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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文 / 陳忠實

    白嘉軒重新出現在白鹿村的街巷裡,村民們差點認不出他來了,那挺直如椽的腰桿兒佝僂下去,從尾骨那兒折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角,屁股高高地撅了起來;他手裡拄著一根截短了的枴杖,和人說話的時候就仰起臉來,活像一隻狗的形體;抬頭仰臉跟人說話時,那雙眼睛就盡力往上翻睜,原來鼓出的眼球愈加顯得突出,眼白也更加大得耀眼;兩個嘴角相反地朝下扯拉,闊大的嘴巴撇一張彎弓,更顯出執著不移近乎倔拗的神氣。他在街巷裡用簡短的語言回答著一個個關切問詢著的男女,僅作短暫地駐足,幾站不停步地移動枴杖,跟著拉牛扛犁的鹿三走出村巷。

    已是秋末冬初,白日短促到巧媳婦難做三頓飯的季節。太陽墜入白鹿原西部的原坡,一片羞怯的霞光騰起在西原的上空。白嘉軒雙手拄著枴杖站在地頭,瞅著鹿三一手捉著犁杖一手揚著鞭子悠悠地耕翻留作棉田的地塊,黃褐色的泥土在犁鏵上翻捲著;鹿三和牛的背影漸漸融入西邊的霞光裡迎面奔到他眼前來了。白嘉軒手心癢癢喉嚨也癢癢了,想攥一攥犁杖光滑的扶把兒,想踩踏踩踏那翻捲著的泥土,想放開喉嚨吆喝吆喝牲畜了。當鹿三再犁過一遭在地頭回犁勒調犍牛的時候,白嘉軒扔了枴杖,一把抓住犁把兒一手奪過鞭子,說:「三哥,你抽袋煙去!」鹿三嘴裡大聲憨氣地嘀嗒著:「天短求得轉不了幾個來回就黑咧!」最後還是無奈放了鞭子和犁杖,很不情願地蹲下來摸煙包。他瞧著嘉軒把犁尖插進壟溝一聲吆喝,連忙奔上前抓住犁杖:「嘉軒,你不該犁地,你的腰……」白嘉軒撥開他的手,又一聲吆喝:「得兒起!」犍牛拖著犁鏵趄前走了。白嘉軒轉過臉對鹿三大聲說:「我想試火一下!」鹿三手裡攥著上尚未裝進煙末的煙袋跟著嘉軒並排兒走著擔心萬一有個閃失。白嘉軒很不喜悅地說:「你跟在我旁邊我不舒服,你走開你去抽你的煙!」鹿三無奈停住腳步,眼睛緊緊瞅著漸漸融進霞光裡的白嘉軒,還是攥著空煙袋記不起來裝煙。

    白嘉軒只顧瞅著犁頭前進的地皮,黃褐色的泥土在腳下翻捲,新鮮的濕土氣息從犁鏵底下泛漫潮溢起來。滋潤著空乏焦灼的胸膛,他聽見自己胳膊腿上的骨節咯吧咯吧扭響的聲音。他悠然吆喝著簡潔的調遣犍牛的詞令倒像是一種舒心的悅意的抒情。他一直到棉田的盡頭掉過犁頭,背著霞光朝東頭翻耕過來的時候,吼起了秦腔:「漢蘇武在北海……」三個來回犁下來,白嘉軒已經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身體畢竟是虛了,可那臥睡炕上三個月的枯燥鬱悶的生活也終於結束了。這天後晌收工回去,白嘉軒一揚手把那根枴杖扔進儲備柴禾的草棚子裡去,站在院庭裡接過仙草端來的洗臉銅盆說:「我後晌試火了一下,我還行!」

    晚飯後在萬房東屋老娘的住室裡,白嘉軒臨時決定召集一次家庭成員的聚會,孝文和三兒子孝義是他叫來的,老二的媳婦由仙草告知,作為這個家庭非正式的卻是不可或缺的成員鹿三,是他親自到馬號裡去請來的,而且被禮讓到桌子那邊的一張簡易太師椅上,兩個媳婦規規矩矩坐在婆的已經開始煨火的炕邊上。白嘉軒說:「我的腰好了。」他側轉頭瞅著兩個媳婦說:「我在炕上窩蜷了整整一百零七天,你倆——大姐二姐都受了苦盡了孝心都好。」兩個兒媳得到了家庭長者的誇獎卻感到惶恐,爭相表白這完全是做晚輩的應盡的孝道等等。白嘉軒擺擺頭就打斷她倆的話:「你們還不知道我一輩子最怯著啥?我不怯歪人惡人也不怯土匪賊娃子,我不怯吃苦不怯出力也不怯遲睡早起,我最怯最怕的事……就是死僵僵躺在炕上,讓人侍候熬湯煎藥端吃端喝倒屎倒尿。」一家人默然,只有老母親白趙氏在炕頭動了感情:「你是罪人!」白嘉軒接口說:「我是個罪人我也沒法兒,我愛受罪我由不得出力下苦是生就的,我幹著活兒渾身都痛快;我要是兩天手不捉把兒不幹活兒,胳膊軟了腿也軟了心好瞀知煩焦了……」白嘉軒說到這裡停頓一下,然後鄭重地說出想告訴每一個家庭成員的話:「我說前頭這些話的意思,就是說,從明天開始,你們再也不用圍著我轉了。你們各人該做啥就去做啥,屋裡人該紡線的紡線,該織布的織布,該縫棉衣的縫棉衣,外邊人該做的地裡活就盡著去做。孝文你跟你三叔犁完花(棉)田接著翻稻地。牛犢你喂槽上留下的牲口,叼空兒推土曬土,把冬天的墊圈土攢夠,小心捂一場雪。地一下凍就趕緊套車送糞,把這些活兒開銷利索,軋花機就要響動了。一句話,原先的日子咋過從明昌開始還咋過。我嘛——好咧!」

