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文 / 陳忠實
吃罷晚飯,白嘉軒走進白鹿鎮的中醫堂,擺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裡燃燒著熾烈的進取的慾火,臉孔上擺出的卻是可憐兮兮的無奈,疲憊憔悴的神色今人望之頓生憐憫。他聲音沉重淒楚地向冷先生述說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濟這些人人皆知的禍事,哀歎自己幾乎是窮途末路了,命裡注定祖先的家業要被落在他的手裡了。這真是天減自家,不可扭轉。他走到這一步路已走絕,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只好賣掉租宗的心頭肉——河川裡那二畝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戶捋碼一遍:有力量一次買走這二畝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數不出第二家來。希求冷先生老兄看在與先父交情甚的情分上,能出面與鹿家交涉,居中調節。說到此時潸然淚下,變賣租先業產是不肖子孫啊!白嘉軒將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里八村的村民中落下敗家子的可恥名聲。冷先生聽完冷冷地間:「你再想想不賣地行不行?」白嘉軒就更進一步數落起來,前頭六個女人已經花光了父親幾十年來節儉積攢的銀錢,而且連著賣掉了兩匹騾子。槽頭現有的紅馬和黃牛即使全拉到集上賣了,也不夠訂一個媳婦的騁禮,他現在訂一個女人比先前訂五個女人花的錢都多,再說賣了牲畜怎麼種地?他翻來覆去想過無數次,只有賣地一條路可循。冷先生的面孔似有所動:「你只管托人做媒訂親娶妻,錢不夠了從我這兒拿,地是不能賣。你賣二畝水地容易,再置二畝水地就難了。眼看著你賣地還要我做中人,我死了無顏去見秉德大叔呀!」嘉軒似乎更加傷情,默然不語
冷先生的父親老冷先生在白鹿鎮開闢這個中藥鋪面坐堂就診時,得助於嘉軒的爺爺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個南原山根的外鄉人就很難在白鹿鎮紮住腳。嘉軒的爺爺用馱騾從山裡運出中藥材,若冷先生需要什麼就卸下什麼,從中藥材的交易發展成相互之間的義氣相交,傳到冷先生和嘉軒的父親秉德這時候,已經成為莫逆之交了。
冷先生的義氣相助,使嘉軒深受感動又心生埋怨。白嘉軒謀的是鹿家的那塊風水寶地,用的是先退後進的韜略;深重義氣的冷大哥尚不知底裡,又不便道明。他仍然委婉地說:「先生哥,借下總是要退的。按我目下的家景運氣,你敢給我我還不敢拿哩!萬一娶下女人再有個三長兩短咋辦呢?我爸在世時不止一百回給我說過,咱兩家是義交而不是利交,義交才能世交。萬一我窮敗破產還不了賬咋辦?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嘉軒誠懇的話把義氣的冷先生說得改變初衷,唉哽一聲終於答應了去找鹿子霖串說,又鄭重聲明僅此一回,以後要是再賣家業就不要來找他,他不忍心經辦這號傷心的事。
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預測就可以料到結局。河川地是一年雨季收成的金盆盆,鹿家近幾年運道昌順,早就謀劃著擴大地產卻苦於不能如願,那些被厄運擊倒的人寧可拉棗棍子出門討飯也不賣地,偶爾有忍痛割愛賣地的大都是出賣原坡旱地,實在有拉不開栓的人咬牙賣掉水地,也不過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冷先生出於禮儀的考慮,親自走進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父親鹿泰桓一聽自家要買二畝水地,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愣著神啾看冷先生的冷面孔,才確信此人說話無詐無欺,腦袋一揚卻說:「秉德兄弟雖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軒侄兒這幾年運氣不順,實在不行了來給我說一聲。