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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節 文 / 陳忠實

    二姑說,頭一回跟男方見面,叫做背見。

    四妹子這才明白了關中鄉村裡目下通行的訂親的程序。背見是讓男女雙方互相看一看,談一談,如果雙方對對方的長相基本滿意,同意定親,隨後就舉行正式的見面儀式。因為頭一次見面的實際目的只是使雙方能夠直觀一下,帶有更多的試探的性質,成功的把握性不大。所以,背見時不聲張,不待親朋好友,不許左鄰右舍的人來湊熱鬧,也不管飯招待,只是青茶一杯,香煙一包,悄悄來,悄悄去,時間一般都選擇在晚上,以免談不攏時反而造成風風雨雨,於男女雙方都不好聽。

    背見雖然不聲不響,卻是頂關鍵的一步,一當男女雙方都給介紹人說聲「願意」以後,終生大事就這樣定下來了,隨後的訂婚和結婚的儀式,雖然熱鬧,終究只是履行一種形式或者說手續罷了。四妹子感到了緊張,壓抑,甚至莫名的慌慌張張,和她前來見面的會是怎樣一個人呢?

    二姑一家人也都顯出緊張和神秘的氣氛。天擦黑時,二姑早早地安頓一家大小吃罷夜飯,洗了碗,刷了鍋,把案板上的油瓶醋瓶擦拭得明明亮亮,給兩隻暖水瓶裡灌滿開水,就著手掃了裡屋,又掃了前院。從前院到後院,從地上到案板上,全都乾淨爽氣了,一掃平日裡滿地柴禾、雞屎的邋遢景象。

    跛子姑夫從二姑手裡接過一塊票兒,摸黑到村子裡的代銷店買回來一盒大雁塔牌香煙,連同剩餘的零票兒一齊交給二姑,就坐在木凳上吸旱煙,二姑把零票兒裝進口袋,就對姑夫說:「你也要看一眼呀?」那口氣是排斥的,很明顯,二姑不希望跛子姑夫在這種場合絆手絆腳。跛子姑夫也不在意,憨厚地笑笑,叮囑二姑說:「我看啥哩!只要四妹子願意,我看啥哩!雖說婚事講個自由,年輕人沒經驗,你好好給娃把握一下,甭弄得日後吃後悔藥,讓鄉黨笑話,就這話,我到飼養場去了。」二姑也意識到事情的份量,誠心誠意對跛子姑夫點點頭,姑夫掂著煙袋,低一腳高一腳走到院子裡,出街門的時候,沉穩地咳嗽了兩聲。

    姑婆也不甘心被排除在這件重要的事情之外,混濁的眼珠裡閃出溫柔慈愛的光來,對四妹子叮嚀著,像是對自己親孫女一樣說:「娃家,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不敢馬虎。會挑女婿,不挑那些油頭粉面的二流子,專挑那些實誠牢靠的後生,跟上這號後生過一輩子,穩穩當當,不惹邪事。你看哩麼!實誠人和滑滑魚兒,一眼就能看出來……」四妹子羞澀地笑笑,低下頭,心中更加慌惶,一眼怎能辨出實誠人或是滑頭鬼呢?

    「媽吔!」二姑親切地喊,又明顯地顯示出逗笑的口氣,「你有這好的眼頭,好呀!今黑請你給看看,是實誠人還是滑滑魚兒……」

    「看就看,當我看不來!」姑婆喝曝皺紋密麻麻的嘴唇,回頭卻叫孫子和孫女,「鐵旦兒,花兒,跟婆睡覺!沒你倆的事,甭蹦來蹦去盡絆攪人!讓人家生人見了,說咱家娃娃沒規矩……」

    鐵旦和花兒正蹦得歡,不聽姑婆的話,二姑在每個屁股上狠狠地煽了兩下,厲聲禁斥:「滾!跟你婆睡去!胡蹦達啥哩!剛掃淨的地,又弄髒了!剛收拾整齊的桌面,又拉亂咧……」

    姑婆把孫子和孫女牽到裡屋火炕上去了。

    二姑坐下來,瞅著四妹子的臉,像不認識侄女似的,愣愣地瞅著。四妹子看出,二姑眼裡有一種異常沉重,甚至是擔心的神色。這種神色,四妹子很少發現過。自到二姑家近乎倆月裡,她明顯地可以看出,二姑精明強幹,早已熟知關中鄉村的一切風俗習慣,連說話的口音也變了,夾雜著關中和陝北兩地的混合話語,她在這個家庭裡完全處於支配者地位。錢在二姑手裡攥著,一家人的穿衣和吃飯以及日常用度,統由二姑安排。跛子姑夫一天三晌回家來吃飯,吃罷飯就回飼養場去了,晚上也歇息在那裡。姑婆一天牽著兩個孫子孫女,像母雞引護著小雞兒,在村子裡轉,任一切家務和外事,都由二姑去決定,去應酬。二姑已經變成一個精明強幹的家庭主婦了,許多事都是乾乾脆脆,很少有優柔寡斷的樣子。