    白嘉軒被土匪咂斷腰桿以後籠罩在庭院裡的悲淒慌亂的氣氛已經廓清,劫難發生以前的嚴謹勤奮的生活和生產秩序完全恢復。不單單恢復,家裡所有成年人驚異地發現,自信「我還行」的家長發生了重大變化,他比駝背以前起得更早了,天爭薄明時庭院裡就響起威嚴的咳嗽聲,常常使晚他一步開門端著尿盆倒尿的兒媳尷尬失措;他的腳步不顯艱難反倒更顯得敏捷,駝著背甩擺著手邁著腿腳,前院後院馬號牛棚豬圈以及後院的茅廁,他都有事無事的轉悠查看,除過推車挑擔必需用雙肩或單肩的活路以外,凡是用雙手和腿腳操作的農活他都不忌諱,耕棉田翻稻地鍘谷草旋子篩掌簸箕送糞吆牛車踩踏軋花機等秋冬季農活,他和兒子孝文和攻工鹿三一起搭手幹著;他的話語更少更簡練也更準確,無用的廢話虛意的應酬徹底乾淨地從他的口裡省略了。孝文和鹿三總是擔心他累出毛病,迭聲勸他干一干也該歇一歇,最好也是一天干一晌歇息兩晌,頂多每天早晚干兩晌午間歇息;像這樣一天三晌跟著他倆撐著幹下去,遲早會出亂子的。白嘉軒充耳不聞只顧幹著手裡或腳下的活兒,被他們咄咄得煩了也就急躁了:「你倆都悄著,再甭說那號話了。我不愛聽。人只有閒壞了的沒有忙壞了的。」

    整個四合院猶如那架置了一個夏天的秋天的軋花機,到了冬天就就折折折地運轉起來了。這時候,一個致命的打擊接踵而來,白嘉軒發覺了孝文的隱秘。這個打擊幾乎是摧毀性的。

    那是入冬後第一場大雪降落的夜晚,白嘉軒踩了半晌軋花機,孝文硬把他拖下來。他揩了揩額頭的汗珠兒,穿上棉衣棉褲,走出了飼養牛馬的圈場,沒有走進斜對門的四合院,折轉方向沿著西巷走過來。大雪隨下隨化,巷道裡一片泥濘。白嘉軒背抄著雙手走進連著村巷的白鹿鎮的街道,推開了冷先生中醫堂虛掩著門板。冷先生給他斟上一盅金黃色的茶水,再把一包用乳黃色油紙裹著的捲煙葉解開,攤放在小桌上,指著一個茶杯說:「你趕巧了,這茶葉是剛剛接下的雪花水沖泡的,嘗嘗。」白嘉軒呷一口茶,清香撲鼻,熱流咕嚕嚕響著滾下喉嚨,頓覺迴腸蕩氣渾身通暢,嘴裡卻故意冷淡地說:「雪水還不就是水嘛!我喝著沒啥兩樣兒。」說著捏出一段兒,剪得十分規矩的煙片優雅自如地撒開,鋪展到膝頭的棉褲上,再取來一段一節短的碎的煙片均勻地夾進去,然後包捲起來,在兩隻粗大的手掌之間反覆捻搓,用舌尖給開口的煙片抿一點口水粘住,就製造出一支漂亮的雪茄。他從桌邊拈起那根從早起到晚默默燃燒著的散發著香氣的火苗兒,對著雪茄頭兒燃了,悠悠噴出一口濃重的藍色煙霧來。

    二兒子孝武的媳婦正月裡過門以後,他和冷先生的關係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由爺們爹們的世代認交發展為兒女親家。感激不盡親家翻心至誠的療治,終於使他百日之後重新走到白鹿村的街巷裡,而沒有變成一個死僵僵癱瘓炕頭的廢物。他原先從不串門現在更不串了,只是在隔過一些日子或陰雨綿綿的憋悶時日,到親家冷先生的中醫堂來坐坐聊聊。冷先生的中醫堂,成為羅鍋嘉軒了知白鹿原動態的一個通風口。求醫抓藥的人每天都把各個村子發生的異常事件及時傳遞到中醫堂裡來,冷先生對紛繁的大小事變經過篩選,揀出那些值得-說的事說給白嘉軒,倆人接著就對此事議論評說一番。有時候倆人對坐著喝茶吸煙,夏天一人一把竹皮扇子,冬天守一盆木炭火,冷先生話語不多,白嘉軒也不好彈舌,倆人就那麼坐著甚至不說一閒話。倆人心裡都明白,其實只有真正信賴無虞的關係才能達到這種去偽情而存的真實的境地。白嘉軒懷著平和愉悅的心態呷著雪水沖下的茶水,發現冷先生給他格外殷切地添茶,稍微一點過分的客套反而引起不適和彆扭;他留心瞄瞅著冷先生,終於發覺那雙平素總透著冷氣的眼睛躲躲閃閃,浮泛著一縷虛光。他直言說:「冷大哥你甭瞎張羅了「你坐下抽你的煙吧。茶我會倒,煙我會卷喀!你像是心裡有事?我在這兒不便我就走。」冷先生看到自己弄巧成拙,急忙拉住白嘉軒的手,就再也轉不過彎兒了:「兄弟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咱弟兄們說話,還這麼拐彎抹角呀?」