你給嘉軒把我的話捎過去,錢呀糧食呀要是急著用,從我這兒拿,地是千萬不敢賣。」鹿泰桓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義氣的長輩的親柔心懷。冷先生就再三解釋嘉軒賣地的動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錢給嘉軒的事來作證。鹿泰桓仍然是凜然不為所動的神色:「嘉軒侄子即當真心賣地,我也不能買。咋哩?讓人說我乘人危難拾掇合在便宜哩!我怎麼對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軒侄兒要買水地我擋不住,可我不能買,讓他賣給旁人去。」冷先生笑看說:「好我的大叔哩!白鹿村小家小戶誰能一次置起二畝水地?你心裡甭含糊,其實你買下這地是給侄兒嘉軒解危救急哩!你就不要再顧慮什麼了。」到此,鹿泰桓心裡完全踏實下來,初聽到這個喜訊時的驚喜已經變成可靠無誤的真實,他的心情隨之也就平緩下來。經過這一番交談,既排除了乘人危難掠奪家產的壞名聲,又考實了嘉軒賣地屬於真實而不會中途變卦,至於說讓旁人去買的話那是料就白鹿村論實力非他莫屬。鹿泰桓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說:「既是這樣說,那就那麼辦算啦!這事麻,你下來跟子霖去交涉好了,他和嘉軒是平輩弟兄,話好說事也好辦,我一個長輩怎麼和娃娃說這號話辦這號事哩。再說子霖也成人了,這是給他置地哩……」
冷先生指派藥鋪的夥計王相,到鎮上的飯鋪定下八個菜,又提來一瓶燒酒。他坐在上位,讓白鹿兩家的主事者各坐一側,方桌剩下的一邊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冷先生向來言簡意賅,不見寒暄就率先舉起酒盅與三位碰過一飲而盡,然後直奔主題:「事情不必再說,現在只說怎麼弄,有話明說,過後不說。」一切都按著各人預定的軌道推進,沒有差錯。嘉軒擺出的自然是敗家子羞愧的面孔,呷了一盅酒後,開口說:「踢賣先人業產,愧無臉面見人,咋敢爭多論少?先生哥處事公正,你說怎麼弄就怎麼弄。我絕無二話。」鹿子霖早已領得父教,嚴謹地把握看自己的情緒,把買地者的得意與激動徹底隱藏,表現出對於自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與體憫,慷慨地說:「先生哥你就看看辦吧!既然俺們兄弟倆信得下你,誰日後再說二話還算人嗎?你說咋弄就咋弄。」冷先生連著喝下幾杯酒,冷冷的面孔開始紅潤活泛起來,更見一副耿直不阿的風采:「話怕明說。你們兩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戶,二位令尊與家父都是義交。我雖無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話說回來,再准的尺子也都量不准布,還要二位賢弟寬諒。」說罷眼光銳利地啾一啾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樣堅定的眼光作了回答。冷先生再轉過頭啾著白嘉軒,白嘉軒卻一把摀住腮幫,似乎要哭出來,低下頭去。冷先生緊緊迫問:「嘉軒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現在還來得及。人說潑出去的水推倒了的牆——難收難扶。現在水還沒潑牆還沒倒,你說了不遲。」嘉軒抬起頭來,頭上竟沁出一層細汗,說:「反悔倒不反悔,只是畏怯子孫的憤怒和鄉黨的恥笑。」隨之吞吞吐吐說出換地的想法來:二畝水地還是賣給鹿子霖,鹿家原坡上那二畝慢坡地轉到自家,好地換劣地的差價,由鹿家付給自家。