,還聽不到飛機的嗡聲就響起警報聲,人們紛紛鑽進城牆根下的防空洞裡,屋院寬敞的人家也完成了自掘地道的工程。皮匠老練地說:「求咧,沒啥害怕喀!人說鐘鼓樓上的鳥兒震慣了膽大,我三天聽不見飛機的響耳根子還閒得慌慌!」

    朱先生瞅著三架黑色的飛機消失在西邊的天空,想到皮匠大概正拽著妻兒擠進城牆根下的洞裡,忽然生出一個惡毒的想法,炸彈最好撂在皮匠這號中國人的頭上!

    朱先生從原城上回到書院天已擦黑,編纂縣志的先生們剛剛弔唁鹿兆海回來,在院子裡慷慨激昴地談論著。徐老先生看見朱先生說:「明日是公祭日,十七師師長和縣上的頭腦腦都要出面,主事的人讓我帶話給你,要你明日在公祭會上講話。」朱先生說:「我不去了。」徐先生驚訝:「你不去咋辦?」朱先生說:「墳場我不去了,我要去戰場。」老先生們全驚詫得面面相覷。朱先生沉靜地說:「祭奠死者嚇不跑倭寇。這樣年輕的娃娃都戰死了,我還惜耐這把老骨頭幹啥?徐先生,我走了你來主事,縣志還是要編完。書院的各項帳目我都開了清單,再也沒啥事交待了。」徐老先生說:「你甭給我交待這些手續。我跟你上戰場去!」老先生們隨之一齊要求跟朱先生上戰場,一個比一個情緒慷慨激憤,義無反顧,視死如歸。朱先生再三勸解也不頂用,最後說服了一位膝關節有毛病的老先生和門衛張秀才倆人留下。朱先生霍地從石凳上站起:「這樣也好!咱們明日一起上原參加公祭大會,我代表咱們幾個老朽發表抗擊倭寇的宣言。」

    朱先生的講話成為公祭儀式的高潮,甚至完全形成暄兵奪主的局面,也超過了他過去禁煙和賑濟的影響,八個老先生的民族正氣震動了白鹿原。第二天出版的《三秦日報》在頭版顯著位置標出了題為《白鹿原八君子抗戰宣言》的新聞,震動了城市上下朝野。三天後,上海《文匯報》全文轉載這條消息,標題改為《關學大儒投筆從戎》,影響擴大到南方。一時間,響應朱先生的理學同仁紛紛投書報刊要求取義成仁者超過千人。朱先生對八位先生說:「報紙把咱們的後路堵死了,誰想反悔也難了!」

    朱先生給另外七位先生放了六天假,讓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團聚,安排一下家事也走一走親戚,此行無疑等於永訣。約定第六天晚上在書院集中,八人竟然無一人缺空。除了朱先生,他們無一例外地遭到兒孫親朋和鄉黨的勸解,甚至大聲嚎哭拉胳膊抱腿,然而他們全都衝破了圍堵,背著包袱卷兒趕到白鹿書院準時向朱先生報到。朱先生對每一個能夠踐約前來集中的同仁都是深躬長揖相迎,愈加珍重他們的品格。朱先生特意讓朱白氏備置下八碗菜餚為大家壯行,今日自己也開了酒戒,舉起杯來說:「這杯酒叫做『不回頭』。」先生們酒興泛漲,詩興大發,爭先恐後吟詩詞抒發豪情。朱先生離席進入寢室,把妻子朱白氏牽著手臂扶坐到席上,然後斟滿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盅:「咱們結髮以來還沒喝過酒。你跟我一輩子縫聯補訣燒鍋燎灶一輩子。我是雷聲大雨點小,屁事未成,空受你服侍。我一生不說悄悄話,今日把我謝恩的話當著同仁們說出來,你要是不嫌棄我,我下輩子還尋你……」朱白氏溫厚的臉頰上泛起一縷羞悅地雲霓,眼裡湧出淚花:「我下輩子要脫生個先生。」朱先生笑說:「那我就脫生個女人服侍你。」先生們哄笑著,爭先給朱白氏敬酒。朱白氏竟然毫不推辭,也不扭捏,連著喝下八盅酒,臉上泛著紅暈,反過手給眾位先生一一斟上酒,沉靜地舉起酒盅說:「你們八個打死一個倭寇都划得來!」