    「我聽到一句閒話,——」

    「……」

    「雖則是一句閒話,可不是一般的閒話。」

    「呃呀幾天不見,你的直筒腸子扭成麻花了!算了你甭說了。我回去睡覺呀!」

    「我怕你招不住這個閒話。兄弟你聽到這閒話先不要生氣。這閒話給你說行不行,說了又怕你招架不住……」

    「我的黃貨白貨給上匪打搶了,又砸斷了我的腰,我不像人樣兒象條狗,我連一句氣活也沒罵還是踏我的軋花機;我不信世上還有啥『閒話』能把我氣死,能把我扳倒?頂大不過是想算我的伙食帳(處死)罷咧!」

    「嘉軒兄弟……我聽人說孝文的閒話……」

    「孝文?孝文能有啥閒話?」。

    「說是跟村口爛窯那個貨……」

    「呃……」

    冷先生看見白嘉軒泛紅的臉色頓然變得如同一張黃表紙,佝僂的軀體猛烈地抖顫了一下,反夾在指間的捲煙擠成了彎兒,在那一霎間眼睛睜大到失神的程度。這一切都沒有超過冷先生的預料,白嘉軒沒有熱血沖頂當下閉氣已屬萬幸,他終於說出了這個難以啟齒的閒話,白嘉軒很快恢復過來,冷著臉問:「大哥依你看,這是果有實事,還是有人給我臉上抹屎?」冷先生說:「我看都不是。閒話嘛你就只當閒話聽。」白嘉軒又問:「你聽誰說的?這話是怎麼嘈出來的?冷先生輕描淡寫他說:「俗話說『露水沒籽兒閒話沒影兒』。白嘉軒搖搖頭說:「凡是閒話都有影兒!」

    七月末尾一個褥熱蒸悶的晚上,鹿子霖頭上裹著一匝守孝的白布走進冷先生的中醫堂,腋下夾著一瓶太白酒。進屋後鹿子霖把酒瓶往桌上一蹲,順手從頭上扯下孝布掛到土牆的木撅上,大聲憨氣地慨歎起來:「先生哥,你看邪不邪?老先生一入土,我那個院子一下就空了!空得我一進街門就棲惶得坐不住。仿黑咱弟兄們喝一盅。」冷先生很能體味鹿子霖的心情當即讓相公盡快弄出三四樣下酒菜來,一盤涼黃瓜,一盤炒雞蛋,一盤炒萵筍,一盤油炸花生米,冷先生喝酒就跟喝涼水的感覺和效果一樣,喝任何名酒嘗不出香味,喝再多也從來不見臉紅臉黃更不會見醉,他看著旁人喝得那麼有滋味醉得醜態百出往往覺得莫名其妙。鹿子霖嗜酒成性,高興時喝鬱悶時喝冷甚了喝熱過了喝,幹好事要喝乾壞事要喝,進小娥的窯洞之前必須喝酒以壯行;他喝酒不悅意獨個品飲,必須得有一夥酒起碼得有一個人陪著,一邊偏著笑著喊著,頂痛快的是猜拳行令吵得人仰馬翻,漸漸進入苦不覺樂的飄飄搖搖的輕鬆境界。「先生哥啊,我有一句為難的話……」鹿子霖眼睛裡開始泛出酒的氣韻,「思來想去還是跟你說了好!」冷先生沒有說話,從桌上捉住酒杯邀酒,鼓勵鹿子霖盡快說出他想說的話。鹿子霖仰脖灌下一盅酒,口腔裡大聲噓歎著說:「我聽到一句閒話,說是孝文跟窯裡那個貨這這了那了……」冷先生不由一驚,原想鹿子霖可能要談及他們之間的事,鹿兆鵬拒不歸家的抗婚行動早已掩蓋不住,處境最為尷尬的其實是這樁婚事雙方的父親,他和他。鹿子霖多次向他表示過深深的歉意,一次又一次給他表示將要採取的制服兒子的舉措……是不是又要採取新的手段了?萬萬料想不到,卻是孝文和黑娃女人間發生了什麼糾葛。冷先生斷然地說:「兄弟你這話說給鬼鬼都不信。」鹿子霖大幅度地連連點著頭:「對對對!我剛聽到這話不僅不信,順手就煽了給我報告這件事人的一個嘴巴!我說『孝文要跟她有這號事,那廟裡的泥神神也會跟她有這件事了。那人挨了嘴巴跑了,可接著又有倆人來報告,說得有鼻子有眼,全說是他們親眼撞見孝文進出那貨的窯,一個說他晚上尋豬撞見孝文進窯,一個說他半夜從親戚家回來瞅見孝文溜出窯來,倆人不是一天晚上見的。你說信下信不下?我還能再煽這倆人的嘴巴子嗎?」冷先生說:「這事若是屬實,那比土匪砸斷腰還要厲害,這是要嘉軒的命哩!」鹿子霖說:「我打發那倆人報告的人出門時,一人還是給了一嘴巴先封住口:不准胡說!我想我給嘉軒不好說這話,嘉軒哥心裡頭不見得我清白:可這事不告知嘉軒哥又不行,日後事情爛包了嘉軒哥又怨我對他瞞瞞蓋蓋;我思來想去只有你來說這話,咱們誰都不想看著白家出醜……他跟你是親我跟你更早就是了,盼著大家都光光堂堂……」