    二姑壓低聲兒,對侄女說,「四妹子,今黑定你的大事,姑心裡撲撲騰騰的,總也擱不穩定。你看,你媽你爸遠在山裡,把你送到姑這兒,姑想跟誰商量也沒法商量。這事要是定下,日後好了瞎了,咋辦?好了大家都好,瞎了我可怎樣給你大你媽交待……」

    「姑!」四妹子當即說,「我來時,跟俺大俺媽把啥話都說了,不會怨你的。我也不是三歲五歲的鼻涕娃娃……你放心……」

    「四妹子!」二姑更加動情地說,「話說到這兒,姑就放心了。一會兒人家來了,你大大方方跟他說話,甭讓人家小瞧了咱山裡人,那娃我也沒見過,你看姑也看,你願意姑也就願意,你不願意姑也不強逼你……」

    「二姑,我知道……」四妹子有點難受了,像面臨著生死抉擇似的,而又完全沒有把握,為了不使二姑心裡難受,她說,「我知道……」

    「好。」二姑說,「去!把你的頭髮梳一梳,把那件新衫子換上,甭讓人說咱山裡人窮得見面也穿補丁衫子……」

    四妹子有點不好意思,忸怩了一下。

    「去!洗洗臉,搽點雪花膏。」二姑催促她,「怕也該來了。」

    四妹子走進二姑的廈屋,洗了手臉,從一隻小瓶裡挖出一點兒雪花膏,搽到臉上,感覺到臉發燒。她找出化學梳子,梳刺上糊著黑烏烏的油垢,就把它擦淨,化學梳子又現出綠色來。鏡子上落了一層塵灰,也擦掉了,她坐在電燈下,對著這隻小圓鏡,看著映現在鏡片裡的那個姑娘,嘴角顫顫地笑著。

    她像是第一次發現自己長得這樣好看,眼睛大大的,雙眼皮雖不那麼明顯,卻確實是雙眼皮;鼻樑秀秀的,不凹也不高,恰到好處,只是臉頰太瘦了,要是再胖一點……她不好意思地笑著,一下一下梳著頭髮,頭髮稍有點黃,卻鬆鬆散散,撲在臉頰兩邊;她心裡對鏡子裡那個羞澀地笑著的人兒說,啊呀!今日給你相女婿哩!也不知是光臉還是麻子……

    院裡一陣腳步響,隨之就聽見二姑招呼說話的聲音,接著聽見劉叔的嘎巴乾脆的搭話聲,最後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腳步聲響到上房裡屋去了,四妹子的心在胸膛裡咚咚咚跳起來,放下梳子,推開鏡子,雙手摀住臉頰,不知該怎麼辦了。

    她給自己倒下一杯水,喝著,企圖使自己的心穩定下來,上房裡傳來二姑和那個陌生女人異常客氣的拉話聲,心兒又慌慌地跳彈起來。難挨難捺的等待中,四妹子聽到二姑喚她的聲音。

    四妹子走出廈屋,略停一停,就朝上房裡走去,踏進門坎,一眼眺見電燈下坐著四五個人,她就端直盯著介紹人說:「劉叔,你來咧!」

    劉紅眼哈哈一笑,立即站起,指著一個坐在條凳上的小伙子說:「這是呂建峰,小名三娃子。」那小伙子也羞怯地笑笑,忙低了頭。四妹子心裡撲轟一下,其實根本沒敢看他。劉紅眼又指著一位中年女人說,「這是三娃子的大嫂子,今黑你倆要是談好了,也就是你的大嫂子……」四妹子羞得滿臉火燒,忙坐到一邊的凳子上,渾身不自在,也不敢看任何人,其實心裡明白,她自己才是別人相看的目標,那個呂建峰就是跟著他大嫂子來相看她的。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不要我老劉了!」劉紅眼坐在桌子正中的位置上,對著那邊的呂建峰和他的大嫂子,又轉過頭對著這邊的四妹子和她的二姑,說著聯結兩邊的話,「事情也不複雜。新社會,講自由自願,咱們誰也甭想包辦,讓人家四妹子和三娃子暢開談。這樣吧!四妹子,三娃子,你倆到前頭廈屋去說話,省得俺們在跟前礙事,俺們在上屋說話……」

    二姑以主人的身份,引著客人和四妹子回到廈屋裡,禮讓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倒下一杯茶水,遞上一支煙,客人接過又放下,說他不會抽。二姑看一眼侄女兒,就走出去了。

    四妹子坐在炕沿上,看著自己的腳尖,不好意思抬起頭來。那位坐在椅子上的客人,從壓抑著的出氣聲判斷,他也十分緊張和侷促。

    四妹子等待對方開口。

    對方大約也在等待她開口。

    小廈屋裡靜靜的,風吹得窗戶紙嘶嘶嘶響。

    四妹子稍微抬起頭,看一眼桌旁椅子上的客人,心中一驚,連忙低下頭,是那樣一個人呀!黑紅臉膛,兩條好黑好重的眉毛,一雙黑烏烏的眼睛正盯著她的臉。她突然想到一塊鐵,一塊剛剛從砧子上鍛打過的發藍色的鐵塊。她想到這人脾氣一定很硬,很倔,很……

    「俺屋人口多,家大,成分也不怎麼好……」

    四妹子終於聽到了對方的一句話,實實在在,淨說他家的缺短之處,人口多而家大,是女方選擇對像時的彈嫌疵點,人都想小家小戶吃小鍋飯,成分高就更是重大障礙了。可這些問題,四妹子早就知道,已經通過了。她沒有吭聲,等待對方再說,第一句話就給她一個印象:這人挺實在……

    一句話後,客人又沉默了。四妹子心裡一轉,會不會是因為自己沒搭腔,沒對他說的話表示態度而頓生疑竇了?要不要趕緊表白一下?