    先生回到寢室,帶頭酒後的輕鬆感說:「你剛才那一句祝辭說得真好!」朱白氏還未答話,門簾忽然挑起,鹿兆鵬站在門口。朱先生和朱白氏都驚愣一下:「你……兆鵬?」鹿兆鵬坐下來,直言不諱:「先生,我來給你說……」朱先生很敏感:「你啥也甭說。我下半夜就走了,你說啥事我也顧不了了,幫不上了。」鹿兆鵬卻揚起臉:「給我吃倆饃,我餓了。」朱白氏取來饃和菜,又端著一壺酒:「你運氣好兆鵬,正趕上喝一盅。」鹿兆鵬三五口吃下一個軟饃,對朱先生說:「朱先生你們甭去了!」

    「你只管吃饃吧!」朱先生說。

    「先生!這不是我勸你,是我們黨派我來勸你,出於對先生的敬重和愛護。」

    「我還是我。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沾這黨那黨。你們也甭干預我。」

    鹿兆鵬聽出朱先生的口氣很硬,繼續吃饃吃菜喝酒,以緩慢的口吻說:「先生,你的宣言委實是振天動地。可也是件令人悲慼的事。蔣委員長有幾百萬武裝精良的軍打日本打內戰,倒叫八個老先生……」

    「倭寇殺到窩口了,還在窩裡咬!」朱先生嘲笑說,「是中國人,到窩子外頭去咬,誰能咬死倭寇誰才……」

    「先生你得看出誰咬誰?」鹿兆海辯解說,「他咬得我們出不了窩兒,他要把我們全咬死在窩裡,根本就是……」

    「甭說了兆鵬。我看出誰咬誰也不頂啥!」朱先生說,「咬吧咬去!我碰死到倭寇的炮筒子上頭,也叫倭寇看看還有要咬他們的中國人!」

    鹿兆鵬抿下嘴停止了爭論,揚起頭時轉換了放題:「先生,你們到哪兒去打日本?總得投到隊伍裡吧?」

    朱先生說:「到中條山去十七師。」

    「先生──鹿兆鵬緩緩站起來說,「十七師早已撤離中條山回潼關……」

    「誰說的?」朱先生驚詫地問:「撤回潼關幹什麼?撤到哪裡去了?」

    「撤到渭北去了。」鹿兆鵬也嘲笑說,「按先生的話說嘛,就是窩裡咬!我們叫做打內戰。蔣某人親自下令撤回十七師攻打陝北紅軍……」

    「你……說的可是真的?」朱先生懷疑了,「兆海的屍首剛剛從中條山搬回來……」

    「兆海……不是日本人打死的,是他進犯邊區給紅軍打死。」鹿兆鵬痛苦地皺皺眉頭,「不過,這消息還未經證實……」

    「沒有證實的話不要說。」朱先生有點慍怒,「兆海是你的親兄弟,你說這種我不愛聽。」朱先生說著站起來走到門口,回過頭說,「我不信你的話。你說兆海的瞎話我不信。你說十七師撤離的消息我也沒聽說過。」說罷丟下兆鵬走出屋子。丈夫拂袖而去的唐突行為使朱白氏難為情起來。鹿兆鵬卻不顯得尷尬,反倒安慰起朱白氏來,沒有再多停留就告辭了。

    朱先生一行八人雞啼時分走出白鹿書院大門,在門前的平場上不約而同轉過身子,面對黑黝黝的白鹿原彎下腰去鞠躬三匝,然後默默地走下原坡去了。他們在星光下涉過滋水,翻上北嶺,登上北嶺峰巔時正好趕上一個難得的時辰,一團顫悠悠的熔岩似的火球從遠方大地裡浮冒出來,熾紅的桔黃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為一體。沿著山道走到嶺下,便是氣勢恢宏的渭河平原,一條一綹或寬或窄的壟畝縱橫聯結著,鋪展著,一望無際的麥苗在溫柔的晨光下泛著羞怯的嫩綠。八個一律長袍短褂的老先生一步一步踏過關中平原的田野和村莊,天色暮黑時終於趕到渭河渡口。