    冷先生第二天照舊去給嘉軒敷藥,看著忍著痛仍然做出平靜神態的親家,又想起前一晚自己的判斷:嘉軒能挨得起土匪攔腰一擊,絕對招架不住那個傳言的打擊。冷先生心裡十分難過十分痛苦,臉上依然著永不改易的冷色調,像往昔一樣連安慰的話也不說一句只顧精心治療。過了難耐的三伏又過了淫雨綿綿的秋天,當白嘉軒腰傷治癒重新出現在白鹿村街巷裡的時候,埋在他心底的那句可怕的傳言等到了出世的時日.他為如何把這句話傳給嘉軒而傷透了腦子。似乎從來也沒有過為說一句話而如此費心的情況……

    冷先生瞅著佝僂在椅子的上白嘉軒說:「兄弟,我看人到世上來沒有享福的儘是受苦的,窮漢有窮漢的苦楚,富漢有富漢的苦楚,皇帝貴人也是有難言的苦楚。這是人出世時帶來的。你看,個個人都是哇哇大哭著來這世上,沒聽說哪個人落地頭一聲不是哭是笑。咋哩?人都不願意到世上來,世上大苦情了,不及在天上清靜悠閒,天爺就一腳把人蹬下來……既是人到世上來注定要受苦,明白人不論遇見啥樣的災苦都能想得開……」冷先生一次說下這麼多連他自己也頗驚詫。白嘉軒說:「得先把事情弄清白。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當閒話聽。這是啥閒話?殺人的閒話!」

    白嘉軒佝僂著腰走過白鹿鎮的街道,又轉折上進入白鹿村的丁字路,腳下已經積下一層厚厚的雪,嚓嚓嚓響著,背抄著腰上的手和脖子感到雪花融化的冰冷,天上的雪還在下著。進入四合院的街門時,他對如何對待冷先生透露給他的閒話已經綱目明晰,處置這事並不複雜,不需要向任何人打聽訊問,要是沒有結果可能更糟。他相信只要若無其事而暗裡留心觀察一下孝文的舉動就會一目瞭然。他做出什麼事也不曾發生的隨意的樣子問:「孝文睡了?」仙草也不在意他說:「給老六家說和去了。」

    白嘉軒胸膛裡怦然心動,覺得有一股滾燙的東西衝上腦頂,得悉這件事非同小可的閒話所激起的震驚和憤怒,現在才變得不可壓仰,歸來時想好了的處置這件事的綱目和步驟全部作廢了。他把解開的第一隻褲腳帶兒重新紮好,從門背後抓起仙草由柴火棚子裡揀回的枴杖,強烈地預知到枴杖的重要用場。出門時,他沒有忘記掩蓋此時出門的真實目的:「老六的那幾個後人難說話。老六讓我去鎮鎮邪,我差點忘了……」他蹺出門坎就跨出通向又一次災難的一步。

    白嘉軒來到白老六家的門口就僵住了。老六家狹窄的莊基上撐立著一排四間破舊的廈屋,沒有圍牆沒有柵欄是個敞風院子,一切全都一目瞭然,四間廈屋安著的四合門板全都關死了,不見燈火不見響動,白老六滾雪一樣的鼾聲從南邊那間廈屋衝出來,在敞風院子裡起伏。白嘉軒在那一刻渾身有一種癱軟的感覺。他走出老六家的敞風院子,似乎有一千雙手推著他疾步走上村子東頭的慢坡,瞅見了那孔平時連正眼瞧一眼的興致也沒有的窯洞:想到把他逼到這個齷齪角落來干捉姦這種齷齪事的兒子,胸膛裡的憤怒和悲哀攪和得他痛苦不堪;他從慢道跨上窯院的平場,兩條腿失控地抖顫起來;他走到糊著一層黑麻紙的窯窗跟前,就聽見了裡頭悄聲低語著的狎呢聲息;白嘉軒在那一瞬間走到了生命的未日走到終點猛然狗似的朝前一縱,一腳踏到窗洞的門板上,光噹一聲,自己同時也栽倒了。光當的響聲無異於一聲雪夜的雪鳴,把溫暖的窯洞裡火炕上的柔情蜜意震盪殆盡。孝文完全癱瘓,躺在炕上動彈不了,全身的筋骨裂碎斷折,只剩一身撐不起桿子的皮肉。那一聲炸雪響過便復歸靜寂。小娥從炕上溜下來,撅著光光的尻子貼著門縫往外瞧,朦朧的雪光裡不見異常,眼睛朝下一勾才瞅見門口雪地上倒臥著一團黑圪塔。她鬆了一口氣折回頭扶住炕邊,俯下身貼著孝文的耳朵說:「瓜蛋兒放心!一個要飯的凍硬栽倒到門口咧!」孝文忽地一聲躍起撥開被子,慌忙穿衣蹬褲,溜下炕來鉤上棉窩窩,一把拉開門閂,從那個倒臥門口的人身上跳過去;下了窯院的平聲蹺上慢道又進入村巷,他的心似才重新跳蕩起來。