嘉軒說出這個方案後忽地站起,手撫胸膛紅看臉說:「全是為了顧一張面子呀;還望先生哥和子霖兄弟寬容。」此話一出,畢竟是節外生枝,冷先生不大高興地說:「即有這話,你該早說,我也好與買方早早說透。不過現在說了也好……」說完就啾一眼鹿子霖。鹿子霖原以為嘉軒事到臨頭要反悔要變卦了,單怕到手的二畝水地又黃了,聽明白了是換地,就作出豁達的氣魄說:「這倒好!只要於嘉軒兄弟面子上好看,就那麼辦。」冷先生自己當然對兩廂情願的事不再有什麼話說,只是這突然的變故打亂了他事先與兩方交換過的關於地價的估計,隨機應變的辦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小有變故,這事也不難辦。」冷先生說,「嘉軒的水地是天字號地,子霖的慢坡地是人字號地,天字號地和人字號地的價碼,按朝廷徵糧的數目就可以兌換出來。如果二位同意這個弄法兒,事情就簡單不過了。」無論白嘉軒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們的土地。他們誰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開始,對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時地利人和」劃分為六個等級,按照不同的等級徵收交納皇糧的數字;他們對自家每塊土地所屬的等級以及交納皇糧的數目,清楚熟悉準確無誤決不亞於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級是官府縣衙測定的,徵交皇糧的數字也是官家欽定的,無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倆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來算盤,推給老秀才說:「你給兌換算計一下。」老秀才辟里啪啦撥動看算盤上的珠子,連撥兩遍,一畝天字號地大體可以折合四畝人字號地。這樣就推算出鹿子霖應該淨給白嘉軒的銀兩,如果按市價折合成糧食或棉花該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過頭對老秀才說:「現在該你忙活了。」老秀才這時接過藥鋪夥計王相送來的硯台,開始研墨。他被請來的職責很單純,那就是雙方把話說到以後寫買賣土地的契約。
鹿子霖看著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動作,心裡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動。只要能把白家那二畝水地買到手,用十畝山坡地作兌換條件也值當。河川地一年兩季,收了麥子種包谷,包谷收了種麥子,種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糧也難得保收。再說河川地勢平坦,送糞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車一套糞送到地裡了。他家在河川有近二十畝水地,全是一畝半畝零星買下來的,分佈在河川的各個角落。最大的一塊不過二畝七分,打了一口井,雨季保種保收。其餘都是畝兒八分的窄小地塊,打井划不來,不打井又旱得少收成。嘉軒這二畝水地正好與自家的那塊一畝三分地相毗鄰,含在一塊就是三畝三分大的一個整塊了,整個河川裹也算得頭一塊大地塊了。春閒時節就可以動手打井,麥收後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騾子車水澆地不失時機地播種了。他咪看眼裝作啾著老秀才寫字,心裹已經有一架騾於拽著的木耳水車在嘎吱嘎吱唱看歌。