    渡船已經停止擺渡。朱先生領著七位老先生央求船公解開纜繩,在天色完全黑嚴下來還可以擺渡一次。船公悶著頭連瞅也不瞅他們,被纏磨久了就冷硬地撂出一句話來:「這是軍事命令。你求我不頂用,你去求老總吧!」這當兒正好有三個士兵走過來,聲色俱厲地盤問起來。朱先生瞧著他們笑著說:「小兄弟一個個都很精神噢!給老漢們耍歪可惜了小兄弟們的這精神兒。有這精神到潼關外頭耍歪去,在那兒能耍出歪來才是真精神……」三個士兵嘩啦一聲拉開槍栓,對峙著八個老先生,然後連推帶搡逼他們到一間草屋裡去。朱先生對他的同仁笑笑說:「好!咱們還沒過渭河,就在自家窩子裡當了俘虜。」又轉過頭問一個士兵:「要不要我們舉起手來?」

    一擺溜兒八個老先生真的舉著雙手,被三個士兵押到一座草頂屋子,這也許是擺船工燒水煮食和睡覺的地方。屋子裡站起來一位軍官,竟會是護送鹿兆海靈柩的那位馬營長。朱先生一見就揶揄說:「你看看老夫舉手投降的姿勢對不對?」馬營長瞪了三個士兵一眼,斥罵一聲:「眼瞎了嗎?」急忙攙撫朱先生坐到屋裡一條木凳上,隨之豁朗的說:「朱先生和諸位先生的抗戰宣言我們師長看到了,特派我到這兒來恭候先生,師長命令:」絕不能把先生放過河去。這道理很清楚……「朱先生和他的同仁們一齊吵嚷起來。馬營長絲毫不為所動:「先生跟我說什麼都無用,我得執行師長的命令。諸位今晚先到五里鎮歇下,明天我再請示師長。」先生們還在嚷嚷不休。馬營長說:「我還有軍務,不能陪諸位了。我派士兵送諸位到鎮上去……」朱先生一句不吭,率先走出草屋。八位先生憤憤然也走出來。朱先生說:「我明日早起一定要過河。我不管誰的命令。你讓你有士兵把我打死在渭河裡。」說著就坐在沙灘上:「咱們就坐在這兒等天明吧!」八位先生紛紛扔下肩頭的背包,示威似的坐下來。馬營長說:「這兒不能有閒雜人。我在執行命令。諸位到鎮子上去吧!」朱先生問:「你不是說專意恭候我嗎?看來此話屬虛。」馬營長說:「不要多問,你們快去鎮子上。」

    朱先生一行八人在五里鎮的一家客店裡歇息下來,老先生們經過長途跋涉已疲累不堪,一倒下就酣然入睡了。夜半時分,一陣急緊的敲門聲,驚得老先生們披衣蹬褲驚疑慌亂。朱先生拉開門閂,馬營長和兩位侍從站在門口說:「請先生跟我走。」先生們紛紛收拾背包。馬營長說:「諸位接著睡覺,只請朱先生一人。」

    朱先生跟著馬營長走時鎮子背後的村莊,又走進一家四合院,進入上房客廳,一位微服便裝的中年人迎出來打躬作輯,馬營長介紹說:「朱先生,這是我們茹師長。」朱先生驚愕片刻,作揖還禮之後:「真的勞駕將軍了。」倆人沒有幾句寒暄便進入爭論:

    「先生,你投十七師我歡迎,但你不能去戰場。你留在師部給我和我的軍官當先生。」

    「我把硯台砸了,毛筆也燒了,現在只有一個目標──中條山。」

    「那地方你去不得。」

    「任啥艱難我都想過了,大不了是死,我就是到中條山尋死去呀!」

    「呵呀朱先生!你到戰場幫不上忙倒給我添上累贅了。我可不能睜眼背你這個累贅。」

    「我不是累贅。我打死一個倭寇我夠本,我打不死倭寇反被倭寇打死我心甘。退一步說,上不了戰場還可以給夥伴淘米燒鍋,還可以替兵磨刀餵馬……我累死病死戰死了也不給你添累贅,我的屍首也不必勞神費事往回搬!」