    小娥穿好衣裳走出窯門,看看倒在門口的那個倒霉鬼死了還是活著:她蹲下身摸摸那人的鼻口,剛剛觸到冷硬如鐵的鼻樑,突然嚇得倒吸一口氣跌坐在地上;從倒地者整齊的穿著和佝僂的身腰上,她辯認出族長來,哪裡是那個可憐棲惶的要飯老漢!小娥爬起來退回窯裡才感到了恐懼,急得在窯裡打轉轉。她聽到窯院裡的一聲咳嗽,立即跳出窯門奔過窯院擋住了從慢道上走下來的鹿子霖。小娥說:「糟了糟了!族長氣死……」鹿子霖朝著小娥手指的窯門口一瞅,折身蹺上窯院,站在倒地的白嘉軒身旁久久不語,像欣賞被自己射中落地的一隻獵物。小娥急得在他腰裡戳了一下:「咋辦哩咋辦哩?死了人咋辦呀?你還斯斯文文盯啥哩!」鹿子霖彎下腰,伸手摸一下白嘉軒的鼻口,直起腰來對小娥說:「放心放心放你一百二十條心。死不了,這人命長。」小娥急哮哮他說:「死不了也不得了!他倒在這兒咋辦哩?」鹿子霖說:「按說我把他背上送回去就完了,這樣一背反倒叫他叫我都轉不過彎子……好了,你去叫冷先生讓他想辦法,我應該裝成不知道這碼事。快去,小心時間長了真的死了就麻煩了。」小娥轉身跑出場院在去打冷先生,剛跑到慢坡下,鹿子霖又喊住她:「算了算了,還是我順路捎著背回去。」小娥又奔回窯院。鹿子霖咬咬牙在心裡說「就是要叫你轉不開身躲不開臉,一丁點掩瞞的餘地都不留。看你下來怎麼辦?我非把你逼上『轅門』不結。」他背起白嘉軒,告別小娥說:「還記著我給你說的那句話嗎?你幹得在行。」小娥知道那句話指的什麼:你能把孝文拉進懷裡,就是尿到他爺臉上了。她現在達到報復的目的卻沒有產生報復後的歡悅,被預料不及的嚴重後果嚇住了。她瞅著鹿子霖背著白嘉軒移腳轉身,走出窯院,蹺進窯去關死了窯門,突然撲倒在炕上。

    鹿子霖背著白嘉軒走過白雪覆地的村巷,用腳踢響了白家的街門,對驚慌失措的仙草說:「先甭問……我也不曉得咋回事。先救人!」仙草的一針扎進人中,白嘉軒喉嚨裡咕咕響了一陣終於睜開眼睛,長歎一聲又把眼睛問上了。鹿子霖裝作啥也不曉的憨相:「咋弄著哩嘉軒哥?咋著倒在黑娃的窯門口?」隨之就告辭了。

    白嘉軒被妻子仙草一針扎活過來長歎一聲又閉上了眼睛。他固執地揮一揮手,制止了家中老少一片亂紛紛的噓寒問暖心誠意至關切,「你們都回去睡覺,讓我歇下。」說話時仍然閉著眼睛,屋裡只剩下仙草一個清靜下來,白嘉軒依然閉眼不睜靜靜的躺著。一切既已無法補救,必須採取最果斷最斬勁的手段,洗刷孝文給他和祖宗以及整個家族所塗抹的恥辱。他相信家人圍在炕前只能妨礙他的決斷只能亂中添亂,因此毫不留情地揮手把他們趕開了。他就這麼躺著想著一絲不動,聽著公雞叫過一遍又叫過一遍,才咳嗽一聲坐了起來,對仙草說:「你把三哥叫來。」