白嘉軒雙手抱成一個合拳壓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筆,緊緊鎖著眉頭啾看那個密密庥庥標著藥名的中藥櫃子,似乎心情沉痛極了。其實他的心裹也是一片翻滾的波瀾,那塊蘊藏著白鹿精靈的風水寶地已經屬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老秀才寫完就可以簽名了,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此項買賣土地當中的秘密。
老秀才寫好契約,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交給買賣雙方的主人都看了一遍。冷先生把筆交給嘉軒,嘉軒捏看毛筆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鹿子霖接過筆很輕鬆地劃拉了一陣。冷先生最後在中人款格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落居才由老秀才簽名。冷先生取來印泥盒子,四個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紅色印泥,然後一齊往契約上按下去。一式兩分,買方和賣方各據一份。冷先生給每人盅裡斟上酒,一齊飲了。
這樁賣地或者說換地的交易完畢後的第二天早飯時,白嘉軒才把這事告知母親。不等嘉軒說完,白趙氏揚手抽了他一個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純銀鐲子把嘉軒的牙床硌破了,頓時滿嘴流血,無法分辯。鹿三扔下筷子,舀來一瓢涼水,讓嘉軒漱口涮牙。白趙氏來到泠先生的中藥鋪,一進門剛吐出「那地……」兩字就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冷先生鬆開正在給一位農婦號脈的手,從皮夾桌抽出一根細針,扎入白趙氐人中穴,白趙氏才「哇」地一聲哭叫出來。冷先生這時才得知嘉軒根本沒有同母親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潑地牆已推倒,只能勸慰白趙氏,年輕人初出茅廬想事單純該當原諒,多長幾歲多經一些世事以後辦事就會周到細密了。白趙氏的心病不是那二畝水地能不能賣,而是這樣重大的事情兒子居然敢於自作主張瞞看她就做了,自然是根本不把她當人了。想到秉德老漢死沒幾年兒子就把她不當人,白趙氏簡直都要氣死了。白鹿村閒話驟起,說白嘉軒急著討婆娘賣掉了天字號水地,竟然不敢給老娘說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父子心裡慶幸,娘兒倆鬧得好!鬧得整個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號水地賣給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軒撫著已經腫脹起來的腮幫,並不生老娘的氣。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靈的隱秘再不擴大給任何人,當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齒出血腮幫腫脹的母親。母親在家裡以至到白鹿鎮中藥鋪找冷先生鬧一下其實不無好處,鹿家將會更加信以為真而不會猜疑是否有詐。
遵照契約上雙方擬定的協議,收罷麥子撂地,當年的夏糧由老主人收割,算是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後一次收穫,秋莊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種了。鹿家父子扛著橛頭鐵鍬踏進新買的二畝水地時,天色微明,知更鳥在樹梢上空吵成一片,在這塊已經屬於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為了這件不同尋常的事,父子倆親自來干了,卻把長工劉謀兒指派干其它活兒去了。父親用腳指著地頭一坨地皮說:「照這兒挖。」