    「我對你……沒意見……」

    四妹子想搭腔表白的想法頓時打消了。她想笑,幾乎有點忍不住,就用一隻手摀住嘴,不致笑出聲來,令客人難堪。剛剛說了一句話,第二句就表示「沒意見」了,是太性急了呢?還是太老實了呢?老實得令人可笑。啊呀!四妹子的腦子裡頓然飛來一團烏云:這小子大概是個傻瓜蛋兒吧?

    二姑前幾天曾經給他說過一個真實的笑話。楊家斜一個姑娘跟臨近村一個小伙去背見,誰也不好意思開口,呆坐了一袋煙工夫,那小伙忍不住了,就要開口,他想揀一生中最有趣的事說給姑娘,顯示一下自己的見識,想來想去,想到了他舅舅領他在西安動物園看過一回老虎。他想,姑娘肯定沒見過老虎,用老虎鎮一鎮她,就說:「我見過老虎嗜!比牛犢還高還大!你見過嗎?」姑娘一愣,倆人談婚事,關老虎屁事呢?小伙子得意了,說:「咱倆一結婚,叫俺舅把咱倆引到動物園,再看一回老虎……」姑娘瞅著那個得意忘形的傻眼傻樣兒,心裡起疑霧了。正在姑娘心中納悶叫苦的時候,小伙突然站起來,聳起鼻子,左嗅嗅,右聞聞,隨之就釋然傻笑起來:「怪事!我說這屋裡今黑怎麼有一股香味兒?原來是你身上香……」姑娘一聽,嚇得蹦出屋子,丟下媒人和陪她去的老嬸子,一口氣跑回楊家斜來。

    四妹子聽了二姑說的笑話,笑得肚子疼。現在,她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兆,眼前的這位小伙,活脫就是那位用老虎嚇人的傻爪蛋兒。她瞧一眼他,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不開口。如果他繼續說話,她就可以進一步觀察他的成色,如果他就這麼坐下去,怎麼辦?四妹子拿定主意,要引逗他說話。

    「你今年多大咧?」

    「二十二。」

    「你在哪兒念過書?」

    「初中剛念了一年,就停課鬧革命了。」

    「後來呢?」

    「後來就回呂家堡了。年齡小,隊裡不准去上工,我就割草掙工分,到年齡大了些,就跟社員幹活。」

    她不問了,他也就不說了。看來不是瓜呆子,四妹子的疑霧消散了。他是害羞呢?還是那號不愛說話的悶葫蘆?她此刻倒是希望他能問她點什麼,可他依舊不開口。

    「你還沒說……對俺……有意見沒?」

    他大約只關心這一句話。四妹子心裡又有點想笑,決定不立即正面回答他,逗一逗這位長得魁梧壯大的漢子,看他會怎樣?她說:「我至今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能有什麼意見呢?」

    「噢!我叫呂建峰。」他紅了臉,解釋說,「我是說……你願意不願意……」

    「你好性急呀!」四妹子說。

    客人騰地臊紅了臉,更加侷促不安了。

    劉紅眼出現在門口,把她和他又叫回上房裡屋。劉紅眼眨巴兩下眼皮:「長話短敘,夜短,明日還都要勞動。現在,你倆見也見了,談也談了,三對六面,只說一句話……」

    屋裡靜聲屏息。

    「我沒意見。」呂建峰先說了。

    四妹子立即感覺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自己了,終身大事就這樣定了!一旦定了,甭說結婚後離婚,訂婚後要解除婚約也不光彩哩!她對他現在說不上什麼,說不上缺點也說不上優點,沒有什麼能促使她迫切地要求與他結合,甚至沒有什麼能促使她急切地說出「我沒意見」的話來。她終於沒有說出話,只是點點頭。

    「好!順順當當,大家歡喜。」劉紅眼一拍手,從凳子上跳下來,站在屋子中間,宣佈說:「扯布,定親!」

    得到了最滿意的結果,劉紅眼領著呂建峰和他大嫂,走出院子,消失在村口朦朦的月光裡。

    姑婆也很滿意,興致勃勃地拍著四妹子的脊背,發著感歎:「新社會多好!先見面,再說話,後出嫁,心裡踏踏實實。俺那會……唉!直是進了人家廈子,蓋頭一揭,才亮寶……」

    四妹子覺得,畢竟比姑婆那會兒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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