    鹿三在馬號裡十分納悶,嘉軒怎麼會倒在那個窯院裡?他咂著旱煙袋坐在炕邊,一隻腳踏在地上另一隻腳蹺踏在炕邊上,胳膊時支在膝頭上吸著煙迷惑莫解。孝文低頭耷腦走進去,怯怯地靠在那面的槽幫上,他以為孝文和他一樣替嘉軒擔憂卻不知道孝文心裡有鬼。他很誠懇地勸孝文說:「甭傷心。你爸緩歇緩歇就好了。許是雪地裡走迷了。」孝文靠在槽幫上低垂著頭,他從小娥的窯洞溜回家中時萬分慶幸自己不該倒霉,摸著黑鑽進被窩,才覺得堵在喉嚨眼上的心回到原處;當他聽到敲門聲又看見鹿子霖背著父親走進院裡時,雙膝一軟就跌坐在地上;這一切全都被父親的病勢暫掩蓋著。他除了死再無路可走,已經沒有力量活到天明,甚至連活到再見父親一面的時間也挨不下來。他覺得有必要向鹿三留下最後一句悔恨的話,於是就走進馬號來了。他抬起低垂到胸膛上的下巴說:「三叔,我要走呀!你日後給他說一句話,就說我說了『我不是人』……」鹿三猛乍轉過頭撥出嘴裡的煙袋:「你說啥?」孝文說:「我做下丟臉事沒臉活人了!」鹿三於是就得到了嘉軒倒在窯洞門口的疑問的註釋。他從炕邊上挪下腿來,一步一步走到孝文跟前,鐵青著臉瞅著孝文耷拉著的腦袋,猛然掄開胳膊抽了兩隻掌,哆嗦著嘴唇「羞了先人……啥叫羞了先人?這就叫羞了先人了!黑娃羞了先人你也羞了先人……」這兒仙草走了進來。鹿三盛怒未消跟仙草走進上房西屋,看見嘉軒就忍不住慨歎:「嘉軒哇你好苦啊!」白嘉軒忍住了泛在眼眶裡的淚珠,說:「你知道發生啥事了?知道了我就不用再說了。你現在收拾一下就起身,進山叫孝武回來,叫他立馬回來,就說我得下急症要嚥氣……」

    懲罰孝文的舉動又一次震撼了白鹿原。懲罰的方式和格局如同前次,施刑之前重溫鄉約族規的程序由孝文的弟弟孝武來執行。

    白孝武的出現恰當其時。他穿一件青色棉袍,挺直的腰板和他爸腰折以前一樣筆挺,體魄雄壯魁偉,肩膀寬厚臀部豐滿,比瘦削細俏的孝文氣派得多沉穩多了。白嘉軒仍然在台階上安一把椅子坐著,孝武歸來及時替代了不爭氣的孝文的位置,也及時填充了他心中的虛空。孝武領湧完鄉約和族規的有關條款,走到父親跟前請示開始執行族規。白嘉軒從椅子上下來,蹺下台階,從族人讓出的夾道裡走過去,雙手背抄在佝僂著的腰背上。白嘉軒誰也不瞅,端直走到槐樹下,從地上抓起扎捆成束的一把酸棗棵子刺刷,這當兒有三四個人在他面前撲通撲通跪倒了,白嘉軒知道他們跪下想弄啥,毫不理睬,轉過身就把刺刷揚起來抽過去。孝文一聲慘叫接一聲慘叫,鮮血頓時漫染了臉頰。白嘉軒下手特狠,比上次抽打小娥和狗蛋還要狠過幾成。這個兒子丟了他的臉虧了他的心辜負了他對他的期望,他為他喪氣敗興的程度遠遠超過了被土匪打斷腰桿的劫難,他用刺刷抽擊這個孽種是洩恨是真打而不是在族人面前擺擺架式。白嘉軒咬著牙再次揚起刺刷,忘記了每人只能打一下的戒律,他的胳膊被人捉住了,一看竟是鹿子霖。

    鹿子霖是那三四個下跪求情者中的一個。這個向族長跪諫的行動其實就是鹿子霖策劃的。他聽到孝武給他傳述的白嘉軒要懲罰孝文的決定以後,鄭重其事地找到白家,大聲吵著要白嘉軒取消這次施刑的舉動:「我敢說這根本不怪孝文!你也招不住這個折騰喀!」白嘉軒冷著臉心決如鐵:「鑼都敲了你還說這話做啥!你後晌能到祠堂來,就算給老哥賞光了。」鹿子霖後晌去祠堂裡在村巷裡痛心狠氣地抱怨幾個老漢:「你幾個老者難道都是石頭心恨?嘉軒要整孝文你們能忍心叫他整?為啥不勸他不阻擋他?這孝文比不得旁人咋能隨便用刷子打?」那幾個老漢被他熱誠的斥責弄得感動又愧悔,便策劃了這出跪諫的插曲。

    鹿子霖從白嘉軒手裡奪下刺刷又撲通跪下了,說:「嘉軒哥!你不饒孝文我不起來!」白嘉軒冷著臉說:「我不受你的跪拜。誰的跪拜我今日都不受。誰愛跪誰就跪。孝武,往下行——」說罷,用手撩著袍杈兒走過人窩兒,重新在祠堂台階的椅子上坐下來。白孝武從執刑具者手裡接過刺刷,照哥哥孝文赤裸的胸脯抽擊了一下,血流順著胸脯一條條拉下來……

    如同祠堂院子裡的爭執在白家庭院裡也剛剛發生過。老娘白趙氏白吳氏以及兩個媳婦結成同盟,堅決反對白嘉軒懲罰孝文的毒刑,白趙氏勸不下兒子就罵起來:「你害死孝文你哪像個老子?你要把孝文捆到樹上我就脫光站到孝文前頭,你先用刺刷刷死我再刷死孝文!」仙草則用哭諫,兩個兒媳一齊求情。白嘉軒對誰也不鬆口,連一句話也不說,一任她們罵呀哭呀乞求呀絕不動心。直到第三天孝武和鹿三從山裡回來,白嘉軒把全體家庭成員叫到上房正廳,在祭桌前發焚香,然後徵求大家的意見:「有話對著先人的面說。」白趙氏白吳氏和孝文孝武的媳婦陳述了早已表明的態度,輪到至關重要的一個人白孝武了。白孝武站在祭桌前一字一板他說:「按族規辦。」奶奶白趙氏正愣著神兒,母親白吳氏的耳光已經抽到他臉上了。孝武瞅了一眼母親不惱也不愧。仍然面色不改。白嘉軒用惱怒的眼色制止了妻子白吳氏的輕舉妄動,轉過臉問孝武:「為啥?你說為啥?」白孝武沉穩他說:「這是白家的立身綱紀。爸你說的我不敢忘……」白嘉軒迫急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說:」著!忘了立家立身的綱紀,毀的不是一個孝文,白家都要毀了——」