    「先生呵,好我的朱先生呵……」

    「現在我不是先生,是你的夥計馬伕……」

    「我都去不了中條山了,你怎能去呢?」

    「你打敗了?」

    「我打勝了,又撤了!」

    「打勝了為啥要撤?」

    「就因打勝了才撤。」

    「誰叫你撤兵?」

    「還能有誰呢?中國能下令叫我撤兵的只有一個人!」

    朱先生默默地閉上口,不再爭執要當伙夫或馬伕的話了。

    「我茹某愧對關中父老啊……」

    這是一支真正的關中軍。從前任創建者到茹師長都是關中人,一個是祖籍西府,一個是東府土著。從師長部一直到連排長也都是關中人,士兵幾乎是清一色的三秦子弟,只有個別軍官和少數士兵屬河南籍的關中人,他們是逃荒流落到關中的河南人後裔。鄉諺說「關中冷娃」,而詩聖杜甫曾有「況復秦兵耐苦戰」的褒獎。茹師長率領十七師的三秦子弟開出潼關進入中條山,那個中條山隨之成為關中父老心目中知名度最高的山脈。出關頭一仗打下來,就把茹師長的玉照打到日本侵華司令部長官的桌案上;這支地方色彩甚濃,但在中國武裝力量只能算作雜牌子的軍隊,竟然使受命進入潼關的大日本王牌師團不敢越雷池一步;茹師長的照片以及他祖宗三代的資料也被搜集出來研究,結果不甚了了。無論日本人起初輕視也罷,吃了一場敗仗之後又倍加重視也罷,這支在中國抗戰武裝力量中確實掛不上號的地方雜牌軍,在近二年的中條山阻擊戰中,使大日本小鬼子不能前進一步吃盡了苦頭。中條山之戰是日本侵略軍在中國土地上遇到的最有力的抵抗之一,終於保持住了中國西北這一方黃土不受鐵蹄踐踏。

    茹師長說:「先生呀!十七師不是親生娃,是後娘帶來的娃喀!把我調出潼關到中條山打日本,我拿的是『漢陽造』;把新生娃調到西安來駐妨,扛的用的全是美式裝備的洋傢伙!把我調到中條山名義上他能得到抗日的讚譽,實際是借日本人之手替他殺死『後娘帶來的娃』!甭說日本人沒料到十七師會站住中條山,連他派我出關也根本沒想到我會擋住日本人……我在中條山沒退一步,得不到獎賞,連軍餉也斷了;逼我撤軍,還冠冕堂皇地說是讓我回關內休整……」

    朱先生問:「你……這麼說你真撤兵了?撤到哪裡去了?」

    茹師長說:「撤到北山。十七師撤進潼關,他就忘了給我說過的『休整』的話,立即命令我進北山圍剿紅軍。這回要的還是一個把戲,好哇,你能打日本人,你再去打打紅軍,你打敗了紅軍我高興,你被紅軍消滅了同樣高興……」

    朱先生悲哀地說:「完了完了,中國完了。鹿兆鵬給我說這話我不信,還訓了他,可沒料到竟是真的!茹師長……兆海是倭寇打死的,還是紅軍打死的?」

    茹師長突然低頭:「先生別問了呵先生……」

    朱先生百哀地仰起頭來:「天哪!天哪……我再不問你啥了……我聽夠了!我明日早起回我的白鹿原,我等著倭寇來把我殺死好了……」

    茹師長說:「先生甭這麼悲傷吧!你知道我此行何處?」

    朱先生說:「我剛說過任啥事都不想問了。」

    茹師長說:「我剛從北邊回來,馬營長在河邊佈防怕人暗算我,正好遇見先生。我而今看透了,特別是鹿兆海團長犧牲以後,我才下決心走這一步。好咧好咧,我跟北邊談好了,誰也不打誰……」