兒子只挖了一橛就聽到鐵石撞擊的刺耳的響聲,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絲一毫都無差錯。那塊刻有東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濕漉漉的晾到熹微的晨光,底下墊著的白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鹿子霖啾著剛剛挖出的界石問:「爸,你記不記得這界石啥時候栽下的?」鹿泰恆不假思索說:「我問過你爺,你爺也說不上來。」鹿子霖就不再問,這無疑是幾代人也未變動過的祖業。現在變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辦的事。鹿泰桓背抄著結實的雙手,用腳踢著那塊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頭的小路邊上。沿著界石從南至北有一條永久性的莊嚴無犯的壟梁,長滿野文、馬鞭草、菅草、薄荷、三稜子草、節兒草以及旱長蟲草等雜草。壟梁兩邊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們長到自家地裹,更容不得它們被剷除,幾代人以來它們就一直像今天這樣生長著。比之河川裡諸多地界壟樑上發生的吵罵和鬥毆,這條地界壟梁兩邊的主人堪稱楷模。鹿家父子已經動手挖刨這道壟梁,挖出來的竟然是一團一團盤結在一起的各種雜草的黃的黑的褐的紅的草根,再把那些草根在橛頭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閃閃的麥茬子上,只需一天就可以曬得填到灶下當柴燒了。這條堅守著延續著幾代人生命的壟梁,在鹿家父子的橛頭鐵鍬下正一尺一尺地消失,到後晌套上騾子用犁鏵耕過,這條壟梁就蕩然無存了,自家原有的一畝三分地和新買的白家的二畝地就完全和諧地歸並成一塊了。兒子鹿子霖說:「後晌先種這地的包谷。」父親鹿泰桓說:「種!」兒子說:「種完了秋田以後就給這塊地頭打井。」父親說:「打!」兒子說他已經約定了幾個打井的人,而且割制木斗水車的木匠也已打過招呼,這兩項大事同時進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裝水車。父親說:「這樣干給工匠管飯省事。」日頭已經射出灼人的光焰,該當回家吃早飯了。兒子突然問:「聽說嘉軒準備給他爸遷墳哩?」父親冷漠地說:「越折騰越糟!愛遷就遷,愛折騰就折騰去!」
原坡地上的麥子開始泛出一層亮色的一天夜裡落了一場透雨。臨近天明時白嘉軒醒來,放聲痛哭。哭聲驚動了母親。他說他夢見父親了。搞不清父親怎麼弄得滿身滿臉都是泥水,渾身衣服濕漉漉往地上滴水,不住地打著冷顫。搞不清腳下怎麼會有一個泥水聚積的深潭,父親似乎就是從水潭裹爬上來的,腿腳一抖索又跌下潭裡,他怎麼拽也拽不上來,眼看著父親沉下去了,只露兩隻大手在水上搖。他大呼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驚醒了。母親聽罷,並不驚奇,只說了一句就回自己屋去了:「你到你爸墳上去看看。」
天明了,白嘉軒叫上長工鹿三扛著鍬,踩著泥濘朝墳地走去。他圍著父親的墳堆查看了一番,發現了一個可能進水的洞穴,夜裡落大雨時流水進入墳墓了。他向鹿三說了那個噩夢,鹿三連連稱奇。他們用鍬扎斷了洞穴,堵死了水路,培高了土堆。嘉軒說:「墓道裡進了水,父親的仙骨被浸泡了,得遷墳。」
麥子收碾一畢,白嘉軒請來了陰陽先生,走遍了白家分佈在原上的七八塊旱地,選擇新的基地。令人驚佩的是,他沒有向陰陽先生作任何暗示,陰陽先生的羅盤卻驚奇地定在了那塊用二畝水地換來的鹿家的慢坡地上,而且墳墓的具體方位正與他發現白鹿精靈的地點相吻合。陰陽先生說:「頭枕南山,足登北嶺,四面環坡,皆緩坡慢道,呈優柔舒展之氣;坡勢走向所指,津脈盡會於此地矣!」白嘉軒聽了,心中更加踏實,晌午炒了八個菜,犒勞陰陽先生。他把陰陽先生的話一字不漏地沉在心底,逢人問起卻擺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嚇,跑過了七八塊地,沒一塊有脈氣的,只是這慢坡地離村子近點,地勢緩點,湊合著扎墳吧!」