    白嘉軒從父親手裡繼承下來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頭的牛馬,有莊基地上的房屋,有隱藏在上牆裡和腳地下的用瓦罐裝著的黃貨和白貨,還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財富,就是孝武複述給他的那個立家立身的綱紀。即使白嘉軒自己,對於家族最早的記憶也只能憑借傳說,這個村莊和白氏家族的歷史太漫長太古老了,漫長古老得令它的後代無法弄清無法記憶。由白嘉軒上溯五輩,大約是白家家道中興的一個紀元的開始,那位先人在貧困凍餒中讀書自飭考得文舉,重整家業重修族規,是一個對白家近人家史族史具有決定性影響的人物,族人至今還常提起他的名字白修身。族史和家史雖然漫長,對本族和家庭具有重大影響的先人的名字還是留傳下來,湮沒的只是那些業績平平的名字。好幾代人以來,白家自己的家道則像棉衣裡的棉花套子,裝進棉衣裡縮了瓷了,拆開來彈一回又脹了發了;家業發時沒有發得田連阡陌屋瓦連片,家業衰時也沒弄到無立錐之地;有限的記憶不可懷疑的是,地裡沒斷過莊稼,槽頭沒斷過畜牲,囤裡沒斷過糧食,莊基地沒擴大也沒縮小。白嘉軒在孝文事發的短暫幾天裡除了思索這個意料不及的事件,更多地卻是追思家族的歷史和前賢,形成家庭這種沒有大起也沒有大落基本穩定狀態的原因,除了天災匪禍瘟疫以及父母官的貪廉諸種因素之外,根本的原由在於文舉人老爺爺創立的族規綱紀。他的立綱立身的綱紀似乎限制著家業的洪暴,也抑止預防了事業的破敗。無論家業上升或下滑,白家的族長地位沒有動搖過,白家作為族長身體力行族規所建樹的威望是貫穿始今的。一位族長在大旱之年領著族人打井累得吐血死,井台上至今還可以看到被風化了的白克勤模糊的字跡。一位族長領著族人在打殺賊人中被刀劈成兩截,成為白鹿原一舉廓清異族壯舉的英雄。並非所有的族長都有偉跡,悄無聲息地平庸之輩也為數不少,甚至每隔一代兩代就會出一個敗家子族長,這是殃禍家族的大害必須盡早誅除不能手軟。……

    白嘉軒聽到孝武的話,心裡捲起一汪熱流,激動得熱淚盈眶,此時此地正需要聽到這個話。白趙氏不甘心地反詰:「先人們都是通人性的好先人,誰也沒有你這樣心硬!」白嘉軒沉靜地說:「先人們裡頭沒出過這號瞎事。」孝文無可挽回地被推進祠堂捆到槐樹上了。

    白嘉軒採取的第二個斷然措施是分家。白嘉軒決定只請大姐夫朱先生一個人監督分家,作為這種場合必不可缺的孩子的舅舅沒有被邀請,山裡距這兒太遠了。如果連自己的家事都處置不妥,還怎麼給族人們門人村人說和了事?一切都經過周密的算計和精細的調配,分給孝文好地次地的搭配比例與全部土地優次的比例相一致,按說長子應占廳房東屋,但那需得雙親謝世以後,白嘉軒健在白趙氏也健在,白嘉軒尚不能住進廳房東屋而只能居住西屋。再考慮到生產生活的方便,白嘉軒決定把門房的東屋和西屋分給孝文,當中明間作為甬道屬家庭公有。儲存的黃貨白貨白嘉軒閉口不提,那是家庭積蓄,除非異常重大的情變不能挪動,這些蓄存的交待當在他蹬腿嚥氣之前,現在誰也不得過問。白孝文的臉面被藥布包紮著不露真相,只是點頭,伸出結著血癡的右手在契約上按下了指印。朱先生笑著重複了一句:「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少,養個黃牛慢慢搞。」這幾句廣為流傳的朱先生名言,白嘉軒和兒子們其實才頭一次從創造者本人口中聽到。朱先生對孝文的過失沒有嚴詞斥訓,懸筆寫下兩個字的條幅:慎獨。