    朱先生說:「你的這個窩裡總算不咬了……我想回店裡睡覺去。」

    朱先生又回到白鹿書院,給門衛張秀才加立下一條規矩,除了編縣志的諸位先生的親戚,其他任何人都不許進門來,從此日起,關門謝客。他自己也不再讀書,更不為任何人題軍字畫,早晨開始晚起,草草漱洗之後,就走上書院背後的原坡,傍晚時分仍然在山坡上度過。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批閱修改八位同仁分頭編成的縣志各部分的手稿,終日幾乎說一句話。他決定不再朝縣府討要經費,用書院官地的租糧來維持縣志最後的編寫工作。前十卷已經就緒,先送石印館付印,後十二卷也即將編完。許多涉外的事,他指靠徐先生辦理;後十二卷的通改也由徐先生來做,由他最後再順一遍。

    有一天,徐先生對「民國紀事」一欄提出疑問:「朱先生,『共軍徐海東部過滋水縣到東山』這一條裡的『軍』字是不是筆誤?」朱先生說:「不是。」徐先生說:「前邊幾條都用的是『匪字』字,改不改?」朱先生說:「不改。」徐先生說:「同在『民國紀事』卷裡,前邊用『匪』字,後邊用『軍』字,用字不統一會給後人造成漏洞。」朱先生說:「不統一就不統一吧!留下一點漏洞讓後人指責也好喀……」徐先生大惑不解。

    鹿兆鵬又一次走進山來,見到芒兒就拱拳作揖:「我來謝你救命之恩,只是太遲了點。」芒兒直戳戳地笑說:「還勸不勸我投奔你們的游擊隊?」鹿兆海也坦然相告:「我勸不下就等著。」芒兒說:「你甭等我,你等黑娃吧。」鹿兆鵬聽出話味兒忙問「這話咋說?」芒兒坦城地解釋說:「我不會改變主意,你等不著。你等黑娃改變主意吧。我早給黑娃說過了,想投游擊隊,想歸順縣保安隊都行,弟兄們凡願意跟他走的都可以走。哪怕剩下我光桿司令,我就挾著麻袋世界遊逛去呀!游到哪兒死到哪兒到哪兒為止。」鹿兆鵬笑了:「等不住你也甭想等住黑娃,他跟你一條轍。」芒兒更加真誠地說:「我倒盼你能勸下黑娃,讓他把弟兄們領走,或保安團或共產黨游擊隊,願意投哪家子我都不干涉。」鹿兆鵬疑惑地問:「芒兒,你這話越說越離譜兒了!你咋能這樣猜估我?芒兒說:「我說的是真心話。黑娃不信,你也不信?我當土匪當膩了,也累了,我想一個人浪逛四方。」黑娃揉著眼睛走進來,看見兆鵬時驚愣一下。芒兒接著說:「你不信問問黑娃,這話我跟他也說過。」說著走出去:「我去看看把菜弄好了沒?兆鵬算你有福,正趕上犒勞酒。」

    黑娃有點心神不定地說:「兆鵬哥,你再甭提投游擊隊的事。」鹿兆鵬說:「我剛才跟大拇指已經提說了。」黑娃說:「提說得不好。你三番幾次說服投游擊隊,孝文也來說服歸順保安團。你想想,我怎麼跟大拇指共事?」鹿兆鵬不以為然:「不!我剛才聽大拇指的口氣……倒是有變化。黑娃搖搖頭:「你甭上當!」鹿兆鵬就攤開底兒問:「先不說大拇指,我只問你,你到底打的啥主意?你想投游擊隊還是想投保安團?還是哪家也不投,繼續當土匪?我再說一遍,你撇開大拇指,單你心裡到底怎麼打算的?」黑娃瞅了兆鵬一眼,低下頭陷入沉默。鹿兆鵬瞅了瞅黑娃的架勢說:「好咧,你甭回答了,我明白了。」黑娃揚起頭說:「你啥也不明白!大拇指不投游擊隊,我也不投游擊隊。」鹿兆鵬突然說:「那你們就去歸順保安團。」黑娃咧了咧嘴嘲笑說:「你說氣話吧?」鹿兆鵬點點頭說:「是真話。歸順保安團。」黑娃迷惑地眨眨眼:「你來替孝文活動?」鹿兆鵬笑笑說:「各為其主嘛!」