新的墓穴稱不得豪華,只是用青磚箍砌了墓室和暗庭。這期間鹿子霖已經完成了打井的壯舉。新割制的木斗水車也已安裝調試完畢,嶄新的白光光的木頭架子在伏天的曲陽裡格外耀眼,騾子拉著木輪水車踏著歡快的步子,嘩嘩的水聲聽來再悅耳不過了。鹿子霖又挖來四棵柳樹埋在水井的四個角上,樹大之後就能遮住從三個方向射下的陽光,人和牲畜就可以不受暴曬之苦了。
白嘉軒在動手挖掘老墳的那一天,不分門戶遠近請來了白鹿村每一戶的家長前來參加這個隆重的遷墳儀式。吹鼓手從老墳吹唱到新墳。三官廟的和尚被請來做了道場。鹿子霖和他父親都被請來參加了被他們父子看作的瞎折騰。晚上回到家,鹿子霖又忍不住問父親,「是不是瞎折騰?」並且說出自己的疑心:挖掘老墓時,他一直留心觀察,墓室和墓道根本不見進水的痕跡,白嘉軒說他爸托夢要他遷墳,很可能是編造出來的一個幌子,這就不能不使人懷疑白嘉軒以好地換劣地的真實動機,是不是與陰陽先生取得默契之後玩了一個圈套?鹿泰桓心裡讚賞兒子的分析,嘴上卻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是瞎折騰。」他隨之告訴兒於鹿子霖說:「你爺去世時我請來了老陰陽先生,看過那塊慢坡地,說是從四面坡勢走向看,形同滂池,難得伸展。現在這個陰陽先生比起他爸老陰陽來,充其量只夠個二咪兒……」
白嘉軒把亡父的屍骨安置於風水寶地讓白鹿精靈去滋潤,然後就背著褡褳進山去了。盤龍鎮中藥材收購店掌櫃吳長貴接待了他,像侍奉駕臨的皇帝一樣慇勤周到無微不至。倆人盤腿坐在終年也不熄火的熱炕上,炕上鋪著地道的榆林手工毛毯,小炕桌上擺滿了熱騰騰的菜,全是山地特產珍品。一盤透著一股煙味的熏野豬肉,一盤清蒸錦雞,一盤紅燒娃娃魚,一盤費盡周折買來的熊掌,還有一盤猴頭,白銀耳黑木耳百合黃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不少。嘉軒心境很好,有意放縱自己多貪了幾杯,酒酣微醉,敘說近幾年歷道的凶事厄運,隨之就直接說出了此行的目的。現在要在白鹿原上下找一個女人是很困難了,而且無法接受高出十倍十幾倍的要價。他說:「吳叔,這事拜託您了。」吳掌櫃不假思索滿口應承:「這不難。回去時你就把人引上。」
好多年前,嘉軒的爺爺領著嘉軒的父親,在盤龍鎮經營這個中藥材收購店的時候,吳長貴只是一個經常前來出售藥材的普通山民。引起他的命運開始發生轉折的機緣,實際是一次不經意發生的差錯。他交售了一大捆珍貴的黃苠以後,卻發現多付了他錢,於是又背著背簍走回店舖對白嘉軒的父親說:「白掌櫃,您把賬算錯了,這是多付給我的錢!」說完把一摞銅元碼到櫃檯上就走了。不料老掌櫃在後邊叫住他,把他叫進中藥鋪店裡頭去。此後他就成為這個鋪店的夥計了。他認識秦嶺山地生長的所有藥材,他很快學會了對各種零散藥材粗加工手藝,續之又學會了打算盤和寫字記賬。他聰明的天資和誠實溫厚的品性證明了白家父子辨識人的眼力功夫,因此他深得白家父子的信賴。促成他的命運發生重大轉折的機緣,卻是白家連續遭受的天災和人禍。主持家事的老二白秉義在白鹿原發生的騷亂中被點了天燈,白掌櫃趕回家去的途中又遭匪劫,不久就去世了,老大白秉德只好回白鹿原主持家政,盤龍鎮中藥材收購店就交給吳長貴料理,說定每年交多少銀子,其餘的盈利全歸吳長貴。從此,吳長貴再不是那個背著背簍來交售藥材的髒兮兮的山民了,卻很快成了盤龍鎮四大富戶中的一員。秉德老漢不幸暴死,他從山裡趕來參加葬禮,趴在棺材上哭得比親生兒子嘉軒似乎還厲害。他給秉德老漢掛了一桿十丈長的白綢蟒紙,飄飄搖搖像一條活蟒自天而降,令白鹿原上的窮人和富人震驚不已。人們見慣了用白紙和葦稈剪扎的蟒紙,尚未見過誰肯破費用白綢作蟒紙來弔唁祭奠死者,吳長貴真算得知恩知報的義氣君子了。