    鹿子霖在懲罰孝文那天晚上到神禾村喝了酒。他跪在地上為孝文求情的行動雖然失敗,卻獲得了許多人的欽敬,也把這件花案的製造者隱蔽得更嚴密了。為了顯示真誠,他就那麼一直跪下去直到行刑結束。白嘉軒從祠堂台上慌慌匆匆扭動著狗一樣的腰身走過來,雙手扶起他,又扶起一同跪著的三個老者說:「你們的寬恩厚德我領了!」鹿子霖演完這場戲就去神禾村找幾個相好喝酒去了,這一晚喝得酣暢淋漓,於午夜時分走回白鹿村,從村子東頭的慢道上下來,撲騰撲騰走到窖洞口拍響了門板,小娥問誰敲門。鹿子霖大聲說:「問啥哩還問啥哩?你哥你叔你大大我嘛!「他喝得太多有點失控,陰謀的完全實施所產生的歡欣得意也有點難以控制,該是他和同謀者小娥一起品味這出精彩戲曲兒的時候了。門閂滑動一聲,鹿子霖迫不及待撒著酒狂推門而入,把正趴到炕邊上的小娥攬住。小娥一抖一甩鑽進被窩。鹿子霖笑笑才意識到小娥棉襖是披在肩上的。鹿子霖倚在炕邊上解衣脫襪,一邊說:大的親蛋蛋呀!你給你出了氣也給大飾了臉,咱倆的氣兒出了,仇報了,該受活受活啦!今黑大大全部依你,你說咋著大就咋著,你要咋樣兒就咋樣兒,你要騎馬大就馱上你游,你要大當王八大就給你趴下旋磨……」說著剝脫了衣裳鑽進被窩。小娥卻問:「吃著屙下的喝我尿下的你願意不願意?」鹿子霖笑嘻嘻地念起狗蛋創作的讚美詩:「寧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裡打下的,寧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壺裡倒下的……大願意。」鹿子霖的手被擋住了。小娥說:「你剛才說今黑依我,我還沒說咋樣哩,你就胡騷情起來?你先安安生生睡著,我有話問你,孝文挨得重不重?」

    「重。」

    「頭一刷子誰打的?」

    「他爸嘛!還能有誰?族長嘛!」

    「聽說老二回來了?」

    「回來了。這貨看去還是個硬傢伙。」

    「孝文傷勢咋樣?」

    「還用問!臉上沒皮兒了。」

    「孝文尋冷先生看了沒看?」

    「你操這些閒心開啥?」

    小娥不吭聲。懲罰孝文的那天後晌,小娥聽到村巷裡頭的鑼聲和吃喝聲,渾身抽筋頭皮發麻雙腿綿軟,在窯洞裡坐不住了。她達到了報復的目的卻享受不到報復的快活。在她懷著惡毒的目的把孝文拖進磚瓦窯以後驚奇地發現世上竟有孝文這種奇怪男人,勒上褲子行了解開褲帶兒又不行了,當時她覺得奇異也覺得好笑,後來孝文遵照她規示的日程鑽進她的窯洞來過多回,仍然是那個樣子;她看著他每一次興沖沖地又顯得賊偷鬼氣兒來到窯洞,回回都是敗興地離去,就忍不住同情這個可憐人兒說:「算你乾脆甭來了。」孝文苦笑著說:「我也想咱們本事算了甭去了,可又忍不住就來咧!」直到白嘉軒氣昏死在窯洞門外雪地的那一晚,孝文尚未直入過她的已經不再貴重的身體……她在窯洞裡坐不住也立不住,裝作扯柴禾走到窯院邊沿的麥秸垛跟前,耳朵逮著本村中的動靜,偶爾可以聽見人們湧向祠堂路上的一句對話。她現在想到孝文在她窯裡炕上的那種慌亂不再覺得可笑。反而意識到他確實是個幹不了壞事的好人。她努力回想孝文領著族人把她打的血肉模糊的情景,以期重新燃起仇恨,用這種一報還一報的復仇行為的合理性來穩定心態。其結果卻一次又一次地在心裡呻吟著,我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

    鹿子霖不耐煩他說:「還提孝文孝文做啥?該受的罪讓他受去吧!咱們今黑熱熱火弄一場!」小娥說:「好呀——對呀!」說著就躍上鹿子霖的腰腹往下一蹲。鹿子霖嘻嘻笑著呻吟一聲:「唉喲喲!親蛋蛋你輕一點……差點把大大的腸子肝花蹲爛了!」小娥又縱蹲到他的胸脯上。鹿子霖噓喚著:「親蛋蛋你把大的肋條兒蹲斷了!」鹿子霖正陶醉在歡愉之中,感到臉上一陣濕熱,小娥把尿尿到他臉上了。鹿子霖翻身坐起,一巴掌煽到小娥臉上:「婊子!你……」小娥問:「你剛才不是說了今黑由我想咋樣就忘了自個姓啥為老幾了?給你根麥草就當拐棍拄哩!婊子!跟我說話弄事看向著!我跟你不在一桿秤桿兒上排著!」小娥跳起來:「你在佛爺殿裡供著我在土地堂地蜷著;你在天上飛著我在澇池青泥裡頭鑽著;你在保障所人五人六我在爛窯裡開婊子店窯子院!你是佛爺你是天神你是人五人六的鄉約,你鑽到我婊子窯裡來做做啥!你逛窯子還想成神成佛?你厲害咱倆現在就這麼光溜溜到白鹿鎮街道上走一回,看看人唾我還是唾你?」鹿子霖慌忙穿起衣褲連連禁斥著:「你瘋了你瘋了咧!你再喊我殺了你!」卻不見小娥收斂就慌匆匆跳下炕奪門出窯。小娥在窯門口跟蹤罵著:「鹿鄉約你記著我也記著,我尿到你臉上咧,我給鄉約尿下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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