    大約半月後的一天夜裡,黑娃正睡著,被一陣女人的驚叫聲吵醒,拉開門一看,黑牡丹一絲不掛,披頭散髮,抖抖索索站在月亮下,說大拇指死在她炕上了。黑娃一把推開黑牡丹跑進她的窯穴,大拇指芒兒趴在炕上,兩隻胳膊一隻壓在腹下,一隻摳進葦席裡頭,一條腿蜷在炕席上,一條腿吊在炕牆下;滿炕都是血。土匪弟兄們全都擁來亂哭亂叫。先生走過來,先摸了下脈,又翻起大拇指的臉看了看,對黑娃說:「五倍子。」

    黑娃黑著臉,把嚇得軟癱在院子裡的黑牡丹揪著頭髮拖到油燈下。這是黑娃首先想到的第一個兇手。黑牡丹雖然嚇得傻愣,卻仍然本能地替自己辯解。她的話語粘滯結巴,前言不接後語,卻向黑娃以及眾匪基本敘述清楚了大拇指死亡的情景:大拇指提著酒葫蘆,自己喝著也給她灌著。大拇指仍然和往常一樣喝著酒,和她耍著,也給他灌著酒,喝得他半醉,她也半醉的時候,他才和她弄那事。他剛進入她的身體,就渾身打顫,一下子洩了,接住「哇啦」一聲噴出一股血來,噴得她滿臉滿脖子都是。她嚇得爬起來,看見大拇指在炕上一扭一擰地噴吐著血水……黑娃問:「你把五倍子給倒進酒葫蘆了?」黑牡丹反辯說:「那不連我也毒死了?他也給我灌酒!」黑娃尚未開口,幾個土匪弟兄已經揍起來了,打得黑牡丹在地上滾著叫著,直到不滾也不叫,黑娃才制止了眾弟兄。

    清除兇手的內亂持續了幾乎一個月。先頭側重於出事那天晚上誰到大拇指窯裡去過,聚宴時誰和誰都給大拇指倒過酒敬過酒,誰跟大拇指挨近坐著等等細節,被牽涉被懷疑的土匪一一領受了杖責和捆綁,卻沒有一個人招認。隨後又從人際關係上搜尋線索,某人曾對大拇指說過二話,某人對大拇指處罰他的事懷恨在心……如此等等,又有一批弟兄遭到皮肉之苦,卻仍然沒有抓獲真正的兇手。黑娃被這場暗殺事件搞得疑神疑鬼,既懷疑弟兄,也擔心弟兄們懷疑自己,他敞開亮明地宣佈:「敢毒死大拇指,也就敢毒死二拇指我。再說,要是查不出個水落出,有弟兄還疑心是我下的毒手,說我想當寨主了……」黑娃隨之決定重賞揭發了毒的人,直至拋出「誰揭露出內奸,就推推為大拇指」的建議。土匪窩子裡很快出現互相懷疑,互相告密,胡踢亂咬的局面。有人被揭發被杖責之後,拖著兩腿鮮血,爬到黑娃窯裡又去揭發旁的弟兄,幾乎所有弟兄都揭發過別人,又被別人揭發過,因此幾乎所有弟兄無一例外地都挨了棍杖,打了屁股。後來發生了這樣一種情況,好多人重新回過頭來一齊咬住黑牡丹,眾口一詞咬定毒死大拇指的內奸非她莫屬。道理很簡單,百餘號弟兄裡只有她一個是被迫擄上山來的,只有她對大拇指懷著深仇,才下得了這種毒手。黑娃也能想到這一層,於是又把黑牡丹拉出來杖責。黑牡丹尚未從頭一回的酷刑傷疼裡恢復元氣,招不住幾棍就嚥了氣。弟兄們咋呼著把黑牡丹扔到溝底,咋呼著給大拇指報了仇,咋呼著應該結束這場事件了,也該出去「做活」了。黑娃冷笑一聲說:「黑牡丹不是內奸,我從她死時的眼睛裡能看出來。真正歹毒的傢伙還沒抓住……」追查內奸的事繼續著,山寨裡的危機發展到白熱化。一個被揭發被杖責的弟兄們紛紛哭勸黑娃暫停追查,或者改變一下追查的方式方法。黑娃拒不理睬他們,更加堅硬的說:「抓不出那個內奸,咱們就散伙!」接二連三又發生了弟兄逃離事件,先是一個,接著兩個,跟著又有兩個,相繼不辭而別,山寨裡處於人心渙散,分崩離析的局面……黑娃已無力扭轉。