吳長貴已經喝得滿面煞白,虛汗如注,他一隻手捏著酒盅,另一隻手抓著條毛巾。憑著這條毛巾,他在盤龍鎮從東頭到西頭挨家挨戶喝過去從來還沒有出過醜。他對白嘉軒說:「你把五女引走吧!」嘉軒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縱酒。他雖遠遠不是吳長貴的對手,而實際灌進的數量也今人咋舌。他的言語早已狂放,與在冷先生中醫堂裡和鹿子霖換地時羞愧畏怯可憐兮兮的樣子判若兩人。他大聲說:「吳大叔那可萬萬便不得!我命硬克妻,我不忍心五女妹妹有個三長兩短。你給我在山裡隨便買一個,只要能給我白家傳宗接代就行了……」吳長貴說:「咱們現在只顧暢飲,婚事到明天再說。」
直到第二天晌午,白嘉軒才醒過酒來,昨晚的事已經毫無記憶。吳長貴這時鄭重其事地提出把五姑娘許給他。白嘉軒搖搖頭,一再重複著與昨晚酒醉時同樣的反對理由。吳長貴更加誠懇地說,他原先就想把三女兒許給他,只是想到山外人禮儀多家法嚴,一般大家戶不要山裡女人,也就一直不好開口。既然嘉軒此次專程到山裡來結親,他原有的顧慮就消除了。吳長貴說:「只要你不彈嫌山裡人淺陋……」白嘉軒再也無力拒絕了。吳長貴有二子五女,個個女子都長得細皮嫩肉,秀眉重眼,無可彈嫌。當下,白嘉軒站起打躬作揖,倆人的關係頃刻間發生了最重要的變化。
白嘉軒回到白鹿村,立即籌備結婚的大事。吳長貴用騾子馱著女兒和嫁妝趕前一天夜裡進了白鹿鎮,暫時住在冷先生的中醫堂。冷先生被聘為媒人。結婚這天,白嘉軒跟著轎子到冷先生的中醫堂迎娶了新娘,一切順利。
這是第七個新婚之夜。嘉軒看著五女感到一陣尷尬和窘迫,這是他娶過的七個女人之中唯一在婚前見過面的一個。豈止見過面,而且熟悉如同姊妹:他每年都在農閒時光去山裡一次兩次,多在酷暑難耐的三伏,他一來為了照看中藥材收購的生意,二來是到山裡避一避暑熱;吃住在吳大叔家裡,與五女四女三女三女大女以及兩個小弟情同兄弟姊妹,從來也不成忌什麼。現在驟然間面對一對閃閃發亮的紅蠟燭,反倒拘束和不好意思了。仙草——五女的名字——已經耐不住山外伏天的酷熱,從容不迫地脫去長袖衣褲,光潔細膩的胳膊和雙腿裸露在他的面前,嬌美的後腰裡繫著三個小棒槌,嘰裡當唧搖晃。嘉軒裝作好奇去摸那小棒槌以排遣其窘迫。仙草轉過身來,小腹的褲腰上也繫著同樣大小的三個棒槌。他問:「仙草,你帶這小棒槌做啥?」仙草毫不避諱地說:「打鬼!」
白嘉軒猛地一頓,就呆若木雞了。那棒槌肯定是用桃木旋下的了。桃木辟邪,鬼怕桃木橛兒。六個桃木棒槌對付六個從這個炕上抬出去的尚不甘心的鬼,可見仙草事先是做了充分準備的。他心頭剛剛潮起的那種慾火又頓然熄滅了。仙草卻不理會他,帶看嘰裡當唧搖晃著的心棒槌躺下了,用一條花格單子搭在身上。他也心灰意冷地躺下來。那溫馨的氣息像攻瑰花香一樣沁人心脾,心裡的灰冷漸漸被逐出,又潮起一種難以抑制的焦渴。他豉起勇氣伸手把她攬進懷裹,撫摸她的脖頸、豐腴的肩膀和最富誘惑的胸脯。她默默地接受了,沒有驚慌也不反抗。她在他的懷裡微微顫抖著身子,出氣聲變得急促起來。他受到鼓舞,就把手往腹部伸去,卻觸到了一隻倒霉的心棒槌,心裡又泛起一縷陰冷之氣。她抓住他的手告訴他,出嫁前,母親借下酒席請來一位驅鬼除邪的法官,法官把六個小桃木棒槌留下就走了。她說:「法官說,戴過百日再解褲帶。」白嘉軒一聽就不由得火了:「又是個百日忌諱!」仙草卻說:「百日又不是百年。你權當百日後才娶我。你就忍一忍,一百天很快就過去了。不為我也該為你想想,你難道真個還要娶八房十房女人呀……」他聽著她友好的又是冷靜的話,就抽出了被她抓著的手,把她緊緊摟住,心底卻異常清醒。他坐起來,重新穿上衣服。仙草問:「你幹啥呀?」嘉軒說:「我跟鹿三哥睡馬號去,免得睡在一起活受罪。」仙草說:「那也好。你睡這兒我也難受。只是……你明晚去馬號。今日是……頭一夜。」嘉軒斷然說:「算了,我今黑就去。」
嘉軒扯了一條被單夾在腋下,拉開門閂,走出門去。仙草遲疑一陣兒忽然跳下炕來:「等等。」她喊住他,又把他拽進門,反過身插上門閂,從他腋下扯走被單。嘉軒楞住了,怕她生氣,反倒和顏悅色地說:「我聽你的話,為我好也為你好……」仙草重新爬上炕,打斷他的話:「算了!」說看,一把一個扯掉了腰帶上的六個小棒槌,「嘩」地一下脫去緊身背心,兩隻奶子像兩隻白鴿一樣撲出窩來,又抹掉短褲,赤裸棵躺在炕上說:「哪怕我明早起來就死了也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