    白孝文適得其時來到山寨。

    白孝文一句話立即制止住土匪窩子裡的內亂:「黑娃,你再追查下去就要挨黑槍。」黑娃焦躁地說,我也可以對弟兄們明心了。」白孝文並不讚賞這種義氣到死的愚忠,以輕俏的口氣說:「你甭查了。兇手跑了。」黑娃將信將疑,逃走的五個弟兄不僅與他沒有的私怨,和大拇指也沒有什麼隔卡蒂隙。白孝文意味深長地說:「聽說兆鵬前不久來過?」黑娃說:「這跟他有啥關係?」白孝文笑笑:「你肯定你的窩子裡沒有他的人?堂堂縣府裡都被他砸楔子了。共產黨搞這一套可真是無孔也能入哩!」黑娃搖搖頭說:「我至今還沒查出一點線索。」白孝文就亮出底牌:「我的情報已經獲悉,你這兒有兩個弟兄逃出去投了游擊隊,這倆人就是兆鵬安插進山寨的底線兒。」黑娃驚疑地瞪大了眼睛:「這要是真的,兆鵬也就太不仗義了!」黑娃終於在煩躁的思考中鬆了口:「好吧!我得看弟兄們下不下山。」

    決定去留的重要會議在山寨議事大廳(洞)召集。白孝文有一種瓜熟蒂落的預感,十分自信地向土匪們講述了滋水縣最新的局勢:「這是一個機會。千載難逢的一個機會。根據國家局勢,縣府決定擴大保安團編製,新增一個炮營。我跟張團長說妥了,弟兄們下山後,連窩端進炮營不拆伴兒。鹿兆謙當炮營營長。土匪們被內亂搞得灰心喪氣,精疲力竭,好多人對歸順保安團頗為動心,只是誰也不敢挑梢露頭。黑娃儘管再一次強調「由弟兄們決斷」。卻仍然沒有人吭聲。白孝文很真誠也很灑脫地說:「日本人在中國撐不了幾天了。打完日本,政府就要收拾共匪。收拾共匪,那僅是小菜一碟,猴毛一撮。收拾了共匪之後,自自然然該剿滅土匪了。弟兄們現在不愁吃不愁穿,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等到那時候就麻煩了。所以我說這是一個機會……」在眾人的沉默中,那位刀箭先生站起來說話了:「我老了,啥也不圖了,只求死了能歸祖墳。」土匪們隨之紛紛喊起來:「歸順保安團……」黑娃抱起雙拳,跪倒在眾人面前:「我跟眾弟兄走,是崖是井也跳咧!」

    滋水縣境內最大的一股土匪歸服保安團的消息轟動了縣城。鹿黑娃的大名鹿兆謙在全縣第一次公開飛揚。這股土匪從匪首到匪徒,全部隱姓瞞名使用奇怪的代號,誰也搞不清他們的真實姓名。白孝文和鹿黑娃領著百十名土匪走進滋水縣城的南北大街,兩邊店舖裡的市民放起了鞭炮。在縣城南邊保安團的營地舉行了受降儀式,縣黨部書記岳維山、侯縣長和保安團張團長親臨歡迎。黑娃和岳維山握手時感到極大的不自在。岳維山攥住黑娃的手說:「咱們是老朋友了,我歡迎你。」黑娃滿臉尷尬地苦笑了一下。

    黑娃和弟兄從一開始決定受降招安就潛藏在心底的凝慮很快得以化釋,弟兄們全部編為新成立的炮營,黑娃被任命為營長。白孝文因功勞卓著,受到縣府嘉獎。白孝文終於有了對黑娃推心置腹的機會:「兆謙兄,我欠你的……到此不再索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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